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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詩的真正的力量和作用全在母題”

2023-07-14 00:45陳文忠
學語文 2023年3期
關鍵詞:母題

摘要:歌德以“塞爾維亞的歌”為例指出,一篇詩的力量和作用全在情境,全在母題;進而對詩歌母題的意義、流傳和運用等問題做了精辟闡述,這是歌德詩歌創(chuàng)作論的核心所在。歌德的文學母題觀,揭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奧秘,也有助于認識詩歌創(chuàng)作的普遍規(guī)律,拓展比較文學的研究領域,并為欣賞中國古詩之美,發(fā)揮詩的審美功能,提供了新的視角。

關鍵詞:“塞爾維亞的歌”;母題;母題流傳;有意借用;暗與契合

1825年1月18日,“這個夜晚真令人開心!”歌德興致勃勃,妙語連珠,同秘書里默爾和愛克曼暢談一宵。談塞爾維亞的民歌,談《詩與真》續(xù)編的修改,談歌德自己的得意之作等等。本文專談由塞爾維亞民歌引發(fā)的,歌德關于詩歌母題的論述。歌德的母題觀,揭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奧秘,也有助于認識詩歌創(chuàng)作的普遍規(guī)律,拓展比較文學的研究領域,并為欣賞中國古詩之美,發(fā)揮詩的審美功能提供了新視角。

一、“你可以看出母題是多么重要”

1824年4月12日,德國女詩人特雷澤·馮·雅各布把她翻譯的一本塞爾維亞民歌集送給歌德。歌德非常感興趣,寫了《塞爾維亞的歌》一文,即將在《藝術與古代》上發(fā)表。當晚的談話,就是從女詩人的翻譯和歌德的論文談起的。

歌德把新的一期《藝術與古代》頭四張校樣遞給愛克曼,希望他把文章念一念,并說:“每一首詩的主要內容,做了簡要概述,母題都挺有意思,你們會喜歡的。”[1]98

歌德在文章中說:“用少許幾個詞來描述使我們?yōu)橹@嘆的塞爾維亞情歌中的各種各樣的母題,是一種大膽冒險的行動。”[2]339其實,歌德的語言精煉含蓄,勾畫的情境極為生動感人,每念一句,眼前都生出一派盎然的詩意。歌德論文共提煉出55個母題,愛克曼朗誦了其中特別優(yōu)美的12首詩的母題:

1.一位貞潔的塞爾維亞少女,她美麗的睫毛從不揚起。2.被迫替他人當伴郎,新娘子的愛人痛斷肝腸。3.心里牽掛著愛人,姑娘不肯唱歌,免得給人快活的印象。4.世風不古,老夫娶少妻,小伙兒討寡婦。5.小伙子發(fā)出抱怨,說她媽對女兒過于放任。6.姑娘和馬快活而親切地交談,馬向姑娘透露了它主人的選擇和心愿。7.姑娘不要自己不愛的人。8.美麗的女招待,在客人中不見自己的所愛。9.尋找到自己的愛人,并溫柔地將她喚醒。10.丈夫將如何謀生?11.道不盡的魚水之樂。12.愛她的人來自異邦,白日里將她窺視,到晚來叫她驚喜。[1]99-100

愛克曼朗誦的場景,朱光潛未譯出,直接進入了詩歌母題的討論。愛克曼深有感觸地說:“光看這些母題就和讀詩本身一樣使我感到很生動,不再要求細節(jié)描繪了。”[3]52愛克曼的感慨,引發(fā)了歌德關于母題重要性的議論。

歌德說:“你由此可以看出母題多么重要,這一點是人們所不理解的,是德國婦女們所夢想不到的。她們說‘這首詩很美時,指的只是情感、文詞和詩的格律。沒有人夢想到一篇詩的真正的力量和作用全在情境,全在母題,而人們卻不考慮這一點?!痹谶@里,歌德提出了評價一首詩的審美標準:一首詩的真正的力量和作用,并非“只是情感、文詞和詩的格律”,而是“全在情境,全在母題”。其實,并非只是“德國婦女”,不少中國讀者說“這首詩很美”,也大都著眼于“情感、文詞和詩的格律”,大概不會想到“全在情境,全在母題”。

什么是母題?為什么母題對一首詩如此重要?從《塞爾維亞的歌》提煉的“特別優(yōu)美”的母題看,歌德所謂母題,就是指反復出現(xiàn)在不同時空的作品中、具有高度生發(fā)性和無限想象性的普遍情境;母題不是生活素材,而是藝術題材,是精心加工過的為不同作品所共有的藝術題材。

首先,母題不是空洞的情感,更不是抽象的觀念,而是一個生動具體的情境。在這個意義上,母題與情境是同義詞;缺乏情境,就是缺乏母題。而缺乏情境或母題的詩,也就缺乏藝術力量和審美感染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強調情境,強調母題,就是強調藝術的形象性。因為,“美”這個概念首先就是從生動的形象得來的。1829年4月10日,歌德就是以此為標準批評一首“致國王的詩”的。歌德征求愛克曼對這首詩的看法,愛克曼坦率地說:“這是一個業(yè)余愛好者的內心感受,他有良好的愿望,但缺乏寫詩的才能。”歌德說:“你說的完全對,我也認為這是一首毫無價值的詩;它缺乏外在的生動形象,只表現(xiàn)作者的思想感情,而且不真實?!盵4]282所謂“缺乏外在的生動形象”,就是缺乏生動的情境,缺乏感人的母題。只有空泛的“內心感受”、抽象的“思想感情”,是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意味雋永的好詩的。

其次,母題不是一個特殊情境,而是一個普遍情境,是一個具有高度生發(fā)性和無限想象空間的普遍情境。母題可以出現(xiàn)在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作品中。不同時空的詩人可以對同一個母題進行不同的個性化創(chuàng)造,從而在各自作品中呈現(xiàn)出不同色彩。中國古詩中的“宮怨”——“幽禁深宮的年輕女子的怨恨”,這是一個母題。王昌齡《長信秋詞·其三》、李白《玉階怨》、朱慶余《宮詞》,是唐代三首著名的“宮怨”詩;三位詩人各呈巧思,筆下的“宮怨”情境,各具特色。在這個意義上,母題不同于主題:“母題是一個普遍情境,一個既不表明某種態(tài)度,又不特指某個情景,非人格化的普遍概念,其中活動的人物還沒有個性化”;相反,“主題是母題的一種特殊表達形式,是母題的特色化或者是從普遍到特殊的發(fā)展結果”。[5]242母題與主題,在這里類似“母與子”的關系。

再次,歌德強調母題的重要性,同他對詩作為語言藝術的審美特質的深刻認識有關。1827年7月5日,歌德對造型藝術與語言藝術的審美差異做了對比:“造型藝術還有一個很大便利,它是純粹客觀的,引人入勝,卻不過分強烈地激起情感。一首詩卻不然,它所產生的印象模糊得多,所引起的情感也隨聽眾的性格和能力而各有不同。”換言之,造型藝術是物質性媒介,它對眼睛提出形象,生動直觀;詩是精神性媒介,它對想象力提出形象,意象模糊。所以,詩人只有抓住生動的情境和詩意的母題,才能增強作品的藝術力量和審美感染力。據此,歌德從把握情境母題的角度,來界定詩和詩人的本質。1825年6月11日,談到一些美學家費力對詩和詩人的本質下抽象定義,歌德說:“有什么必要下那么多的定義?對情境的生動情感加上把它表現(xiàn)出來的本領,這就形成詩人了?!薄皩η榫车纳鷦忧楦小?,就是“對母題的生動情感”;而“對母題的生動情感”,也就是“對普遍情境的生動情感”,從而進行個性化的藝術處理。詩和詩人的本質就在于此,一首好詩的創(chuàng)作奧秘也就在于此。歌德的“應景即興詩”,就是“對情境的生動情感”的產物。

最后,歌德反對政治詩和宗教詩,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這兩類詩從觀念出發(fā),從教義出發(fā),而不是從鮮活的生活感受出發(fā),缺乏生動的情境,缺乏詩意的母題。1832年3月11日的“幾天以后”,是“談話錄”中的最后一篇,歌德再次表達了對政治詩的否定看法。他說:“不應贊同最近某些文人所說的政治就是詩,認為政治是詩人的恰當題材。英國詩人湯姆遜用一年四季為題寫過一篇好詩,但是他寫的《自由》卻是一篇壞詩,這并不是因為詩人沒有詩才,而是因為這個題目沒有詩意。”歌德批評湯姆遜的《自由》,就因為這種政治口號“沒有詩意”。

二、“生活情境相同,詩的情境為什么不可以相同?”

闡述了情境母題的重要性后,話題轉入母題流傳問題的討論。里默爾提出了母題的再創(chuàng)造和母題流傳問題。他表示,按照歌德所列的母題,不僅可以做出詩來,而且一些德國詩人實際上已用同樣的母題做過詩。里默爾還舉了他自己寫的幾首詩為例,愛克曼則想起歌德作品中也曾見過采用同類母題的詩。

歌德用塞爾維亞愛情詩母題寫的作品,愛克曼沒有具體舉例,難以確知。但是,歌德的《愛人之旁》便是當時流行的“我想念你”這一愛情母題的再創(chuàng)造。德國女詩人布倫寫過一首優(yōu)美的情詩《我想念你》,作曲家采爾特把它譜成美麗的樂曲。歌德聽到這首歌曲,非常喜愛,于1795年4月寫了同一母題的《愛人之旁》:

我想到你,每逢太陽的光輝照在海里;我想到你,每逢月亮的幽輝映在海里。/我看到你,每逢遠方的大路揚起灰塵;在深夜里,每逢驚心的小路走過行人。/我聽到你,每逢水波在低鳴,洶涌奔騰;我常在那沉寂的林中諦聽,萬籟無聲。/我靠近你,即使你身在遠方,依然很近!/太陽沉落,馬上就出現(xiàn)星光,愿你光臨!

布倫的《我想念你》,我們沒有讀到;歌德的《愛人之旁》,則把“我想念你”這一母題做了纏綿悱惻的發(fā)揮。其實,這一母題同樣不斷出現(xiàn)在中國詩歌中,中國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我想念你”這一母題的優(yōu)美作品,從詩國第一情歌《關雎》,到陶淵明的《閑情賦》,再到現(xiàn)代情歌《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無不如此。

從古代詩歌到現(xiàn)代詩歌,從一個民族的作品到另一個民族的作品,為什么一些相同的母題會在歷史的時空中延伸久遠、流傳廣泛?里默爾的問題,引發(fā)歌德闡述了一個精辟的詩學命題:

世界總是永遠一樣的,一些情境經常重現(xiàn),這個民族和那個民族一樣過生活,講戀愛,動感情,那么,某個詩人做詩為什么不能和另一個詩人一樣呢?生活的情境可以相同,為什么詩的情境不可以相同呢?

里默爾恍然有悟,深有感觸地說:“正是這種生活和情感的類似才使我們能懂得其他民族的詩歌。如果不是這樣,我們讀起外國詩歌來,就會不知所云了?!痹娛切撵`的歌唱。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人性和人心的相通,決定了生活情境的相同;生活情境的相同,決定了詩歌母題的相同。歌德的觀點揭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普遍規(guī)律,也拓展了比較文學的視野。

首先,在人類文學史上,文學母題超時空流傳或超時空類同的現(xiàn)象極為普遍。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母題的范圍不斷擴展,從抒情詩中的意象、情境,擴展到敘事文學中的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等等。舉一個敘事文學中傳說故事超時空類同的例子。英國詩人濟慈有一首題為《蕾米亞》的悲劇性敘事詩。故事以古希臘城邦柯林斯為背景:繁華的柯林斯城有個青年叫里修斯,一次外出,偶遇一位美麗的姑娘,名叫蕾米亞。姑娘把他帶到家中,熱情款待,并愿以身相許。里修斯是一位哲學家的學生,一心向學,清心寡欲。這次卻墜落情網,決定娶姑娘為妻。蕾米亞萬分高興,但有一個請求:里修斯千萬不可邀請他的老師、哲學家阿波羅尼亞斯參加婚禮。隆重的婚禮舉行了,阿波羅尼亞斯卻出現(xiàn)在來賓中。他一眼看出美麗的新娘是一條蛇,婚禮上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是蕾米亞用法術變的。蕾米亞一見哲學家,知道自己已被識破,痛苦哭泣,向哲學家求饒。阿波羅尼亞斯不為所動,蕾米亞和她的一切頃刻消失。不能隨同“消失”的里修斯,當即死在新郎的座位上。

讀完這首詩,中國讀者一定會說這是《白蛇傳》的翻版或抄襲:柯林斯如同杭州城,蕾米亞就是白娘子,里修斯類似許仙,而阿波羅尼亞斯則是破壞美滿姻緣的法海。歌德在十八世紀末也寫過一首同一母題的敘事詩,講的也是蛇精蕾米亞的故事,不過歌德筆下的蕾米亞是個“吸血者”。濟慈和歌德的作品同出一源,即古希臘的神話傳說。然而,它們與中國的《白蛇傳》毫無關系。

那么《蕾米亞》與《白蛇傳》的現(xiàn)象如何解釋呢?實質上,這兩個作品是“人蛇之戀”這一母題超時空、跨文化的流傳。這一母題雖然荒誕不經,本質上依然是“相同的生活情境”的產物,即傳統(tǒng)的具有明顯男權主義色彩的“妖婦惑人”這一觀念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曲折反映與虛幻想象。

其次,歌德的論述為比較文學中的“平行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拓展了比較文學的研究領域。比較文學在發(fā)展中形成兩派:一是堅持影響研究的法國學派,即以不同國家文學之間事實上的聯(lián)系為基礎的影響研究,如研究拜倫與普希金、歌德與卡萊爾、司各特與維尼之間的事實聯(lián)系。二是主張平行研究的美國學派,即把不同國家文學之間“沒有影響的類同”納入研究范圍,如《蕾米爾》與《白蛇傳》、《茶花女》與《杜十娘》、《美狄亞》與《玉嬌鸞》等作品之間的類同研究。從法國學派到美國學派,比較文學極大地拓展了研究領域。

具體而言,平行研究就是對沒有影響的類同現(xiàn)象進行平行對照研究,它以問題為核心,通過對文類、母題、技巧等的類同考察和差異研究,求得對這些問題更深入的認識。那么,為什么在不同國家的文學中會出現(xiàn)“沒有影響的類同”?學者們曾提出了種種解釋。歸根到底,實質就是歌德提出的問題:“生活的情境可以相同,為什么詩的情境不可以相同呢?”換言之,人性和人心的相通,決定了生活情境的相同;生活情境的相同,決定了文學母題的相同。這便是“沒有影響的類同”的根源所在。

跨文化“母題史”的研究,是平行研究的主要方式之一。英國作家司各特對母題史研究的思路做過生動描述。他在《湖上夫人》的一個注釋中說:“可以編寫一部關于各種相似的傳說由一個世紀流傳到另一個世紀,由一個國家傳播到另一個國家的極其有趣的著作。那樣就會發(fā)現(xiàn),在一個時期還是神話的東西,到下一個世紀卻轉變成了長篇小說,而更晚一些又變成了兒童故事。這種研究將顯著地縮小我們關于人類豐富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力的觀念。”[6]14

按照司各特描述的思路,如果把西方文學中的《美狄亞》《安娜·卡列尼娜》《復活》《茶花女》《紅與黑》《家庭女教師》,和中國文學中《詩經》的《氓》《谷風》、唐傳奇中《鶯鶯傳》《霍小玉傳》、宋元戲曲中《琵琶記》《王魁傳》、明代話本中《杜十娘》《金玉奴》、以及現(xiàn)代的《傷逝》《雷雨》等等,作一番跨文化、跨時空的比較考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時空不同、文體不同的作品構成一個共同的母題史,即“癡情女子負心漢”母題的流傳史。通過這一番研究,確實可以“顯著縮小關于人類文學豐富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力的觀念”,對紛繁復雜的文學史做到綱舉目張,既見其異,亦見其同,異同對照,深化認識。

1827年7月25日,歌德收到司各特的一封信,非常高興;司各特則在信中對歌德顯示出“兄弟般的信任”。歌德是詩人,司各特是小說家,二人都不以理論家自許。但他們的兩段話卻極具理論價值:一個為“平行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一個為“母題史”研究描述了學術思路。

三、“我的作品中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的”

隨著談話的深入,他們對“生活的情境可以相同,為什么詩的情境不可以相同”的問題,做了進一步思考。于是進入第三個問題的討論,即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前人”的原則和合理性問題。

首先,愛克曼提出話題。他接著里默爾的話說:“所以我總覺得一些學問淵博的人太奇怪了,他們好像在設想,做詩不是從生活到詩,而是從書本到詩。他們老是說:詩人的這首詩的來歷在這里,那首詩的來歷在那里。”他舉了兩個例子。一是學者們對莎士比亞的批評。莎劇中有過這樣一個情境:人們看見一位姑娘漂亮,就夸獎養(yǎng)了這么個女兒的父母有福氣,夸獎娶她回家的小伙子有福氣。這種情境在荷馬史詩里也見過,于是莎士比亞必定是抄襲荷馬了。二是拜倫對歌德的批評。拜倫把歌德的《浮士德》“拆成碎片”,認為歌德從某處得來某一碎片,從另一處得來另一碎片。在拜倫眼中,《浮士德》簡直是“七寶樓臺,拆散不成片段”了。

歌德對愛克曼的話深以為然,并做了進一步的闡述。他首先回應了拜倫的批評:“拜倫所引的那些妙文大部分都是我沒有讀過的,更不用說我在寫《浮士德》時不曾想到它們?!苯又?,歌德以拜倫自己遭到類似的指責為例,闡述了運用前人的原則:“拜倫作為一個詩人是偉大的,但是他在運用思考時卻是一個孩子。所以他碰到他本國人對他進行類似的無理攻擊時就不知如何應付了。他本來應該向他的論敵們表示得更強硬些,應該說:‘我的作品中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的,至于我的根據是書本還是生活,那都是一樣,關鍵在于我是否運用得恰當!”

歌德代拜倫說的話,正道出了“運用前人”的藝術原則:“我的作品中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的,關鍵在于我是否運用得恰當!”無論根據書本,還是根據生活,只要“運用得恰當”,把作品“熔鑄成一個優(yōu)美的、生氣灌注的整體”,就是成功的作品,就值得稱贊。歌德正是根據這一原則,來評價“運用前人”的成敗得失的。歌德一連舉了四個例子。其一,“司各特援用過我的《哀格蒙特》中的一個場面,他有權這樣做,而且他運用得很好,值得稱贊。他在一部小說里還摹仿過我寫的蜜娘的性格,至于是否運用得一樣高明,那卻是另一問題?!逼涠?,“拜倫所寫的惡魔的變形,也是我寫的梅菲斯特的續(xù)編,運用得也很正確。如果他憑獨創(chuàng)的幻想要偏離藍本,就一定弄得很糟。”其三,“我的梅菲斯特也唱了莎士比亞的一首歌。他為什么不應該唱?如果莎士比亞的歌很切題,說了應該說的話,我為什么要費力來另作一首呢?”其四,“我的《浮士德》的序曲也有些像《舊約》中的《約伯記》,這也是很恰當的,我應該由此得到贊揚而不是譴責?!睆闹苯舆\用到間接借用,從借用形象到援用詩篇,歌德舉的四個例子提供了運用前人的多種形式。

歌德關于“運用前人”的論述,對認識中國詩學中的借用理論和創(chuàng)作中的借用現(xiàn)象,具有重要的相互照明意義。

首先,歌德的“我的作品中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的,關鍵在于我是否運用得恰當”,與中國詩學中的“善運不亞善創(chuàng)”之說完全一致。[7]225劉勰《文心雕龍·事類》所謂“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之說,就包含了“善運不亞善創(chuàng)”之意。從中外文學史看,“善運不亞善創(chuàng)”大致有兩類:有意借用和暗與契合。

所謂有意借用,就是有意識地借用前人作品中的意象、母題、人物形象、藝術技巧以至詩文片段等等,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基礎或直接融入自己的作品。歌德上面所舉的四個例子,就可以說是有意借用?!度龂萘x》的開篇詞,直接借用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陳小奇的歌詞《濤聲依舊》,直接借用《楓橋夜泊》的意境。宋代興盛的“集句詩”和“檃括詞”同樣是直接借用,并成為兩種獨立的詩體。[8]“集句詩”如文天祥《集杜詩》二百首,“檃括詞”如蘇軾《哨遍·為米折腰》之于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都是其中的佳作。作者通過“二度創(chuàng)作”,達到“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的目的,亦即讓經典為我抒情,請古人為我歌唱。

所謂暗與契合,即無意借用,但因情境題目相肖,從而造成意象、母題、人物形象以至用典詞語的不約而合。南宋范晞文《對床夜語》卷四有曰:“詩人發(fā)興造語,往往不約而合。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也?!畼涑觞S葉日,人欲白頭時,樂天也。司空曙有云:‘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句法王而意參白,然詩家不以為襲也?!边@是唐詩中暗與契合的經典一例。歌德也曾談到“暗與契合”的事例。1830年3月24日,歌德談到一首題為《米拉波》的法國詩:“這首詩充滿了智慧和大膽的精神,你得讀一讀它。我有一種感覺,仿佛魔鬼靡菲斯特為寫這首詩的詩人準備好了墨水似的。如果這位詩人沒有讀過我的《浮士德》而寫出這首詩,那么這首詩是偉大的:如果他讀過我的《浮士德》,那么這首詩同樣是偉大的?!盵4]330法國詩人是否讀過《浮士德》不得而知,但他的《米拉波》與歌德的“靡菲斯特”不約而合,則是完全可能的。

其次,歌德關于“我的作品中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的,關鍵在于是否運用得恰當”,只要“把作品熔鑄成一個優(yōu)美的、生氣灌注的整體”,就值得稱贊。這一審美原則,對我們評價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借用現(xiàn)象,也極具啟示意義。

中國的“箋注家”,猶如愛克曼所說,也是一些“學問淵博的人”。他們秉持“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的觀念,常把一首詩“拆成碎片”,以顯示博學。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被評家譽為“中秋詞,古今絕唱”,似“仙氣縹緲于毫端”,如“空靈蘊藉”的“萬古一清風”。然而,在箋注家眼中,詞中每一句都有來歷,都可以找到它的出處。南宋初傅幹《注坡詞》注《水調歌頭》,引用了大量前人詩文,依次有李白《把酒問月》、杜甫《今夕》、《列子·黃帝篇》、段成式《酉陽雜俎》、《明皇雜錄》、李白《月下獨酌》、北宋詩人石曼卿詩句、蘇軾自己的《中秋寄子由》以及謝莊的《月賦》。蘇詞的每一句,傅幹幾乎都為其找到了出處。于是,“天仙化人之筆”,被拆成一件“百衲衣”。注家炫耀了淵博的學問,讀者則失去了審美的興致。

詩中借用前人的緣由,古代詩話多有論述。葉夢得《石林詩話》說:“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边@就詩語借用言。羅大經《鶴林玉露》說:“景意所觸,自有偶然而同者。蓋自開辟以至于今,只是如此風花雪月,只是如此人情物態(tài)。”這就情景摹寫言。蘇軾《水調歌頭》之于前人作品,是“誦憶之久,不覺借用”,還是“景意所觸,偶然而同”,后人不得而知。如何評價此類作品的藝術價值?對作者而言,可借用歌德的這句話:“我的作品中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的,關鍵在于是否運用得恰當”;對審美效應而言,就看作者能否以“天仙化人之筆”,把作品“熔鑄成一個優(yōu)美的、生氣灌注的整體”。

歌德說:“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沒有不是被人思考過的;我們必須做的是試圖重新加以思考而已?!盵9]3這是老年歌德縱觀歷史,閱盡人世后人生智慧的總結,也可視為“生活的情境可以相同,為什么詩的情境就不可以相同”的母題論的哲學基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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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歌德.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M].程代熙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參閱《歌德談話錄》1828年12月16日相關論述。

(作者:陳文忠,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編:張勇;校對:芮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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