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明時選東坡文章者,有十余家。
在有的選家看來,東坡文章超一流,東坡詩詞不如人意?!皷|坡詩不如文,文通而詩窒,文空而詩積,文凈而詩蕪,文千變不窮,而詩固一法,足以泥人?!闭者@樣說,東坡詩,有四大缺點,一者窒,二者積,三者蕪,四者泥。此評好像太貶了蘇軾。蘇軾詩,很多很曉暢,何以曰窒?比如“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侦`,不窒;明麗,不積;簡潔,不蕪;行云流水,不泥。自然,蘇軾的許多詩不脫宋詩窠臼。若說唐詩以情勝、以氣勝,那么宋詩便以理勝、以論勝。東坡很多詩,尤其朝野口誦之名詩,多是哲理詩,這首寫西湖的可如是觀,《題西林壁》也是如此:“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p>
李清照詞寫得好,她批蘇軾詞“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不葺之詩,也就是后人所謂“文凈而詩蕪”吧。
李清照批評蘇軾寫詩作詞,拔出蘿卜不洗泥,更是“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這也不是李清照獨見,很多詞家讀蘇軾詩詞,都發(fā)現(xiàn)坡翁“不協(xié)音律”,平仄不協(xié),押韻不準。蘇軾寫詩作詞,一罷筆,找張懷民賞月去了,找佛印吹牛去了,找卑田院乞兒談狐說鬼去了,詩句擺在那里吹風淋雨,他不管了。
陸游懂東坡,“世言東坡不能歌,故所作樂府詞多不協(xié)。晁之道云:‘紹圣初,與東坡別于汴上,東坡酒酣自歌《古陽關(guān)》。則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p>
若說格律是墻垛,那么才氣是紅杏。天才詩人,格律關(guān)不住他,格律關(guān)住的,肯定不是天才。李白的詩合律的,不會太多。李白張口就吼詩,吼完詩后去喝酒了,格律之類留給賈島去細細苦吟了。賈島吟得好苦,兩句吟了三年。袁枚對那些以格律來關(guān)詩人才氣的,也是不以為然,他說:“《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
宋朝楊萬里對詩意與格律有高論:“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diào),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diào)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睏罟f低拙之人愛格律,這話刺人。嚴謹之人愛格律倒是真的。手腳被捆了起來,叫人如何“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楊公說寫詩,性靈價值在格律之上?!靶造`”二字,極對袁枚心思。袁枚推行性靈文學,“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不知是否源出于此。
袁枚說:“詩在骨不在格也?!惫钦?,詩之性靈;骨者,詩之主腦;骨者,詩之韻味。詩有性靈,詩有主腦,詩有韻味,那么在格律上,就不用太嚴格。不合《詞林正韻》,合平水韻可以;不合平水韻,合新韻可以;不合新韻,合韻味可以。
蘇軾詩缺格,是因其詩性靈;蘇軾詩出格,是因其才出眾?!耙髟姾盟瞥上晒?,骨里無詩莫浪吟”,無詩意,有格律,也別浪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