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健
當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站在門外的人是韋女士時,一種巨大的悲涼就懾住了我——我當時第一個想法居然是把門關(guān)上,把韋女士重新隔在門外,就像近來無常的世事把很多人隔開那樣——當然,我當時并沒有那樣做;我后來經(jīng)常想起那個瞬間:我站在門里,韋女士站在門外,那種悲涼是如此之深,我?guī)缀跤帽M了全身的力去控制自己不將它展現(xiàn)在韋女士面前,以至再也沒有多余的力去關(guān)掉我和韋女士之間的那扇門;那時巴依阿吉已經(jīng)逝去一年了,作為這位詩人的朋友,我依然沒有緩過來;何況韋女士是他深愛的戀人。我把韋女士讓進來,那段時間我正在畫那幅后來使我聲名鵲起的《十二木卡姆》,當時那幅未完成的畫就鋪在客廳的桌上——是的,當時在偌大的新疆,我還籍籍無名,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畫室。
“漢族朋友這時候喜歡喝點什么,”我盡力把自己控制住,并盡量顯得幽默些,當時是晚上九點,新疆正在日落,“茶嗎?”
“酒。”韋女士坐在客廳的桌前,從她坐的地方看,我的那幅《十二木卡姆》是倒過來的;我去拿酒時,看到她正在看我那幅倒過來的畫,窗外的日落點亮了畫面中的一把喀什熱瓦普——一種撥弦鳴樂器;但她已經(jīng)不再看那把樂器了,我看到她的目光停在了畫面中的一塊空白上。
“這里你要畫什么?”韋女士問我。
“噢,這里,”我給她倒上酒,“這里還沒想好?!蔽易刈约旱奈蛔印鎸f女士的位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我給自己倒酒時嘆了口氣,酒汩汩地流到杯里,掩過了我的嘆息聲;我騙了韋女士,人物和樂器已經(jīng)留夠地方了,我想把那塊空白畫成一片沙漠,借以表現(xiàn)畫面中的人是在沙漠里彈唱“十二木卡姆”的——可是,那么大一塊空白全畫成沙漠,又有點可惜;但不管怎樣,絕不能讓韋女士知道我當時有畫沙漠的念頭——畢竟巴依阿吉一年前就是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死去的。不過,顯然我當時高估了“沙漠”一詞對韋女士的沖擊力,或者說,顯然我當時低估了女性對奪走她們摯愛的事物的容忍度——因為韋女士長長地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咽下去,隨即輕輕地放下杯子;然后她的目光越過桌子,越過桌上那幅畫,最終定格在我的臉上,她說,“你可以畫沙漠?!彼恼Z調(diào)里聽不出悲涼的感覺,可是聽到她這樣說,我之前的悲涼又被喚醒了,我從面前昏黃的燈暈里、從她復(fù)雜的目光里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窗外昏黃的、簡單的日落。
“你可以畫沙漠?!彼帜钸读艘槐?,好像念叨“沙漠”這個詞,就可以召回在里面迷失的靈魂。她的聲音也像含著一把沙子,“你知道嗎,這次他們從沙漠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東西,”我依然看著窗外的日落,“好吧,疑似他的東西;他們不能給我,但給了我照片;我就是為這個來的?!?/p>
“什么照片。”我從日落中回過神來。
“一塊布,上面有字,”她看我依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他,于是又加了一句,“是他的字,”但她好像又不確定,于是她又說,“我覺得是?!?/p>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的左肩微微抽搐了一下。
“是維文,不是漢字;你也是維吾爾族人,你看得懂;雖然我從沒見過他寫的維文,但我覺得這就是他的字,我第一眼看到這張照片就這樣覺得?!表f女士說完,房間又重新變得寂靜。我轉(zhuǎn)過身來,低頭看著我的畫。那時我心里有一股憤怒。
我要告訴你為什么我當時會感到憤怒。韋女士和巴依阿吉在一起三年,但巴依阿吉有一次跟我坦白,他從沒試圖教韋女士維吾爾語,哪怕是一些簡單的、日常的維吾爾語——當然,巴依阿吉的漢語很好,倒也不用韋女士特地學(xué)習(xí)維吾爾語和他進行交流——但剛剛從韋女士的話里,我無比詫異地發(fā)現(xiàn),她居然在“從沒見過他寫的維文”的情況下,就“覺得”那塊布上的維文是巴依阿吉留下的——她甚至看不懂那塊布上維文的意思——要知道,塔克拉瑪干沙漠很大,發(fā)現(xiàn)寫著維文的布條根本不是件稀奇事。但我還是盡力壓抑了自己的怒氣,我抬起頭,我問她,“如果不是他的呢?”我在挑戰(zhàn)女性的想象力。
“我覺得就是他的。”韋女士用她的想象力反擊我。
“好吧,讓我看看。”我揉了揉剛剛被日落曬干的眼睛——西沉的太陽依然是太陽,照樣能把人的眼睛曬傷。她從我對面的位子上站起身,跋涉過來,從包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坐進我面前的光暈里。我接過照片,把它也伸進面前的光暈里——照片里是一張暗紅色的布條,寫著字的地方被刻意照亮了,但你依然可以從那些沒被照亮的地方看出它是暗紅色的。我看到了布條上的維文。
我承認在那一刻我被韋女士的想象力俘獲了,因為這真是巴依阿吉的字跡。我把照片拿得更近些;雖然我一眼就確定那是他的字跡——我們在同一個雙語學(xué)校待了三年——但我也好久沒看過他寫的維文了——巴依阿吉很少寫維文詩,他發(fā)表的那些詩歌都是用漢字寫的;他和我還有其他維吾爾族朋友在一起時,也很少主動講維吾爾語;事實上,我開始畫畫以后,身邊的漢族朋友也要比維吾爾族朋友多很多。布條上的字不知道是用什么寫上去的,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我看著照片上的維文,好像又回到了和巴依阿吉在雙語學(xué)校的日子。
“你看出來他寫了什么嗎?”韋女士似乎也從我的表情里得到印證,知道我已經(jīng)斷定這是巴依阿吉的字跡了?!斑@大概也是他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在這個世上,留下的最后的東西了?!蔽移沉怂谎郏p手托腮,看著我手里被燈暈籠罩的照片。
我把照片上的維文譯給她?!拔以谏衬锟吹搅艘粋€游吟詩人,”我說,“他對我念了一首詩;我只記得其中一句:‘但愿有人知我本色?!?/p>
韋女士又讓我念一遍譯文,我照做了。
韋女士默默點點頭,雙手依然托著腮;我依然看著被燈暈籠罩的照片。
“他為什么不用漢字寫呢?”良久,韋女士問。她當時一定在心里揣摩著巴依阿吉話里的意思,像我一樣;不過,她的神態(tài)不像在問我,倒像直接在問沙漠里的巴依阿吉。但我感到,如果是那樣,我有必要替他回答,于是我說,
“維吾爾語畢竟是他的母語,”我摸著照片上的維文,像在摸盲文一樣,“一個人死前,如果他想說話,大概率會說他的母語吧,如果他想寫字,大概率也會用他的語言來寫吧。”
韋女士又點點頭,“你覺得,”她把目光從我手里的照片轉(zhuǎn)向我的側(cè)顏,“他真的在沙漠里看到了一個游吟詩人嗎?”
“你覺得圣·埃克蘇佩里真在沙漠里看到了小王子嗎?”我反詰她,我當時又開始對剛剛信任的、女人的想象力失望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的聲音堅強了許多,促使我朝她那邊轉(zhuǎn)過去,看著她,她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是說,真的有那樣一首維吾爾語詩嗎,那首詩里有他記得的那一句‘但愿有人知我本色?你們民族真的有一個寫過那樣一句詩的游吟詩人嗎?”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句?!?/p>
“我相信有的;一定有的,一定有這樣一個游吟詩人,一定寫過這樣一句。”她的聲音斬釘截鐵。
“這重要嗎?”我把照片放在桌子上,“也許是他已經(jīng)意識不清了,”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頭發(fā),“他幻想他看到了一個游吟詩人,然后順手寫下他幻聽到的東西——”
“——順手?你是說他順手?”韋女士突然怒了,她的臉離開燈暈,陷入黑暗里,“他媽的他寫這些字時已經(jīng)在沙漠里快死了,你覺得他會這么容易,這么順手寫這些字?你他媽知不知道很多死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人都是在什么東西上寫的字?可能是他們生前的衣物——內(nèi)衣,內(nèi)褲——他們可能是他媽的在用他們的血,我看到過——”
我聽韋女士發(fā)泄完,默默起來,去拿了一個新杯子回來——她原先那個杯子還在桌子的另一端,我給她重新倒了一杯酒,我把酒端給她。她沒接,我站著,把酒一飲而盡,我看著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清了,因為她已經(jīng)離開燈暈,而且日落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
“你以為,”我說,“你以為我不在乎他,那你就錯了,他是我兄弟;而且他很愛你。”我終于說出了這句殺手锏,“他很愛很愛你。”我看著她,“他一定不希望你像現(xiàn)在這樣,在那件事發(fā)生一年后還想著他,他不會真正安息的;如果你的心做不到真正放下他——如果你覺得這件事對你很重要,我可以幫你查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詩人——”她沒說話,“我不確定巴依阿吉會不會喜歡我們這樣做,但如果這是你想要我做的,”我看著她,雖然我看不清她,“我可以幫你查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呃,游吟詩人。”
韋女士從我的燈暈籠罩不到的黑暗里站起來,她徑直朝門走去,出門后也一點沒猶豫,重重把門摔上了。先前那種巨大的悲涼又重新懾住了我。我當時以為,韋女士再也不會來找我了;也好。我站著,看著我那幅未完成的《十二木卡姆》,看著畫面中的那塊空白,我又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概過了兩周,韋女士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這條短信還夠長的,我抄錄如下: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當你太早愛上一個人,又碰巧愛得夠深,你就會變成一盤被過早刻錄的唱片,永遠播放著在別人看來過時的曲子;也許我在你們眼里,也開始像一盤播放著過時曲子的唱片了。別誤會,我之所以找你說上次的事,是因為你是巴依阿吉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因為我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告訴我這幾句維吾爾語的意思;我甚至看不清它們在哪里停頓。我身邊也有一些懂維吾爾語的漢族朋友,但我一直不想在他們面前談起巴依阿吉,尤其是在他已經(jīng)走了以后,我更不想和他們談起他;我覺得他們不會懂,但你是畫畫的,又和巴依阿吉認識那么久,所以我覺得你會懂;即使你上次說了很多我不喜歡的話,我現(xiàn)在依然覺得,你會懂。我打算去一次塔克拉瑪干,如果你愿意陪我去,我將不勝感激;事實上,如果你不愿意陪我去,我覺得我也不可能去塔克拉瑪干——因為我一個人始終沒辦法面對那里,如果我們兩個愛他的人一起去那里,我想我會開始面對的。是的,我私心希望你不要拒絕我,但如果你拒絕了,我想我也會接受的。畢竟,自從巴依阿吉離開以后,沒有什么事是我接受不了的。如果你依然覺得我那個“巴依阿吉在死前真的見到了一個游吟詩人”的念頭無足輕重,我將不再在塔克拉瑪干和你主動談起它(當然,前提是你要先陪我去塔克拉瑪干)。韋?!?/p>
我看到韋女士的這條短信時,正在吃一份抓飯。我特別喜歡吃那家抓飯里的黃蘿卜,它被羊油恰到好處地滋潤了,又吸足了香辛料的味道,口感又比紅蘿卜綿密。當我看到韋女士邀我一同前往塔克拉瑪干時,我剛抓起一塊這樣的黃蘿卜,我慢慢咀嚼它,又想起自己那幅未完成的《十二木卡姆》——是的,當時那幅畫完成度已經(jīng)接近八成了,只是那塊巨大的空白依然可怖,依然觸目驚心——因為我依然在猶疑,在那里畫沙漠是不是一個好主意,會不會有更好的主意,所以遲遲沒有下筆。我當時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韋女士的邀請,也不知道和韋女士一同前往塔克拉瑪干會不會影響到最終我對畫面里那塊空白的處理——事實上,最終我那幅《十二木卡姆》最為人稱道的一筆就是在我和韋女士那次去塔克拉瑪干回來后畫的——所以最終我的確和韋女士去了塔克拉瑪干。
想到這里時,那種悲涼的感覺又回到了我的筆下,或者那種悲涼的感覺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我們。畢竟,巴依阿吉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年了;我承認,那次和韋女士去塔克拉瑪干,有一半的原因——一大半的原因——是我想快點畫完那幅《十二木卡姆》,所以韋女士的沙漠之邀,在某種程度上也幫助我最終下定了把那塊空白畫成沙漠的決心。當然,畫成一片孤零零的沙漠也是萬萬不可的,我當時有想過在沙漠上畫一片紅柳,或者畫幾棵胡楊,但這些想法都沒被采納——我要承認,最終《十二木卡姆》使我真正聲名鵲起,也要歸功于之前被我輕視了的、韋女士的想象力中的那個游吟詩人的形象。
韋女士摔門離開之后的幾天里,我對巴依阿吉的追思以及對韋女士歇斯底里的爆發(fā)感到的同情驅(qū)使我去省圖書館找了好幾次維吾爾語詩人的作品。巴依阿吉的詩幾乎都是用漢字寫的,而且每一首我都看過,所以我知道,“但愿有人知我本色”這樣一句,不是他的詩,于是那幾天我擱下了畫筆,天天往省圖書館跑,把自己扎進維吾爾語詩人的作品堆里——其實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幾天也確實是令人快樂的一段時光,維吾爾語漸漸在我舌頭上、在我心里活絡(luò)過來,我想起了不少自己小時和父母還有祖父祖母在一起時說過的只言片語,心里泛起幸福的感覺——尤其是我最后去省圖書館那一天,當我翻到了麥吾拉·艾伯都拉·魯菲提的一首沒有標題的詩——我十分清楚地記得,我的祖母就曾把我溫柔地攬在懷里,在我耳邊對我輕輕吟唱過那首詩里的句子。我當時就在祖母遙遠的歌聲里翻完了那本看起來像威化餅干一樣易碎的詩集,期待“但愿有人知我本色”這樣一句維吾爾語突然映入我的眼簾,就像祖母遙遠的歌聲突然響徹我的腦海一樣——可惜的是,魯菲提的詩集里并沒有那樣一句。但我最后還是借走了那本詩集。
那一天我翻著魯菲提的詩集,心里差不多已經(jīng)了然“但愿有人知我本色”這句維吾爾語大概不是出自一個真實的維吾爾語游吟詩人的作品了,這句大概就是巴依阿吉在死前的絕筆,或者像我之前告訴韋女士的那樣,“是他幻想他看到了一個游吟詩人,然后順手寫下他幻聽到的東西”。但在我看到韋女士的短信以后,在我決定陪韋女士一同前往塔克拉瑪干以后,我當時覺得還是不跟她主動談起“游吟詩人”為好,免得又惹怒她;事實上——最終是我破的戒——韋女士恪守了她的承諾,就像她在短信里說的那樣,她沒有和我在塔克拉瑪干主動談起“游吟詩人”,是我主動的。
去塔克拉瑪干是韋女士給我發(fā)短信一個月以后的事,事實上,我在看完她短信后的第二天就給她打了電話,同意了此事。此后一個月我們開始做準備,規(guī)劃線路,當時我駕駛的那輛越野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報廢了——后來我還去了好幾次沙漠——但當時就是它帶我們第一次駛?cè)胨死敻傻?。我不僅帶了紙筆,準備畫一些沙漠的速寫,還帶上了那本從省圖書館借來的魯菲提的詩集;雖然我可能不會在沙漠里讀它,而且為了帶上它我不得不去省圖書館續(xù)借了一個月,但我還是在冥冥中覺得,我應(yīng)該帶上它。
一路上韋女士看起來都精神不振,直到她拍了拍我的右肩——她坐在副駕駛——我問她怎么了。
“小解。”
“小姐?我什么人都沒看見。”
“我要尿尿!”韋女士又氣又笑。
我很無奈地停了車,讓韋女士下車小解。
韋女士回來以后心情變好了許多,我甚至瞥見她在和著車載音樂微微點頭?!斑@什么歌,這么好聽?”韋女士一邊點頭,一邊問我。
“何力,一個維吾爾族歌手,”韋女士還在點頭;我知道她聽不懂。我繼續(xù)開車;周圍遼闊極了——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遼闊。韋女士也注意到了,因為她說,“你能想象嗎,巴依阿吉這么遼闊的一個人,死在了這么遼闊的一個地方?!?/p>
“遼闊能形容人嗎?不過,”我瞥了韋女士一眼,“他確實挺遼闊的?!?/p>
“他是詩人,詩人什么詞都能用,”我瞥見韋女士在看窗外的沙漠,“你知道嗎,他覺得你畫的所有畫都不如他的一行詩,”我聽見韋女士笑了一下,“別會錯意,他沒壞意思,他只是更喜歡詩?!?/p>
我也笑了一下,“這家伙,我也覺得他所有詩都不如我的一幅畫,”我又瞥了韋女士一眼,確信她也沒會錯意——但她已經(jīng)把臉重新對著窗外的沙漠了。
“你說,”過了很久,韋女士重新開口,“巴依阿吉知道我們來了嗎,”韋女士的聲音比剛剛鎮(zhèn)靜、肅穆多了,“來塔克拉瑪干?”
“知道?!蔽艺f,巴依阿吉的遺骸現(xiàn)在都沒有找到,他依然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我已經(jīng)感受到我說話時喉部的沉重了,我想把話題引開,我對她說,“你見過塔里木河嗎?這時候可漂亮了,我去那里寫過生?!?/p>
“見過,我那時二十一歲,巴依阿吉二十五歲,而我現(xiàn)在二十五歲了。”韋女士說。她的聲音像窗外的景色一樣,沒有改變。
“你在塔里木河見到了什么?”我問韋女士。
“羊群,胡楊,白云,哦,對,還有一只雪鴿,”韋女士看著窗外的景色,“那時天差不多黑了,我還把那只雪鴿看成了烏鴉,”韋女士嘆了口氣,“但巴依阿吉告訴我,那是只潔白的雪鴿。”
我當時聽韋女士這樣說,心里涌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悲傷;愛。愛一個人的感覺,就像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回憶塔里木河一樣吧。韋女士打破了我的悲傷,“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就像克里奧佩特拉?!?/p>
“誰?”車載音樂讓我難受,我把它關(guān)了。
“埃及艷后;我感覺我現(xiàn)在擁有整座沙漠。”韋女士戴上了墨鏡。
“沒有人可以擁有整座沙漠?!蔽倚α艘幌?。
“我突然不恨塔克拉瑪干沙漠了,我覺得巴依阿吉留在這里,也挺好的,比留在外面好;你知道的,他的維吾爾族朋友們,除了你,都不喜歡他,他也沒有多少漢族朋友,”我瞥見韋女士正了正墨鏡,“我是說,他寫漢詩,維吾爾族朋友覺得他裝逼,而且漢族詩人那么多——可憐的巴依阿吉,如果他留在這里,而我是塔克拉瑪干艷后,擁有這座沙漠,我就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默默開車。
我們下車后開始準備扎營。我給韋女士搭好了帳篷,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開始給我自己搭。太陽開始落山了。
“真美啊,”韋女士張開雙臂,“巴依阿吉的新家,真美??!”她高呼著,我看著她跑向一座小小的沙丘,她小跑著,然后突然絆倒了;我以為她會自己爬起來,可她就那樣匍匐在沙地上,一動不動;我離開自己沒有搭好的帳篷向她跑去。
等我離她夠近,我才發(fā)現(xiàn),韋女士并不是一動不動——她匍匐在沙地上,正在哭。她的頭發(fā)被光曬成了金色,又被風(fēng)揉進了沙子,簡直就像一把沙子揉進了一把金子一樣。她的手在憤恨地捶打著她身下不斷流逝的沙子,但這樣的捶打是徒勞的,因為沙子依然在松松垮垮地流逝著,像歲月一樣。有些沙子已經(jīng)流進她的衣領(lǐng)里了,我試圖把她攙起來。
“別拉我!別拉我!”韋女士依然在哭,“別拉我,”她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堅強,在日落映襯下,聽起來令人神傷。“他媽的臭沙漠,”她咒罵著,“他媽的,”她哭著,“他媽的沙漠居然還敢把我絆倒,”她的聲音像含著一把沙子,“我沒把你鏟平就不錯了,你居然還敢把我絆倒。”我把韋女士拉起來。
我攙著她回到她的帳篷,她一路上都在哭,“別哭了,別哭了,”我安慰她,“別哭了?!?/p>
“我的眼淚可能是附近幾公里唯一的水源;要是我當時在巴依阿吉身邊,我可以哭給他足夠活命的水,”韋女士還在哭,她好像被她這句話勾起傷心事,哭得更厲害了。“他在甜水海當過兵,你知道嗎?甜水海,聽起來那么美?!表f女士還在哭,好像甜水海是個名副其實的地方,但我知道甜水海是個名不副實的地方。
入夜,我們裹緊大衣,我正在點篝火;韋女士坐著,抬頭看著月亮。
“沒進過沙漠的人一定不知道,月亮可以這么大,”韋女士看著月亮,“巴依阿吉喜歡希羅多德,要是巴依阿吉在,我會讓他給我們讀一段《歷史》,里面有句寫月亮的詩。謝謝?!彼舆^我借剛點著的篝火點的煙,煙的前端已經(jīng)被火舌舔焦了。
“我一直覺得,巴依阿吉會是個越長越帥的男人,”韋女士抽了一口煙,噴出的煙氣像有形的靈魂一樣騰起,又散掉了,“可惜見不到他變成個老帥哥的樣子了,”韋女士的眼睛紅了,可能是被篝火熏到了,“他一定也見過這樣的夜,月亮這么大,星星又多。”韋女士把煙扔到篝火里,突然站起來,大聲喊,“巴依阿吉!巴依阿吉!我來看你了!”她每喊幾個字就要猛吸一口氣,“是我?。∈俏野。 ?/p>
韋女士一開始就喊破聲了,把巴依阿吉的名字喊得像“啊——咿——啊——咿——”,她的聲音又哽咽了。我拿起膝上的毛毯,站起來把它披在韋女士的背上,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眼神被火光、月光和淚光一起映亮。她披著毛毯,一點點靠近我懷里,我將她抱住,她又哭了。
“我好想你,好想你?!表f女士哭著。
我拍著她的肩膀——確切地說,是拍著她肩膀上的毛毯,我們站了很久。然后我攙著她回到她的帳篷。把韋女士送回她的帳篷里,我又出來抽了幾支煙,看了會兒星星,用沙子蓋滅了篝火,然后回到自己的帳篷里,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也就是在那個夜晚,我有了一個好主意。我后來經(jīng)常覺得,那個主意是巴依阿吉的靈魂在那個夜晚,聽到了韋女士的呼喚,知道我們來了,越過了整個塔克拉瑪干沙漠,找到了我,賜給我的:一個讓韋女士得到慰藉,得到勇氣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好主意。當然,我并沒有說是巴依阿吉給我托了夢,親自告訴了我,但我覺得這個好主意一定是他這么個詩人才想得出來的——既然韋女士真的相信“一定有這樣一個游吟詩人”,相信這個游吟詩人一定寫過這樣一句“但愿有人知我本色”,那么,我為什么不杜撰這樣一首詩呢,反正韋女士也看不懂我們的維吾爾文?我大可從魯菲提的詩集里(這可能就是冥冥中我把它帶到沙漠里的原因?。┱页鑫易婺负叱哪鞘谉o名詩,把它背下來,背給韋女士(反正韋女士也聽不懂維吾爾語),告訴她,“對,我找到了,這就是巴依阿吉生前看到的游吟詩人念給他的那首詩?!比缓螅抑恍枰倬幰皇子小暗赣腥酥冶旧边@一句的中文詩交給她,告訴她這是那首詩的中文版,就可以了。這樣,韋女士至少會放下對巴依阿吉死前留下的布條上的那位“游吟詩人”的執(zhí)念——誰知道呢,也許她也會開始從此漸漸放下對巴依阿吉的死的執(zhí)念。我興奮地打開魯菲提的詩集,翻出了我祖母哼唱的那首無名詩,那個晚上我的維吾爾語恢復(fù)了最高水平,我很快背過了那首詩;我甚至想起了巴依阿吉布條上的那些維吾爾語。
麻煩的是編中文詩。我走出帳篷,在星星下抽煙,腦海中反復(fù)念叨那句“但愿有人知我本色”——作為一個畫畫的,我從來沒寫過詩,更別提寫一首中文詩了。正當我愁容滿面,望著月光灑在遼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上,望著潔白的月色和潔白的沙子,我突然想到了白天韋女士在車里提到的、她和巴依阿吉在塔里木河看見的那只潔白的雪鴿——那時韋女士二十一歲,巴依阿吉二十五歲,我感覺我猛然被一道閃電擊中了——我撂下煙,轉(zhuǎn)身回帳篷里找紙筆,當時我的牙齒還在打戰(zhàn)。
第二天我走出帳篷時,韋女士正站在昨夜熄滅的篝火前,望著初升的太陽。我心虛地走到她跟前,她的頭發(fā)蓬亂在風(fēng)里。
“昨晚,”我揉揉眼睛,“我突然想起來——”
“奧登有一首詩,”韋女士側(cè)過身來看見我,“《要事優(yōu)先》,巴依阿吉特別喜歡,最后一句是,‘很多人無須愛也可茍活,但沒有水則萬事皆休,”她對我笑了一下,“看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亂成這樣了;水真是重要啊。”
“我也要告訴你一首詩,”我看著她蓬亂在風(fēng)里的頭發(fā),“我昨晚突然想起來一首詩——就是巴依阿吉布條上那位游吟詩人的詩,”我看著她的眼睛,我有點心虛,“我昨晚突然想起來的?!蔽业穆曇粜×诵?。
為了回避她詫異的目光,我望著初升的太陽,開始背那首我祖母在我小時吟唱給我的維吾爾語詩。我開始有點緊張,背錯了幾句;但我很快就不緊張了,塔克拉瑪干沙漠就在我的腳下支撐著我,支持著我,我的維吾爾語被風(fēng)吹進沙礫中,吹進天空里。我感覺巴依阿吉也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某處諦聽著我的聲音,諦聽著我祖母的聲音,魯菲提的聲音,那片沙漠里的游吟詩人的聲音。
韋女士沒有出聲,我從兜里掏出昨晚寫的那首中文詩——它被我折成了一個小方塊——我把小方塊展開,展成一張紙;我把那張紙遞給她。紙上寫著:
那次沿塔里木河散步,
我二十一你二十五;
我們坐上一截胡楊木,
任羊群在河邊踱步。
你低頭尋找芒達勒西,
我抬頭數(shù)天上的云;
良久我從你肩上醒來,
臉上泛起一抹紅暈。
羊群依然在河邊吃草,
它們的倒影像棉絮;
天上的云也映在河里,
就像棉絮纏繞云影。
那天我們散步到月出,
夜色中我突然瞥見:
一只鳥掠過無名小湖,
羽色都被夜色浸染。
雖然被夜色浸染成墨,
但我知道它是雪鴿;
如果一天我也被浸染,
但愿有人知我本色。
從塔克拉瑪干沙漠回來以后,我很快就畫完了那幅《十二木卡姆》——這幅畫也很快使我聲名鵲起,有了自己的畫室,也讓我之前沉寂在地下室的幾件作品得以在省美術(shù)館長久供人瞻仰——但正如我先前告訴過你的那樣,我認為這幅畫真正使我聲名鵲起的,就是那個之前被我輕視了的、韋女士想象力中的、巴依阿吉布條上的、沙漠上的游吟詩人的形象——是的,我最終還是把那塊空白畫成了一片沙漠——但我在沙漠上畫上了一位游吟詩人,他披著一件我記憶中的、祖母的舊毯子,手上拿著一本魯菲提的詩集,臉是巴依阿吉的樣子——如果這個畫面有聲音的話,你大概可以聽見我那天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背的維吾爾語詩。我和韋女士后來只見過兩次,最后一次見她時,她正和烏市的一個漢族詩人談戀愛;我聽說她最近過得不錯。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