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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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銅陵縣的地勢,南面高峻(多為黃山北麓山地丘陵),北面低洼(全是緊鄰長江的沙洲和圩區(qū))。我老家“和平鄉(xiāng)”(現(xiàn)與其他數(shù)鄉(xiāng)合并為“西聯(lián)鎮(zhèn)”)就在縣境北部正中的一個圩區(qū),以“大圩埂”為界,南北一分為二。
“大圩埂”以北的江邊沙地俗稱“小圩”,行政區(qū)劃上叫“萬豐圩”,北面是一條無名的夾江及其與長江交匯處(俗稱“大江口”)。
“小圩”和夾江之間有一條“小圩埂”,低矮狹窄?;蛟S考慮到成本吧,“小圩埂”總是小修小補,從未加固升高到能跟南邊“大圩埂”看齊。若逢江水浩大之年,便任其決堤,俗稱“破小圩”。
但“破小圩”的悲劇并不經(jīng)常發(fā)生?!靶≯住备孛娣e小,原有少數(shù)居民已陸續(xù)遷移,對“小圩埂”實行無為而治,成本上是合算的。經(jīng)過近二十多年退耕還林,“小圩”如今已變成一片森林,即使“破小圩”,淹沒一兩個月也無妨(相當于泄洪區(qū)),所以“小圩埂”只需小修小補,能抵擋一般的洪水就夠了。
“大圩埂”以南的“老圩”,行政區(qū)劃上叫“官莊圩”,居民和耕地集中于此,必須力保其安全。歷年以來“大圩埂”不斷培土拋石,增高加寬。1970年代初我記事時它就高達十五米左右,頂寬四米許,宛若一條狹長蜿蜒的小山,牢牢護定“老圩”。村民們說到“圩埂”,若無特別限定,一般就指“大圩埂”(或“老圩埂”)。
長江沿岸圩區(qū)的農(nóng)民為了筑堤護圩,祖祖輩輩,前赴后繼,不知花了多大氣力,吃了多少苦頭,我鄉(xiāng)圩區(qū)并非特例。每年一到汛期,以及春冬農(nóng)閑,各村鎮(zhèn)都全員發(fā)動,日夜搶修。小學校的男生從四五年級開始就“挖土方”或“挑土”,雖然不能跟“壯勞力”相比,但也不無小補。
從1972年至1977年,我先后就讀的三所小學都在“圩埂腳下”,緊挨著“大圩埂”南側(cè)底部,活動半徑限于“大圩埂”南側(cè)幾個稀疏的自然村落,以及“小圩”的旱地。至于“大圩”(或“老圩”)中央地帶(俗稱“老圩心”),除了靠近本村(生產(chǎn)小隊)的水田和各家各戶自留地,就很少涉足了。
小孩眼力好,風和日麗,“老圩心里”的人家屋舍都看得分明,但不會無緣無故跑去玩耍。更遠處綿延無盡的皖南青黛色群山(一些長期開采的礦區(qū)顯出灰白色),直線距離不過三四十公里,現(xiàn)在一踩油門,半個小時便能抵達,但對童年時代的我來說,那仿佛就是遙不可及的人間仙境。
1977年夏,我要上初中了。全公社唯一的初級中學(“和平中學”)不在“圩埂腳下”,而在“老圩心里”一座名叫“壟上”的小鎮(zhèn)。從我家往南去學校,走中間縱橫交錯的田埂是捷徑,走左右(東西)兩條沿灌溉渠修筑的機耕路,則要繞一點彎子,但都不會超過一小時。過去上小學,總是走“大圩埂”頂上或圩埂腳的小道,現(xiàn)在來回須穿過“老圩心”的廣闊田疇,以及散布其中的許多陌生村鎮(zhèn),感覺便完全兩樣了。
我從此告別童年,開始融入了家鄉(xiāng)生活的另一個空間。
2
《銅陵縣志》(黃山書社1993年8月版)沒有詳細交代本縣人口遷徙史,對臨江圩區(qū)生民聚散,更是語焉不詳。略查《中國移民史》之類皇皇巨著,也很少此類細節(jié)的交代。幾年前我有幸跟幾位同宗一道重修《五松郜氏族譜》,以本族播遷為線索,約略知道圩區(qū)人口基本上是從南面山區(qū)和丘陵逐漸向北面臨江的“洲圩”遷徙的。
沿江洲圩平地在漫長的地質(zhì)年代之前就已經(jīng)形成,但經(jīng)常被江水漫灌,明代以前很少有組織地圩堤修防,因此不會有太多穩(wěn)定的居民。明清兩代通過民辦官督,斷斷續(xù)續(xù)修建了一些圩堤(俗稱“圩埂”),南部山區(qū)和丘陵地帶的居民這才有可能大規(guī)模遷移到洲圩地區(qū)。說到我們一鄉(xiāng)內(nèi)部人口的微觀遷徙,應該是先有“老圩心”的村鎮(zhèn),后來才慢慢形成了“圩埂腳下”的若干自然村落。
這只是一點推測,尚祈治家鄉(xiāng)史地之學的通人有教我。
我家原本獨門獨戶,住在“小圩”當中一個名叫“小圩墱”的高地(至今尚存),因為遭過一次土匪綁票,早年“小圩埂”又經(jīng)常潰決,所以便搬到“圩埂腳下”的“老圩”。這也并非萬全之策。1954年“破老圩”,父母就不得不帶著大姐、二姐和剛出生才幾天的大哥,逃難到山區(qū)外婆家(鐘鳴鄉(xiāng)“泉欄”村),依靠外婆一家的接濟才渡過難關(guān)。
后來“大圩埂”越修越高,從我出生(1966年)至今,再也沒有“破老圩”?!靶≯住钡埂捌啤边^幾次,渾濁的江水沖決臨江的“小圩埂”,很快淹沒整個“小圩”,直抵“大圩埂”北側(cè)。
別看江水離“大圩埂”頂部還有十幾米,卻難?!按筵坠 睕]有土質(zhì)疏松的地段,萬一滲水,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因此不僅原來的幾戶住“小圩埂”的人家早已搬到“老圩”,“圩埂腳下”的居民也要在“大圩埂”上搭建簡易窩棚,等江水退去,才敢各回各家。
“老圩心”居民遠離長江,靠近南面丘陵和山區(qū)。倘若“大圩埂”告急,他們可以比較從容地逃往高處,安全系數(shù)大于“圩埂腳下”的人家。雖然我們“小圩”有旱地,“老圩”有水田,農(nóng)產(chǎn)品收入比“老圩心”豐富一些,但常年為水患所苦,一到汛期便十分恓惶,而且一年四季忙到頭,完全被土地捆綁,不像“老圩心”居民那般活泛,有更多余暇做一些別的營生。
這樣一來,“老圩心”跟“小圩”“圩埂腳下”自然村落的習俗文化雖大致相同,卻又有都與鄙、文與野的微妙差別。
“圩埂腳下”的民風更質(zhì)樸剽悍。我就讀的第二所小學所在地“北埂村”,鄰近流經(jīng)“小圩”的夾江與長江匯合處,俗稱“大江口”(也是整個銅陵縣的東北角)。有一年“大江口”翻了一條運送木材的貨船,“北埂村”及其左近的壯勞力們聞聲而動,飛奔至江邊,見許多“原木”(經(jīng)過粗加工的整株大樹)在水中沉浮,不顧江面開闊,水流湍急,縱身下水,搶到一棵便抱著游回岸邊。有些人搶了五六棵,那可真是一筆不小的橫財。
村民打起架來都很拼命,不管家庭內(nèi)部“吵嘴”,還是鄰里沖突,或村與村之間因什么事發(fā)生爭執(zhí)。我們一班“小鬼”在校內(nèi)校外“三不知”總要打架,或許也是受到這種民風的影響吧。
母親往往更疼愛她最小的兒子,我母親也是這樣。一年四季,她總要我多穿衣服。春天快過去了,老棉襖還得披著,放學回家經(jīng)常捂出一身汗。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我不敢像其他男孩那樣由著性子瘋癲。她常說“你是子殼里的雞,怎能跟他們一起玩!”吾鄉(xiāng)方言稱雞蛋為“雞子”,“子殼”即雞蛋殼。我既如小雞尚未鉆出蛋殼,自然應該待在家里。
不知是母親管束太嚴,還是果真天性羸弱,幼年的我總是病病歪歪。然而“北埂村”乃至整個圩區(qū)的中青年男性雖有高矮胖瘦之別,絕大多數(shù)皆生得強健俊美,夏天只穿短褲干活,簡直就像一群復活了的希臘雕塑。文弱如我絕對是個異數(shù),至今未被進化的洪流淘汰,實屬僥天之幸。
“老圩心”就不一樣了。這里村鎮(zhèn)相連,人口稠密,擁有相對成熟的社群生活與文化積淀。全公社(1980年改“鄉(xiāng)”,近來又聯(lián)鄉(xiāng)為“鎮(zhèn)”)的讀書人,不脫產(chǎn)干部,匠人,小商小販,“戲班子”以及各種雜耍和“說書”藝人,主要都出在“老圩心”。他們也比我們更加懂得鄉(xiāng)村社會自古遺傳的各種禮數(shù)。
就是他們的語言,也更加豐富多彩,不像“圩埂腳下”粗直貧乏。有一次隔壁“衛(wèi)紅你”(吾鄉(xiāng)人名常后綴“你”或“子”)家造房子,請來一位“老圩心”的親戚。此人妙語連珠,特別健談。跟他比起來,本村號稱最能說話的老崔也顯得笨嘴拙舌了。
告別“圩埂腳下”的小學,踏進“老圩心”的中學,我似乎就要遠離野蠻之地,靠近文明之區(qū)了。若說我的學前和小學階段以頑劣為主,少文乃至無文,初中可就要顛倒過來了。
長期坐井觀天的小青蛙啊,當你試圖爬出井底,來到地面,可曾想過井底之天的形狀將一去不復返,而你在平坦地面看到的天空又會怎樣呢?
3
初中三年,最大的不便,就是每天須帶飯去學校,不像在小學,可以回家吃午飯。
通常是將母親提前做好的飯菜裝在那個年代最常見的不銹鋼或鋁制飯盒內(nèi),蓋子上刻好自己的姓名。早晨一到學校,就交給專供教師就餐的小廚房,統(tǒng)一加熱。上午四節(jié)課后,大家擠在一個小窗口,報上姓名,挨個領(lǐng)取。不許回教室,就在廚房附近的空地上站著吃。
我從小學大人模樣,習慣于手捧飯碗,站在屋前屋后,或走到隔壁鄰居家,邊聊、邊吃、邊曬太陽。在熟人中間可以享受這種隨便,面對剛認識或尚未“識荊”的新同學,就甚是拘謹了。大家不但有意無意攀比(至少是留意)飯菜的質(zhì)量,推測彼此的貧富,還要顧及“吃相”。哪種吃相恰當,哪種吃相難看,并無一定之規(guī),但這就對“吃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尤其女同學在場,男生們就特別緊張,往往弄得橫吞豎咽,食不知味。我多年來的腸胃失調(diào)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回家路上,我跟本村小學同學“四清你”講起這種不適應,不料他突然冒出一句奇怪的感慨:“比起考大學,這些又算得了什么!”
“四清你”是公認的消息靈通人士。前一年深秋,也是他突然告訴大家,哪里抓了幾個人,可把我們嚇得不輕,后來居然是事實,所以這次關(guān)于“考大學”的預告,或許也并非空穴來風。
但何謂“考大學”?怎么考?考上考不上又怎樣?面對我的連珠三問,他很不屑地回答:“慢慢你就曉得了。”
然而至少初中第一學期結(jié)束之前,“四清你”的消息似乎并不靈通。不僅同學之間,就是各科老師和剛剛“復出”的吳老校長,誰都不曾提及“考大學”的事。
第一學期,我所感到的小學升初中最大的變化,是課程有大幅度調(diào)整。小學只有語文、算術(shù)兩大主科,以及聊勝于無的體育、音樂等副科。初中就不同了,除了語文不變,算術(shù)換成數(shù)學(幾何與代數(shù)),還新增了物理、外語(英語)以及生理衛(wèi)生課。這都是我們小學時代聞所未聞的。
說是新課程,也只有薄薄的幾本教科書,知識量有限。經(jīng)過最初幾天的慌亂,逐漸也就適應了。于是積習難改,大家又都盯著各班各科的任課老師,研究起他們各人的風格特點。
英語課老師二十剛出頭,畢業(yè)于某師范學院。他只教給我們二十六個字母,上百個常用詞匯,十來句日常會話,便止步不前了。他從不批改作業(yè),似乎也不懂國際音標,字母和單詞經(jīng)常發(fā)不一樣的音,讓我們不知所措。
英語只上了兩學期,卻助長了我們認為英語無大用的頑固意識,只滿足于拿幾個單詞和簡單造句彼此打趣。我的英語根底差,日后也很難有實質(zhì)性提高,主要就因為這個開頭實在太糟。后來才知道初中考技?;蛏咧?,英語只算參考分。即便高中考大學,英語一開始也只占百分制的三十分。嗚呼!英語課如此浮皮潦草,也就不足為怪了。
生理衛(wèi)生課的老師是退伍軍人,高大健碩,相貌堂堂,在教師隊伍中,論身材長相,絕對出類拔萃。但生理衛(wèi)生不好講,更未列入中考范圍,老師姑妄言之,學生也姑妄聽之。
具體內(nèi)容都淡忘了。只記得第一堂課,他為了強調(diào)生理衛(wèi)生知識的重要性,很詳細地給大家講了一個炊事員戰(zhàn)友不慎犧牲于火災的故事,“hei從頭就燒到了個尾”(吾鄉(xiāng)口語第三人稱單數(shù)一律發(fā)hei音,“個”是加塞的襯詞)。為何如此慘烈?這個炊事員果真“葬身火?!保坷蠋熃忉屨f,“hei其實卻不然!”只因人體富含油脂,遇火即燃。
結(jié)論是:千萬不要輕視火對人體的危害。
故事是生動而悲慘的,然而這跟生理衛(wèi)生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位老師顯然沒有學好普通話,上課勉為其難地“撇腔”,跟來自銅陵市的知青老師們一比,就破綻百出。何況他的所謂講課,基本就是照本宣科,逐字逐句念教材。第一學期結(jié)束,這位生理衛(wèi)生老師就離開了學校。他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主要就是一貫“犯猴”的“學慶你”經(jīng)常模仿的那兩句話——
“hei從頭就燒到了個尾”。
“hei其實卻不然!”
語文老師患過小兒麻痹,瘸得厲害。他是銅陵市戶口,又是拿正式工資的公辦教師,人就比較傲慢,不大看得起絕大多數(shù)屬于民辦或代課身份的同事。我們這群鄉(xiāng)下孩子自然更加難入他的法眼。他自己愛開玩笑,學生們卻必須憋著。倘若我們也跟著發(fā)笑,就會遭來好一頓批評。批評的焦點是鄉(xiāng)下孩子不懂刷牙,“一個個牙齒黃得像玉米粒!”這似乎應該是生理衛(wèi)生老師傳授的生活常識,不知怎么竟成了語文老師的專利。
大概他也經(jīng)常在教師中間宣揚“刷牙光榮,不刷牙可恥”的理論吧,沒過多久,只要我們到學校比較早,就能看見住校的青年教師們站在宿舍門口刷牙,一直刷到出血,才呼嚕呼嚕地漱口,結(jié)束這種集體潔凈牙齒的本校保留劇目,場面倒是頗為壯觀。
物理老師實際年齡也就二十幾歲,但瘦小蒼老,偏偏喜歡穿寬大的衣服,將身材反襯得更加袖珍。他那高度近視的眼鏡片真像一圈圈“酒瓶底”。因為矮小,他總是仰頭上課,酒瓶底對準屋頂,好讓我們更加方便地欣賞特大喉結(jié)上下滾動之勢。他強調(diào)同學們必須認真聽他講解物理學原理和方程式,但他講解時總是怒氣沖沖,咬牙切齒,而且只講一遍,絕不重復。他告訴我們,這就相當于文學上的“惜墨如金”。如果翻來覆去講解如此重要的物理學原理和如此美妙的方程式,豈不太廉價?“愛因斯坦會啰里啰唆講課嗎?你們看,愛因斯坦的方程式多么精美!”他在黑板上用力寫出一組奇怪的方程式,然而——
“大家不必記錄,我只是舉例說明,這個方程式(原子彈就靠它制造出來)要等你們考上大學之后才能懂!”
一學期過后,這個超級嚴厲的物理老師也離開了學校。
體育老師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卻出奇地愛好武術(shù),整天在學校操場某個角落細心揣摩其復雜的武術(shù)套路,風雨無阻。我很困惑,他究竟是來教我們體育,還是喜歡鄉(xiāng)下安靜,空氣好,特地來修煉某種秘密的武術(shù)奇功?
他的勤學苦練還真有效果,一個學期練下來,不再面黃肌瘦了,變得齒白唇紅,也豐腴了許多。他的獨門奇功始終秘而不宣,只教給我們一套最新的廣播體操,以及單調(diào)的跑步,跑步,再跑步。每周四節(jié)體育課,他總是帶著我們從學校出發(fā),朝北一口氣跑到“大圩埂”以至長江邊上,朝南則跑到整個圩區(qū)靠近皖南丘陵地帶的一條著名的灌溉渠。
跟著體育老師奔跑,我們必須大口大口呼吸混合了旱地作物和水田稻谷的清香空氣,這似乎很符合某位當代作家“融入野地”的生活理想。三年下來,我們幾乎跑遍全公社六十多個村鎮(zhèn),雖然大多還是竹籬茅舍,但“包產(chǎn)到戶”之后,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農(nóng)民都顯得歡欣鼓舞,精神面貌跟以前大不一樣。
冬春兩季,我們經(jīng)常從田埂上跳進鋪滿田野深及膝蓋的“紅花草”叢中,盡情撒歡。紅花草俗稱“肥田草”,春耕犁地時作為有機肥埋入地下,所以我們在綠桿紅花、大塊氈毯一般的“肥田草”叢中任意踐踏,農(nóng)民們并不禁止。
春夏之交,則穿行于“小圩”旱地綠油油的無邊麥浪和“老圩”水田油菜花的金色海洋。秋收冬藏,這星期還是歡騰的收割場面,再過兩星期就收割完畢,大地展開了它黝黑的胸膛,跟蓋滿莊稼時相比,別有一種沉靜仁厚之美。
我們跟在體育老師后面四處奔跑,開始覺得單調(diào)吃力,慢慢便嘗到其中的甜頭,幾十年之后仍然回味無窮。
感謝這位體育老師,雖然他的名字早就忘記了。
4
很快傳來生理衛(wèi)生老師的新聞。他做代課老師乃權(quán)宜之計,等到公社磚瓦廠廠長的位置空出來,他就丟下教鞭,欣欣然走馬上任。
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很快就要跟我們班上一位漂亮女生結(jié)婚了。大家這才猛地回想起,當他講述“hei從頭就燒到了個尾”“hei其實卻不然”之類的“生理衛(wèi)生常識”時,總喜歡在那位女生座位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還若無其事,停在該女生身旁,一手支著她的座椅靠背,一手拿著課本,深情款款地誦讀那本枯燥乏味的生理衛(wèi)生教材。
喜訊接踵而至。本班年齡最大、“個子”(身量)最高、最豪爽健談的那位住在江邊“小圩埂”上的女生,終于答應嫁給瘸腿的語文老師了!據(jù)說語文老師不僅愛她愛到發(fā)狂,而且真是有錢,每次去這位女生家“走訪”,都給她的家長帶去重重的禮物。正式彩禮之豐富昂貴,則更是令大家羨慕不已。
或許因為語文和生理衛(wèi)生老師戀愛結(jié)婚的誘導,或許因為普遍到了“慕少艾”的年齡,男女同學的交往也越來越活躍。
全公社中學生從西面八方聚攏于這所學校,人才濟濟,自然不乏如今所謂的俊男靚女,經(jīng)常令我這個從小在“放牛灘”玩大的野孩子犯怵。盡管如此,我對女生的愛慕也難以遏止地增長起來。小學時代對異性毫無興趣,現(xiàn)在好像突然睜開了第三只眼睛,發(fā)現(xiàn)身邊竟有這么多標致的異性。雖然行動上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情思活躍,今天留意這個女生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明天又欣賞那個女生走路的姿態(tài),說話的聲音。
然而直到初中畢業(yè),我也沒跟哪位女生說過一句話。這除了天性害羞,也因為小吳老師閃亮登場,及時剎住了這股“歪風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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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真要感謝“酒瓶底”物理老師的突然離去(可能轉(zhuǎn)調(diào)到其他學校),這才有了他的后繼者、代課身份的小吳老師。如果沒有小吳老師,這所中學只能是一潭死水,而我的初中三年也將在灰暗沉悶的氣氛中懵懂度過。
小吳老師是吳老校長的長子。老校長那時身體已相當衰弱,小吳老師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小吳老師并無行政上的任何名分,但實際行使著校長之職。他只教我們幾個班的物理,但興趣廣泛,精力旺盛,嗓音洪亮,目光堅毅而專注,天生就是領(lǐng)袖群倫的材料。教導主任、教務主任乃至學校基建的工作,他都積極參與,各部門領(lǐng)導也樂得有他襄助。他是真正的多面手,逢到哪個數(shù)學或語文老師請病假,他可以立刻頂上去。有一次體育老師請假回老家池州,小吳老師就帶我們“南征北戰(zhàn)”,一直跑到公社東北角“大江口”,跟我們一起感受“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壯觀景象。
整個學校,時時處處都能看到小吳老師活躍的身影。他開展工作的抓手就是明確以考技校、考重點高中乃至將來“考大學”為目標,嚴厲整頓校紀校風,全面提升教學質(zhì)量,不僅對老師們提出更高要求,也給一盤散沙的同學們收了收骨頭,原先的慵懶閑散之風為之一變。
一系列改革舉措也相繼推出。他首先將食堂承包出去,不僅給老師們供應一日三餐,有意向的學生也不必帶飯,允許和老師一起在食堂就餐,由此增進師生之間的交流。
另一項重要改革是騰出一間教室,給住家較遠的男生做免費宿舍,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復習迎考。為安全起見,女生基本不參加晚自習。
我家離學校不算遠,按理不該住校,然而每次晚自修結(jié)束,快要到家時,父親總是站在門口,沖著學校方向大聲呼喊我的名字。他年輕時得過肺結(jié)核,但依舊底氣充足,響亮的叫聲劃破夜空,直傳到四五里開外。一旦聽到我的回答,他就用手電筒搜索我回家的那條必經(jīng)之路,耀眼的光柱猶如他伸長的手臂,一定要親自迎接我平安到家。
這令我在結(jié)伴而行的同學們面前頗為尷尬,再說學校集體宿舍的熱鬧場面又實在誘人,經(jīng)過一再請求,初三最后半學期,小吳老師批準我也成了一名住校生。
過去住校和不住校的男生在教室集中晚自修時,隔壁鎮(zhèn)上的高音喇叭總以超高分貝播放各種節(jié)目,一首又一首新歌舊曲令人應接不暇。60年代初的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的插曲《洪湖水浪打浪》是背景音樂,每天滾動播放。李光曦演唱的《松花江上》與新曲《祝酒歌》輪番上場,并無違和之感。李谷一的《鄉(xiāng)戀》被譽為“新時期第一首流行歌曲”,更是把人心都唱得消化了。這些歌曲聽久了也就不再新鮮,唯有劉蘭芳長篇評書《岳飛傳》每晚定時連播,跟我們晚自修的時間重合,男生們都情不自禁地豎起耳朵“偷聽”。小吳老師多次聯(lián)系鎮(zhèn)領(lǐng)導,終于關(guān)閉了高音喇叭?!对里w傳》的愛好者們只得“收其放心”,全神貫注于晚自修了。
課堂紀律更加嚴格了。繼小吳老師之后,學校又陸續(xù)招進一批新教師。清一色的小伙子,雖然屬于工資不高的代課身份,但好像都是小吳老師的翻版,無不愛崗敬業(yè),甘心奉獻,整個學校洋溢著精誠合作、朝氣蓬勃、積極向上的清新健康的空氣。
跟吳老校長一樣,小吳老師個頭不高,精精瘦瘦,中山裝風紀扣總是扣得很嚴實,不怒而威。只要沒課,他就捧著裝有茶水的一只細長的玻璃保溫杯,雙目炯炯,巡視各個教室。一旦發(fā)現(xiàn)有學生“注意力不集中”,立即闖進教室,加以嚴厲的訓斥。
班上有個滿頭卷發(fā)的同學比較叛逆,上課時硬是低頭閱讀他那本破舊不堪的《紅樓夢》,被小吳老師當場逮住,作為反面典型狠狠批評了一番——
“某某同學,你果真以為自己與眾不同?”
“給你一個杠桿,看你還能掀翻屋頂,撬動整個地球?!”
小吳老師也有和煦如春風的另一面。對成績好的同學,他呵護有加,經(jīng)常請他們?nèi)プ约旱膯紊硭奚岽傧フ勑?。上課時則將他們作為殺手锏,一旦有成績差的學生回答不了提問,他就喊出這些“種子選手”的大名,請他們給全班同學示范,該怎樣回答提問。
初三最后一個學期,我也有幸躋身于“種子選手”行列,成了小吳老師貼身侍衛(wèi)之一。蒙他感召,去集體宿舍之前,我就已經(jīng)在家里“發(fā)奮圖強”了,經(jīng)常天不亮就起床,認真預備和復習各門功課。
一個深秋的清晨,當我確信可以背誦《岳陽樓記》全篇之后,就想出去走走。打開大門,晨霧尚未退去,一只碩大的甲魚從門前水塘爬上岸邊,昂頭看著我。
我那做赤腳醫(yī)生的本家堂哥說了,這乃是“吉兆”,就看應在什么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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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們那屆同學談起小吳老師,最感佩他的還是有一天晚上,大家正鴉雀無聲地在教室自修,他突然進來告訴大家:快考試了,不必臨時抱佛腳,應該放松一下,輕裝上陣,這樣才能發(fā)揮最佳成績。他的辦法是花錢請來縣城的巡回“放影隊”,連夜給大家在全校最大一間教室“包場”,放映了鄉(xiāng)下男孩百看不厭的《南征北戰(zhàn)》。
但大家還是緊張。我就更慘了,中考前夜徹底失眠,昏頭昏腦考了一整天。
陰差陽錯,我居然考了全校第一,超過“技?!变浫》謹?shù)線。不過很慚愧,《銅陵縣第一中學志》附錄1982年8月17日《銅陵報》對我這個當年銅陵地區(qū)中考文科狀元的報道,追溯我的初中畢業(yè)成績,數(shù)學才五十點五分,英語零分,完全靠語文和物理撐著。真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
雖然已進入1980年代,農(nóng)村學生“考大學”還是太難。再讀兩年高中,開銷大,又無勝算,所以最好的出路是進“技?!保尤牍と岁犖?,立竿見影,改變家庭經(jīng)濟狀況。拿到成績單那天,讀小學五年級的小妹無師自通,問我是否就要轉(zhuǎn)為“非農(nóng)業(yè)戶口”了?我驚詫莫名,仿佛從此就要離開家人,獨自闖蕩陌生世界了。
接下來是“體檢”。這又要仰仗做赤腳醫(yī)生的本家堂哥。他囑咐我量血壓前抿一口醋,然后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這樣才不會查出貧血癥。他認為農(nóng)村人普遍營養(yǎng)不良,體檢就怕這個。
結(jié)果并不貧血,倒是查出肺部有個小小的鈣化點。
終于跟“技?!睙o緣,只能去“銅陵市第一中學”再“深造”兩年了。能否考上大學?誰也沒把握。
本家堂哥又說了,這叫“死馬當活馬醫(yī)”。我生肖屬馬,看來他確乎言必有據(jù),至少不久前關(guān)于那只甲魚的預言,就并未完全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