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的“床”有“臥具說”“坐具說”“井欄說”“檐廊說”等說法,否定“臥具說”的認為,不可能在有“臥床”的室內(nèi)看到地上的月光。其實不然,唐時房屋用的是“隔扇門”,為落地門且上半部透光,因此在“臥床”時看到地上月光是可能的。并且,此床也有可能為“酒榨”,即“酒床”,也稱“糟床”——古代釀酒工藝流程中不可或缺的設(shè)備。古代家庭釀酒使用小型“酒床”,酒坊使用大型木制“酒床”,酒坊往往前店后坊,店面是可以靈便裝卸的木板大排門,早卸晚上。
【關(guān)鍵詞】李白;《靜夜思》;床;糟床;酒床
【中圖分類號】K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07—112—03
一、有可能就是“臥床”
李白《靜夜思》中的“床”字,目前有“臥床說”“坐具說”“井欄說”“檐廊說”等說法,都很有道理,也存在異議。
其中否定“臥床說”的理由是:如是“坐或躺在床上”,不方便做出“舉頭”“低頭”的動作。”
但詩歌中往往存在時間的流動和空間的轉(zhuǎn)移,以及詩人身體動作上的相應(yīng)變化。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就存在詩人先是看到了白日在“西”依山盡,然后視線轉(zhuǎn)向“東”,看到或想象到黃河入海?!鹅o夜思》中的“李白”應(yīng)該是先看到了床前的明月光,有了一番心理活動“疑是地上霜”,于是不能入眠,起身徘徊,這才有了“舉頭望明月”和“低頭思故鄉(xiāng)”。也即是詩中的動作不是在同一個位置完成的。
其中否定“臥床說”的另一個理由是:有“臥床”說明是室內(nèi),不可能看到室內(nèi)地上大面積的月光。
在現(xiàn)代,的確不容易在床上看到地上大面積的月光,但在唐代,是有可能的。這是因為李白生活的時代,建筑內(nèi)部的“門”是“隔扇門”。
“隔扇門”作為古建筑最常用的門扇形式,唐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宋代以后大量采用,從民居到宮殿都可以看到。隔扇門通常為四扇,六扇和八扇,每一扇主要由隔心,絳環(huán)板,裙板三部分組成,上部為格心,由花樣欞格拼成,可透光。下部為裙板,不透光,可以有木刻裝飾。隔扇門的使用方式很靈活,在要求擴大空間時,隔扇門可以除下。
因此,李白時代室內(nèi)的地上,是可以透入大面積月光的。
李白之前的劉允濟《怨情》有句“虛牖風(fēng)驚夢,空床月厭人?!崩畎字蟮陌拙右住对缜铼氁埂芬嘣啤蔼毾蜷芟旅撸X來半床月?!敝允覂?nèi)有這么大面積的月光,也正是由唐代門的結(jié)構(gòu)所致。
二、這個“床”也有可能是“酒床”即“糟床”
(一)古法釀酒取酒要用到“槽”即“糟床”
李白詩中的酒往往要“壓”。其《金陵酒肆留別》云:“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觴?!盵1]詩中的“壓酒”指的就是古法釀酒工藝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唐代釀酒采用固態(tài)發(fā)酵法:將原料加水蒸煮,冷卻后加入酒曲拌勻放入窖池。酒曲將糧食中的淀粉轉(zhuǎn)化為糖(糖化),再發(fā)酵成酒。孫思邈《千金要方》記載:“釀米一石,水七斗,好曲末二斗,如家常釀酒法?!笨梢娫谔拼耖g普遍掌握這種釀酒工藝。發(fā)酵成熟后含有酒的原料就是酒醅。李白《襄陽歌》“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酦醅?!边@種新醅之酒有渣滓,如白居易《問劉十九》中所言 “綠蟻新醅酒”。這時需要將酒漿與酒糟分開,才能收取純凈酒。
唐人取酒方法有二:
一是器具過濾。過濾器具多用竹蔑編成,皮日休《奉和魯望新夏東郊閑泛》即有“黃篾樓中掛酒篘”,其《酒中十詠·酒篘》:“翠篾初織來,或如古魚器。新從山下買,靜向甔中試。輕可網(wǎng)金醅,疏能容玉蟻。自此好成功,無貽我罍恥。”描述了用酒篘過濾的全過程,這是當時最簡易又普遍的過濾方法。
這種簡易的過濾方法效率低,多用于家釀取酒,效果也不如糟床壓榨,過濾后的酒糟中尚含有少量的酒液,取出的酒比較渾濁,所以有“綠蟻”“中圣人”等說。正如唐彥謙《宿獨留》云:“新篘酒帶渾?!?/p>
在一時找不到專用過濾器具時,古嗜酒名士如陶淵明甚至“取頭上葛巾漉酒,漉畢,還復(fù)著之”?!端螘ぬ諠搨鳌贰赌鲜贰ぬ諠搨鳌方杂洿耸?。賀知章《春興》用此典:“泉噴橫琴膝,花粘漉酒巾。”盧綸《無題》:“高歌猶愛思歸引,醉語惟夸漉酒巾。”李白《戲贈鄭溧陽》亦用此典:“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
二是用“酒床”即“糟床”壓榨。糟床是一種木制榨酒設(shè)備,主體結(jié)構(gòu)為榨箱,酒醅連糟帶汁傾入其中,上蓋壓板,用砧石為重力進行壓榨,酒液便通過糟床的隙縫或?qū)Э琢鞯蜗聛?,就得到了純凈的酒。這個工序,稱為“壓酒”。唐前的《齊民要術(shù)》亦稱“押”。
這種方法多用于官營酒務(wù)或私營酒坊,能夠較好地實現(xiàn)酒液與酒糟的分離,是唐代主要的濾酒方法。新酒壓出,如尚余酒渣,還需釃酒,即過濾。
唐代陸龜蒙《酒床》詩云:“六尺樣何奇,溪邊灌來潔。糟深貯方半,石重流還咽。”由此看來,當時的糟床大約六尺,壓酒用重石。
宋承唐法,北宋成書的朱肱《北山酒經(jīng)》詳細總結(jié)了歷代釀酒的重要理及技術(shù)?!侗鄙骄平?jīng)》卷下有“上槽”一節(jié),對榨酒工藝進行了闡述:“上槽仍須勻裝停,鋪手安壓板,正下砧簟,所貴壓得勻干,并無箭失。轉(zhuǎn)酒人甕,須垂手傾下,免見濯損酒味?!?/p>
現(xiàn)代釀酒漸不采用傳統(tǒng)木制“糟床”壓榨,多采用板框壓濾機對含有酒糟的酒進行固液分離,因此讀者看到詩中的“壓酒”想不到“糟床”,但在古代很多家庭會私釀,所以看到“壓酒”就會知道這是“新酒初熟”時的工序,如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李太白詩‘吳姬壓酒喚客嘗,見新酒初熟, 江南風(fēng)物之美?!爆F(xiàn)在,吳越一代民間依然有古法釀酒,需要用到木榨即“糟床”,位于紹興的中國黃酒博物館仍有這種工藝的展示。
李白無一日不飲酒,其《贈內(nèi)》詩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鼻颐咳诊嬀屏繕O大:“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其嗜酒如命,甚至常常睡在酒家。杜甫《飲中八仙歌》稱其“長安市上酒家眠”。唐代酒家往往前店后坊,后坊生產(chǎn)酒,前店為“酒肆”,店面是可以靈便裝卸的木板大排門,早卸晚上。
李白很有可能“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夜來月下臥醒”,看到“酒床”即“糟床”前的如霜的明月光,起了思鄉(xiāng)之情,于是就有了這簡單又雋永的不朽詩篇。
(二)唐人詩中出現(xiàn)的“糟床”
嗜酒名士往往以槽邊喝酒為傲,如劉伶《酒德頌》:“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踑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唐人也往往以槽入詩,如張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描述了他的逍遙生活:“就石安琴枕,穿松壓酒槽?!?/p>
唐詩中屢屢提及“糟床”,而且詩人是近距離地接近“酒床”即“糟床”的,鮑溶《山中冬思》即云“幽人毛褐暖,笑就糟床醉?!?/p>
愛酒的皮日休同樣崇拜李白,其《七愛詩·李翰林》云:“吾愛李太白,身是酒星魄?!逼洹斗詈吞砭浦辛伷淙穼懢飘Y“移來近曲室,倒處臨糟床?!逼洹毒浦惺仭穼S小毒拼病芬黄骸霸愦矌晒?jié),酒膩肥如羜,滴滴連有聲,空疑杜康語。開眉既壓后,染指偷嘗處。自此得公田,不過渾種黍。”
唐宋時期存在民間私釀,家庭用“糟床”體積較小,如李賀《將進酒》:“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與李白同時代的杜甫有《羌村三首》:“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此處仇兆鰲注:“糟床,即酒醡也。”[2]
唐詩中提到的“糟床”壓酒往往在日暮及夜間,如皮日休《酒中十詠·酒城》“朝傾逾百榼,暮壓幾千斛”,羅隱《江南》“夜槽壓酒銀船滿”。
糟床壓榨的滴酒聲成為詩中常見的元素。如李郢《送友生下第出關(guān)》:“花笑旅人惟賴酒,鏡欺雙鬢莫言文。糟床滴瀝余聲盡,還典重裘又送君?!?/p>
唐詩多處提到夜里及拂曉聽到糟床壓榨的滴酒聲,如陸龜蒙《看壓新醅寄懷襲美》“曉壓糟床漸有聲”,詩人以聽到“壓酒聲”破愁,如鄭谷《郊墅》:“畫成煙景垂楊色,滴破春愁壓酒聲。”段成式《醉中吟》:“只愛糟床滴滴聲,長愁聲絕又醒醒。人間榮辱不常定,唯有南山依舊青?!?/p>
(三)唐后文學(xué)作品中依然有 “酒床”即“糟床”
宋時民間私釀發(fā)達,正如王安石《江上》詩云“村落家家有濁醪”,并且延續(xù)“糟床”壓酒傳統(tǒng),如秦觀《題務(wù)中壁》“醡頭春酒響潺潺”。
宋詩中屢屢出現(xiàn)“酒床”“糟床”,如蘇軾《跋送石昌言引》:“一日坐酒肆,與其徒飲且酣,聞彥國當使不測之虜,憤憤推酒床,拳皮裂,遂自請行。”曾鞏《舍弟南源刈稻》“買田南山下,禾黍忽已秋。糟床待此注,豈止衣食謀?!?/p>
和“糟床”配套的裝酒醅的袋子稱為“酒囊”,即“壓酒囊”,在宋詩中也有出現(xiàn),如蘇軾《初到黃州》:“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痹娺呑宰ⅲ骸皺z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p>
由楊萬里寫其自釀酒(老夫出奇釀二缸)的《新酒歌》“松槽葛囊才上醡,老夫脫帽先嘗新”可知其“糟床”為松木所制,如上文提及皮日休《酒床》詩所言“糟床帶松節(jié)”,而“壓酒囊”材質(zhì)為“葛”。筆者曾至黃酒博物館實地考察,今日的古法釀酒,依然需要“壓酒囊”和“糟床”配合。
楊萬里釀酒頗為得法,其《過三衢徐載叔采菊載酒秉燭夜酌走筆》“疾風(fēng)動地雨傾荷,一事商量君信么。試問糟床與檐溜,雨聲何似酒聲多”可見其糟床出酒量很大。而王洋《近陋室以斗升釀家婦謂予未飲不以見告昨夜偷》用料較少:“斗米蒸炊入小罌,未應(yīng)消息到比鄰。靜思懷璧真成罪,恐是糟床夜滴聲?!?/p>
張元干《東平劉左車坎止春歌》也寫其自釀酒:“老來手釀”“糟床正可珠的皪”,葛郯詞《滿江紅·和呂居仁酬芮國瑞提刑》亦有:“怪夜來、有蟻出糟床,篘新綠?!?/p>
陸游有名句“新寒壓酒夜,微雨種花時”(《悶極有作》),而且其本人也自釀酒?!侗茸麝愊鹿锨劤善娼^屬病瘍不敢取醉小啜而》寫其自釀酒“醅甕秋凄驚凜冽,糟床夜注愛淋浪。”陸游還交了愛釀酒的朋友,其《病起游近村》“水東溪友新酒熟”,于是他“從今病愈即相尋,共聽糟床滴春甕?!?/p>
不獨南方宋人如此,北方金人亦有“糟床”入詩。金朝大臣元德明(元好問之父)《室人生朝》有:“新酒清渾共,糟床洗盞嘗?!?/p>
入元以后,“糟床”進入更遼闊的創(chuàng)作者群體。張仲深《越上九日感懷七首呈韓明善先生》有“糟床注新釀,已免沽挈憂。幸此足斟酌,好景庶可酬”,楊維楨《將進酒》也有“糟床嘈嘈落紅雨”之句,色目詩人馬祖常《貢仲章待制寵和次韻》亦云:“戴憑久負談經(jīng)席,阮籍唯知近酒床?!?/p>
清朝陳維崧《好事近·食蟹憶南耕》寫到了“聽糟床細注”的美好感受:“溪友饋霜螯,細搗蠻姜慢吃。更聽糟床細注,賞半窗晴碧。游仙今夜憶曹唐,正鎖旌陽宅。料在醮壇深處,倚石床吹笛?!?/p>
三、結(jié)語
筆者曾考察多處古法釀酒作坊,看到了真正的“糟床”,目睹了壓酒的過程。也親眼看到了晚間月光鋪在酒坊的地上,包括室內(nèi)。
其實李白《靜夜思》中的這個“床”到底是什么,詩人自己也不在意,在意的話就寫明了。這首詩千古流傳,沒有人弄清楚那床的具體屬性樣貌,但不也成了名作嗎?此文并非一定要給這個“床”下個定論,而是漢字存在多種表達可能性,正是這種不確定的多樣性給語言帶來了更廣闊的解讀空間,使詩歌具有千變?nèi)f化的魅力。
參考文獻:
[1](清)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蕭滌非.杜甫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張宏(1976—),女,漢族,山東曲阜人,文學(xué)博士研究生,上海工程技術(shù)大學(xué)基礎(chǔ)教學(xué)部,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