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軍
摘 要:中華大地自古以來就有世界上最為豐富的冰雪地理形態(tài)分布,中華冰雪文化承載了幾千年來博大精深的優(yōu)秀傳統文化,其中蘊含著多樣性的人類冰雪文化基因圖譜。本文是筆者主編的《中華冰雪文化學術圖典》(待出版)叢書《序言》的論文版。以中華冰雪文化的研究框架為基礎,結合15本叢書的主題,分為中華冰雪歷史文化(古代北方的冰雪文化、明清時期的冰雪文化、民國時期的冰雪文化、中華冰雪詩畫選論、圖說冰雪體育)、雪域生態(tài)文化(冰雪民族文化拾零、青藏高原的山水文化、卡瓦格博雪山、冰雪之巔中華魂)和冰雪動植物文化(青藏高原的野生植物、青藏高原的野生動物、牦牛、藏鹀、獵鷹與鷹獵、馴鹿)三個部分,扼要介紹了第一次系統研究中華冰雪文化的成果。
關鍵詞:冰雪文化;中華文化;雪域生態(tài);冰雪運動;動植物
中圖分類號:C9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4 - 0001 - 13
人類在漫長的地球演化史上一直與冰雪世界為伍,相互適應,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冰雪生態(tài)、生產、生活文化。生物遺傳學的研究表明:今天歐亞北部地區(qū)早期的人群分布約在4萬年前有一個分化,一支是今天內亞地區(qū)早期的尼安德特人與現代人的后代,一支是東亞地區(qū)早期的丹尼索瓦人與現代人的后代。換句話說,當時歐亞的東西方向,大規(guī)模遷徙走廊因為寒冷尚未形成,遷徙不便形成了上述兩個相對獨立的人群1。到了冰盛期(LGM)結束的1.2萬年前,氣候明顯回暖,人口的分布開始在東西方向和南北方向較大規(guī)模的遷徙,北方人類的混雜現象開始加劇。1.1萬年前的全新世(Holocene),也可以說開啟了一個氣候較暖的冰雪紀年。
然而,隨著工業(yè)革命和人類對自然界的破壞,“人類世”(The Anthropocene)慘然出現,帶來了又一個新的冰雪紀年——氣候急劇變暖、冰雪世界面臨崩陷。人類世的冰雪紀年與人類活動密切相關,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冰雪挑戰(zhàn)”。英國南極調查局(BAS)的科學家通過調查北極地區(qū)海冰在大約12.7萬年前上一次間冰期融化的過程,微調了對北極未來海冰變化的預測。結果表明,北極海冰可能面臨比以前想像更嚴峻的損失,最早在2035年將迎來無冰之夏1。197個國家于2015年在巴黎召開的締約方會議第二十一屆會議上通過了《巴黎協定》,規(guī)定的目標是將本世紀全球氣溫升幅限制在2℃以內,努力爭取進一步限制在1.5℃以內。氣候專家豪斯法塞指出,科學模型預測今年秋冬季可能出現的“厄爾尼諾”現象或使全球氣溫上升約0.2°C,突破《巴黎協定》規(guī)定的氣溫警戒線。2023 - 2024可能成為有記錄以來全球最熱年份2。而長遠的冰雪世界退化則是人類的災難,包括大片陸地和城市的淹沒;瘟疫、災害、污染大量出現;糧食危機、土壤退化帶來的生靈涂炭。因此,維護世界的冰雪生態(tài),保護人類的冰雪家園,正在成為全世界的共識。在2021年10月12日昆明舉辦的《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上。再一次將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和挑戰(zhàn)擺在世人面前,這份共有196個締約方參與修訂的國際環(huán)境公約,反映出人類對全球生態(tài)系統——包括冰雪生態(tài)系統——保護的共同使命。
在人類輝煌的冰雪文明中,中華冰雪文明是冰雪文化生態(tài)的和諧典范。文化生態(tài)文明的核心價值是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文化多樣性共生、文化尊重與包容。中華大地自古以來就有世界上最為豐富的冰雪地理形態(tài)分布,中華冰雪文化承載了幾千年來博大精深的優(yōu)秀傳統文化,其中蘊含著內涵豐富的人類冰雪文化基因圖譜。探討中華冰雪文化的思想精髓和人文精神,乃是冰雪文化研究的宗旨與追求。
一、中華冰雪歷史文化
古代北方的冰雪文化3反映出歷經遠古地質上的盛冰期末期、新仙女木時期(Younger Dryas)、再到11000年前的全新世,人類也有一個全新的變化期。大約在舊石器晚期到新石器的前期,在貝加爾湖到阿爾泰山的歐亞大陸地區(qū),發(fā)現了多處冰雪狩獵巖畫。在青藏地區(qū)以及長白山和松花江流域等東北亞地區(qū),也發(fā)現了許多這個時期的崇拜和動植物生產的巖畫??脊艑W家曾在阿勒泰市發(fā)現了一副距今約1萬年前的滑雪巖畫,上有十幾個腳踏滑雪板或“牛骨”而曲肢前行的人,正列成弧形陣勢追趕一群野牛,表明阿勒泰地區(qū)是古代歐亞大陸冰雪文化的重要起源地之一4。
關于古代冰雪狩獵文化,《山海經·海內經》早有記載:“北海之內……有釘靈之國,其民從膝以下有毛,馬蹄,善走。”釘靈,又稱丁零、鐵勒、高車,是我國古代北方族群之一,主要分布在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qū)?!度龂尽の褐尽放崴芍⒁段郝浴分杏涊d:“烏孫長老言,北丁令有馬脛國,其人……膝以下生毛,馬脛馬蹄,不騎馬而走疾民也……馬蹄自鞭,其蹄日行三百里?!边@種叫“馬蹄”的騎具便是滑雪板。唐代蒙古高原北部山地生活的都波人和拔悉彌人常于冰雪上乘木馬狩獵野獸。唐杜佑所撰《通典》中記載:“拔悉彌……其人雄健,能射獵。國多雪,恒以木為馬,雪上逐鹿?!?/p>
古代東北亞人群有著豐富的冰雪狩獵文化,唐代魏徵在《隋書·北狄傳·室韋傳》中記載黑龍江流域生活室韋人“射獵為務,食肉衣皮”,“懼陷坑井,騎木而行”。唐《通典》記載了鄂霍茨克海沿岸的流鬼人依海島而居,冬季在冰原上乘狗拉雪橇狩獵。勒拿河一帶的鞠部落則用鹿牽引雪橇。《元一統志》記載了松花江流域的狗拉雪橇:“以木為之,其制輕簡,形如船,長一丈,寬二尺許,以數狗拽之?!睎|北亞以馴養(yǎng)豬著稱的通古斯人則在冬季出行時用豬油涂抹身體,穿豬皮制成的衣服。史祿國(S. Shirokogoroff)認為,正因為這一文化特征,與他們毗鄰的雅庫特人用突厥語中表示豬的詞匯稱呼他們?yōu)橥ü潘梗═ougus)1 。
古代游牧冰雪文化在新疆的阿爾泰山、天山和喀喇昆侖山三大山脈和準噶爾、塔里木兩大盆地尤為燦爛。豐富的冰雪融水和山地植被垂直帶等優(yōu)勢而形成了可供四季游牧的山地牧場。牧民以冰雪儲量將草原中常年有冰雪覆蓋的山脈稱為“親親烏拉”,而將少雪山地稱作“莫欽烏拉”。雪山融水孕育了包括喀什、和田、樓蘭、龜茲等20多個綠洲或綠洲群。綠洲居民發(fā)明了沙漠中的地下水長城“坎兒井”?!杜f唐書》記載從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兩河流域到塔里木盆地的眾多綠洲還流行著一種“祈寒”習俗,參與祈寒節(jié)(蘇幕遮)的人們光著身子、迎著潑水翩翩起舞。古代冰雪文化形成了特有的地緣文明。商業(yè)貿易形成了多民族交流通道。北亞草原游牧人群與中原農耕人群之間的文化交融也非常頻繁。
明清時期的冰雪文化2與古代不同的最大特點之一,是國家的冰雪文化,特別是宮廷冰嬉,成為國家之盛典。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即清天命元年,努爾哈赤登基稱汗建號“大金”,天命十年(1625年)正月初二,努爾哈赤率領后金宮廷的主要官員,在太子河冰面上舉行跑冰盛典。此后的冰上儀式間斷伴隨著康乾盛世,康熙二十年(1681年),為鞏固北方邊防,居安思危,保持軍隊驍勇善戰(zhàn),防止居功驕奢頹廢,修建了木蘭圍場,皇帝親自參加圍獵,即“木蘭秋狝”。乾隆深知木蘭秋狝之重要,他年幼時隨侍康熙哨鹿(滿語“木蘭”),并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作《哨鹿賦》,乾隆十八年又作《后哨鹿賦》,深知其祖父“誥戎習眾,不可忘先代遺規(guī)之意”。詩中將冰嬉和哨鹿、慶隆舞相提并論,是因為三者“皆國家舊俗遺風,可以垂示萬世”。乾隆舉辦冰嬉盛典,其政治意義和木蘭秋狝是一致的。
乾隆十年(1745年)武英殿刻朱墨套印本記錄了乾隆皇帝在閱視冰嬉之后專為冰嬉盛典創(chuàng)作的《御制冰嬉賦》,有乾隆自序“國俗有冰嬉者,護膝以芾,牢鞋以韋,或底含雙齒,使嚙凌而人不踣焉”?!妒汅爬m(xù)編》所載寧壽宮藏御筆中,將冰嬉歸為“國俗大觀”。乾隆皇帝還命宮廷畫師將冰嬉盛典的活動場景描繪記錄,命名《冰嬉圖》長卷,與同時期《萬壽圖》《南巡圖》等描繪國家大事的宮廷紀實類圖畫同等對待。在“禮典”中記載冰嬉規(guī)制,說明冰嬉在清代禮樂制度占有一席之地,在“軍禮”中也有重要位置。面對康乾盛世后期的帝國衰落,如何應對西方沖擊,重振國運,成為國俗運動的動力。
何偉亞(Joseph W. Esherick)在《懷柔遠人》一書中,圍繞馬嘎爾尼英國使團訪華之跪拜禮的事件,討論了當時兩個大國之間的文化碰撞3。乾隆皇帝在面對東西文化沖突時,思路與康熙如出一轍。清代主政者從來沒有想過全盤西化,而是在自己的傳統文化中尋找文化資源,重新樹立王朝國家“自我認同”的內涵與外延。冰嬉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成為乾隆朝的“優(yōu)秀傳統文化”,待以國俗而得以發(fā)揚。然而,隨著國力下降,致道光十一年(1831年)以后,閱視冰技已經很難如期舉行。最終在道光十九年,清廷正式停閱冰技。光緒年間,清廷試圖恢復具有典制意義的“冰鞋之戲”,因國力衰退、戰(zhàn)爭爆發(fā)、八旗生計等問題最終放棄1。冰嬉在乾隆時期作為“國俗”盛典,本希望借此振興國家,然而隨著國運日衰,終在光緒年間壽終正寢,飛馳的冰刀最終無法挽救停滯的帝國。
民國時期的冰雪文化2發(fā)生在中國社會和國家形態(tài)的巨大轉型之下,尤其體現在近代民族主義、大眾文化、婦女解放和日常生活之中。在1941年一篇題為《滑冰為我國固有》的文章中,作者言語間處處透出滑冰乃“國俗”“國粹”之民族優(yōu)越感。
可怪,我們青年,因為時下的冰鞋是歐洲的式樣,居然認為溜冰是歐洲人興的這種見解未免太淺陋了,又有歐洲人在冰上演的花樣東亞人脫不出他們的范圍,所以又誤認為歐洲人是滑冰的先進者,這種言辭,簡直是近視眼沒見過天星一樣,其實中國滑冰的花樣,較之歐洲人花樣不但多而且美觀,況且還有大規(guī)模合組的花樣,這樣東亞人遠年傳的冰上技能,現在無人演練并且無人知曉,豈不是太可恥又太可惜么3。
有趣的是這篇文章作者文實權的經歷:“十二歲時曾在慈禧皇太后,光緒皇帝駕前恭備冰嬉之差,又在民國十五(1926年)年創(chuàng)設露天冰場于北海公園漪瀾堂前太液池中,是年與梁又銘諸君發(fā)起化裝溜冰大會?!边@位前清當冰嬉之差的漪瀾堂冰場主人,正是借著“溜冰救國”的民族主義口號推動了20世紀20 - 30年代西式溜冰及化裝溜冰的熱潮。
另一類滑冰的民族主義敘事便是“為國溜冰!溜冰抗日!”青年們豪言:“放開腿腳,當心沉淪!塞外風高,北地冰厚,要痛痛快快的溜冰,我們應該到東北去,那才是我們的最好的大冰場!我們有溜的自由,應當拒絕別人偷進我們的冰場!”4北平近代冰雪文化中呈現的民族主義及其日常敘事,令我們看到民族主義思潮以何種方式進入普通民眾之中,國家與各社會群體出于不同的實踐動機與時代需求,將一個新的民族國家意識做進民眾的日常生活,冰雪文化則成為民族國家得以建構的文化元素5。
與民族主義的極端排斥不同,在大眾文化領域,更多是東西方文化非沖突的相互融入。北平在20世紀20年代開始興起的溜冰潮特別是化妝溜冰,正是在中西方文化碰撞中形成的6。大眾冰20文化將西方現代性通過溜冰活動具身性的落地中國:“都市里的洋玩意,公子哥兒和小姐都喜好,溜冰因為這是洋調調兒,當然也就歡迎。在都市一天一天的現代化的今日,當然這種‘文明也就越發(fā)的出風頭。”7在溜冰熱的過程中,本土化的“中國之西方”身體觀念成為東西方文化的表達主體。民國的北平冰雪文化還表明了近代女性的現代性追求,它并非一種簡單的西方文化復制,而是在女性自我的多重“它/他/她”性的對話和文化建構中完成的,由此可以理解以女性現代性為特點的中國近代冰雪文化之一面。
北平的冰雪文化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文化實踐,在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精英與百姓、國家與民眾的文化交融與并接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形成了中西交融、雅俗共賞、官民同享的文化轉型特點,它不是以對西方、對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精英文化的反抗和顛倒的方式,而是以共主體的共謀方式,成為中國社會轉型中的潤滑劑。
近代中國社會經歷了殖民之痛,一直尋求著現代化的立國之路。新文化運動后,舶來的“體育”概念攜帶著現代性思想開始廣泛進入學校1。關于西方體育運動的傳入,學界曾有被動的文化沖擊論和主動的救亡圖存需求論等解釋?!秷D說冰雪體育》2以體育文化藏品介紹了近代特別是新中國的冰雪體育。1881年洋務派李鴻章創(chuàng)立北洋水師學堂,曾調啟蒙思想家嚴復任天津水師學堂總教習。新式海軍學堂不僅引入了西式兵操訓練科目,同時也引入了包括滑冰在內的近代體育項目。據《天津通志體育志》記載,南開大學1925年成立白熊冰球隊,后與南開中學寒霜冰球隊合并為中華隊,同外國球場俱樂部一起參加萬國冰球賽。1935年,南開中華隊擊敗實力強勁的俄僑冰球隊而名聲顯赫。1935年1月,第19屆華北運動會首次在北平南海冰場舉行冰上表演大會。1943年2月7日為紀念“二七”大罷工20周年,在革命根據地延安,各界在延安大學的滑冰場舉辦了“延安市溜冰運動大會”。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的“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成為“人民體育”發(fā)展的基本原則。新中國的冰雪體育文化體現了那個時代工人、農民當家作主的新風貌,工人冰雪運動在我國的重工業(yè)區(qū)東北尤其普遍。1979年中國正式恢復在國際奧委會的合法席位,次年首次組隊參加了第13屆冬季奧運會。其實早在1956年第7屆意大利科蒂納丹佩佐冬奧會中,官方銅獎杯便以中國漢代提梁銅鼎為造型,將中國文化元素推向了世界冬奧會舞臺。2020年12月,北京冬奧組委會發(fā)行了阿勒泰巖畫徽章,徽章中左右兩側的人物來自沖乎爾鎮(zhèn)他和爾吐別克巖畫,一個腳穿“雪踏”或滑雪板行走在雪原之中,一個腳踏雙板、手持雙杖,正躬身向前追逐著獵物;另三個人物來自汗德尕特蒙古民族鄉(xiāng)敦德布拉克洞穴彩繪巖畫,這組人物正手持單桿雪杖滑雪前行。2021年冬奧組委會公布了本屆大賽的口號——一起向未來(Together for a Shared Future),表達了世界攜手走向美好未來的共同愿望。
中華冰雪詩畫歷來以詠雪詩和冰雪國畫見長3,是中華冰雪歷史文化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早在新石器和夏商周時代,已經有了珍貴的冰雪巖畫。西周至春秋的《詩經·小雅·信南山》有“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霖,既優(yōu)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表達了雨雪與農耕的關系。唐代詩人李商隱的《喜歡》詩“朔雪自龍沙,呈祥勢可嘉。有田皆種玉,無樹不開花”也表達了對農田豐收的祈盼。北宋許道寧畫的《雪溪漁父》、南宋李東的《雪江賣魚圖》,也都分別描繪了漁父和打漁人,表現了打漁人的生活與艱辛。
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冰雪詩畫的一大主題,“雪”在《說文解字》中為“凝雨,說物者”,《注說文解字》有“說今之悅字。物無不喜雪者”,意思是“雪悅萬物而共生”。北宋范寬的《雪景寒林圖》是描繪自然景觀的杰作之一。他善畫雪景,世稱其畫的雪景“畫山畫骨更畫魂”。唐書畫家王維的《雪中芭蕉圖》更是繪畫史上的千古之爭,后人紛紛臨摹并爭論其“真實性”。唐代張彥遠說“王維畫物,不問四時,桃杏蓉蓮,同畫一景”。宋代朱翌說“右丞不誤,嶺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紅蕉方開花,知前輩不茍”。其實王維的雪中芭蕉亦真亦幻,真者,自然也,嶺南確有此景。20世紀70年代初筆者曾在大庾嶺下的曲江當過兵,遇過雪景,也見過芭蕉。幻者,意境也,寓思想心境于形象之中,讓人們超凡脫俗,領悟大自然的冷暖交融、物景變幻、自然天成。
國家興衰是許多詩畫家的藝術情懷。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是唐代杰出的文學家、思想家,他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表達了為國家而身陷逆境的內心感受。以雪言情、以雪言志。李白的《北風行》則寫出了怒號的北風雨雪下,一位思念赴長城救邊丈夫的婦人心情:“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虚T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赵?,人今戰(zhàn)死不復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痹诶畎坠P下,這位婦人代表了千萬個為國上戰(zhàn)場的將士家庭,即便能夠用黃土填塞黃河,也無法平息心中交織的恨與愛。這不由令人想起《沁園春·雪》中毛澤東另類豪放的國家情懷:“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詞中的浩瀚與壯美,似乎就是對中華冰雪歷史文化的回溯,抒發(fā)出其中的人文情懷和宏偉氣派。
二、雪域生態(tài)文化
中華大地上有著世界之巔珠穆朗瑪峰和別具冰雪文化生態(tài)特點的青藏雪域高原;有著西北阿爾泰、天山山脈和祁連山脈,有著壯闊的蒙古草原和富饒的東北與華北平原;有著西南橫斷山脈;形成了一條從云南北部到山東南部的“冰雪胡煥庸線”。雪域各族人民在其北部這片廣袤的冰雪地理區(qū)域中創(chuàng)造了燦爛多元的冰雪文化。
根據人類學家威斯勒(C. Wissler)與克魯伯(A. Kroeber)的“文化區(qū)”概念,以及斯圖爾德(J. Steward)提出的文化生態(tài)學,可嘗試劃分出東北、華北與內蒙古、西北與新疆、西南與西藏四個冰雪文化生態(tài)區(qū),《冰雪民族文化拾零》1介紹了不同生態(tài)位下各冰雪民族在生產、生活和娛樂節(jié)慶等方面的冰雪文化。
漁獵文化分布在東北黑山白水的烏蘇里江、黑龍江和松花江以及大小興安嶺,《北史·室韋》中有“鑿冰沒水中而網取魚龜”?!哆|史·營衛(wèi)志·春捺缽》有“皇帝正月上旬起牙帳,約六十日方至,天鵝未至,卓帳冰上,鑿冰取魚,冰泮乃縱鷹鶻捕雁……”。查干湖每年正月過后的“春捺缽”還伴有醒網祭湖儀式,并舉行“頭魚宴”?!独m(xù)資治通鑒》卷九七宋緩《上契丹事》稱“俗喜罩魚,設氈廬于河冰之上,密掩其門,鑿冰為竅,舉火照之,魚盡來湊,即垂釣竿,罕有失者……”?!都滞ㄖ尽酚小昂涌跂|西一帶為赫哲族部落,亦曰黑金,俗以其人食魚鮮,衣魚皮,呼為魚皮韃子……暖時則以熟成魚皮制衣服之”,被人類學家凌純聲稱之為“魚食民族”2。
東北的鄂倫春、鄂溫克、赫哲、錫伯等冰雪民族傳統以狩獵維生?!妒酚洝酚小皟耗茯T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力士能貫弓,盡為甲騎”。《北史·契丹》載:室韋人冠以狐貂,身穿鹿皮?!杜f唐書》有“室韋兵器有角弓楛矢,尤善射,長于射獵”?!缎绿茣酚涊d“拔野古,產良馬,俗嗜獵射,乘木逐鹿冰上”“東至木馬突厥三部落,曰都播、彌列、哥餓支…多善馬,俗乘木馬馳冰上,以板藉足,屈木支腋,蹴輒百步,勢迅激”。都播人還用鳥的羽毛織成的衣服御寒?!段簳酚涊d錫伯人有“俗善騎射,隨水草而牧”“人人善射,以戰(zhàn)死為榮,特產角端弓”。
游牧冰雪民族包括了北方的蒙古族、滿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達斡爾族等,西南的藏族、傈僳族等,以及西北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錫伯族、塔吉克族、烏孜別克族、塔塔爾族等。終年積雪的帕米爾高原,雪水融化形成多個湖泊和多條河流,致當地有許多天然牧場和耕地,為當地人帶來足富的生產生活。《詩經·豳風·七月》曰“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凌陰”當為西周時期的冰庫,冰可用于祭祀薦廟、畜肉防腐等。
農耕冰雪民族主要分布在西北帕米爾高原東部,“一江兩河流域”是青藏高原的農耕區(qū)域,另外也包括有河湟谷地、柴達木盆地、橫斷山脈中的旱谷地帶,還包括東北和華北平原。《格薩爾》史詩中描述了青稞與人和社會的關系以及與其他作物的關系:大麥是青稞的兒子,生長在山川間的平地/小麥是青稞的女傭,生長在川地之中/蕎麥是青稞的咒師,生長在川地里/豆子是青稞的兵士,生長在廣大山地/燕麥是青稞的武器,生長在任何之地。體現出青稞的文化生命,以及羅茹(Nicole Loraux)所說“地生人”(autochthony)1的宇宙觀。
青藏高原的山水文化2浩瀚綿延,體現在優(yōu)美的詩句中:“青藏高原上,有一種雄偉,叫山;有一種純凈,叫湖;他們共同守護著這片圣土。”在藏人的想象中,青藏高原的形狀就像一片樹葉,葉脈是喜馬拉雅、岡底斯、唐古拉、巴顏喀拉、昆侖、喀喇昆侖和祁連等連綿起伏的山脈,而遍布各地的大大小小的雪山和湖泊,恰似葉片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青藏高原上生活著大約210種野生哺乳動物,陸棲脊椎動物近1 100種,鳥類678種,爬行類83種,兩棲類80種。還有魚類、真菌以及包括昆蟲在內而目前還難以統計的無脊椎動物和藻類、地衣、細菌、病毒等巨大數量的物種,體現出高原物種豐富的多樣性以及他們的“文化自由”。巴西人類學家卡斯特羅(E. V. de Castro)基于對亞馬遜印第安原住民的研究,曾提出多元自然論(multinaturalism)3,試圖擺脫自然與文化的二元對立,認為多物種在文化或精神上是一致的,因而人對神山圣湖的信仰崇拜以及非人的雄山大湖在文化和精神上是統一的。
雪域高原的傳統文化認為,人類眼中的地球以及太陽和月亮等周邊其他星球共同組成了一個四洲世界。按照《俱舍論》,四洲世界的圓心處有一座中空的大山“日佳波日熱”,直譯“眾山之王”,漢語稱“須彌山”。一種說法認為須彌山指的是岡底斯山的岡仁波齊,是中、印、尼等國家和苯教、印度教、佛教共同的神山。青藏高原的四大神山指北方的念青唐古拉、東方的瑪卿邦熱、南方的古拉卡日和西方的諾金崗桑。1963年阿斯塔那墓出土了《伏羲女媧圖》,圖中有陰陽、天象、日月星辰、北斗等星宿、太陽中的三足鳥、地上的昆侖墟、圍繞昆侖墟的十日(十時)、伏羲女媧飛龍在天之交龍、兩神各手持定春分秋分的規(guī)矩,是天文和人文的合成圖,體現了昆侖開世的宇宙觀。
青藏高原上有超過2 000個湖泊,冰川面積4.7萬平方千米,占全國冰川總面積的80%。廣泛分布的冰川孕育了長江、黃河、瀾滄江和怒江等水系,孕育了雅魯藏布江、恒河、印度河等江河上游的象泉河、馬泉河、獅泉河、孔雀河等四大圣河,惠及南亞大陸和印度半島,養(yǎng)育了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暗が敗睘椴卣Z女性念神,十二丹瑪分別居住在納木錯、羊卓雍錯湖等12個湖泊,將神山圣湖與人類融合起來。
卡瓦格博雪山(梅里雪山)1最令世人矚目的是其從中心直到村落的神山體系。卡瓦格博山神被稱之為“絨贊卡瓦格博”,“絨”指河谷,“贊”為“雪山贊神”。民間傳說世界最初形成時,到處皆為汪洋海,無垠海中聳須彌,須彌山上豎玉柱;玉柱之上搭金座,金座之顛形成山,此山便是卡格博??ㄍ吒癫┡c西藏和青海山神之間借血緣和姻緣紐帶結成聯盟,這既是宗教和精神的共同體,也是人群的地域文化共同體。在卡瓦格博周圍的四個方向,有四座拱衛(wèi)圣境的戰(zhàn)神:東方戰(zhàn)神扎拉瓊欽(白馬雪山),因其坐騎為大鵬鳥而得名;南方戰(zhàn)神扎拉瑪雅欽(碧羅雪山),因其坐騎為孔雀而得名;西方戰(zhàn)神扎拉森欽(怒江邊的盧阿森拉神山),因其坐騎為雪白的雄師而得名;北方戰(zhàn)神扎拉珠欽(達美龍神山),因騎著青龍而得名。這四位戰(zhàn)神法力巨大,消災祛病,讓卡瓦格博圣地吉祥安泰。
神山的體系一直延伸到村落之中。如位于卡瓦格博雪峰西南方深山峽谷中的德欽縣雨崩村是卡瓦格博地域的腹心地帶,有區(qū)域神山3座,地域神山8座,村落神山15座。位于卡瓦格博東面明永冰川腳下的明永村有12處神山,其中卡瓦格博等五座屬于區(qū)域共同體神山和地域神山,其余的7座是明永村單獨供奉的神山,村落神還會再細分。當地傳說卡瓦格博山神是勝樂金剛的化身,多杰帕姆是勝樂金剛的佛母,她代表空樂無二之金剛,也稱“金剛亥母”,兼有神山和圣地掌管者的雙重身份,分布在其周圍的不同山巒,均代表她身體的不同部位。其中,江坡村的江格尼神山被認為是多吉帕姆的右腳,位于玖農村口東面一條東西向的神山霞瓊是她的左膝,雪達村的楚哇措圣湖是她手持的嘎巴拉碗,位于楚哇措湖邊的拉雅格博是她的坐騎。如此無山不神的神山體系,不僅是宇宙觀、宗教觀,也是價值觀、生活觀,乃是雪域高原人類的文明杰作!
世界之巔中華魂2是世界最高峰珠峰的寫照。珠峰的白雪皚皚與絢麗冰川景觀,距今僅有一百多萬年的歷史。由于青藏高原和喜馬拉雅山脈的隆起,來自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東南季風被阻斷,氣候開始變得干燥寒冷,由此大規(guī)模冰川得以發(fā)育。然而近半個世紀來,隨著全球變暖,中絨布冰川冰面湖的湖水已下降了兩米,冰川面積退縮了15%以上,冰川強烈消融已悄然無聲地為人類敲響了警鐘。
1708年,康熙開啟了以西洋教士為主重新測繪全國地圖的計劃,1709年,康熙命駐藏大臣赫壽組織測繪西藏地圖。1714年,康熙再派曾在欽天監(jiān)跟隨西洋教士學習數學、測量的兩位喇嘛楚兒沁藏布、蘭木占巴以及理藩院主事勝住三人繪制西寧、西藏地圖。當時用經緯圖法和梯形投影法進行測量,于1718年編成。在1721年《皇輿全覽圖》漢文木版中,珠峰第一次標注為“朱母郎馬阿林”,“阿林”為滿語“山”之意。珠峰制圖史反映出康乾時期中西方相遇下的帝國轉型和主權意識萌芽:清王朝不斷擴疆定土并開始測繪新圖來界定領土。
登頂珠峰一直伴隨著民族主義情結。人類學家戴維斯 (W. Davis)在研究英國探險隊在1920年代的三次珠峰征程時指出,戰(zhàn)后攀登珠峰,對于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而言,意味著一種救贖與重生的努力1。1920年英國向西藏噶廈請求攀登珠峰的申請書上使用了“珠穆朗瑪”,提到在當地文化中是“潔白如玉般的女神”之意。1922年,珠峰委員會在第二次珠峰登山中使用氧氣登上了8320米的高度,但造成7位夏爾巴人在雪崩中遇難。尼泊爾國王的吊唁函中將此次災難歸因于“神的憤怒”,因為他們褻瀆了神的住所2。
1953年5月29日,希拉里(Edmund Hillary)和丹增(Tenzing Norgay)沿東南山脊路線登上了珠峰。在加德滿都,人們帶著強烈的政治情緒希望丹增是第一個登上峰頂的人。而英國女王則授予了隊長亨特和希拉里英帝國的爵位,作為印度公民的丹增被授予了喬治勛章。有趣的是,在民族情緒強烈的政治氣氛中,丹增與希拉里卻一致決定對外宣告兩人同時登頂,不分先后3。
1959年底,國家體委決定于1960年春從北坡科考攀登珠峰。貢布回憶當時的情境:“中國人要甩掉‘東亞病夫的帽子,向世界證明我們有力量、有能力突破這條‘死亡路線。我們不僅要攀登世界最高峰,而且要創(chuàng)造世界的高度!”當年攀登珠峰還肩負了一項莊嚴的國家使命。當時中國就邊境劃界問題進行領土主權談判。1960年5月25日凌晨4時20分成功登頂后,1961年10月5日,中尼正式簽署邊界條約,珠穆朗瑪峰北坡主權歸屬中國。
從清代皇輿全覽圖中的邊陲一角,到西方各國的探險、民族主義的宣泄空間,再到新中國領土完整與尊嚴的載體,珠穆朗瑪峰參與了三百年來人與自然、科學技術與多元文化的碰撞,成為世人矚目的人類冰雪文化的歷史表征。然而,珠峰的自然生態(tài)和文化生態(tài)保護依然形勢嚴峻。拉圖爾(Bruno Latour)曾經這樣回答“人類世”的問題:重新連結人類與土地的親密關系,傾聽大地神圣的氣息,向自然萬物請教“生態(tài)正義”(ecojustice),恭敬地回到生物鏈上人類應有的位置,與其它生物依賴共生,培育我們的“大地人”意識,并謙卑地輔助地球資源的循環(huán)再生4。
三、冰雪動植物文化
在雪域高原,人與山川河流、數百萬年以來的野生動物與數千萬年以來的野生植物,共同構成了一個生態(tài)共生體,是中華冰雪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青藏高原的植物1充滿了神圣性與神話色彩。在雪域藏人的傳統文化中,人類所在的娑婆世界在陸地形成之前曾經是一片汪洋大海,有一天海面上突然盛開一千零二朵碩大的白花,每朵花都有一千片花瓣,預示著未來將有一千零二尊佛誕生于這個世界,因此這個世界也被稱作“嘎哇梅朵尖”(?????????????????),意思是“花世界”。人類學家古迪(J. Goody)在《花的文化》中敘述了人類如何在神話、詩歌、圖畫和各種生活中賦予花以文化意義。花文化在歐亞大陸尤其盛行,作為富貴、長壽、幸福和美好象征的中國花文化更是獨特2。
青藏高原(包括喜馬拉雅山和橫斷山側坡)共有維管植物1 500屬,超過12 000種,占中國維管植物物種總數的40%。其中,特有的種子植物有3 764種,包括草本植物2 873種, 灌木769種, 喬木122種。在高等植物中,有蕨類800余種,裸子植物88種和被子植物12 000種以上;桫欏、巨柏、喜馬拉雅長葉松、紅豆杉、長葉云杉、千果欖仁等珍稀瀕危植物都在這一地區(qū)有分布或特產于此。
在雪域高原,杜鵑被視為純凈和吉祥的象征。杜鵑是全球最早交流的植物之一,中國也是歐洲杜鵑的源頭。全世界約有1 000余種杜鵑花,而中國約有542種。1883 - 1890年間,法國傳教士德拉維(Père J. M. Delavay)首次在大理蒼山等地進行植物采集活動,其中馬纓杜鵑(Rhododendrondelavayi)便以德拉維命名。1904 - 1932年,英國植物學家喬治·福雷斯特(G. Forrest)在蒼山及云南其他地區(qū)進行植物采集,共采集杜鵑花309種,其中超過250種為新種。1922 - 1947年,美國植物學家洛克(J. F. Rock)和威爾遜(E. H. Wilson)等西方探險家進入我國西部、西南部及喜馬拉雅山地區(qū)考察,采集了大量的高原杜鵑花標本、種子和苗木3。歐美學者的考察曾令植物分類學家方文培感嘆:外國人“采取我國珍奇之植物標本,藏諸外國博物館中。本國境內反不得一見。此于中國植物學雖不無貢獻,然亦中國之奇恥大辱也”4。
青藏高原有菩提樹、藏紅花、雪蓮花、格?;ǖ葒乙患壉Wo植物或珍貴植物品種,藏人認為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出生、成佛、講法、圓寂,因此菩提樹葉成為佛教的標志。佛經中也常說到睡蓮,白色睡蓮象征慈悲與和平,黃色象征財富,紅色代表威權,藍色代表力量。然而隨著環(huán)境的惡化,因利益追逐使得濫采亂挖冬蟲夏草等成風,已經對青藏高原的珍稀藥用植物構成嚴重威脅。正如羅安清(A. L. Tsing)在《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上的生活可能》中提出的問題:面對“人類世”,如何思考“不發(fā)展”?人類如何與多物種共生5?
青藏高原的野生動物6中有國家一、二級保護種類包括大熊貓、金絲猴、藏羚、野牦牛、藏野驢、 盤羊、雪豹、羚牛、白唇鹿、梅花鹿等。在雪域高原的九大猛獸中,虎和豺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為等級“瀕?!钡奈锓N,雪豹、豹、云豹和黑熊被列為“易?!蔽锓N。
吐蕃王朝從松贊干布(617 - 650年)到赤松德贊(742 - 797),雪域高原的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空前繁榮。松贊干布曾制定“吐蕃基礎三十六制”,規(guī)定勇士的標志是虎皮袍。國王對喇嘛表達敬意的做法之一是奉上用虎、豹和云豹的毛皮裝飾的猞猁皮大氅。這些大型貓科動物因為身上艷麗的毛皮而受到人們的獵捕,毛皮貿易甚至孕育出一些藏區(qū)的宗教、文化和政治中心。民主改革之前的西藏,在吐蕃王法、佛教教法和民間習慣法的基礎上,藏巴第悉噶瑪丹迥旺布時期曾制定《十六法典》,五世達賴喇嘛時期制定了《十三法典》,都規(guī)定各地必須在從神變節(jié)(藏歷正月的傳召大法會)開始的“假日的五個月里發(fā)布封山蔽澤令”,其目的是“使野狼而外的獸類、魚、水獺等可以在自己的居住區(qū)無憂無慮地生活”。體現了一種傳統的生態(tài)保護意識。
在“文革”期間及其之后的數十年中,由于宗教信仰和民間習慣法的弱逝,猛獸一度遭到大肆捕殺。據估計,1982年以前西藏僅昌都地區(qū),每年就要捕殺200 - 300只金錢豹,最多年1970年收到304張毛皮。到了1990年代末,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虎豹的毛皮,曾經一整張虎皮能賣到四至八萬元,加劇了捕殺與走私。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后期,每年在青海有一萬頭巖羊被獵殺,而在海南藏族自治州,僅1976 - 1980年間就收購了151 831張旱獺皮、5 683張草兔皮、3 428張巖羊皮以及各種其他動物的皮毛,到80年代末,許多野生有蹄類動物——比如藏原羚、藏野驢、馬鹿、馬麝、巖羊都已經為數不多,甚至銷聲匿跡了。陸川的《可可西里》講述了記者尕玉和巡山隊員為保護藏羚羊與盜獵分子殊死戰(zhàn)斗的故事,先后獲得第1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以及金馬獎和金像獎等,反映出一種人們的共同心向:理解人與動植物的關系,共同保護人類的冰雪家園。
大約在距今200萬年的上新世后半期到更新世,原始野牦牛已經出現1。藏族古代卜辭說:“在三棱的雪山上,野牦牛站立著,永遠是雪山之王!”在西藏牦牛博物館陳列著一具黃河古河床出土的野牦牛頭骨,經北京大學碳14鑒定年代超過45 000年。據科學家20世紀90年代的調查,青藏高原的野牦??倲荡蠹s近15 000頭。在博物學家喬治·夏勒看來,野牦牛才是極高高原地區(qū)的象征符號。科研人員通過基因測序發(fā)現,早在距今7 300年前,野牦牛就已經被馴化成家畜牦牛2。
在青藏高原的古老傳說中,當世間第一縷陽光照耀到神山崗仁波齊時,就有了第一頭牦牛。在藏族的創(chuàng)世傳奇民歌當中,牦牛的頭顱變成了高山,牦牛皮鋪開變成了大地,牦牛尾巴變成了江河。藏族創(chuàng)世紀神話《萬物起源》中說:“牦牛的頭、眼、腸、毛、蹄、心臟等,變成了日月、星辰、江河、湖泊、森林、山川?!薄渡胶=洝け鄙浇洝酚涊d:(潘侯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四節(jié)生毛,名曰旄牛,應為漢文中關于牦牛的最早的記載。牦牛的神圣性體現在神話傳說中,有著名的雅拉香波山神、岡底斯山神等化身為白牦牛的說法。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長江,藏語稱之為vbri - chu,即母牦牛河。
牦牛放生是人類與動物關系的體現,放生儀式源于15世紀,由絨布寺扎珠·阿旺單增羅布上師首創(chuàng)。每年藏歷四月十七日時,都有演說《牦牛禮贊》的傳統儀軌,絨布寺的薩嘎達瓦節(jié)的其它活動都是由僧人主持,唯有《牦牛贊》是由俗人(養(yǎng)牦牛的人)主持。該儀式曾在“文革”期間中斷,后在1994年得以恢復。祈送這些與高原人民相伴相隨了幾千年的牦牛,相信這些高原的精靈,只要珠峰沒有塌陷,高原沒有夷平,牦牛就一定會在這里永生。
《中國動物地理》將中國的動物地理區(qū)劃分為2界3亞界7區(qū)19亞區(qū),青海藏南亞區(qū)處于青藏高原東南部邊緣,地形復雜、多南北向深切河谷,植被垂直變化明顯,鳥類比之羌塘高原明顯較為豐富。特別在與東洋界中印亞界的西南區(qū)(橫斷山脈及其附近高山區(qū))接壤地帶,存在部分喜馬拉雅 - 橫斷山區(qū)型的鳥類,如雉鶉、血雉、綠尾虹雉、白馬雞。棕草鹛、藏鹀1等在此亞區(qū)局部分布,另有古北型間斷分布的鳥種斑尾榛雞和黑頭噪鴉,均為中國特有種。噶瑪噶舉派十世噶瑪巴的畫作描繪最多的是鳥兒的形象,人們甚至認為,名為《鳥中佛法》的經典就是他的作品,與噶瑪巴生活中的踐行相一致,即使在異常困頓的情況下,他依然堅持對鳥和其他動物的施舍。
1868年和1875年,印度帝國博物館館長、博物學家安德森兩次到云南考察,1878年出版了《解剖學和動物學研究》,記述了考察中收集到鳥類234種。1904年,俄國鳥類學家比安奇根據科茲洛夫帶回的標本描述了鳥類新種——藏鹀(Emberiza koslowi)。1935年,美國第二次杜蘭考察隊在湄公河和長江上游支流的村莊采集到5雄1雌共6號藏鹀標本。1963年,中國科學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科考隊在玉樹地區(qū)首次采集到兩號藏鹀標本。2005年,白玉寺堪布扎西桑俄和董江天等觀鳥保護組織的成員在白玉寺后山發(fā)現珍稀物種藏鹀,開始了業(yè)余學者的研究旅程。2006年,成立“白玉寺觀鳥小組”,首次開展自然保護項目,調查藏鹀的數量和分布2008年,與牧民合作在白玉鄉(xiāng)建立藏鹀保護小區(qū)。2011年,與23座寺院活佛聯合確立藏鹀為年保玉則神山神鳥;2013年藏鹀項目組在《動物學雜志》第一次發(fā)表了藏鹀的學術論文2。2020年,啟動藏鹀繁殖地鳥類群落調查。神鳥藏鹀的民間保護已經成為高原鳥類保護的一個典范。
在歐亞草原游牧民游牧生活中,人類與獵鷹3共同相處、相互信任,建立了親密的情感。中國古代有很多獵鷹的記載,春秋時有楚文王用鷹犬狩獵的記述,在漢文典籍中也有了記載,如遼天祚帝因逼迫女真人進貢海東青獵鷹,激發(fā)了女真人的反抗,并攻克遼京建立了金王朝。
鷹通常生長、生活在歐亞草原地帶海拔通常在1 500~3 000米的崇山峻嶺之中。哈薩克、柯爾克孜族等游牧民族的觀念當中之把“鷹”視為吉祥之物,稱為“神鳥”。游牧人認為“鷹”是非常精明的動物,懂感情,鷹是天之驕子,百鳥之王,是天空的霸主,天生尊貴?!鞍退笔枪_克族一項吉祥文化和習俗,意指祝福。獵人和獵鷹首次出獵時,必須要得到阿吾勒內部德高望重的男性長輩所做的巴塔和祈福儀式。在哈薩克族獵人間有一種習俗,把獵鷹當天捕獵到的獵物送給身邊年長者或身邊幫助驅趕獵物的“哈呼什”,這種習俗叫“沃勒扎”,意指所得、贈禮的意思。
哈薩克族民間信仰中有鷹神,被認為是薩滿教或者原始祆教信仰的遺俗。哈薩克族民間動物模擬舞“鷹舞”就是一種巴克斯(巫師、薩滿)通鷹神的形式。在哈薩克、柯爾克孜族牧民的巴塔(祈禱)祝福詞中,在給孩子命名時,在婚禮儀式上,在歡歌樂舞中,在家庭教育里,都有著獵鷹的影子。哈薩克人的觀念當中,鷹不能當作價值等價交換的物品,鷹是無價的,鷹的價值是用親情和友情來衡量的。2006年,“塔吉克族鷹舞”列入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鷹獵文化的保護終于進入了國家的日程。
馴鹿是泰加林中的生靈1。位于呼倫貝爾草原和大興安嶺交匯處的敖魯古雅,是中國保留完好的典型凍土帶以及泰加林區(qū),馴鹿和“使鹿鄂溫克”在這里活動的時間已有數百年,現代通古斯語中“鄂倫春”(Oroqian)的語意也包含“有馴鹿的人”。大約在200多萬年以前的更新世后期,分布在歐亞大陸上的人類依靠捕食馴鹿吸取營養(yǎng),馴鹿也是唯一人類馴化的鹿種?!禛igaScience》雜志2017年曾發(fā)表中國農科院等國內外研究機構聯合揭示馴鹿適應北極環(huán)境分子基因機制的論文2,包括馴鹿眼睛為何適應極晝和極夜的環(huán)境,以及馴鹿的神經嵴細胞快速進化或突變是馴鹿溫順容易馴化的關鍵因素。不過此時,想到在敖魯古雅看到馴鹿那善良濕潤的眼睛,心里卻有說不出的滋味:一個伴隨了人類百萬年卻行將被人類消滅的古老物種,還在將牠的基因貢獻給人類!
史祿國曾談到北方通古斯民族傳統的馴鹿文化。與黑龍江上游生活的埃文克人同源的鄂倫春族的捕獵和繁殖馴鹿,都與薩滿信仰有密切關聯3。每年春季母馴鹿產子的時節(jié),便會舉行“跳鹿神”等祭祀儀式,主持儀式的薩滿會向神祈求取得法力,然后再把法力轉化到族人和其所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中,祈求族人健康平安,大地中的動、植物都能有更好的繁殖和生長。這種美好和諧的人與動物的關系,令人倍感溫暖!
莫厄特(Farley Mowat)的兩部書《鹿之民》(People of the Deer)和《絕望者》(The Desperate People)是其對加拿大北部馴鹿部落因紐特人的研究,記錄了在殖民貿易和所謂安居工程下的被迫遠離家園的慘狀:人口急劇減少,徹底失去按照自己意愿和生活方式去生活的自由。感嘆“絕望者”至今仍然沒有希望。只有以自己的意愿和能力討生活的權利,才能讓他們作為有生命的人類存在4。目前,鄂溫克和鄂倫春的馴鹿文化因為禁獵和生態(tài)移民等項目而趨于消失,成為一種商業(yè)化下的旅游展演。顧桃的紀錄片《敖魯古雅·敖魯古雅》和《犴達罕》深刻揭示了狩獵民族在文化轉型中的陣痛。費孝通提出“文化自覺”,正是基于1997年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討班上,《馴鹿》作者白蘭老師對禁獵后的鄂倫春人如何既保護民族文化又尋求生存發(fā)展所做的發(fā)言。費孝通說:“文化自覺”這四個字正表達了世界各地多種文化接觸中引起的人類心態(tài)之求?!叭祟惏l(fā)展到現在已開始要知道我們各民族的文化是哪里來的?怎樣形成的?它的實質是什么?它將把人類帶到哪里去”5?
相信費孝通的這一世紀發(fā)問,也是對人類世冰雪紀年的發(fā)問,是對人類冰雪文化如何保護、青藏高原動植物以及馴鹿等多物種生命如何可持續(xù)的發(fā)問,更是對人類良知與人性的世紀拷問!
[責任編輯:孟凡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