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鵬
我曾在白天踏過幾多青山,沿著唐詩宋詞上山,再踩著元曲和小說下山,但我從來沒有在山里過夜,因此我對王維筆下的“夜靜春山空”一直充滿向往。
我時常任由思緒幻化成風(fēng),夜訪春山,從松柏間穿過,不驚醒一朵安睡的小花。它們獨特的清香,總能讓月色迷離。我不必知道小花們的名字,因為那些名字都是人賦予的。
有時候,月色會映在泉水上,雖然一整條山泉里只有一輪月亮,但是每掬一捧水,它都會在里面盈盈地望著你,仿佛在催促著你:“快去安睡?!?/p>
沿著泉水一路向前,風(fēng)中便有了竹子拔節(jié)、野豬嘟嚕、青蛇吐信等或細(xì)微、或沉悶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舒緩的,在夜色里,所有急促的聲音都是不和諧的、短暫的。
后來,我讀到于良史的《春山夜月》,才發(fā)現(xiàn)我對春山的想象早在唐代就被寫入詩中了?!稗渌略谑?,弄花香滿衣”,所有的心馳神往和流連忘返都在這句詩中表達(dá)出來了。千百年以來,多少次的朝代更迭,多少次的思潮流轉(zhuǎn),春山始終安然不動地矗立在人們的心中,它已成為中華文明中一枚不可或缺、舉足輕重的文化符號。
人的骨子里或許都有一種遺世獨立、超然物外的浪漫想象。無論時間如何流轉(zhuǎn),滄海是否變成桑田,人總是暢想獲得自由,懷念無憂無慮的純真歲月??墒侨诉€是要面對現(xiàn)實生活,人在社會中生存,就不可避免地被各種價值體系束縛、驅(qū)使。于是,在日常生活之外,人們在偷閑小憩的幻想中,連綿的青山仿佛永遠(yuǎn)在那里守候著我們。它的靈氣,它的從容,它的幽靜,都讓人魂牽夢繞。一切的答案,一切的歸宿,都將如賈島的那句詩——“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所以我很羨慕那些生活在群山環(huán)繞之中的人。高中時,我曾讀到遲子建的《采山的人們》,她說道:“山在我眼中就是一個大的果品店。”這個比喻勾起了我無限的暢想。我幻想著在山中蓋一座房子,白天采摘野果、收集清泉,像松鼠一樣屯在房子里。到了晚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時候,我就在房前的空地上洗果子吃。遠(yuǎn)方飄蕩著細(xì)微的蟲鳴,我把果核隨手一拋,就有勤勞的螞蟻來把它們搬走。我隨口哼個小調(diào),就有才華橫溢的蛐蛐為我伴奏,哪怕我停下來了,它們也會繼續(xù)演奏下去。而這一切,都是免費的。對于人們的種種渴盼,山林從來都是慷慨的、無私的。
在城市中,夜色的漆黑有時會讓人感到恐懼。而山中的夜色則是一種醇厚的黝黑,讓人感到無比安心。在山中,夜色是原始的、質(zhì)樸的,似乎和千百年前李白、王維所看到的夜色是一樣的。它沒有被煙塵浸染,沒有被燈光打擾,沒有被喧囂淹沒……你會情不自禁地放下心中的種種防備,讓黝黑的夜色將你包圍,全身心地浸潤在這種妙不可言的享受之中。
作家胡冬林曾真切地在深山里生活過。他還擁有一個用大青楊的伐根做成的寫字臺——無數(shù)的清辭麗句從上面旺盛地生長出來。20年的隱居生活,繁茂、無垠、神秘的長白山原始森林成了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我時?;孟耄寒?dāng)他在山里露營時,是用怎樣的眼光、怎樣的心情去理解王維筆下的“夜靜春山空”的呢?可是“空”與“靜”都是第三者的評價,當(dāng)一個人與萬物冥合后,他就已經(jīng)是山林的一部分了,如同草木。而對草木而言,空與實,靜與鬧,都是沒有意義的。
如今,胡冬林先生已故,我想他的靈魂應(yīng)當(dāng)在某一個溫柔的夜晚重新走入了長白山,化成一顆種子,用更漫長的一生親吻著這片土地。萌芽、抽枝……永遠(yuǎn)扎根在這片山林里,冬去春來,生生不息。
不過,普通人是很難徹底投奔深山之中的。這時便要借用明代文學(xué)家陳繼儒《小窗幽記》里的一句話:“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如果身心無法同時抵達(dá),便讓心靈獨自前往吧。
我想,這扇門并不是向外關(guān)閉的,而是向內(nèi)關(guān)閉的。因為你不可能讓門外的世界按下暫停鍵,也不可能讓屋內(nèi)的空氣阻止聲音的傳播。身處鬧市之中,不存在絕對的安靜。而陳繼儒卻給出了解決的方法——“深”。
深山之妙,就在于“深”。它能容納萬事萬物的喧鬧,并把鳥獸的“動”巧妙地融入山林亙古的“靜”之中。正如王籍筆下“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一般。所以,不必在意外界的喧囂,你只需讓自己的心足夠沉靜、足夠深邃。
當(dāng)夜幕降臨,你可以坐在窗前靜下心來讀一本書,任憑清風(fēng)吹拂,你的神思可以在有限的字里行間無限地飛揚……恍惚間,你會發(fā)現(xiàn)一座山崛地而起了——它的巍峨,它的博大,它的神秘,它的永恒,只有文字能夠承載。而當(dāng)你攤開這本書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在其中了。
這樣的深山,也注定是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