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一
親戚巴特家的裝修,在呼倫貝爾草原小鎮(zhèn)屬一屬二,一進門便讓人不由得生出感慨,人與人雖然不同,但草原對人卻是公平的,如果勤勞又肯吃苦,那么在這出門踩一腳全是牛糞的大地上,也同樣能過上像城市里一樣精致的生活。
巴特家完全是按照城市里三室一廳的樣子來裝修的。木質(zhì)紋路的地板,貼滿一堵墻的衣櫥,掛著一把大大吉他的巴特臥室,還有粉紅色風格并擺著一個可愛毛絨小熊的女兒的臥室??蛷d里有兩個大儲量的冰柜,用來存放奶皮奶干,每個窗臺上都放著一個插了花朵的漂亮花瓶。窗戶擦得非常干凈,地板上更見不到別人家常有的牛糞或者草屑。剛剛進門的小客廳,因為鋪著地毯一樣花色的地板磚,還讓人誤以為是高貴的地毯。照日格圖就花了眼,猶豫一下,問我要不要脫鞋進去。一定程度上,這也將戶外的塵灰阻擋下來。每個房間里都靠暖氣片取暖,不像別家,采取火墻的方式。所以他們家的墻壁,便粉白得多,沒有因為火墻長年灼燒,而留下大小的裂縫,或煙熏火燎的黑。
巴特家養(yǎng)了四十多頭牛,還有三十多頭羊;羊在寬大的羊圈里,牛則在磚房搭建成的溫暖的牛圈里。他們家的門都比別人家講究,不是木頭的柵欄做成,而是磚紅色的大鐵門。因為每天要做三十多張奶皮,還要擠奶喂牛喂羊,所以他們家長年都要雇人干活兒。巴特的阿爸忙完家里還要騰出手來,做著另外一項更掙錢的生意——老客。這是草原上對牛販子的稱呼,只有家境寬裕又人脈寬廣的人,才適合做這一行。所以巴特家盡管比賀什格圖家晚移民至此幾年,也同樣沒有草甸子,要依靠買草喂牛,但他們卻因勤奮持家,又擅長專研發(fā)財之道,很快就成了鎮(zhèn)上的有錢人。
做奶皮奶干很麻煩,但巴特阿媽并沒有放下這一行當,還打算明年專門在院子里修建一個房間,并在整個房間里修一圈爐子,這樣就能放下更多做奶皮的盆子了。
這無疑是草原上將生活過得蒸蒸日上的牧民代表。盡管一兒一女都在讀大學,花費很多,女兒因為闌尾問題,兩次住院開刀,現(xiàn)在巴特還在醫(yī)院里給姐姐陪床,可是他們臉上寫著的,卻是對未來生活滿滿當當?shù)淖孕排c希望。就像巴特阿媽說的,做奶皮就像刷手機一樣上癮,雖然做了也不一定能掙多少錢,可是不做呢,又覺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這不是我們的活法一樣。
或許,正是這樣對生活“上癮”的感覺,才讓他們腳踏實地,過上了讓鎮(zhèn)上其他人羨慕的富裕生活。不過我想,遠房的姑父更羨慕的,大約是巴特的阿爸,找到能吃苦耐勞又擅持家的巴特阿媽。巴特阿爸是姑父的親弟弟,兄弟兩個,左右鄰居,卻一個寬宅大院,一個邋遢小屋。當年,他們都曾吃過別人篩下來扔掉的“土面”,站在同樣一無所有的起點上。
走完親戚,已是午后四點多鐘。晚霞鋪滿了整個天邊,遠遠看去,好像一條巨大的火紅與墨藍相間的哈達,搭在天空的腰際。炊煙四起,鎮(zhèn)上那森家的商店里,依然有男人們聚在一起,聊著開春以后的事。一個人留守在家的阿爸,腿腳不便,也還是走出來,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砸著煤塊。他的旁邊,牧羊犬朗塔已經(jīng)從雪地上起身,朝遠方的我們,飛奔過來。
二
因為女兒阿爾姍娜和查斯娜這兩個剛剛兩歲的小丫頭,我在草原上的這個夏天,有些不同。
兩個奔來跑去的小孩子,讓房間和院子看上去比多了幾頭牛還要臟亂。我再也沒有昔日的閑情逸致,在黃昏里沿著公路散步。我和弟媳鳳霞、阿媽每天都像陀螺一樣忙得停不下來,但這樣的忙,常常是在做無用功。明明鳳霞剛剛收拾好沙發(fā)和地板,就被兩個風一樣跑過來的小姑娘給弄得一團糟。阿媽剛剛給這個換了尿濕的褲子,那個又撲通一聲,跪在了新鮮牛糞里。查斯娜從小就在奔跑的牛群羊群里長大,她絲毫不怕它們,從早晨一下床,就拿起小棍子,追著大牛小牛們玩樂。奶牛們也懶得理她,在她的小棍驅(qū)使下,照樣悠閑地喝水,讓鳳霞擠奶,或者搖著尾巴驅(qū)趕蒼蠅。而查斯娜,非要等著所有奶牛都一字排開,列隊去草原上吃草了,才肯罷休,扔了小棍,去菜園里拔菜玩。
有查斯娜這樣一個“好榜樣”,從未見過牛羊的膽小的阿爾姍娜,也被點燃了一樣,興奮地啊啊叫著,非要沖牛屁股拍上一掌不可。她還對朗塔和嘎塔充滿了熱情,追著它們兩個四處亂跑。自從阿爸阿媽跟著我和照日格圖去呼和浩特照顧阿爾姍娜之后,嘎塔就成了野貓,常常好多天都不回家,回家后便徑直推門進阿媽的臥室。阿媽在呼和浩特的時候,隔兩天就念叨嘎塔是不是在外面淋了雨,受了欺負,有沒有吃的,會不會看上別的貓,跟人家跑了?又說嘎塔最懂事了,從來不在房間里拉屎撒尿,即便是阿媽阿爸都在遙遠的呼和浩特,它跳到炕上睡覺,也永遠是在角落里待著。倒是朗塔,阿媽從來不擔心,因為它已經(jīng)有些老態(tài),連睫毛都白了,跟老去的阿爸一樣,不愿意離開家門半步,不管鳳霞是否記得喂剩飯給它,它都忠心耿耿地守在新蓋的牛棚門口,隨時以警覺的叫聲,提醒房間里的主人。
牛棚幾乎是賀什格圖和鳳霞兩個人蓋起來的。常常是查斯娜一個人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地玩,賀什格圖和鳳霞則像熟練的泥瓦匠一樣,站在腳手架上,砌著磚墻。有時候查斯娜一屁股坐在哈拉蓋草上,忍著針扎一樣的疼痛,她自己爬起來,又嘻嘻笑著一個人玩了。闊大的院子里,常常找不到查斯娜小小的身影,需要鳳霞扯著大嗓門不斷地喊叫,她才會從某個角落里忽然探出頭來。查斯娜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風一樣跑來跑去的生活,她又承繼了阿爸家族里的慢性子好脾氣基因,不像阿爾姍娜,完全隨了阿媽的急脾氣,走路都是嗖嗖地在跑。不管賀什格圖和鳳霞因為查斯娜搞破壞后怎么打罵,她都照樣開心地玩樂。這讓我常常有些愧疚,似乎因為阿爾姍娜的緣故,才讓查斯娜無法得到阿爸阿媽的照看。而已經(jīng)有些行動不便、做不了多少活計的阿爸,在呼和浩特的一年里,也待得不太心安,堅持要過幾個月后回到草原上來,幫忙照看查斯娜,或者喂牛收拾庭院。
因為大雨,所有的泥路都變得很糟糕。不過,即便是不下雨,鳳霞專門給查斯娜買的嬰兒推車,也完全派不上用場。我曾經(jīng)試著推阿爾姍娜去伊敏河邊玩,最后卻是我一手抱著阿爾姍娜,一手費力地拉著推車走了回來。但聽說,公路很快就要穿越金花家的院子,修過來了。
三
六歲的阿爾姍娜和查斯娜,還有朗塔,以流浪漢一樣的閑散,漫無目的地在大道上走走停停。她們時而奔跑到籬笆下,看一朵探出頭來隨風張望的野花,時而好奇地研究一會兒哈拉蓋一碰就會讓人皮膚紅腫的奇怪的葉子,時而數(shù)一數(shù)天空上變幻莫測的云朵,時而傾聽一會兒草叢里昆蟲的歌唱。她們永遠都會有無窮的新發(fā)現(xiàn),好像這條大道的兩邊,是童話里神秘的魔法城堡。朗塔已是行動遲緩的老狗,但依然跟小孩子一樣,愛搞惡作劇,走哪兒尿哪兒。它還喜歡在人家的汽車輪胎上撒尿,趁著兩個小伙子剛剛上車尚未發(fā)動的間隙,抬起后腿滋上一串尿,便歡快地跑開去,直把一旁的阿爾姍娜和查斯娜,笑到齲齒都跟著晃動。
阿爾姍娜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只青蛙,它已被汽車軋死在馬路上風干掉了,只剩下干枯的皮囊,以永恒的奔跑的姿態(tài),定格在大地上。我們蹲下身去看了好久,感慨著這只可憐的青蛙,生前曾經(jīng)怎樣每日在庭院里歌唱;原本,它要穿過馬路,去對面的菜園里尋找美味的食物,也或許去參加一場盛大的舞會。
我們一路為這只可憐的青蛙祈禱,希望它在天堂里不再遇到疾馳的汽車。馬路上時不時地沖出一兩只大狗,朝著朗塔兇猛地吼叫。朗塔膽小,不想惹是生非,只溜著墻根快步地走,并用低沉壓抑的吼聲,表達著內(nèi)心的憤怒。也或許,它知道自己已是暮年,牙齒松動,毛發(fā)灰白,在塵世活不太久,所以就盡可能地節(jié)約體力,為主人再多盡一日看家護院的義務(wù)。夜晚我在荒草沒膝的庭院里蹲著撒尿,它總會悄無聲息地跟過來,似乎怕我被壞人侵襲。而阿爾姍娜和查斯娜不管走到哪兒,朗塔都會老仆人一樣忠心耿耿地跟著,守護著她們。
可是,再老實善良的狗,也會有發(fā)飆的時候。經(jīng)過一家商店時,一只等待已久的高大黃狗,和另外一只身材矮小的土狗,忽然橫沖過來,朝著朗塔惡狠狠地咬下去。無意迎戰(zhàn)的朗塔,終于被激怒了,撲上去便跟兩只惡狗撕咬在一起。黃狗的氣勢瞬間慫了下去,掉頭想要逃走,朗塔趁機一口咬住它的脖頸。黃狗大驚失色,迅速掙脫朗塔的利齒。朗塔卻已急紅了眼,再次發(fā)動猛攻。三只狗于是發(fā)瘋般撕咬在一起,任由阿媽怎么恐嚇驅(qū)趕,都無濟于事。阿爾姍娜早已嚇得躲到我的身后,驚恐地注視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并為朗塔擔著心,不停地問我,朗塔會不會被它們咬死?
還好,朗塔打贏了這場戰(zhàn)爭,兩只狗夾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地盤,它們嚶嚶地哼叫著,大口地喘著粗氣,甩著一身凌亂的毛發(fā),又用舌頭舔舐著被咬傷的腿腳,眼睛則警惕地朝朗塔看過來,提防它再次發(fā)起攻擊。但朗塔并不戀戰(zhàn),它總是見好就收,瞥一眼兩只垂頭喪氣的蹲伏在地上的狗,便英姿勃發(fā)地快跑幾步,緊跟上我們。顯然,它依然被剛剛的一場混戰(zhàn)激勵著,渾身散發(fā)出年輕時威猛的氣息,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意氣風發(fā)的時光。
媽媽,你覺得那只青蛙可憐,還是朗塔可憐?阿爾姍娜忽然問我。
青蛙更可憐吧,它已經(jīng)死了,至少朗塔還活在世上。我這樣回答她。
不,媽媽,我覺得朗塔更可憐。因為它太老了,跟爺爺一樣老。阿爾姍娜說。
唉,它們都很可憐,所以我們要愛護小動物,永遠不要傷害它們。我嘆息道。
像保護大自然一樣嗎?阿爾姍娜追問。
是的。我注視著滿天被夕陽燃燒著的火紅的云朵和遼闊蒼涼的草原,輕聲說。
四
與十年前相比,而今的呼倫貝爾草原,人們的日常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
零下三四十度戶外如廁的煩惱,已經(jīng)解決,人們在室內(nèi)安上城市里的坐便器,又將下水道挖到室外的旱廁,這樣,冬天就可以在有暖氣的房間里,一邊欣賞著窗外靜謐的白色雪原,一邊舒適地完成如廁的“人生大事”。水泵也已移到室內(nèi),只需插上電源,打開開關(guān),水就會嘩嘩流進水缸,比起過去的壓水機,節(jié)省了很大的人力,還不會有每天要燒水為壓水機融冰的問題。
打草亦不像過去那樣辛苦,放牛則可以手機軟件遙控。為了牛犢的快速成長而不再人工擠奶后,80后的弟弟賀什格圖和弟媳鳳霞養(yǎng)牛,再也不需像阿媽那樣早起晚睡,凌晨三點爬起來瑟瑟發(fā)抖地擠奶。夫婦倆每天都在辛勤勞作,喂養(yǎng)著二十多頭奶牛和十幾只綿羊。今年又一下新添了十二頭牛犢,每生下一頭,鳳霞就興奮地朝阿媽微信匯報:又撿了一個大紅包!而今牛價飛漲,一頭大牛值兩萬多,一頭小牛也能賣到一萬多塊。存牛比存錢更合適,賀什格圖和鳳霞忽然間找到這個致富法寶。
在阿爸阿媽遠去呼和浩特跟我們居住后,賀什格圖和鳳霞兩人依靠自己的力量,蓋起了嶄新的牛棚,又將倉庫拆了,慢慢修建新的,菜園也沒有像阿媽擔憂的那樣荒蕪掉。用二叔二嬸的話說,沒有了能干的阿媽,昔日什么也不會做的小兩口,反而過得更好了,而且什么都做得像模像樣了。
我告訴鳳霞,不要把自家房子賣掉搬去城市,草原的環(huán)境,對他們是一筆寶貴的人生財富。鳳霞也告訴我說:“我也不喜歡樓房,我更喜歡有院子的家,我們的院子又大,還靠著伊敏河,以后女兒查斯娜讀書走出去了,我們老了,還是在這里住?!兵P霞無比神往地憧憬著未來。就在她注視的窗外,陽光正灑落在拖拉機和打草機上,將一切細小的微塵照亮。
因為草原旅游業(yè)的興盛,賀什格圖在夏天時就將牛交給人代養(yǎng),自己開著六萬塊買來的二手車,拉零散游客在呼倫貝爾各大景點之間跑來跑去。他跟朋友們還組成了車隊,消息共享。如果愿意花幾千塊錢,加入某個車隊網(wǎng)站,活兒多得應(yīng)接不暇。賀什格圖還開始學習攝影,開車的同時,負責給游客拍美照,然后借傳照片的機會,互加微信,這樣可以有機會被客人介紹更多的活兒做。鳳霞也會時不時地去旅游景點給人幫忙做飯,當服務(wù)生。在六月游客尚未到來之前,賀什格圖和鳳霞就去剪羊毛掙錢,給人家剪羊毛是免費勞動力,但剪下來的羊毛,卻可以自己拿去賣錢。剪完羊毛,賀什格圖就會去做泥瓦匠,一天二百。三十多歲的賀什格圖和鳳霞,已經(jīng)走上越過越紅火的生活軌道,外人無需再為他們擔心。在草原上,只要有牛羊,肯努力,能吃苦,掙錢不難,草原會善待所有肯辛苦付出的人們。
就在今年暑假,我們決定讓接近癱瘓的阿爸回草原上養(yǎng)老。有清甜的空氣,濕潤的泥土,牧羊犬朗塔的陪伴,幾畝菜地,十幾頭牛羊,還有窗外大片的草原,和鳳霞的悉心照料,相比起困在城市樓房里只能看到窗外一小片天空的生活,草原能讓阿爸更舒適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摘自《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