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上大學(xué)的時候,同宿舍有一位古典文學(xué)的研究生,沒事兒翻看《管錐編》,我連打開這本書的勇氣都沒有。時隔30年,我看了一本《錢鐘書傳》,又試著翻了翻《管錐編》,還是看不懂,但總算知道這本書寫的是什么了。
1969年錢鐘書去干校,1972年3月錢鐘書回到北京,開始集中精力撰寫《管錐編》。1979年,《管錐編》出版,序言中說,“瞥觀疏記,識小積多”。什么意思呢?說自己看書看得不認(rèn)真,讀書筆記寫得也比較粗疏,見識的小東西,積攢起來也不少了?!皩W(xué)焉未能,老之已至”,學(xué)問沒做成,但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了。這是錢鐘書先生的自謙之詞。他說自己老了,但“假吾歲月,尚欲賡揚(yáng)”,如果有足夠的時間,還要繼續(xù)寫下去。寫什么呢?《管錐篇》寫的是中國典籍,錢鐘書還想用英語寫一本書叫《感覺·觀念·思想》,要論述但丁、莎士比亞、蒙田等十位西方作家,可以當(dāng)作《管錐篇》的外篇。
它像是錢鐘書的讀書筆記,他讀過的書太多了,對于普通讀者來說,讀起來實(shí)在太難了。
《管錐編》,這本書大名鼎鼎,書的題目就很有意思,典故出自《莊子》,原文是“子乃規(guī)規(guī)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辨,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 ”,意思是通過一個管子來觀察天空,用一個錐子在探測大地,這個典故在很多地方都出現(xiàn)過。錢鐘書用“管錐”來做書名,意思是以管窺天,以錐刺地——所窺者大,所見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這是一種自謙的說法,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很驕傲的說法,我看到的是——天地。
《管錐篇》依托于十本書,都是中國的經(jīng)典,有《周易》《詩經(jīng)》《左傳》《史記》《老子》《列子》《易林》,這里的《易林》是講《周易》的書,是漢代的一部典籍,接下來是《楚辭》《太平廣記》,最后一本是一個文集,《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書有781則札記。以第一則來舉例,這一段先說周易的“易”字有三重含義,既有變易的意思,有簡易的意思,也有不變的意思,然后舉例講一個字有多種含義的情況,先舉了《毛詩正義》中的例子,再引用《論語義疏》中的例子,再引董仲舒的文章,再引佛教經(jīng)典中的句子,然后說德國的黑格爾看不上中國文字,認(rèn)為漢語不適合思辨,錢鐘書說,黑格爾不懂漢語,說出這種話不能怪他,然后展示自己是懂德語的——黑格爾用一個德語單詞“奧伏赫變”舉例,說這個單詞中蘊(yùn)含了“存在”及“毀滅”兩種相反的意思,錢鐘書就以康德、歌德、席勒作品中的用詞來辨析這個詞的用法。只看這第一則的第一個大段落,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管錐編》的特點(diǎn),它像是錢鐘書的讀書筆記,他讀過的書太多了,對于普通讀者來說,《管錐編》讀起來實(shí)在太難了。
錢鐘書自謙《管錐編》就是“竹屑木頭”,書中征引的典籍基本是以句子和段落為主,很少注意典籍的整體思想,這里面有作者的思考在。錢鐘書在《讀〈拉奧孔〉》一文中說,不妨回顧一下思想史,許多嚴(yán)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xué)系統(tǒng)經(jīng)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后世所用。好比龐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gòu)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個理論系統(tǒng)剩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這是錢鐘書極可貴的思想:破體,破體為用,從具體的例證出發(fā),不談根本的理論,而根本的理論包含在具體例證之中。
如何深入了解中西文化,怎樣才算搞明白人類文化的基本規(guī)律,《管錐編》提供了一位學(xué)者的探索路徑??上В@樣一位淵博的學(xué)者,我不得其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