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華
泥人張斜挑著挑子,晃悠悠摸到村口時,已近二更天,桃花正跟幾個村鄰打著燈籠往外走。“死鬼,定是又喝高了,拱路邊草窩里睡了一覺!”桃花捶了他一拳,接過挑子,急扯著男人回了家。
“嗐,甭提了,這些潑猴越來越不像話了。”燈影下,迎著桃花逼人的目光,泥人張一臉的惱火和委屈,“今兒個算是白忙乎,連褡褳都給搶去了。”
聽罷男人的訴說,桃花緩下臉色,笑道:“人沒叫搶走就好,趕明兒咱報官去!”
泥人張住在蒼馬山下的竹園村,平日里走村串巷捏泥巴,也賣些針頭線腦,雖辛苦,但能養(yǎng)家糊口。乾隆五十六年,當(dāng)?shù)毓俑當(dāng)x掇幾個大戶投些銀兩,在蒼馬山南麓辟出一方熙攘市井,泥人張花錢買了個攤位,轉(zhuǎn)眼成了老板。
蒼馬山方圓五六十里,山高林密,水急澗深,自打有人煙起就有猴。人、猴共守一方山水,世代相安無事。盡管有些猴會變著法兒將山民的干糧掠走,也搶人的衣帽穿戴起來學(xué)人樣,但那頑皮的神態(tài)煞是逗人,讓人惱恨不起來。有的猴還會給采藥人當(dāng)向?qū)?,也常往田間勞作的人腳下扔野果子。
泥人張今番遭猴打劫,并不覺得奇怪。因為自打蒼馬山南麓聚起煙火氣,啥樣的人都來,啥好吃好玩的都有,他發(fā)現(xiàn),這些猴再也不是從前的猴了,它們搶吃食,也搶物件,貌似還學(xué)會了失望、思考、鄙夷、狂傲等表情。泥人張捏泥猴,就是從這當(dāng)口兒開始的。他捏的猴子動作夸張,形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人們爭相買來把玩。猴們看到這一幕,先是吃驚,繼而興奮,一蹦多高,跑去水邊照影。
“十二生肖,要捏都捏,只捏猴,會慣壞它們的。”桃花提醒丈夫。泥人張想想覺得挺在理,因為有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很多猴的眼神竟然泛出異樣的光,尤其見了銅板會癡癡盯上半天。很快,哪個攤位前熱鬧,或吃食最香甜,它們就往哪兒鉆,自己的攤位也常有猴光顧。這天來了一只老猴,剛開始,它蹲著,眨巴著眼晴,看泥人張操作,偶爾會拍下巴掌。待泥猴捏好后,它便直起腰,指指泥猴,再指指自己鼻尖,向買主伸出前掌,瘆得買主趕緊躲開,它也不追,復(fù)把掌伸向泥人張。
“猴大仙,你這啥意思,莫非打起了財帛的主意?”泥人張將一枚銅板立于案上,老猴一把抓起,轉(zhuǎn)身跑到年糕攤前,遞了上去。泥人張驚出一身冷汗。
此后一連數(shù)日,幾只猴子輪番跑來守攤,每見生意紅火,就伸爪,不給它就齜牙咧嘴,抓耳撓腮,泥人張拿它們毫無辦法。他把這情景學(xué)給桃花看,桃花說:“干脆,從明兒起,咱不捏它,看它有啥本事?!蹦嗳藦埢仡^照辦,果然,猴們守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半只泥猴捏出,便臊眉耷眼地走開了。
泥人張的褡褳,便是在這天傍晚給劫走的。
泥人張在家一連歇息了三天,末了跟桃花到縣衙報案,知縣和師爺聽了很不耐煩,推說官府管不了猴界的事,將他們轟走了。
回到家,泥人張唉聲嘆氣,一臉郁悶。桃花剛要勸慰,忽然想起爹在世時留下的武生行頭,沉思片刻道:“明日你只管去,猴照捏,錢不給,對付它,為妻自有辦法!”
第二天頭晌兒,泥人張去落了攤,幾只猴遠(yuǎn)遠(yuǎn)看著,并不上前。當(dāng)幾個游客買了泥猴,給孩童捧著歡呼雀躍的時候,一只猴斜著膀子,慢騰騰湊了過去,猴爪剛要伸出,一通氣勢如虹的京腔響起:“掌柜的,捏只猴來,不要帶眼的——”泥人張猛抬頭,見桃花滿臉油彩,頭戴硬羅帽,攀一柄銀劍,抖一身武生戲服呼啦啦走來。
“好咧,軍爺稍候!”泥人張吹吹案板,啪啪摔了坨泥巴,雙手翻飛,不一會兒工夫,一只彎腰塌背的泥猴就成形了。邊上有人驚叫:“這猴咋沒眼睛?”桃花哈哈一笑,左手抓過來泥猴高舉著說:“這潑猴財迷心竅,眼睛也給銅板蒙住了!”言畢,右手心蹦出兩個銅板,噗噗兩聲,對準(zhǔn)猴眼處狠狠摁了進(jìn)去。邊上的人一愣怔,隨即噼啪鼓起掌來。但見那猴脖兒一縮,夾著尾巴悄悄溜了。
第二天一早,桃花推開院門抱柴草,猛然見草垛旁,一蓬桃枝隱約蓋著一條褡褳,一提,嘩啦啦響。褡褳旁邊還躺著幾顆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