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柱
(中國礦業(yè)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中國當代作家在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形成了現(xiàn)代主義的中國經(jīng)驗和中國式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體現(xiàn)了中國經(jīng)驗和世界性意義(查明建2019)。Wang(2013)指出,雖然中國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峰早已不在,然而通過文本細讀仍可以重新發(fā)現(xiàn)其敘事實驗在文學史上的價值。中國先鋒小說的敘事技術革新和形式主義探索(陳曉明2015:189)涉及錯亂敘述體、模糊性人稱、間接引語、隱喻形象、元小說敘事手法、色彩與音韻、敘事時間、敘事視角等方面(王一川2000;霍紅2008:55-161;楊淑華2016:131-183)。Cai(2011)認為,中國先鋒作家偏離和陌生化的風格是一種有效的后現(xiàn)代主義語言手段,形成了一種具有創(chuàng)造力、原創(chuàng)性和想象力的異化語言美學。由于采取了一種與以往現(xiàn)實主義文學截然不同的敘事模式和創(chuàng)作主題,中國當代先鋒小說從一開始便受到了西方主流詩學的關注,最早在20 世紀80 年代末就被譯介到英語世界,并在90 年代出現(xiàn)了翻譯的激增(Yu 2010)。
小說雖屬于虛構性質的藝術,但其敘事的時間與空間組構決定了故事的呈現(xiàn)方式,并且與經(jīng)驗世界中的時空關系可以類比(申丹,王麗亞2010:8)。巴赫金用“時空體”(chronotope)來指稱時間和空間之間密不可分的相互關系,時空的不同組合方式在文學的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都具有重要的體裁意義(潘月琴2005)。
殘雪小說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力,敘述結構也突破常規(guī)模式,尤其是模糊化的時空敘事特點非常顯著。高玉(2011)指出,殘雪小說從根本上具有“反閱讀傾向”,主要體現(xiàn)在時空坐標的混亂,內(nèi)容的荒誕以及寫作的反邏輯性。由于殘雪小說常采用模糊化的敘述時間,翻譯時如何選擇合適的時態(tài)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殘雪小說的主要日譯者,日本漢學家近藤直子曾多次表示翻譯殘雪的作品,要確定時間順序和句子之間的接續(xù)關系非常困難(近藤直子,廖金球1995;卓今2007:137-138)。殘雪也認為自己的作品時態(tài)曖昧,不好翻譯(殘雪,勞拉2007)。以殘雪的短篇小說《我在那個世界里的事情——給友人》為例,在翻譯成日文的過程中由于時間線索由模糊化轉變到確定性,從而導致日本評論界對殘雪的解讀出現(xiàn)了差異。
比如,對于殘雪的成名代表作《山上的小屋》中的敘述部分,詹森(Ronald R.Janssen)和張健英譯時主要采用過去時態(tài)(Can Xue 1989a),而著名漢學家杜邁克(Michael S.Duke)的英譯文則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采用一般現(xiàn)在時(Can Xue 1987)。蘇哲安(Jon D.Solomon)也主要采用一般現(xiàn)在時來英譯殘雪短篇小說《天窗》的敘述部分(Solomon 1989)。同時,他還批評指出,詹森和張健在翻譯這部小說時所用的過去時態(tài)并不合適,因為殘雪作品的本質中存在時間同步觀,即把“古老的記憶”帶回到現(xiàn)在(Solomon 1988:249)。
殘雪小說模糊不定的空間敘事模式也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翻譯時需要譯者給予更多的認知加工。比如,殘雪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小屋”“老屋”“又大又空虛的房間”“天窗”等指稱模糊的空間意象,象征著人類尋求精神家園,心靈渴望從現(xiàn)實的重負下解脫,回到某種原樸狀態(tài)中去的夢(蕭元1993:232)。
殘雪小說獨特的時空敘事模式給翻譯帶來了挑戰(zhàn)。目前,國內(nèi)外與殘雪小說敘事相關的翻譯研究不多。在語料庫語域和語義定量分析的基礎上,張立柱(2022)指出,殘雪小說獨特的時空敘事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以卡夫卡為代表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寫作技巧,同時殘雪小說英譯本的文體和敘述特征也助推了其成功“走出去”并逐漸在英語世界得到認可乃至經(jīng)典化。然而,對于殘雪小說時空敘事在翻譯過程中的變化以及不同譯者識解方式的差異與相關敘事效果仍需進一步深入探討。
作為殘雪小說英譯系列研究之一,本文將把語料庫和認知文體分析進一步與翻譯研究相融合。具體來說,本文將嘗試回答以下兩個問題:(1)不同譯者對殘雪小說時空敘事中的典型時空表達是如何翻譯的?(2)譯者不同的翻譯文體選擇如何影響了小說的敘事效果以及讀者閱讀的認知過程?
Leech & Short(2007:286)指出,20 世紀80 年代以來,認知語言學對當代文體學的影響越來越大,文體學中發(fā)生了“認知轉向”,“認知文體學”(cognitive stylistics)領域的不同研究開始逐漸為人們所熟知。
認知文體學①是語言學、文學研究和認知科學的交叉學科,它把語言選擇與認知結構和認知過程相關聯(lián),從而更加系統(tǒng)和明晰地描述文本與其接受和解讀之間的關系(Semino & Culpeper 2002:ix)。想象力是認知文體學研究的核心內(nèi)容,它與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新以及讀者的閱讀密切相關(Stockwell 2002:173)。根據(jù)Johnson(1987:171-172)提出的想象力理論,認知文體學的研究內(nèi)容應主要涉及范疇化(categorization)、圖式(schemata)、隱喻投射(metaphorical projections)、轉喻(metonymy)和敘述結構(narrative structure)等方面。同時,基于概念隱喻、概念整合、圖形背景、意象圖式以及認知語法等方面的認知文體分析也可以為闡釋文學作品的認知過程以及讀者閱讀的認知機制提供新的方法(張松松等2022)。
認知文體學與翻譯研究相結合的研究目前還很少,對翻譯行為的認知文體分析可以更多關注到譯者認知變體的研究。Tabakowska(1993;2000;2014)是較早把認知語法、概念隱喻等認知語言學理論與翻譯研究相結合的學者,她的研究涉及意象、象似性、隱喻、視角化等方面的翻譯認知文體分析。Boase-Beier(2011;2014a;2014b)把認知語言學、關聯(lián)理論以及文體學融入到翻譯研究中。譚業(yè)升(2004;2009;2012;2013)結合認知語法、關聯(lián)理論和圖式理論探討了翻譯中的不同識解操作,并構建了翻譯認知文體分析框架。他認為,翻譯認知文體分析是基于認知結構和認知加工過程對原文和譯文之間的關系以及譯者的選擇和譯文效果之間的關系進行的描寫和解釋,通過分析不同維度上譯者的主觀化識解和轉換可以有效地揭示譯者的聲音(譚業(yè)升2012;2022:75)。
如何通過文體分析來考察翻譯對小說敘述結構和敘事效果的影響,需要探索行之有效的實證方法,而基于語義標注的語料庫方法則可以為系統(tǒng)的翻譯認知文體研究提供一種實證支持。目前,國外的語料庫文學文體學研究也開始在風格研究、作品人物塑造以及語篇結構和敘事特征等方面與認知詩學和認知文體學分析相融合。
語義標注(semantic tags)表征語義場(semantic fields),由于相關單詞的意思在某種共性層面與相同的心理概念(mental concept)相聯(lián)系,語義場可以把單詞意思集合在一起(Archer et al.2002)。Rayson(2008)通過基于網(wǎng)絡的工具——Wmatrix 進行自動語義標注并在語義場或語義域層面進行關鍵性(keyness)的比較分析,這樣可以允許對整個文本的特征或語言變體進行宏觀的分析和研究,進而發(fā)現(xiàn)并聚焦于微觀層面某一特殊語言特征的使用。
Leech(2013:162-163)對Wmatrix 進行了應用驗證,他認為盡管Wmatrix 作為“發(fā)現(xiàn)偏離的工具”,在文學文本的分析中尚處于初始階段,但是這一方法非常具有前景,并鼓勵類似的研究進一步開展。Ho(2011:122)指出,Wmatrix 顯示的“超用”(over-used)或“少用”(under-used)特征可以考慮作為“文體標志”的指標。借助Wmatrix 生成的4 個語義范疇以及6 種與心理活動或內(nèi)在認知狀態(tài)有關的超用語義概念,作者發(fā)現(xiàn),同一部小說修改前后的兩個版本在整體語言層面存在差異,敘述焦點也從故事/事件本身轉變到人物內(nèi)心的可能世界(ibid.:130)。通過Wmatrix 提取的關鍵動物和植物語義域,Tan(2021)分析了英譯當代漢語小說敘事中存在的動植物隱喻模式及其傳達出的文學鄉(xiāng)土性。
本文將以Wmatrix 提取的語料庫中突顯的時空語義域及其相關典型時空表達為線索,從而為進一步的翻譯認知文體研究提供客觀依據(jù)和數(shù)據(jù)支持。
截至2019 年,殘雪在英語世界已出版的單行本小說包括4 部長篇小說,5 部中短篇小說集,本研究以這9 部作品為基礎建立殘雪漢語原文語料庫和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并基本實現(xiàn)了漢英語料庫句級層面的平行對齊②。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中,詹森與張健合譯3 部,葛凱倫(Karen Gernant)與陳澤平合譯4 部,瓦斯曼(Annelise Finegan Wasmoen)獨譯2 部。按照譯者分別建立3 個不同的譯者語料庫,作為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的子庫。基于WordSmith Tools 6.0統(tǒng)計的殘雪漢語原文語料庫與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及其3 個不同譯者子庫的基本數(shù)據(jù)如表1 所示。
表1:本研究中不同小說語料庫的基本統(tǒng)計信息
以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中突顯的時空語義域及其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時空表達為線索,我們將通過殘雪漢英平行語料庫對原文和譯文進行認知文體對比分析,分別從譯文和原文兩個方向嘗試發(fā)現(xiàn)翻譯過程中三組譯者文體選擇的差異及其對敘事效果和讀者閱讀的影響。
張立柱(2022)通過基于Wmatrix 的語義標注和對比分析發(fā)現(xiàn),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與卡夫卡小說英譯語料庫在現(xiàn)在時間(T1.1.2:Time:Present;simultaneous)和空間語義域(H2:Parts of buildings)存在較多的相似之處,體現(xiàn)出了以卡夫卡為代表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寫作手法對殘雪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形式的影響,這一時空敘事模式在殘雪的小說中具有非常前景化的文學效果。
具體說來,在T1.1.2 語義域中,時間指示詞“now”占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這一語義域總形符數(shù)的47.06%,可以看作是具有典型地位的時間表達。而在H2 語義域中,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頻次排在前3 位的分別是room,door 和window,三者的頻次之和占這一語義域總形符數(shù)的44.64%④,可以看作是具有典型地位的空間表達。
以上兩個突顯的時空語義域在殘雪小說敘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譯者對典型時空表達的翻譯和文體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譯文的敘事效果和讀者閱讀。如上所述,敘述結構和圖式都是認知文體學研究涉及的主要內(nèi)容。接下來,本文將通過平行語料庫分別從敘述視角和意象圖式兩個方面對上述典型時空表達的相關翻譯進行認知文體分析。
根據(jù)Adamson(1995:197)等的研究,表面上不符合語法規(guī)則的過去時態(tài)動詞與近指時間指示詞共同出現(xiàn)是自由間接式的形式特征之一,其具有語義沖突的“過去”和“現(xiàn)在”兩個指示中心,標志著“主體性從話語行為人到話語接受者發(fā)生了轉移”。Nikiforidou(2010;2012)指出,“Vpast+now”構式具有視角轉換和拉近敘述距離的效果,往往標志著視角從敘述者轉移到人物的視角。
因此,在原文沒有相關對應時間表達的情況下,譯者在過去時態(tài)句子中增加現(xiàn)在時間指示詞“now”的使用,即形成“Vpast+now”構式,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強譯文敘述的即時性和現(xiàn)場感,同時也更加突顯小說人物的敘述視角,從而提高讀者閱讀時的主體性。
接下來,本文從譯文出發(fā),通過結合平行語料庫的檢索發(fā)現(xiàn),三組譯者在原文沒有對應時間表達的情況下增加“Vpast+now”構式的統(tǒng)計對比如表2 所示:
表2:三組譯者增加“Vpast+now”構式的統(tǒng)計
葛凱倫&陳澤平語料庫增加的“Vpast+now”構式分別和詹森&張健語料庫以及瓦斯曼語料庫相比都具有顯著性差異,LL=14.90,LL=15.16,p<0.001。而詹森&張健語料庫和瓦斯曼語料庫相比,這一構式的使用則不具有顯著性差異,LL=0.12,p>0.05。
葛凱倫與陳澤平合譯的4 部作品中,F(xiàn)rontier 中增加使用的“Vpast+now”構式頻次最多,共有42 處。由于這部長篇小說主要采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譯者對漢語敘述部分一般使用過去時態(tài)進行翻譯。然而,原文在敘述的過程中同時會穿插很多人物的自由間接思想,敘述視角時常會從敘述者“滑入”⑤到人物的視角。漢語小說有時在人稱和時態(tài)方面都沒有明顯的語言形式標記,因此敘述過程中的視角切換,往往非常隱蔽。而譯者通過增加“Vpast+now”構式,會使得這種敘事模式的轉換具有更加明顯的語言標志,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讀者閱讀的難度。例如:
[1] 啟明回到會議室去把衛(wèi)生做完?!?大門那里站著胡閃,他不到妻子面前去,只是站在那里看她們。啟明覺得胡閃一下子變得又成熟又穩(wěn)重了,瞧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是扎根的一代人啊。那么,他自己算不算已經(jīng)在此扎根了呢?啟明拿不準。(《邊疆》)(殘雪2008:35)
Qiming finished cleaning the conference room....José merely watched from the entrance.Qiming realized that José had become mature and sober:he was now burdened with worries.This was a generation that had taken root on the frontier! Had he taken root here,too? Qiming wasn’t sure.(Frontier)(Can Xue 2017:80)
例[1]這段話原文一開始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但是到了劃線部分的句子,開始轉換到小說人物啟明的視角進行敘述?!埃▎⒚饔X得)……瞧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是扎根的一代人啊。那么,他自己算不算已經(jīng)在此扎根了呢?”,這里的感嘆號,語氣助詞“啊”和“呢”以及疑問號,都帶有人物啟明的語氣。
原文“啟明覺得胡閃一下子變得又成熟又穩(wěn)重了,瞧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句話中,以逗號為分隔,逗號之前主要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敘述(啟明覺得),逗號之后則逐漸“滑入”到了小說人物啟明的自由間接思想。譯者把原文句子中這里的逗號改成了冒號,并增加了時間指示詞“now”,即形成“Vpast+now”構式。通過這些補償手段譯者明確地提示譯文讀者,冒號后面的敘述與前面不同,轉換到了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采用的是人物的視角,這使得譯文讀者可以更好地透視小說人物的心理,拉近了讀者與人物之間的心理距離。同時,“now”的增加也創(chuàng)設了一種此刻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場感。然而,由于原文的祈使句式(瞧……)和感嘆號在翻譯中都進行了轉換,譯文以人物視角為聚焦的敘述語氣相對原文有所減弱。
葛凱倫與陳澤平的這一文體選擇,較好再現(xiàn)了小說原文人物的視角和感知,使得英譯小說中人物的視角更加清晰明確,在某種程度上也降低了閱讀的難度。同時,對讀者閱讀時的時間定位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增強了譯文讀者的主體性和親歷故事的現(xiàn)場體驗感。
使用介詞來表示處所和方位的短語可以在認知上建構意象圖式,在意象圖式中,表示圖形(figure)的元素被稱為射體(trajector/TR),與之形成背景(ground)關系的元素被稱為界標(landmark/LM)。文學中使用同一個介詞的意象圖式基本相同,但是其與不同詞搭配時細化(elaboration)的關系不同,對意象圖式的創(chuàng)造性細化可以促成對熟悉圖式的重新認知,從而產(chǎn)生陌生化效果(Stockwell 2002:16-18)。
殘雪的寫作具有非常明顯的個人化“向內(nèi)”傾向,尤其是她的后期作品,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內(nèi)容上便是對外部的社會、政治等方面并沒有明顯的直接關注。而殘雪小說的敘述空間中與建筑意象圖式相關的“房里”“家里”和“屋里”等詞語出現(xiàn)的頻次都很高。如上所述,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在H2 語義域中,頻次排在前3 位的分別是room,door 和window,其中room 與殘雪漢語原文中的“房里”或“屋里”基本對應。比如,“屋里”在殘雪漢語原文語料庫中共出現(xiàn)383 次,其中“在屋里”出現(xiàn)的頻次最多,共有74 次。
接下來,本文將從原文出發(fā),以殘雪原文中“在屋里”的翻譯為例,對三組不同譯者的翻譯策略進行對比,以發(fā)現(xiàn)譯者不同的文體選擇對敘事效果和讀者閱讀的影響。
詹森與張健翻譯的是殘雪早期作品,“在屋里”出現(xiàn)的頻次最多,達到44 次,說明殘雪早期作品關于“屋里”的空間意象最為突顯。然而,詹森與張健的譯文對這一空間意象圖式采取了非常多樣化的識解方式,翻譯策略的連貫性也不夠強。其中,既保留原文意象圖式的界標又與原文方位關系一致的翻譯僅有22 處,占總頻次的一半。在他們的譯本中有些意象的改變是由于具體語境和搭配所致,而有些則可能是譯者對原文的表達以及相關意象圖式的敘事效果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比如:
[2] 我不忍心變成那條魚,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夜里尋找夜來香,你在門外,我在屋里。(《天堂里的對話(之一)》)(殘雪1998:73)
I have no heart to change into a fish.I will search for the tuberosa with you in the dark,you outside,I inside.(Dialogues in Paradise: One)(Can Xue 1989b: 136)
在例[2]中,殘雪原文中是與建筑相關的容器意象“在門外”和“在屋里”,詹森與張健的譯文中分別譯成了“outside”和“inside”,只保留了原文的方位關系,而省略了指示空間的界標“門”和“屋”。由于“桑樹下的小屋”是《天堂里的對話》這一系列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空間意象,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詹森與張健的譯文削弱了這個空間表達所具有的認知突顯效果,使得殘雪小說本就模糊的空間關系更加不確定,譯文讀者在閱讀時也缺少重要空間框架的定位。
葛凱倫與陳澤平翻譯的原文中“在屋里”出現(xiàn)了22 次,與原文意象圖式一致的譯文共有12 處,占總頻次的54.55%,略高于詹森與張健的譯文。而瓦斯曼翻譯的原文中“在屋里”出現(xiàn)了8 次,與原文意象圖式一致的有6 處,占總頻次的75%。因此,同詹森與張健以及葛凱倫與陳澤平這兩組譯者相比,瓦斯曼更加忠實地再現(xiàn)了殘雪原文這一獨特的空間意象圖式。
此外,瓦斯曼的譯文中使用了4 處inside 做介詞來表示射體與界標的方位關系,占總頻次的50%,從而更加強調(diào)屋子內(nèi)部這一特定的空間。詹森與張健的譯文使用inside 做介詞的僅有1 處,而葛凱倫與陳澤平的譯文中則沒有出現(xiàn)這一用法。例如:
[3]烏拉的聲音低沉下去,“憂郁……疾病,是那種心病……你是外鄉(xiāng)人,你看不到他們,他們是不會出來的。有的人……到死都躲在屋里。只有清在這周圍轉悠,清……”(《最后的情人》)(殘雪2016:143)
Wula’s voice lowered.“Dejection.disease,a trouble in the heart.You’re an outsider,you can’t see them,they don’t come out.Some people...stay hidden inside their rooms until they die.Only Qing saunters around outside,Qing...”(The Last Lover)(Can Xue 2014:144)
例[3]原文的“在屋里”著重強調(diào)屋子內(nèi)外空間的對比。瓦斯曼在這里使用了介詞inside 構成的容器意象圖式,更加突顯屋子內(nèi)部這一獨特的敘述空間,較好地再現(xiàn)了原文獨特的空間意象和敘事效果。
在翻譯過程中譯者需更多關注意象的建立(image establishment),它與讀者的情感和記憶等認知層面的感知和接受存在密切關聯(lián)(Cui 2021)。Tabakowska(1993:30)認為在一種語言中,個人獨特的選擇,構成了傳統(tǒng)上稱之為的“文體差異”,兩種以上語言中“不同識解”的并置或許可以稱之為“翻譯對等”,而意象層面的對等應是翻譯對等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雖然建筑意象圖式在英漢兩種文化中存在相似性,但由于語言規(guī)約以及譯者文體意識和翻譯策略的不同,在不同的語境中譯者往往會有意或無意地對原文的意象圖式進行轉換,從而改變原文的敘述空間和敘事效果。從以上“在屋里”這一建筑意象圖式的翻譯可見,譯者對原文意象圖式的不同識解方式會在譯文中構建不同的敘述空間,從而對敘事效果和讀者的閱讀產(chǎn)生影響。
譚業(yè)升(2021)指出,認知翻譯學將人類認知和主體性作為中心,認知文體學/詩學/敘事學與翻譯研究的交叉融合是認知翻譯學的重要分支領域,其核心研究內(nèi)容包括譯者認知風格、翻譯文體、譯者敘事風格等方面,而語料庫定量方法不但可以極大擴展認知翻譯學中產(chǎn)品研究的范圍和維度,也可以為心理實驗方法的認知翻譯過程研究提供明確的定位目標。語料庫為翻譯認知文體分析提供了有力的數(shù)據(jù)支持,尤其是基于語義標注的語料庫可使我們深入到文學作品中前景化的文體和敘事層面,通過更加全面的語義分析來發(fā)現(xiàn)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突顯語義域及其相關表達的選擇和轉換,彌補了以往語料庫翻譯研究對數(shù)據(jù)收集和分析的不足。
作為沉浸式的讀者(immersive reader),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內(nèi)在的認知心理投射與想象以及對文本的介入會在譯文中激發(fā)不同的敘事表征并影響敘事模式,從而構成譯者的聲音(Zhou 2018)。而由于源語文化和目標語文化之間不同敘事規(guī)范可能存在的沖突,為了使譯文更好地被目標語讀者所接受,譯者也往往會進行敘述干預并對原文故事層面的敘述結構做出調(diào)整,從而影響讀者對小說人物和事件的感知(Chen & Dai 2022)。
本文對語料庫中突顯時空語義域和典型表達的提取是直接從譯文出發(fā),而對不同譯者具體翻譯策略的考察則同時也考慮到了原文的影響。在三組譯者時空敘事的翻譯對比分析中,譯者對小說敘事中“Vpast+now”構式的增加,是譯者在不受原文制約情況下的個性化文體選擇,體現(xiàn)了認知增量原則(譚業(yè)升2012);而在空間敘事的翻譯中,譯者對于原文建筑意象圖式的不同識解方式則體現(xiàn)了譯者認知過程的差異和翻譯過程的復雜性。
總體來說,本文通過對殘雪小說不同英譯本時空敘事的對比發(fā)現(xiàn),在英語世界譯介的三十余年里,早期譯者詹森與張健的翻譯策略相對簡化且不夠連貫,而葛凱倫與陳澤平以及瓦斯曼在翻譯的過程中都更加注重殘雪作品獨特的敘事風格及其文學性和詩學價值。當然,這也與殘雪在英語世界文學場域中的經(jīng)典化之路密切相關。
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研究是一項復雜的文化工程,目前相關的研究雖已逐漸成為學術界的熱點之一,但仍處在起步階段,需不斷創(chuàng)新研究思路和方法,以滿足蓬勃發(fā)展的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實際需求(季進2021;劉洪濤2021)。基于語料庫的翻譯認知文體分析可以突破個案局限,更加全面、深入地探究翻譯過程中譯者文體選擇的差異及其對小說敘事模式轉變與讀者認知接受過程的影響。在細粒度分析的基礎上,通過有機結合理論概括與具體實踐,可以更加明晰譯者風格的認知本質(譚業(yè)升2022:14)。
基于語料庫的翻譯認知文體分析所具有的優(yōu)勢在于提取突顯特征,避免無度的個案重復研究。語料庫的語義標注為認知文體分析提供了更加客觀和全面的數(shù)據(jù)支撐,而認知文體分析則能夠提升語料庫數(shù)據(jù)分析的概括層級,對不同譯者共性以及個性化的翻譯策略和認知風格從認知層面進行統(tǒng)合與深入對比。在未來的研究中,如何把語料庫以及認知文體分析與翻譯研究更好地結合并從敘事以及社會和文化認知層面深度發(fā)掘翻譯選擇和轉換背后的認知理據(jù)仍需進一步探索。
注釋:
①“認知文體學”與“認知詩學”(cognitive poetics)意思相近,研究者普遍認為這兩個術語可以互換(Semino & Culpeper 2002:x;Stockwell 2002:6-7)。由于本文著重聚焦于文本語言層面的翻譯分析,因此本文主要使用了“認知文體學”這個術語。
②本文不同自建語料庫的構成和出版信息正文從略,如需要可向作者索取。
③在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時,本文使用了中科院漢語詞法分析系統(tǒng)(ICTCLAS 2012)對殘雪漢語原文語料庫進行分詞。此外,由于殘雪小說英譯本中收錄的中短篇小說作品的原文來自不同期刊雜志和殘雪文集,本文這里對殘雪漢語原文語料庫所涉及的作品數(shù)未另做單獨統(tǒng)計。
④在殘雪小說英譯語料庫的H2 語義域中,room、door 和window分別占這一語義域總形符數(shù)的16.90%、16.58%和11.16%。
⑤申丹和王麗亞(2010:147)把在一句話中間從一種形式出人意料地轉入另一敘述形式的現(xiàn)象譯為“滑入”(slipping into)。同時,可以參見Leech & Short(2007:272)關于敘述模式之間相互“滑動”(slipping)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