明前茶

當(dāng)18歲的兒子戴著口罩與護目鏡，拖著大箱子，從國際航班通道消失的那一刻起，甘翀家就好長時間沒正式用過餐桌了。

作為三甲醫(yī)院的醫(yī)生和國企高工，甘翀與丈夫曲志強平時都很忙，清晨7點前就要出門趕地鐵，早飯在單位用兩個包子解決，中午不是外賣就是食堂。只有到了晚上，無論多忙，甘翀和曲志強都會輪流回家為兒子料理晚飯，好讓他有力氣背單詞、學(xué)習(xí)微積分。在兩人看來，這就是父母的責(zé)任。如今，這一責(zé)任似乎已經(jīng)釜底抽薪，甘翀在下班前打開手機App買菜，忽然想起那個能一口氣吃半碗紅燒肉的小伙子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就興致索然起來。

于是，兩個中年人就變成了搭伙過日子的室友，一個在回家路上隨便找個攤點買點鹵味，一個回家燙個青菜，用微波爐加熱剩飯，兩人一左一右站在灶臺邊就把晚飯給吃了。

有一晚，甘翀打量了一眼曲志強拎回的烤鴨，湯鹵里凝結(jié)了一層白花花的葷油，她忽然就沒了胃口，說：“看到這種馬馬虎虎的晚餐，對人生的看法似乎都變消極了。你還記得上一次鋪了桌布吃晚餐是啥時候？你還記得咱們用全套的釉下彩手繪瓷盤是啥時候？”

話剛出口，甘翀就后悔了，她擔(dān)心老公嘲笑她矯情，一名負責(zé)管線檢修的工程師怎么會留心這些變化。誰知，曲志強一口答出：“是43天前兒子收拾行李的那個晚上。我還記得那天的桌布還是咱倆蜜月旅行時買的，印了紅囍字，都用19年了。你還說，就喜歡老土布那種扎扎實實的手感，每一個囍字，摸上去都有凸凹感?！?/p>

甘翀心下一動，曲志強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麻木，人到中年，他的感觸并不像一根鐵杵，而是依舊散成了萬把針，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既然這樣，晚飯作為兩人唯一能談天說地的時光，是不是應(yīng)該好好吃？

說干就干，甘翀首先在網(wǎng)上買了一張輕巧的折疊桌，兩張折疊圓凳，方便兩人在戶外吃晚餐。金屬的折疊桌摸上去冷冰冰也沒關(guān)系，在讀醫(yī)學(xué)博士時，作為文藝女青年的甘翀買過許多塊桌布，藍印花布、日式棉麻繡花布、歐式蕾絲花邊布、布依族老布，還有打磨得像皮革一樣微微發(fā)亮的苗族老布，如今，它們同樣煥發(fā)了青春。

甘翀找到的第一個吃晚餐的好地方就是他們家的樓頂，那里有幾個愛好園藝的鄰居種下的瓜菜，爬藤植物爬滿了竹編的架子。樓頂中央有一小塊空地，甘翀做好了簡單的飯菜，將桌凳運到樓頂，在夕陽最美的地方鋪好了桌布，只等曲志強回來。她還倒好了酒，干白葡萄酒在酒杯里閃耀著迷人的色澤，在漫天夕陽的照耀下好像琥珀在流淌。

曲志強來了，兩人先不吃飯，鹽水花生就酒，喝出了一聲嘆息。甘翀開口就有感慨：“好像這一天就等著這一刻了，鹽水花生裝在盤子里就和裝在塑料飯盒里滋味不一樣。記得醫(yī)學(xué)院宿舍樓的樓頂上，也有這么一個有趣的場子?！鼻緩娬f：“你們博士樓的樓頂比這里大多了，還有不少人在上面滑旱冰。那時候真是年輕，一瓶可樂也能喝出凌云壯志來?！备柿埿Φ溃骸澳莻€時候立下的志愿就是要擺脫食堂的簡陋飯盆，每頓晚飯都要有酒，有桌布，周圍都是自己種的花和菜。沒想到咱們一度就只記得自己是某人的爹娘，一度又只記得自己是單位的骨干，把要過好眼前這一刻的初衷給忘掉了。”

這一頓晚飯邊吃邊聊就是兩個小時，兩個人無所不談。吃到一半，種菜的鄰居帶著水瓢與水桶，上來給自家種的菜澆水，一看有這么一對雅人在這里共享天光云影，也忍不住發(fā)笑。鄰居立刻就從自己家的小菜地里摘了幾個熟透的小西紅柿，在水桶里洗凈后，送給他們當(dāng)飯后水果。

轉(zhuǎn)眼，甘翀與曲志強充滿情調(diào)的晚飯已經(jīng)吃了一年。這一年，他們在莫干山民宿的庭院里吃過晚飯，周圍聚集了一群彈吉他唱歌的年輕人；在農(nóng)民的曬場上吃過晚飯，滿鼻子都是谷物的芬芳；在宜興山間吃過晚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拿出自己采摘烘焙的野茶，要與他們喝上一壺；在青島海邊的沙灘上吃過晚飯，直到大海開始在月光下漲潮，微波粼粼的海水舔濕了幾乎拖到地面的桌布。

兩人還在中山陵流徽榭附近吃過晚飯。那是7月，暑熱蒸騰的中山陵到了晚間，終于醞釀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微風(fēng)，他們特意用了冷色調(diào)的小桌燈，將燈的亮度調(diào)到最低，不去破壞周圍靜謐的氛圍。這份小心與安靜也得到了回報，夜幕降臨后，他們周圍竟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螢火蟲，起舞的光帶一直從密林深處蜿蜒到開闊處，仿若大地上的銀河在閃爍生命的幽光。甘翀和曲志強靜靜地觀望，螢火蟲的舞蹈整整延續(xù)了四五十分鐘，到了晚上8點左右，幾乎是同一時間，所有的螢火蟲都消失了，只有水面上的荷香在靜靜飄蕩。

他們也在玄武湖的櫻洲上吃過晚飯。晚上8點鐘，賞櫻的人終于散盡，他們在草地上支起桌子，倒出3年前釀的青梅酒。月亮篩下無數(shù)盛放的枝垂櫻、大島櫻的美麗光影，兩人帶著紅茶和自做的咸味三明治靜悄悄地分享。甘翀說：“今晚太奢侈了，好像整個園林都屬于我們?！?/p>

甘翀和曲志強會將最滿意的晚飯場景拍成小視頻，發(fā)給大洋彼岸的兒子。兒子一般以柴犬表情包來回復(fù)，或者用自己的晚飯照片來回復(fù)——不是一盆蓋滿了咖喱糊的米飯，就是平底鍋上的煎牛排和西蘭花。甘翀嗔怪道：“兒子，我是在教你將來怎么和女朋友相處?！眱鹤诱f：“那還早，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下星期三要交的實驗報告。我的教授目光如炬，我還缺一組實驗數(shù)據(jù)。”

2021年9月8日，是甘翀與曲志強結(jié)婚20周年的日子，一大早，兩人都收到了兒子的祝福禮物——一個時長超過3分鐘的短視頻。原來，兒子竟然保留著父母發(fā)給他的所有短視頻，從秋到春，又由春入夏，兒子剪出了一個短片，以舒緩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做背景音樂，集結(jié)了父母的晚餐場景。在短片的最后，兒子說：“說羨慕你們就太矯情了，我只想說，20多年后，我希望能吃上這樣一份晚飯，滋味一定不錯。”

摘自《莫愁·智慧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