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羅嶺小學(xué)校園里悄然流傳著有關(guān)老虎的傳聞。
我具體想不起是什么時候、從哪兒聽來的,更不知道這個消息的源頭在哪里。沒有誰像送我一件禮物似的,來專門告訴我這件事。我只看到所有人都在興致勃勃而又神秘兮兮地談?wù)撝?,好像他們在擊鼓傳花,而我只能在一旁傻愣愣地看著。所以,“羅嶺山上有只老虎”這么大一個消息,我聽了雖然既驚訝又興奮,卻又生出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因為我?guī)缀跏亲詈笠粋€知道這件事的人。
我不甘心,便問同桌范小軍,你是什么時候聽說羅嶺山上有只老虎的?范小軍使勁把快要掉下去的鼻涕龍縮回鼻孔。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他毫無疑問用力過猛,把那玩意兒直接縮進了喉嚨里,以致半天發(fā)不出聲來。他索性再往里面吞咽了一下,我正估摸著那串鼻涕龍在他體內(nèi)下降的位置,他大聲吼出一句,我早就知道了。然后跑到操場上找匹超、宋武他們滾鐵環(huán)去了。
滾鐵環(huán)我一點也不怵,上次學(xué)校比賽,我僅僅輸給了班長匹超。本來我不會輸?shù)?。范小軍滾不到兩圈就倒下了,他像只蒼蠅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宋武則在后面和一幫女孩拼命給匹超加油。場上只剩下我和匹超兩人,我領(lǐng)先他十來米遠(yuǎn)。范小軍一個勁地在我身邊喊,匹超趕上來了,趕上來了!我到底分了心,回頭瞄一眼,手就不穩(wěn)了,又恰好碰上一道用三塊窯磚搭成的障礙物,鐵環(huán)一拐,偏到賽道外面去了……我后來找匹超,要和他再比一次,被他一口回絕。他平時也不和我一起滾鐵環(huán)。不僅不和我一起滾鐵環(huán),打籃球、抽陀螺、跳房子,他都有意不和我在一起,而且時常來幾句冷嘲熱諷。我不太明白的是,他比我大一歲,個頭比我高,長得比我?guī)洠煽儽任液?,哪樣都比我強,為什么偏偏和我過不去呢?
過不去就過不去唄,我也懶得理他。我邀了班上兩個成績最差的同學(xué)在內(nèi)坪抽陀螺。平時匹超他們玩到上課鈴響還不愿回教室,這回卻早早收兵,在內(nèi)坪圍著我轉(zhuǎn)圈。我頗感意外,難不成同意和我比賽滾鐵環(huán)了?可今天我把鐵環(huán)放家里了,只帶了陀螺,比賽抽陀螺我也不怕。我這個陀螺是舅舅用棗木做的,我抽一鞭,圍著操場跑兩個圈回來,它還不會倒。
匹超抽陀螺也厲害。他那個陀螺四周還刻了花紋,涂了顏色,抽起來就像一朵花在地上旋轉(zhuǎn),特別好看。每次他抽陀螺,總會有些女生圍上來,發(fā)出比黑雀子還討厭的聒噪聲。不過,匹超抽陀螺有個弱點,因為看的人多,他過于講究動作:每一鞭他都要揮臂、扭腰,把屁股提出來,右腳尖踮起,鞭子抽過之后,還要在空中停頓幾秒鐘——單個動作確實很瀟灑,但連貫起來就顯得滑稽,仿佛是一個瘸子在表演跳舞。而且,這種動作極容易讓鞭子“包”住陀螺,將它抽死。匹超打籃球有同樣的毛病。他從不傳球,球到他手里,他必定會投籃,他投籃時必定會跳起,雙腳并攏,腳尖向下,腳背繃得筆直,球出手在空中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但幾乎沒進過籃筐。我們打比賽,他行使班長的權(quán)力,說打中筐和進籃都算得分,我們一場比賽下來,常常可以得一百多分。雖然大家知道這樣不對,但每次得分那么多,都覺得很嗨,沒有人提出異議。
他們圍著我轉(zhuǎn)到第五個圈的時候,匹超停了下來,范小軍、宋武自然跟著停了下來。匹超對著我勾了勾手指。我撿起轉(zhuǎn)得正歡的陀螺,走了過去。喂,你猜我們班上誰最先知道老虎的事情?他問。我說,范小軍。不對,再猜。宋武。還是不對。
“不猜了,反正不是我。”我故意不點他的名,其實他一問我這個問題,我就知道答案了。
嘿嘿,當(dāng)然是我噻,我是班長啊!
你聽誰說的?
不告訴你,我們又不是一邊的。
我們同一個班,你是班長,怎么能說我們不是一邊的呢?
你老是盯著李燕子看,就和我們不是一邊的。我告訴了范小軍、宋武,就是不告訴你。
“你們不也經(jīng)常盯著她看,我多看幾眼就犯法了嗎?”我在想著要不要說這句話,稍一猶疑,他們就滾著鐵環(huán),得意揚揚地走了。我最氣惱的是,范小軍和宋武,一個是我同桌,一個是我鄰居,竟然都不是我“這邊”的。
那天放學(xué)后,輪到我和李燕子所在的小組搞衛(wèi)生。李燕子一貫認(rèn)真負(fù)責(zé),其他同學(xué)搞完她還必須檢查一遍,所以總是最后一個回家。我呢,因急于回去打豬草,一般做完自己的事就跑了。李燕子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她說,家里不要她做任何雜事,只要她專心學(xué)習(xí)就行。難怪,她長得白嫩秀氣,衣著整潔,還當(dāng)上了學(xué)習(xí)委員。
李燕子發(fā)現(xiàn)我還在教室里,問道,你不是每天要趕回去打豬草嗎?我媽說,今天下午她帶豬草回來。哦,打豬草很好玩吧,不然你每天跑那么快?嗯,比坐在教室里好玩。我也很想去打豬草,但家里不讓。那不容易,下次和我一起去呀!你容易,我不容易,我睜開眼睛的時間都要搞學(xué)習(xí)。你太厲害了!從沒見你寫過一個錯別字,那個“器”字我都錯過三回了。我要是有個錯別字,我媽就會打我三十下手板,誰敢錯呀!
我嚇得舌頭往外一躥,差點掉到地上去了。
“你聽到老虎的傳聞了嗎?”我轉(zhuǎn)入正題。
聽到了啊。
什么時候聽到的?
早就聽說了。
早到什么時候,比匹超還早嗎?
我哪里知道是不是比匹超早,我又沒問過他。
那你是不是聽他說的?
不是,我二姐跟我說的吧。這個重要嗎?知道得早還是晚,真不曉得你們男生腦子里長了些什么歪筋!
我被她搶白得沒話可說了。
這時,她忽然柔和下來,低頭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稍稍轉(zhuǎn)身,頭又抬起,整個身子繃得筆直。她像換了個人,而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她像是站在舞臺上,面對臺下無數(shù)觀眾或者是沒有一個觀眾,直接面對虛空,用雖然做作卻又是那么迷人的、緩慢而又充滿驚訝的語調(diào)朗誦道:
一只金黃的老虎。全身金黃
站在羅嶺的山岡
它像披著鎧甲的勇士
像滿樹即將凋零的落葉
像著了火的黑夜,像遠(yuǎn)方
掛在懸崖上的那枚月亮……
她一邊朗誦,一邊背著書包往外走。我則像個傻瓜,釘在剛剛搞過衛(wèi)生的、因為潑了水而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教室里,無邊的寂靜和孤獨像被單一樣包裹著我。我不停地念叨著,金黃的老虎,披著鎧甲的勇士、凋零的落葉、著了火的黑夜……我完全不解其意,不知道李燕子從哪里學(xué)來這么多句子。但這些句子,就像一塊塊玻璃,鑲嵌在我心靈的窗戶上,讓那里不再簡陋和空洞。
回到家,我急不可耐地問媽媽,聽說了嗎,羅嶺山上有只老虎!媽媽說,你那樣喜歡打豬草,怎么今天沒見一根?我說,值日搞衛(wèi)生去了。媽媽說,平時搞衛(wèi)生,你也沒耽擱打豬草呀。我只好說,作業(yè)沒做好,老師罰留校了。媽媽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把頭低下去,做出一副很羞愧的樣子。媽媽沒有繼續(xù)發(fā)難了。
過一會兒,我跟在去階基上收衣服的媽媽后面,再次提醒她:羅嶺山上有只老虎呢,全身都是金黃的!她要我摟著那幾件曬干的衣服,還有兩件可能沒干,她捏了幾下,又重新叉到了竹竿上。她進房,坐在床沿,我就把那些干衣服扔到床上。媽媽說,來,學(xué)著折衣服,以后像姐姐那樣去縣城讀寄宿,這些事情都得自己做了。我照著媽媽的樣子折衣服,同樣的線路,同樣的方法,折出來可難看了,媽媽全部重折了一遍,她教我的所謂要領(lǐng)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媽媽對老虎一事表現(xiàn)出的淡定,甚至是冷漠,讓我非常不解,也非常不滿——這可不是一條蛇、一只麂子,而是一只老虎?。?/p>
媽媽仿佛窺探到了我的心思,她把折好的衣服放進衣柜里后,問我,你是不是怕被老虎吃了,才沒去打豬草的?這個問題我倒是沒考慮過,羅嶺山上出現(xiàn)了一只老虎,我心里只有興奮,沒有絲毫害怕。但媽媽問得如此直接,我又難以回答。我在揣摩著,她提出這個問題,可不可以證實羅嶺山上的確出現(xiàn)了一只老虎呢?何況,我沒打豬草,她并沒像往常我做錯了事或者偷懶那樣罵我,那就應(yīng)該可以肯定了,羅嶺山上真的有老虎。我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驕傲,晚上特意獎勵自己多吃了一碗飯。
我從沒覺得夜晚那么短暫過。
月亮像一只鳥兒,拍著翅膀從天庭飛過,它的叫聲以光的形式灌滿我的雙耳,讓我的腋間也生出了一對薄薄的翅膀。
星星宛如銀河河灘上隨處撒落的鵝卵石,河水綿延不絕,但不知是從哪里流過來的,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聽姐姐說過“大?!边@個詞,她說羅嶺河的水最終都是要流到大海里去的。我問姐姐,那要流多遠(yuǎn)?我想哪怕有個幾十百把里地,比去外婆家還遠(yuǎn),我也有這個本事,跑到海邊去看看的。但姐姐說,比去天上還遠(yuǎn)。我說,怎么可能呢,天不是最遠(yuǎn)的嗎?姐姐刮著我的鼻子,近乎咆哮道:你隨時能看見天,但能看見大海嗎?
這回,我自己有翅膀,就可以驗證一下到底是天遠(yuǎn)還是大海遠(yuǎn)了。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像氣球一樣鼓起來。然后,我有意識地展開雙翼,嘴里輕輕說了聲“飛”,竟真的飛了起來。我飛到銀河邊,先是逆流而上,想找到它的源頭,但它永遠(yuǎn)是那么寬,我怕耽誤上學(xué),只好掉頭順流而下,去尋找大海。遺憾的是,也沒有找到,我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個秘密是,天上的銀河筆直而寬闊,每一處河灘長得一模一樣,連鵝卵石的數(shù)量和形狀都差不多。
看來姐姐是對的,大海比天上遠(yuǎn)得多。我正這樣想著,驀地看到遠(yuǎn)處河灘上燃起了一團篝火,而且那團篝火仿佛還在跳躍。我立即向它飛過去,接近了些許,卻趕不上它。我命令自己加快速度,要知道我在飛,它是在跳呢,如果說一只麻雀還不如青蛙快,是不是會笑掉大牙?我果然快了些,離那團火更近了,我看到了它跳躍時背后甩動的尾巴——原來,它是一只老虎,一只金黃的老虎!
你不是在羅嶺山上嗎,怎么跑到銀河邊來了?我對著它喊道,卻似乎驚擾了它,它反而跳得更快了。我不得不把速度加到極限,眼看就要抓住它的尾巴,它忽然回轉(zhuǎn)身來,將我猛地一推,從銀河邊推到了床上。
我躺在床上悶呆了很久,不是因為摔得慘,也不是因為老虎跑了,而是當(dāng)那只老虎轉(zhuǎn)身推我的時候,我看見的分明是一個女孩的面孔——似乎是李燕子,卻又不是;似乎是姐姐,但也不是。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甚至懊惱至極,竟然被一個女孩子推倒了,還沒看清她是誰。
這時,窗外夜幕正在消退,雖然月亮、星星、銀河都消失不見了,羅嶺山東邊坡上卻晃蕩著一團金黃,乍看像著了火。我立馬精神為之一振,翻身下床,趁媽媽還在熟睡,悄悄溜出門,一陣風(fēng)似的向那山坡上奔去。
那道山坡是我經(jīng)常去撿柴的地方,我閉著眼睛也能跑到坡頂,可我不能閉著眼睛,我得盯緊那團金黃,別再讓它給跑了。那團金黃始終在那兒,顏色有時濃一些,有時淡一些,不知道它又在使什么壞主意。我不由得把自己的兩條腿車起來。上坡前,先要經(jīng)過一片背陰的谷地,這里視野不好,看不到坡頂那團金黃。恰恰就是這幾分鐘出了問題,大約是它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等我跑到坡頂,那團金黃又在前面那個山頭上閃耀。
我腳步?jīng)]停,接著往那個山頭上跑。
那個山頭我沒去過。路窄,灌木深,時常會碰到突然伸展過來的枝丫,不知道是攔你的頭、打你的臉,還是絆你的腳,我不得不時快時慢。待登上山頭時,那團金黃又躲到了前面山峰的背后。哇,前面那個山峰可高啦,我停下來,仰起脖子看了看,有點想打退堂鼓了。
隨即,那團金黃發(fā)出一聲吼鳴??吹贸?,晨風(fēng)伸開臂膀,想要攔截住那聲吼鳴,不讓我聽到,但還是被機敏的我捕捉到了一絲信息。這還了得!我甩開膀子,撒開腿,一鼓作氣,跑到峰頂,幸而登頂時我稍稍減了點速,否則,我就會和太陽撞個滿懷。
我從沒和太陽距離這么近過,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太陽。我只要一個跨步,就可以跳到太陽里面去。這時,我想起外婆跟我講過一個故事,嫦娥姑娘偷了天帝的靈藥,一個人悄悄飛到了月亮里面,結(jié)果那里只有一只兔子、一棵桂花樹,沒有一個伴,后悔得要命。
回到家,媽媽下田干活去了,留了熱飯熱菜在鍋里。我扒了幾口,沒心思吃,放下碗筷,逮著書包跑到學(xué)校。路上闃寂無人。到了教室門口,班主任肖老師已經(jīng)在講臺上有板有眼地開講了。我怯怯地喊了聲“報告”。肖老師和所有同學(xué)抬起頭看著我,肖老師更不容易,他還要轉(zhuǎn)過身。短暫的沉默之后,教室里爆發(fā)出滿堂哄笑,仿佛我找了一個早晨、跑了三個山頭都沒找到的老虎,被他們看到了。
這是我第一次遲到,肖老師沒有為難我,讓我進了教室。下課的時候,匹超、范小軍和宋武他們跑過來。匹超奚落我道,看你這架勢,是上羅嶺山找老虎去了吧?我說,是呀,我就是找老虎去了。匹超拿腔捏調(diào)地問,那摸到了老虎屁股沒?不等我回答,他就夸張地仰著頭哈哈大笑,酷似電影里的特務(wù)頭子。范小軍和宋武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只是一個掉下了鼻涕,一個濺出了口水。
放學(xué)了,我背起書包正要跑回去打豬草,李燕子走過來跟我說,莫急,同我一起走段路咯。這個提議當(dāng)然令我很開心,但一起走的時候我就感到了一種難受。李燕子走路步幅太小,同是一步,我的有她三步大。這樣,我們要并著肩一起走的話,我就得把自己的步子剪碎又剪碎,剪到幾乎是原地踏步了。不過,我還是很愿意跟她一起走,我們能同的路并不長,到宋武家后面就打止了,所以,慢一點并不是壞事。
你早上進教室時,樣子真的好搞笑。李燕子說。
你也笑了?
我也笑了。
是什么樣子?
現(xiàn)在還差不多,要有面鏡子就好了。頭發(fā)橫七豎八,衣服和褳子都是歪的,臉上臟兮兮的,活像一只從山里跑出來的猴子。
她說得我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樣子,沒有鏡子,可以撒泡尿照照呀??稍诶钛嘧用媲霸趺春萌瞿蚰?,我只好把往下走了一段的尿又憋住了。
喂,你今天為啥遲到?
找老虎去了。
騙人的吧?
不騙你,我是找老虎去了。
你還真以為有老虎呀!
剛好說出這句,就到了宋武家后面,李燕子迅速改碎步式為跳躍式,馬尾辮在她頭上一擺一擺,書包在她背上一顛一顛,煞是好看。
吃過晚飯,媽媽也問我早上的事情。她起床直到去出工,都沒見我的影兒。我想起我和李燕子在放學(xué)路上的對話,本想捏個白,但我沒有聰明到馬上能想起一件可以說服媽媽的事情,于是依然講了實話:我找老虎去了。
就是你昨天說的那只金黃的老虎?
我點點頭。
找到了沒?
我搖搖頭。
“但羅嶺山上確實來了一只金黃的老虎,我差點就看到它了。山上那么多大人砍柴,難道沒有一個人看到過它嗎?”
“好吧?!眿寢尩脚P室里拿了手電筒出來,牽著我的手說,“走,我?guī)闳ヒ娨粋€看到過老虎的人?!?/p>
我們到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宋大伯家。媽媽說,宋大伯是村里唯一一個在羅嶺山見過老虎的人,請宋大伯跟你說說他當(dāng)年見到老虎的故事。
宋大伯點燃他的旱煙筒,抿了幾口,眼里陡然增添幾許亮色,卻又茫然地看著前方。
1954年8月的一天,我在平江縣蘆頭林場當(dāng)伐木工,接到電報,我家嬸嬸患瘧疾,快不行了。我請了假,抄山道回家只有六十多里地,當(dāng)天能趕到。那天下著小雨,我隨身帶了一把油布傘。山道上碰不到幾個人,碰到的蛇還多些。過羅代,雨就停了;到脫甲,天上掛起了太陽。從峽山口進入羅嶺山地段時,山體由土層變成巖石,陡的地方像刀削出來的,深的地方好像在地下行走,而且到了晚邊上,太陽一收,涼風(fēng)一吹,寒氣從背脊往上冒,全身發(fā)緊,人再累也不會讓步子慢下來。
進入峽山口約莫三四里,要爬一道又陡又長的山坳。我停下來喘口氣,抬頭覷見坳頂上蹲著一團東西,全身放光,金黃的。雖然吃了一驚,但是我并不恐慌,直以為是太陽還沒落山。可仔細(xì)一看,不對呀,太陽是圓的,它似乎是長的。我以為自己累得眼花了,彎著身子慢慢上前,走了十幾步,那團東西霍然聳立,發(fā)出一聲轟轟的低吼,我嚇得魂都沒了:它是一只老虎!
沒錯,我在林場看過華南虎的圖片,它和圖片上的一模一樣。我認(rèn)識的人中,沒有誰在山里見過真正的老虎。偶爾有傳聞,說哪里發(fā)現(xiàn)了華南虎的腳印,大伙兒都當(dāng)作是一個玩笑。幾分鐘之前,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我會碰到老虎。
我和老虎互相瞪視著。它的背聳得越來越高,尾巴也翹起來了。我及時清醒過來,告誡自己,第一不能跑,因為跑不過它,第二不能讓它發(fā)動,它一發(fā)動,就會把我塞進牙縫里。第一條好辦,我也跑不動;第二條可不好辦,它發(fā)不發(fā)動、什么時候發(fā)動不由我說了算啊。我想,這回完了,逃無可逃,自己被老虎吃了,沒一個人知道,但愿有人發(fā)現(xiàn)這把傘……是啊,我還有把傘,這是我手上唯一的武器了。我就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學(xué)著老虎的樣子,弓身聳背,慢慢把傘撐開,對著它一開、一合,一開、一合,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吼聲。它似乎愣住了,身子往后一縮。這讓我增添了信心,但我拼命控制住自己,耐著性子,以相同的節(jié)奏,不停地開合,不上前,也不退后,不著急,更不慌亂。
奇跡發(fā)生了。在僵持十來分鐘之后,老虎突然縱身一躍,不是躍向我,而是越過旁邊一條小溝,閃電般消失在山林里。我等了一會兒,確信老虎已經(jīng)走了,才轉(zhuǎn)身往回跑,跑出峽山口,拐上大路,多走了二十里地,回到家已近半夜,嬸嬸兩個小時前剛剛?cè)ナ馈?/p>
我跟家里人談起碰到老虎的事,沒有人相信。相信我的人不相信這個事實,認(rèn)為肯定是我眼花了;還有人壓根兒就不相信我,認(rèn)為我胡扯,為自己回來晚了找借口。我回到林場,跟同事們說起,他們都當(dāng)作笑話聽。后來,我就不太愛和別人說起這件事了。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那天晚上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地看見了老虎。
我告訴宋大伯,這幾天都在傳,羅嶺山上又出現(xiàn)了老虎,而且正是您所說的金黃的老虎。
宋大伯往旱煙筒里添了點煙,問我,你見到了嗎?
我說,今天早晨我爬了三個山頭,去追,沒追上,但追上了太陽。
宋大伯呵呵笑著說,小宇,太陽也是一只金黃的老虎,你追上了太陽,就等于追上了金黃的老虎。
李燕子朗誦的詩里說月亮是金黃的老虎,宋大伯又說太陽也是金黃的老虎,我腦子實在是轉(zhuǎn)不過彎來。不過,有關(guān)老虎的傳聞就像春雪消融,很快無影無跡,既然大家都不談這事,我也懶得去找它了。
兩年后的初夏,小學(xué)五年級畢業(yè)考試成績揭曉,我們班只有我、匹超等七八位同學(xué)考上了初中,李燕子出乎意料地名落孫山。有天下午,我在山上砍柴,忽然瞥見李燕子像一只蝴蝶,在穿過一群茶樹,顯然是向我走來。
她說,特意來祝賀我考上了初中。我問她準(zhǔn)備怎么辦。她說,她媽媽聯(lián)系了鎮(zhèn)上一個有名的裁縫,讓她去學(xué)縫紉。我說,難道不繼續(xù)讀書了嗎?她擰脫一根狗尾巴草銜在嘴里,吐出兩個硬邦邦的字:不了。我想再跟她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沉默良久,她說,我來找你還想跟你說個事兒。你還記得讀三年級的時候,有天放學(xué),你問我是否聽到了有關(guān)老虎的傳聞。記得呀,你說聽到了。你還問我是不是聽匹超說的,我說不是,是我二姐跟我說的。對,我記得。很抱歉,我撒謊了,那個傳聞的確是匹超跟我說的。
那天午睡之后,我還有點迷糊,匹超把我拉到一邊,說你問了范小軍,是否聽到羅嶺山有老虎的傳聞。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都沒聽到過學(xué)校和村里有這樣的傳聞。范小軍轉(zhuǎn)背將你問他的話告訴了匹超。匹超故意對你說他早就聽到了,以贏得對你心理上的優(yōu)勢。
“我爸爸帶我去過城里,整個長沙動物園都只有一只老虎了,羅嶺山上怎么可能有老虎呢!”
我也不相信羅嶺山真有老虎,但我一點都不喜歡匹超說話的口氣,好像羅嶺山還沒長沙動物園大似的。他說他敢打賭,你一定會來問我,他交代我必須說“早就聽到了”,否則他會到處散播我們兩個好上了……你果然來問我,我非常糾結(jié),不想對你撒謊,又覺得不能不撒謊。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那你還記得你當(dāng)時給我朗誦的一首詩嗎?
詩?不可能吧,我當(dāng)時心里挺煩的,哪有心情背詩!
我背給你聽,看你有印象沒?
我稍稍轉(zhuǎn)身,抬起頭,整個身子繃得筆直,仿佛站在舞臺上,面對臺下無數(shù)觀眾或者是沒有一個觀眾,直接面對虛空,緩緩地朗誦道:
一只金黃的老虎。全身金黃
站在羅嶺的山岡
它像披著鎧甲的勇士
像滿樹即將凋零的落葉
像著了火的黑夜,像遠(yuǎn)方
掛在懸崖上的那枚月亮……
李燕子歪著身子,笑得用手掩著嘴說,我不可能背得出這樣的詩,這些句子我都不懂,應(yīng)該是你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詩句吧。
我們又閑聊了一陣,她起身告辭。走到那個茶樹林的時候,她回過身,對著我喊道:
“總有一天,你會遇見那只金黃的老虎的!”
我忽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夢見的那只金黃的老虎,其面孔是一個女孩的圖像,那個女孩有點像她,但又肯定不是她。所以,還是別告訴她了吧。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納悶的是,倘若真如李燕子所言,學(xué)校和村里當(dāng)時都沒有關(guān)于老虎的傳聞,那我何以覺得校園里在流傳著這個傳聞呢?我苦苦尋找這個傳聞的源頭,卻不期然自己成了它的源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至今都沒有想通。
它成了一個永遠(yuǎn)的謎。
責(zé)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