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明朝有諸多文章家,公安派、竟陵派,還有徐文長、張宗子、李笠翁、王思任,亦幸虧還有王夫之、李卓吾、顧炎武、王陽明,這等人物生在彼時(shí),更可謂異數(shù)。沒有他們,明朝的天空會(huì)暗淡很多。明人風(fēng)氣,皮膚濫淫,難得有人格物致知,一心裝滿家國天下。
年輕時(shí)的張宗子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王陽明也曾好任俠,好騎射,好辭章,好神仙,好佛老。后來,張宗子作他的夢憶夢尋,王陽明卻專主“致良知”。
人近中年,要讀《閑情偶寄》《陶庵夢憶》《文飯小品》,也要讀《傳習(xí)錄》《日知錄》《讀通鑒論》,讀《藏書》《焚書》。很多年里常翻《傳習(xí)錄》,好其博大昌達(dá),好其行墨俊爽,不及其他,只論文章,近乎買櫝還珠。實(shí)在也是那珠光寶氣太盛,映得人睜不開眼。如今年歲漸深,開始買珠還櫝了,把玩起珠光與寶氣。清朝有人作《古文析義》,也贊王陽明真一代作手,行文自成一家,不傍他人墻壁。原來,好他文章的不獨(dú)我一個(gè)。
王陽明著述頗豐,《傳習(xí)錄》聲名太大,一時(shí)鋒芒蓋過其余。三卷書,體例多是問答,或彼此面談,或尺素傳書,一問一答,讓我想起《論語》。字里行間不獨(dú)禪家風(fēng)度,其間更見藹然貌、周正貌、溫良貌、經(jīng)師貌、高士貌,還見真人貌,更有赤紅的溫?zé)嶂?。《舌華錄》故事,某從王陽明學(xué),不解“良知”,于是問:“良知是黑是白?”眾人啞然失笑,王陽明一字一句從容回道:“良知非白非黑,其色正赤?!?/p>
王陽明有捷才,說得好機(jī)鋒。初封新建伯,入朝戴冕服,有絲帛遮住了耳朵,一人戲問:“先生耳冷耶?”曰:“是先生眼熱。”其于書上并非一味傳經(jīng)布道,行文常見趣味,譬如說“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圣人。”風(fēng)趣里有大道,言辭淺顯,卻給人當(dāng)頭棒喝。一學(xué)人患眼疾,神色憂愁,王陽明說,“爾乃貴目賤心”,此語幾可入《世說新語》。
讀王陽明久了,圣人高人的模樣漸漸模糊了,眼前是真人是至人。中國文化向來崇尚圣人高人,我更喜歡至人和真人。又一次,朋友問王陽明,想在靜時(shí),將好名、愛色、貪財(cái)?shù)葔m根,逐一搜尋,掃除干凈,是不是剜肉補(bǔ)瘡?王陽明一臉正色:“這是我醫(y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dāng)?shù)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泵孔x至此,必?fù)嵴拼髽?,為其真也,為其不懼高韜更不脫塵埃也。
唐宋以來,蘇東坡與王陽明兩峰相峙。后世不少人,視蘇東坡為友,卻鮮見有人以王陽明為友。蘇東坡如鄰家燈火,溫和親切,可為良朋佳友;王陽明望之儼然,尊者在上,只能禮拜為師。
王陽明不以詩文名世,偶爾借此寄情言志說理,脫盡唐宋衣冠,自有袍襟,與流俗不同,譬如這首《蔽月山房》:
山近月遠(yuǎn)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當(dāng)見山高月更闊。
我還喜歡那首《泛海》,如李白附體杜甫,颯然中有凝滯:
險(xiǎn)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fēng)。
順境或逆境,不留心中,所有一切盡如空中浮云,風(fēng)來即走。有月的靜夜,在海濤中泛舟三萬里,感覺如身駕錫杖、乘著天風(fēng),自高山之巔疾馳而下。歲序中年,讀這樣的詩,能長人心氣。
王陽明的事跡,第一有名的是龍場悟道。明武宗正德皇帝繼位不久,東宮隨侍太監(jiān)中以劉瑾為首的八黨把持朝政,王陽明遭迫害,不僅被打了四十廷杖,更貶往貴州為龍場驛丞。龍場萬山叢棘,王陽明每天和日月清風(fēng)一起,滌凈喧鬧,于深處草木之間,去凝視高懸的星辰,與圣賢為伍,和天地對話。
在龍場的王陽明,和自然一體,心神合一乃至天人合一,聚精會(huì)神,于寂靜無聲中裂出金光,進(jìn)入老子所說的圣嬰之境,回歸到清純和空靈。終于在某個(gè)深夜,領(lǐng)悟到格物致知的要旨,不覺歡呼雀躍,旁人皆驚。從此,王陽明之肉身修煉成了舍利,散發(fā)出柔和圓潤的月光,一種走出混沌的通透,一種撥開迷霧的圓融。激蕩的江水終于流進(jìn)浩渺的海洋,引導(dǎo)人心的千古光明已經(jīng)大亮,從龍場射向歷史的天空。
在貴州龍場,王陽明寫過一篇《瘞旅文》,祭奠客死蜈蚣坡下的那個(gè)無名無姓的掌管文書的吏目和他的兒子、仆人。祭文字字懇切,句句宅心仁厚,今日讀來,尤自感動(dòng)傷懷,其中有好筆墨,更有好性情好心性。見暴骨無主,他要將三位死者埋葬路旁,隨身兩個(gè)童子尚有難色,王陽明卻說:“嘻!吾與爾猶彼也!”此一句,大沉痛也,大仁愛也,是儒家是釋家,更是藹然敦厚的長者。
《瘞旅文》乃古今一等一悼亡文章,結(jié)尾時(shí)又歌以慰之,情深在焉:你我背井離鄉(xiāng),在異地言語不通,性命惶然,前程盡空。他日,倘或我也葬身此地,定邀你和子仆一同遨游嬉戲。我們駕以紫虎,乘五彩祥龍,登高望鄉(xiāng),該嘆息就嘆息,想悲慟就悲慟。我若能生還,你還有子仆隨從,不要以為自己孤苦伶仃。路旁累累枯墳,多是中原的游魂,你們相從呼嘯、縱步。餐清風(fēng),飲甘露,不愁饑餓。白日以麋鹿為友,夜晚與猿猴共棲。在墓中且自安心,不要變成厲鬼在村寨滋事逞兇啊。
王陽明生平有不少拍案驚奇之事。說他出生時(shí),祖母夢天神衣緋玉,云中鼓吹,抱一赤子,從天而降,又說母親懷孕他時(shí),十四個(gè)月才分娩;還說他語遲,一高僧過其家,摸著他的頭說“好個(gè)孩兒,可惜道破”,五六歲上才開口說話;甚至說他是僧人轉(zhuǎn)世,曾在寺廟里看見前世肉身。這樣的事我向來不以為然,只當(dāng)作民間傳奇,但偶一想起,也覺得爽然,心里愿意那是天人異象。
金圣嘆說《史記》,須是太史公肚皮宿怨發(fā)揮出來,“緩急人所時(shí)有”六個(gè)字,是司馬遷一生著書旨意。我姑妄聽之,再姑妄言之:《傳習(xí)錄》是王陽明一肚皮光明照將出來的,真、誠、簡、靈、行、韌,六個(gè)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
王陽明卒于江西南安青龍鋪的舟船上,享年五十八歲。臨終,隨行人問遺言,他含笑道:“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雖知他心里早已光明,不必再說什么,尤恨天不假年,倘或讓他壽至期頤,人間定然會(huì)多幾卷大文章。
很多年前,去紹興,同行友人專程去城外拜謁王陽明墓,那時(shí)我不以為然,覺得著相。讀王陽明深了,入得寶山,一無所獲,卻滿載而歸。下次去紹興,我也要去王陽明墓前,恭呈三炷心香。雖如此著相,著相才好,如此才心誠。
往昔讀書,見人引文事入詩,寫出五言古風(fēng),覺得意味大佳。我亦效顰,作出數(shù)句,興之所至,隨意心緒,律韻不拘,但期達(dá)意而已——
往昔讀詩文,相遇王陽明。
傳習(xí)錄三卷,字句洗霧塵。
言辭有真趣,說理娓娓聽。
龍場悟道后,格物天地新。
巖中生花樹,煩惱本莫名。
功夫事上磨,寂然動(dòng)亦寧。
一毫惡也除,克己掃廓清。
悔悟治病藥,虛懷去傲心。
持志多用功,無暇嚼舌根。
遇惡且由他,吃飯享太平。
若不厭外物,如此涵養(yǎng)靜。
長存憤懣意,失和豈得正。
安處即是樂,呶呶日謗深。
友道少指謫,誘掖獎(jiǎng)勸進(jìn)。
知行合一哉,千載能幾人。
向往雖難至,仰之彌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