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采訪中我說過,我自己的作品發(fā)表了、出版了,我就再不去看。不僅不看自己的,刊登我作品的那期刊物,我也不會打開;出版社寄來樣書,如果不是朋友索要,需簽個名,就會一直保持原樣。我很難說清這是為什么,我覺得這當中埋藏著比較復雜的心理因素。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對自己有不滿,有期待。寫每一部作品,無論長短,也無論文體,我是認真的,然而在藝術領域,認真只表明了態(tài)度,別的概不相關,包括情緒、狀態(tài)和體質,都會影響作品的質量,但不管怎樣,我都希望抵達自己當下的最好。寫作的過程中,也有得意的時候:啊,寫得真漂亮!可一旦交出去,我又成了零。大概沒有一個作家能預知自己一生能寫出多少,因此每一部作品都可能是最后一部,而最后一部交出去了,就變得特別貧窮,特別虛弱。當那“最后一部”以書的形式返回到面前,我可能已經開始了下一部作品的寫作,我會對自己說: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我要寫出更好的作品。
從很大程度上講,這當然是一廂情愿,世上不少杰出作家,很年輕那陣就爬上了自己的山頂,然后他奮斗一生,原地踏步算是幸運的,多數都走在下山的路上。但這并不表明他的奮斗沒有價值。下山,是另一種風景。他在這另一種風景上走得更沉穩(wěn)、更寬博、更深邃,他沒必要去理會藝術的殘酷法則。可是法則終究在那里,到某一天,別人會幫助他“看見”。不過老實說,這樣的結局聽起來并不美妙,于是我想,如果一個作家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能贊美自己的作品,該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讀馬爾克斯一篇文章,說他有回坐火車,身邊剛好有他的《百年孤獨》,就拿起來看,看過幾頁,他對自己說:兄弟,你干得好!讀到這里,我很為馬爾克斯喜悅,同時也能深沉地體味他自己當時的喜悅。贊美別人,需要胸懷;贊美自己同樣需要,而且還需要勇氣。一個真正的作家,可能也只有受到自己的贊美才算過關。
我期待著自己也有那一天。
羅偉章,著有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誰在敲門》《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作品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銜作品、亞洲好書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