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檸
一
每座城市總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像是被高架橋橫穿的十字路口,步行街上掛著的發(fā)黃的廣告牌,清晨擁擠的公交車站……當黑夜降臨時,相似的霓虹燈,相似的男男女女,相似的碎玻璃聲和亂飛的紙屑,總能不自覺地讓人忘記自己身處何地。被稱作“異鄉(xiāng)者”的他們,不停歇地徘徊在昏昏欲睡的人流中。
十八歲剛到北京的時候是一個雨天,我坐了十六個小時的火車,在北京站下車。北京站很舊,冬季凌晨四點的天空還沒亮,人們擠在屋檐下和旁邊的炸雞店里,暗中競爭一個可以趴著睡覺的地方。我的行李箱也裝了不少東西,拖拽起來很是費力,索性挪到一個角落里,靠著墻睡了一會兒。人群在微弱的光里變成一朵朵移動的烏云,人們很有默契地穿著暗色的羽絨服,偶爾有幾個小孩子跳出來才會眼前一亮。
雨停的時候終于坐上了出租車,到了學校。司機很熱情,這是我第一次與北方人說話,顯得極其拘謹,司機總在嘆著氣讓我說話聲音大一些,我抱歉地笑了笑,假裝要回消息的樣子不停翻看微信——實際上并沒有人給我發(fā)消息??斓侥康牡氐臅r候,雨突然開始變大,路被欄桿封住,司機說只能送到這兒了。
時間還早,我不確定能否找到問路的人,淋雨沿著路邊兜了幾圈,也沒能找到進去的路。我感覺劉海已經(jīng)一縷縷貼在額頭上,水滴順著下巴落在了衣服上。遠遠地看到有個人圍著紅圍巾在前方,還沒等我過去詢問,她已經(jīng)走過來了。
“還是學生???”能聽出來她不是本地人,甚至口音還有些熟悉。我點點頭,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試圖把行李從我手上搶走,我說不用不用,因為她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讓長輩幫忙拿東西總歸是不太好意思的。她咂了下嘴,一副不容反駁的樣子提起箱子,領(lǐng)著我進了學校。
“箱子放那兒。你是到得最早的,淋雨了吧?小姑娘,你一個人來的???”我應(yīng)了下來,她忙著給我倒開水。大廳里燈光明亮,我才看清她的模樣,臉上細碎的皺紋隨著說話的幅度擰在一起,手腕上有常見的金手鐲,紅色的絲巾圍住脖子,在黑色的衣服上顯得很突出。她坐在我邊上,還沒等我說話就開始了自我介紹。
“哎呀,我也不是本地人……我是這邊的阿姨,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的,你是哪里人???”我說我是安徽的。
“哦!那我們離得很近,我是江蘇的。我兒子在……他在那個,江南大學讀書,唉,我平時就在北京這邊給他掙錢?!?/p>
聽聞我的家鄉(xiāng)和她的家鄉(xiāng)很近,她一下子開心了起來,自顧自講述起她的故事。作為年長的“北漂”,她在北京打工已久,平時在學校里干干保潔。大城市工資高,自己拮據(jù)些,兒子的生活便寬裕些,只是在當“阿姨”這一行的“北漂”中,也分個三六九等。聊到一半,人漸漸多了起來。一位看起來比她年輕些的阿姨在我們身后出現(xiàn)了,敲著她的桌子,大聲責問著:“都幾點了啊,還在這兒聊天?”我被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忙回頭看。年輕些的阿姨應(yīng)該是主管一類的角色,氣質(zhì)也與其他人有所不同。她沒說話,等這位主管走了之后,我們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別理她?!卑⒁踢€想繼續(xù)之前的聊天,我卻怕她再受指責,況且老師應(yīng)該也來了,我也得去辦理自己的手續(xù)了。
“好吧,小姑娘,以后再跟你聊天,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guī)兔?,千萬別不好意思講。”走之前她朝我笑著擠擠眼睛,仿佛我們已經(jīng)是認識很久的“姐妹”了,我也點著頭說好啊好啊。
二
北方的冬天是凜冽的,南方人一時難以適應(yīng)裹挾著塵土蓋在臉上的狂風,室內(nèi)干燥的空氣似乎要把水分抽干,鼻腔在呼吸之間襲來陣陣灼熱感。帶著對這座城市的一絲埋怨,我反抗似的想要在有限的條件里營造出南方冬天的氛圍,冒著水汽的浴室、墊在被子下的熱水袋,時刻播放著的電影……直到我發(fā)現(xiàn)學生宿舍里熱水的存活時間是五分鐘,暖氣管茍延殘喘地微微發(fā)熱,無線網(wǎng)也只是徒有其表,網(wǎng)絡(luò)根本連接不上。與學校溝通了一個月也沒有效果,在我的強烈不滿下只得答應(yīng)幫我換一間房間。
搬宿舍那天早早就被敲門聲吵醒了,我揉著眼睛開了門,來者解釋自己是來幫忙的,順便清理一下房間。我敷衍地應(yīng)了一聲,套了件外套,洗把臉開始收拾東西。來者總想幫我挑揀一些物品,我擺擺手說您坐著就行,我自己來。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屋子已經(jīng)保持了很久的安靜,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來者坐在我對面無人的床鋪上,一言不發(fā)。
“你不記得我了?”穿著黑色西裝外套,盤起頭發(fā)的女人說。我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尷尬地笑了笑。
“啊呀,是你呀!”我夸張地說出這句話來掩飾慌張。但實際上我并沒有想起來她是誰。
“我之前和你聊天的嘛,唉,不記得沒事,你最近怎么樣了?”她沒有正對我的注視,只在最后幾個字的時候才抬起頭來看我。
我為自己沒能認出她而感到一絲愧疚,從第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也隔了一個多月了,不論這期間有多少瑣事影響我對她的記憶,都解釋不了我的遺忘。其中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我或許是故意想要將她忘記的。在我對于“北京”這樣一座城市的設(shè)想中,我會將注意力放在西裝革履的白領(lǐng)、穿著花哨的少女、漂亮的混血女孩上,唯獨面對一個與我的家鄉(xiāng)有所關(guān)聯(lián),與我的來歷相像的普通婦女才會選擇遺忘。
她問我在北京過得怎么樣,學習怎么樣,我說,除了有些不適應(yīng)天氣,其他都挺好的。她小聲嘆了口氣,看起來是要開始埋怨自己了。
“這個物業(yè)效率太低,我也跟他們講了……”我打斷了她,連聲說沒事,這算什么嘛,換個房間就好了。
搬好房間后,她簡單打掃了一下,臨走前,她拍拍我肩膀,說:“你曉得的,我們那塊來北京的小孩少,難得碰見你一個,我也是把你當我小孩看……有什么事,一定跟我講啊?!?/p>
三
學期也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結(jié)課后回宿舍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將手機充電器忘在教室了,實在沒辦法,只能又折回去。晚上風變大了,街道涌動著亂竄的摩托車,在路燈的照射下拉扯著自己的影子。老師一看我就是來找東西的,說教室早就被清空了,他們也不知道。最后,我還是點開了微信通訊錄里從沒聯(lián)系過的她,想問問她知不知道充電器的下落。沒想到她回復很快,讓我放心,她對充電器有印象,應(yīng)該能找到。
第二天一早我便趕到學校,她領(lǐng)著我去一間辦公室,卻在路上又碰見了那個“主管”。
“這一大早的,又往哪兒跑???”她狐疑地盯著我倆,審問著。
“我……我東西忘教室了?!蔽倚奶摰鼗卮?。
“丟了就是丟了,讓你們走之前收拾好,現(xiàn)在拿不到了?!彼宦暳钕?。與我同行的阿姨突然瞪了回去,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繼續(xù)向前走,辦公室里,我的充電器在雜物堆里好端端地躺著。
臨走之前,她又來了我的房間,見我已經(jīng)將行李打包好,反而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走了?”她問。
我嗯了一聲,反問她:“你過年回家嗎?總不能一直一個人在北京待著,這……”剩下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聲音變得越來越小,到最后連我也不知道問這些的目的。
她倒是很坦然地笑了笑,“有好幾年沒回去了,今年想回去又碰上疫情,以后嘛,看情況,反正這邊待遇也還不錯……再過幾年,我兒子大學畢業(yè)了就好啦。不對,畢業(yè)了他還要考研,考完研結(jié)婚還要給他買房子……”說到這,她停頓了一會兒。
“哎呀,反正能堅持幾年是幾年?!弊詈?,她這么說了一句作為結(jié)尾。我聽著,沒再多說什么。
“你以后肯定有出息啊,還要在北京待著的吧?!彼匝宰哉Z般又念叨了一句。我苦笑著搖搖頭,拖著行李向她道別。
“阿姨,我走了啊?!蔽覀兿?qū)Ψ綋]揮手,轉(zhuǎn)身離開。
到了火車上,我翻看著微信里面她的那一頁,準備給她加個備注,才想起自己甚至沒有問過她的姓氏,她也沒告訴過我。姓名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標簽,我總是直接稱呼她為阿姨,像呼喊其他阿姨一樣,刻意地想要抹平她在我心中特殊的存在。
從干冷的北京回到濕冷的南方,熟悉的潮濕感瞬間打通了鼻腔和肺,我撲向一切能讓我感受到幸福的事物,揉揉家里的貓,掃清在陰霾里堆積的灰塵,身邊又環(huán)繞著我熟悉的方言,沒有刺骨的寒風,沒有飛揚的沙塵。我總能聽見“走出去,走出去”,但纏綿于故土熟悉的氣息里又是多少人的幻想,他們在夢境里與親人擁抱,與愛人相聚,在清醒的白天里認清現(xiàn)實,依偎著自己的影子,尋找生活的下一個盼頭。
與阿姨分別時的場景不斷在腦海中閃現(xiàn),十八歲的我一頭扎進了浴室的熱水里。
摘自《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