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外婆去世留下房產(chǎn),分配方案本已商量妥當(dāng),表哥卻求我?guī)退把輵颉保膭觾杉腋改笭帄Z房產(chǎn),目的是讓他那爭吵了一輩子的父母能因此同心協(xié)力,有一個“夫妻的樣子”。戲臺搭好,一場爭房大戲會否如約上演?
“夫妻天天吵架,可以吵上半個世紀(jì),這種事你信不信?”
信啊!我鄰居就是。是不是天天吵,我說不準(zhǔn),但只要我在家,耳朵就沒空過;我在外面一想到家,首先不是想起家的樣子,而是響起隔壁吵架的聲音。當(dāng)然,我們只做了十年鄰居,他們吵架也可能是最近十年的事,離半個世紀(jì)還遠(yuǎn),但在我看來,兩口子吵十年,和吵半個世紀(jì)實在沒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大吶,”他說,“孩子長到十歲,還是個孩子;長到五十,你想想!”說著抬眼看我,額頭油浸浸的,眼里漫著霧。
他是我表哥,名叫紀(jì)軍,是個銀行職員。按其資歷,不該只是個普通職員,但他就是個普通職員。逢年過節(jié),親戚聚會,我們有時會取笑他,說他是只吉娃娃,一萬年也長不大。那時候,多半是在餐桌上,他低頭進(jìn)食,臉上掛笑,一副不屑分辯的樣子。我姨父姨母,也就是他父母,有些恨鐵不成鋼,但畢竟是自己兒子,即使有話,也怕說出來痛,便不說。唯表嫂會搖兩下肩膀,瞄他一眼,喝令他把下巴上的油擦掉。可能是覺得不該在這種場合兇自己丈夫,話音未落,忙又改了面容,問外婆還想吃啥。
外公去世后,外婆先跟姨父姨母住,后來跟我父母住,可兩處都沒住上半個月,就回了她的老房子。有天表哥去看她,進(jìn)門,如同進(jìn)了冰窖——不是冷,是冷清,是冷清的冷。外婆像是從墻上下來的,完全就是個影子。再看她吃的,都是昨天的飯菜,也可能是前天的,甚至是大前天的,在鍋里熱來熱去,皮面成了鐵銹色。表哥二話沒說,把她的碗劈手奪了,再把她往背上一撈,背下樓,送進(jìn)了自己的家。外婆腿上有風(fēng)濕,盡管自己能走,但很不方便。
外婆在表哥家住了十二年。
我跟表哥見面少。親戚之間或許就是這樣,遠(yuǎn)沒有和朋友見得勤。加上住得遠(yuǎn),一個城西,一個城南。外婆剛住過去那段時間,我會時不時去看她,每次去,都發(fā)現(xiàn)她過得好好的。這讓我如釋重負(fù),同時又很失落。
我是沒條件照顧一個老人的,不是錢的事,我手頭比表哥寬裕,再說外婆的退休工資盡管低,但足夠養(yǎng)活她自己。是沒時間和耐煩心。我難得在家度過一個完整的夜晚。妻子也是。我和妻子各玩各的,有時也結(jié)伴出游,三天兩頭把家空著。表哥表嫂從不,他們下班就回家,就圍著外婆轉(zhuǎn)。外婆在他們家住了小半年,我再去,外婆就把我當(dāng)成客人,叫表哥表嫂給我倒水喝,削蘋果給我吃。那時候,表哥的女兒玟玟,不滿四歲,見了我,要我抱,外婆卻把她趕開,說別把我衣服弄臟了。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去得就越發(fā)少了。
表哥也不來找我。我倆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見了面,無非是見著兩張臉。血緣的呼喚只在小時候能聽見,到了一定歲數(shù),那聲音就埋進(jìn)了土里,和人見面,見的不是臉,是嘴——是嘴里說出的話。我們的話山重水隔。
因此除了逢年過節(jié),幾乎不見面。
可今天,表哥卻是特意來找我的。
昨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說:“青林,你明天有事沒有?”我說:“明天是周六呢?!币馑际钱?dāng)然有事,周末我比平時更忙。電話里咕噥一聲,然后表哥說:“我想跟你見一面?!蓖瑫r聽見表嫂在那邊叫:“外婆你別動!”我這才想起還有個外婆。莫非是外婆身體不好?想問,又怕當(dāng)真如此,我的諸多美好計劃就會泡湯。
于是不問。
見我沒反應(yīng),表哥說:“我們往兩頭走,在二馬路找個茶樓,要不了多久?!?/p>
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不能不答應(yīng)了。
今天上午八點半,妻子張靜開車把我送到地鐵口,她就到新月鄉(xiāng)去了。幾家朋友相約去那里打牌、燒烤、露營,明天接著玩。我下車時,張靜交代:“三下五除二,說完就過來,要不然我手臭,輸了別怪我。”
深藍(lán)色的湖水,湖水邊的草地,草地上的涼亭,涼亭里的牌桌,牌桌上的麻將……我想著這些,心煩意亂,深怪表哥插這一杠子。要是有正經(jīng)事也罷,可他打早就來,在檀香茶樓等了我半個多鐘頭,就為說老夫老妻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爭吵?他父母不是那樣,我父母也不是那樣,管這種閑事干嗎?
我真不該提什么鄰居,那很可能挑出更多的話頭。果然,表哥拿出在銀行數(shù)錢的細(xì)致問我:“你鄰居吵架你怎么知道?”我說:“門對門的,風(fēng)也吹過來了?!薄澳亲C明他們聲音很大,”他說,“大聲吵架不算吵。”
這話倒是新鮮。
我想他會解釋,但我不想聽他解釋,我覺得他的任何一句話都是多余的。這除了有牌桌在催我,還因為,我實在不喜歡表哥那副衰敗相。他是啥時候禿頂?shù)??不到五十歲,即使禿,也不該禿得那般招搖,腦頂像被摸了多年的玉。姨父年過七旬也不像他這樣??磥恚嗽诘吞?,是要經(jīng)受許多磋磨的,哪怕你表面淡然。大好的上午,跟一個衰敗的人對坐,不僅浪費光陰,還要接受負(fù)能量。能量沒有正負(fù),那是科學(xué);有正負(fù),那是人生。我的有些朋友,比表哥年長八九歲,卻個個生龍活虎,像太陽剛剛出來,日子剛剛打開。
我喝下一口茶,想著告辭的話。
但是表哥突然說:“外婆不行了?!?/p>
到底還是外婆的事,而且不是身體不好,是“不行”。
“你是說……”
“她活不了幾天了?!?/p>
“沒聽說她生病啊。”
“老年人,還要生什么病!老本身就是病?!?/p>
然后他告訴我,“活不了幾天了”,是外婆自己說的?!艾F(xiàn)在,跟外婆一起生活的,除了我和你嫂子,還有大堆人。那大堆人都是死人。她跟活人說話,也跟死人說話。凡是我和你嫂子聽不懂的話,就是跟死人說的。但有時候也會誤聽,比如她問幾點鐘,以為是問我們,結(jié)果是問外公。那個‘幾點鐘,也是死去的。她身邊圍著死人,也圍著死去的時間。她已分不清生死。分不清,不是更接近生,而是更接近死。前天,外婆對我說‘軍,我活不了幾天了?!?/p>
這讓我想起我們單位一個退休領(lǐng)導(dǎo)。分明無病無災(zāi),那領(lǐng)導(dǎo)卻在去年六月十三日那天給單位打電話,說他十五號要“走”,希望把最新的文件送他過過目。大家都當(dāng)成笑話,但還是揀出不涉密的,送了幾份去。他在位時做過不少好事,退休后也從沒給單位提什么要求。兩天后的中午十二點零七分,他女兒打電話來,說她爸爸走了:“吃過午飯,他離開餐桌,坐到沙發(fā)上看午間新聞,看著看著,閉上了眼睛,以為他是想睡,叫他去床上卻叫不醒,而且再也叫不醒。”
都說這種死法是前世修來的福。外婆一生清簡,有資格享受這福分,因此即使活不了幾天,也說不上悲哀。
我問表哥:“外婆說沒說個具體日子?”
“那倒沒有?!?/p>
“這樣,我這兩天忙,下個星期我去看看她?!?/p>
“也好,”表哥說,“……但我找你,是有別的事?!?/p>
我心里一緊。我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已響過好幾撥,是微信在催,張靜倒沒催,朋友們在催。再這么啰唆,一個上午就毀了。說好了張靜不來接我,從二馬路坐地鐵到新月鄉(xiāng),需轉(zhuǎn)兩趟車,要五十多分鐘,下了車還要步行將近十分鐘。
我?guī)缀跏菐е瓪?,對表哥說:“你說!”
“你知道外婆的那套房子吧?”
“外婆的房子?那不是早就說好的嗎?”
外婆的那套房在城西北的荷葉街,有六十個平米。外婆跟表哥住過兩年,春節(jié)去表哥家聚會,外婆對我們說,她跟外公這輩子,先是一個在華北,一個在西南,分居十五六年,就算掙點錢,也喂了鐵軌。后來終于到西南團(tuán)聚,工資低,沒留下積蓄,也沒給后人留下想頭。話說得傷感,因是在節(jié)日里,更是傷感得能摸出傷感的厚度,像她跟外公的一生,就這么簡簡單單幾句,便做了總結(jié)。
“外婆你真是,”表哥說,“你后人又不是沒吃的,又不是沒穿的,還要你啥想頭?你的任務(wù)是吃好耍好,長命百歲!”表嫂也跟著搭腔。我和張靜、父母和姨父姨母,也都表達(dá)了同樣的意思。外婆沉吟一會兒,說:“要說有點想頭,就是荷葉街那套房子,你們看那房子怎么處理?”
此言一出,就只聽見窗外孩子們玩的摔炮響。
有時候,沉默是金,但更多的時候,沉默是石頭。張靜個子嬌小,經(jīng)不住石頭壓,率先表態(tài):“既然外婆跟表哥表嫂住得舒坦,表哥表嫂確實也把外婆照顧得好,依我看,那房子就給表哥表嫂算了?!?/p>
表哥當(dāng)場否決:“要不得,那要不得!”
表嫂也這樣說。
但他們否決過后,又是沉默。
我完全贊同張靜,本想幫腔,又不知父母咋想的,萬一他們不同意,私底下不知要挨母親多少刻薄。母親說話行事,都像刀片。
正尷尬著的時候,父親說話了:“張靜沒說錯,媽喜歡跟軍和春燕住,干脆就說斷,今后一直跟他們住。媽的那套房子,就歸他們兩個?!?/p>
父親深知我和張靜都是三腳貓,日子不是從手上過,是從腳上過,許多時候,客棧才是家,家只是客棧??偛荒馨岩粋€老人丟在客棧里。
但那到底是一筆財產(chǎn),父親說完,看我母親。我母親低著頭。又看我姨父姨母,姨父姨母也低著頭。但有了父親的態(tài)度,我壯了膽,說:“就這么定了!”我是想趕緊離開,去跟朋友們進(jìn)歌廳,不是想唱歌,是換個場合喝酒。
這時候,母親即使有想法,也不好當(dāng)眾說出來的樣子。姨父姨母抬了頭,臉色暗紅,深有感觸似的笑兩聲,對我和張靜說:“到底還是兄弟好,青林和張靜有出息,就曉得照顧兩個沒出息的哥哥嫂嫂?!?/p>
表哥連忙糾正:“要說我就說我,人家是有出息的哈?!彼f的“人家”,是指表嫂梁春燕。表嫂白他一眼,表哥就笑。
十年前就定下的事,為什么又提出來?
表哥傾過上身,提醒我:“十年前,那房子只值四十萬,現(xiàn)在上百萬……”
我覺得他太小看我:“上千萬也是你的,是說好的。”
“那我也不能要,”他說,“我給了我父母。”
“那是你的事!”
他舔了舔嘴唇,顯出掙扎的樣子。他咋變得這樣衰敗呀,禿頂就罷了,還舔嘴唇。他個子不高,小頭小臉,遠(yuǎn)處看,像個孩子,這么隔張茶幾,面對面看他,就見出早生的皺紋來了。一個孩子臉上的皺紋,讓人別扭,甚至驚心動魄。
“青林,”他連續(xù)舔了幾下嘴唇才說,“我找你,是想求你。”說著,他眼里有了淚光。
雖如墜霧中,卻也讓我大吃一驚。
“我說吵半個世紀(jì),不是說別人,是說我爹媽。”
他爹媽?我姨父姨母?
怎么可能呢?
姨父是個謙卑的人,一舉一動,生怕給世上添出聲音;他從不穿硬底鞋,為的就是不硬碰硬,免得碰出聲音來。他老家在川東北回龍鎮(zhèn),二十出頭,接了姨公的班,在鎮(zhèn)(當(dāng)年叫公社)獸防站做了獸醫(yī)。姨母是被分到回龍公社的知青,落腳在紅光大隊鷹嘴生產(chǎn)隊,沒有同伴,獨自一人。此前十七年,她生活在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平原上的城市和鄉(xiāng)村,都平坦得像面鏡子,若有起伏,也只是樓宇、莊稼和林盤,而今突然來到這大巴山深處,巉巖嵯峨,群峰深鎖,以為再也回不去了,深更半夜,都在煤油燈下寫家信,信紙上淚痕斑斑。鷹嘴有高山草甸,適宜養(yǎng)殖,因為牲口多,姨父朝那里跑得也多,跑第三趟,就跟姨母認(rèn)識了。
“要不是康平,不曉得寧倩活不活得出來?!边@是外公在世時說的。
外公說這話時,我們都在場。姨母聽后,攀住姨父的肩,又述起當(dāng)年的苦情。說那地方上廁所,是去豬圈,豬欺生,她剛蹲下,就來拱她。后來熟悉了,喜歡上她,表達(dá)喜歡的方式,還是拱她,她一踉蹌坐地,滿屁股糊滿豬糞。說那地方海拔兩千米,本來也不算太高,卻是風(fēng)道,風(fēng)從秦嶺過來,有理無理,刮得人打抖,大熱天喝口涼水,牙齒和舌頭就冰得像沒長在嘴里;秋花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搶著開,搶得漫山遍野啪啪響。即便如此,還沒開圓,冬天已逼到眼前;空氣中到處藏著利刃,在身上割,手腳裂開的口子,能放根指頭進(jìn)去。
村民對姨母好,但她就是跟他們親近不起來。他們的生活和想法,就像山上的植物,太陽照一下就照一下,風(fēng)吹過來就吹過來,被路人一腳踏了就踏了,被牛羊一嘴咬了就咬了。而她,心里有大平原,有平原上的晨霧、竹叢和竹叢底下縱橫交錯的河汊,有河汊環(huán)繞的街道,有街道上的熱氣騰騰和五顏六色。
心里越熱,日頭越冷。但姨母寧倩,偏偏要穿裙子。在大平原的城市里,她從小就穿裙子。她用一條裙子把自己的平原帶到山區(qū),或者說,把山區(qū)變成自己的平原。而那時候,連回龍街上也沒人穿裙子。寧倩的裙子把她變成了一朵花。山里的花遍地是,它們開了又謝,自生自滅,這朵花卻拒絕聽從時令,一路開過春夏秋冬。風(fēng)起處,裙裾飄動,露出腿彎,人們就咂嘴,側(cè)目而視。
側(cè)目而視并不是不喜歡,只是偷偷喜歡。
唯有一個人大明其白地喜歡,就是獸防員紀(jì)康平。
紀(jì)康平的母親也是農(nóng)民,他從小也在村里長大。那是另一個村,名叫柳彎。但女知青寧倩認(rèn)識他時,他已經(jīng)接了父親的班,由紀(jì)康平成了“紀(jì)同志”。多數(shù)時間,他住在街上,也便有了街民的言談舉止,甚至比街民開放。
就為這點不同,寧倩高興他來,高興看見他。
“山里人罵孩子,”姨母對我們說,“比如孩子正做風(fēng)箏,父母見了,就罵,說‘那東西當(dāng)不得飯吃當(dāng)不得衣穿,做來干啥子?趕緊去割牛草,遲一步,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其實,要說人比人高那么一點,就是對那些當(dāng)不得飯吃當(dāng)不得衣穿的事情多一點興趣。”她是想表明,姨父身上的那點“不同”,盡管虛幻,盡管無用,卻使他顯得比村民高,甚至比街民也高,因此和她更加接近。
姨父也是這樣看的。當(dāng)年他愛朝鷹嘴跑,牲口多固然是原因,卻是拿到臺面上的原因;拿不到臺面上的,是那里的高天白云底下,有一個穿裙子的寧倩。
但兩人要走到一起,還有很遠(yuǎn)的路。
當(dāng)然也可能很近,轉(zhuǎn)過山彎,說不定對方就等在路口。姨父和姨母的“路口”,緣于姨母的一場病。那天夜里,姨母通宵未眠,生不如死,而且以為就會那樣死過去。天亮后她沒出工,隊里的姐妹去看她,見她躺著,默默垂淚,問她話,也不答言。就在那天下午,鷹嘴一頭牛生產(chǎn),生半截生不出來,母牛向天悲鳴。有人抓住牛犢子往外扯,可不僅紋絲不動,母牛的悲鳴聲還越發(fā)凄慘。只好派人去請紀(jì)同志。紀(jì)同志趕來,沒救活母牛和它的孩子,卻把女知青寧倩救了。
他找了一頭寬背黃牛,不管她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就把她往牛背上一放,穿林打葉,迤邐下山,送到了衛(wèi)生院。
三個多月后,兩人結(jié)了婚。那時候結(jié)婚也不辦什么證,請幾桌客,向世人知會一聲,就算是兩口子了。
川東北有句俗語:熱的是火口子,親的是兩口子。我從沒在任何場合感覺到姨父姨母不親,更沒在任何場合感覺到他們有嫌隙。
表哥卻說,他父母天天吵架,吵了將近半個世紀(jì)。
見我不信,表哥的嘴一張一合,像被扔到岸上的魚。
他想說什么,又不好說的樣子,但終于說了。他說他父母吵架,不像我那鄰居,他父母從不大聲吵,是把壇子捂起來吵。大聲吵是吵在明處,吵在明處的架不算吵架;陰著吵,悄悄吵,才切齒蝕心,才是真正的吵架。
表哥上頭還有個哥哥,十二歲那年,在河里淹死了。表哥說,他跟他哥從小就沒睡好過。睡到半夜,常聽到母親哭。開始是無意中聽到,后來就有意去聽。按父母的身高,表哥至少該長到一米七五,但他只有一米六三,就因為小時候沒睡好。加上母親的哭聲像鋸子,他長一寸又被鋸半寸。壓抑的哭聲里夾雜著壓抑的爭吵。吵些啥,一句也聽不清。潛到門邊去,還是聽不清。后來,家里有兩個衛(wèi)生間,父母的臥室一個,客廳旁邊一個,他發(fā)現(xiàn)去客廳旁邊的衛(wèi)生間里,反而聽得更真切。但真切的依然只是哭和吵,為什么哭,吵些啥,照舊茫然。
“你從馬桶里面聽到過別人說話嗎?”表哥問我。
當(dāng)然聽到過。
鄰居吵架,很多時候我就是從馬桶里聽到的。那是一種特別的聲音,來自照不到陽光的世界。確實聽不清,但能聽出悲傷和憤怒,一波一波的,從深淵里涌起,可涌得再高,也見不到天日,因而成為神秘之聲,成為心的自語。
對此表哥自然體味更深。那聲音和他連骨帶血,不像我,是個旁聽者,當(dāng)我摁下蓄水箱的按鈕,就把那聲音連同穢物一起沖走了。表哥卻不行,他長久地待在那里,探尋父母吵架的秘密。
這對從青年走到中年,從中年走到老年的夫妻——我的姨父姨母——都認(rèn)為是對方毀了自己的人生。
姨母嫁給姨父僅僅半年,知青回城。
但姨母沒能回城。
姨父使盡手段,阻撓她回城。她回城,他卻不能進(jìn)城,如此,這個不懼風(fēng)寒穿裙子的女人,將成為放歸大海的一條魚。當(dāng)時,姨母剛生了孩子,就是后來淹死在河里的大兒子紀(jì)東,紀(jì)東死后,他們才帶著九歲的紀(jì)軍到了川西平原。
在懷上紀(jì)東到紀(jì)東死去的十多年里,姨母沒再穿過裙子。
以后也沒穿過。
在那十多年里,姨母學(xué)會了各種農(nóng)活,栽秧、薅草、撻谷、育紅苕、點油菜……甚至男人才會做的活,砍柴、編背篼、砌塄坎,她都學(xué)會了。下鄉(xiāng)的同時,她的戶口從城市遷到了農(nóng)村,先落戶鷹嘴;嫁人后,又遷到丈夫的出生地柳彎——那是臥于群山之中一處凹槽。在鷹嘴時,她是城里來的知青;在柳彎時,她是鷹嘴來的農(nóng)婦。當(dāng)知青回城的列車不留一縷煙塵,她依然待在柳彎;當(dāng)回龍公社變成回龍鄉(xiāng),她還是待在柳彎,在眾人眼里,她就成了鐵定的農(nóng)婦。
別的農(nóng)婦有男人幫忙,而她的男人,照管著一個鄉(xiāng)的牲畜,牲畜們受傷、害病、生產(chǎn)……后來還包括結(jié)扎、閹割,都經(jīng)過他那雙越來越細(xì)嫩的手。那手上不沾泥土,只沾牲畜的血,多數(shù)是從牲畜生殖器里流出的血。
土地下戶后,飼養(yǎng)歸于各家各戶,遇事也各自請“紀(jì)同志”上門診治。每次把體溫表插入牲畜的肛門,再掰開牲畜的嘴,看了它們的牙齦和舌苔,用竹筒灌過藥,在頸上打過針,特別是做過了手術(shù),主人家都用木盆倒出熱水,端到階沿或院壩邊的竹林底下,旁邊放塊肥皂,請他洗手。被肥皂洗過的手真白,手指根根細(xì)膩,光潔柔滑。“人是天生的,”村民們以認(rèn)命的口氣說,“紀(jì)同志那雙手,天生就不是用來做農(nóng)活的,是用來接生的、擠卵子的。”
那段時間,為改良畜種,回龍鄉(xiāng)從遙遠(yuǎn)的甘肅運回了一頭牛,養(yǎng)在獸防站,本地最健碩的黃牛站在它面前,也像只羊。這頭雄壯的牛有個名字,叫孫貴。它的全部工作就是配種,估計是望它“生貴”,但沒聽說有姓生的,加上川東北那邊,讀音上“生”“孫”不分,凡有關(guān)它的記錄,就都寫成了“孫”。孫貴任務(wù)繁重,使命光榮,當(dāng)然不能像普通牛那樣只吃草,還要吃飼料。飼料就是豆料,每月三十斤。這等伙食標(biāo)準(zhǔn),足以讓人吞口水,可那家伙竟日漸消瘦,僅一年多,就瘦成了骨頭架子,再漂亮的母牛來到跟前,它也只喘粗氣、流沫子。
負(fù)責(zé)喂養(yǎng)它的姨父,克扣了它的糧食。先克扣五斤,后克扣十斤,再后克扣二十斤,直到完全不給飼料,只讓它吃草。而它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精血。
扣下的飼料,都被人吃了。
“但我媽從來不吃,”表哥說,“開始以為是她忍嘴,可有剩的她也不吃。打磨后,酥成香噴噴的餅子,她照樣不吃?!鞘巧诔缘模∷f?!?/p>
對自己母親的這句話,表哥弄不清意思。不忍心搶牲口的飼料,或是不愿降尊紆貴去吃牲口的飼料,母親是哪一種?
“后來我想,”表哥說,“應(yīng)該是第二種。全鄉(xiāng)人都把那頭配種牛叫孫貴,如果是頭一種意思,媽就會說‘那是孫貴吃的。她沒說‘孫貴,說的是‘牲口。我媽看不起我爸。畢竟是大城市來的,人又長得好,要她看得起一個鄉(xiāng)巴佬,不現(xiàn)實。雖然這個鄉(xiāng)巴佬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是個背著藥箱走鄉(xiāng)串戶的獸醫(yī),也照樣不現(xiàn)實。我爸?jǐn)r她回城,她并不恨,只是更加看不起他。從嫁給他,她就看不起他。分明看不起,卻嫁了,當(dāng)然就是把人生毀了。”
表哥的話,讓我想起一個朋友的姐姐。
那位朋友,老家在黃土高原,他姐姐念大學(xué)期間,跟一個同學(xué)戀愛了。畢業(yè)后,她分回縣城,男朋友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才讀三個月,就把她蹬了。她痛苦得幾次走到黃河邊。后經(jīng)人撮合,她和一個同事結(jié)了婚。但她的婚姻很不幸,因為,她一開始就看不起那個同事,一開始就在“克服”。
我把這事講給表哥,他說:“情況還不一樣。在我媽心里,我爸是乘人之危。我媽不是克服,是爸的任何事情都看不起,想克服也克服不過來。比如不吃孫貴的飼料,說我媽是第二種意思,好像也不對。那些年的川東北人,豬吃的、羊吃的、兔子吃的,只要不把人毒死,啥東西沒吃過?何況是豆料!”
我有記憶時,姨母已經(jīng)回城。其間的波折,一言難盡。姨母后來發(fā)現(xiàn),姨父阻撓她回城,不只是擔(dān)心把她單獨放歸大海,還因為他自己根本就不愿去城市生活。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城市于他太陌生。直到大表哥死去,他克扣孫貴飼料的事被告發(fā),馬上面臨處分,加上確實有個機會讓他跟隨姨母,擺脫困境,還能進(jìn)城安排工作,他才松了口氣,姨母也終于走出那片群山。
姨母回來后,在棉紡廠上班。姨父去了鞋廠,依然干著手上的活,只是再也感覺不到動物的體溫了。他們兩人,特別是姨母,永遠(yuǎn)都穿著工作服,連年節(jié)家庭聚會也不脫下來。那是一件藍(lán)布衣,胸前掛一領(lǐng)大圍裙。后來,廠垮了,姨母成了下崗工人,照舊掛著圍裙,只是由白圍裙變成了花圍裙。她找我父母借了錢,當(dāng)街租下個門面炒干貨,瓜子、松子、板栗、花生,在齊腰的大炒鍋里翻騰,之后分門別類,裝進(jìn)曲尺形的玻璃柜,等候買主。
若買主多,姨母忙,她那身花布圍裙就顯出盛開的模樣。但更多時候買主實在不多。川西人閑,可閑著時手也不閑,不是端著茶杯,就是摸著麻將,沒工夫把零食往嘴里遞。每當(dāng)柜臺清冷,姨母靠墻站了,望著街景,圍裙上的紅花白花,便一朵一朵凋謝。時不時,她把圍裙拍一拍,像是把凋謝的花瓣拍掉。
花瓣沒從圍裙上飄落,卻從她迷茫的眼神里飄落了。
紛紛飄落。
從少女到人婦,再到母親,她與這座城市割裂了,許許多多的故事,并不為她講述,她更成不了主角。
當(dāng)她穿著裙子進(jìn)入農(nóng)村,她是個城市人。
當(dāng)她掛著圍裙守在城市,她是個農(nóng)村人。
她為此失措,并因失措而迷惑、而怨恨。
我母親就曾含譏帶諷地對我說,姨母恨她。不為別的,就為她比姨母晚生,因為晚生,沒去當(dāng)知青,沒去窮鄉(xiāng)僻壤受苦。姨母把她的受苦,當(dāng)成可以恨人的資本。窮鄉(xiāng)僻壤的人,幾輩幾十輩的,都在受苦,如果他們也恨,天都會變成黑色,下的雨也是黑雨,但姨母不管這些。她那么快嫁了人,且受著丈夫的鉗制,沒能回城參加考試,只能當(dāng)了農(nóng)民當(dāng)工人,當(dāng)了工人當(dāng)下崗工人;而我母親卻讀了大學(xué),進(jìn)了政府部門,三十五歲后還當(dāng)上了科長,四十歲后又當(dāng)上了處長。母親嫁的人,不是獸醫(yī),不是騸匠,而是同城出生的高才生,這個高才生先留校,后從政,做到了副廳級。
“就為這些,”我母親說,“在你大姨眼里,我這個當(dāng)妹妹的就有罪?!?/p>
“要說她下鄉(xiāng)誤了考試,”母親又說,“那也只是她自己敷粉。她的成績孬得很,給她幾張卷子,也只會用來擦清鼻涕??扇司瓦@么怪,機會失去了,就只盯住那機會的背影,又是流淚又是嘆氣,恨這個,恨那個,恨不完,根本不去想那究竟是不是你的機會?!蹦赣H嘆息一聲,“幸好你外婆只生了兩個,你大姨要恨,就只恨我,再多幾個的話,眼睛彎來彎去,怕要更不成樣子?!?/p>
她是說,姨母的左眼有點斜。只是稍有一點,根本不影響姨母的臉相,但母親就抓住不放。
關(guān)于機會,母親的話對,也不對。當(dāng)一種機會不是自己放走的,就有理由認(rèn)為它屬于自己。而且母親也低估了愿望的力量。從姨母并不復(fù)雜的故事里,我能感覺到她改變生活的愿望。當(dāng)然,或許是因為沒能實現(xiàn),才使愿望本身顯得遒勁。進(jìn)城參工后,在不該穿工作服的場合她也要穿,我認(rèn)為是她對自己身份的確證,同時也展示改變的成果。但母親不這樣看,母親說姨母是在提醒她:你欠我的,我本來可以跟你一樣,穿著呢子衣或白裙子,進(jìn)出于辦公大樓。
母親說話向來尖刻,所以她的話我并不怎么信。我也從未發(fā)現(xiàn)姨母怨恨母親的跡象。但姨母恨姨父,倒是很有可能。他救過她,這是事實,卻從另一面讓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表哥說,對他爸,他媽并不恨,只是看不起。然而,恨和看不起之間,有著隱秘的通道,表哥老實,多半看不穿。
要說毀了人生,從姨母的角度我能理解一些,可姨父為什么也認(rèn)為姨母毀了他?是因為姨母看不起他,讓他活得窩囊?
我問表哥,他卻吞吞吐吐。他把茶杯端到嘴邊,就那么端著。如此,我的臉和他的臉,除隔著茶幾,還隔著裊裊升騰的熱氣。那熱氣像一掛乳白色的簾子,他在簾子里面問我:“不會耽擱你事情吧?”但眼睛看著我面前的手機,像我有沒有事、他會不會耽擱我,不是我說了算,是我的手機說了算。
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手機關(guān)掉了。
今天是個好天氣。我和表哥坐在靠窗的位子,能看見陽光從街的那一邊淌過來。十多分鐘前,街上才灑過水,陽光和水相遇,化為珠玉,蹦跳閃爍,似能捧在手里。新月鄉(xiāng)那邊,該是怎樣的綠草如茵,水天一色……但我把手機關(guān)掉了。
表哥虛擬似的喝了口茶,話在舌尖上艱難地彈動,就是彈不出來。
那一刻,我想象著他躲在衛(wèi)生間,從馬桶里聽父母吵架的情景。
或許那不是探究父母爭吵的秘密,而是探究自己受傷的秘密。
很可能是這樣。
我不催他,耐心地等他。挖出來的秘密不是秘密,只有掌握秘密的人自己說出來,才是真正的秘密。然而,我等來的卻是他的電話響。
是張靜打來的。張靜問他是不是跟我在一起。
上午時分,茶客少,茶樓里很安靜,張靜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忙向表哥搖手。他卻沒明白我的意思,說:“在啊?!币部赡芩靼?,只是不理會。他和表嫂之間,大概從沒開過這樣的玩笑,也根本不覺得夫妻間的這種玩笑有什么意義,甚至認(rèn)為是很不體面的。如果他知道,某些時候,我和張靜并不是開玩笑,當(dāng)真就是各玩各的,彼此放縱,彼此提防,又彼此忍受,他會怎么想呢?
聽說我在,張靜便讓我接電話。
“為啥關(guān)機?。窟€沒說完???”
語氣里充滿歡喜。但我聽得出來,她的歡喜不是因為我沒騙她,而是在牌桌上打了勝仗。她怕贏了會輸,希望我趕快過去,好找個理由下桌。
我沒多言,只說“有事”,就把電話掛了。
表哥顯出很感動的樣子,將手機接過去,揣進(jìn)兜里,又摸出來,放在桌上。先是斜斜地放著,感覺這樣放很不妥,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正,放正了再次扳斜,才低著眼睛,說:“你問我,我也不曉得。其實,我啥也不曉得……倒并不是沒聽到過傳言。傳言是聽到過的,那是在老家的時候?!?/p>
他說的老家,是指回龍鄉(xiāng),現(xiàn)在叫回龍鎮(zhèn)。自回城后,姨母再沒去過回龍,姨父和表哥卻幾乎每年都回去上墳。
“我其實是說不清的……”表哥再次強調(diào),同時迅速瞟我一眼,眼里滿是乞求。
一陣沉默。
我只能于沉默中猜想。我想到姨母在鷹嘴時生的那場病。關(guān)于那場病,剛才聽表哥說過,以前也聽母親說過。那是一場非同尋常的病,因為那場病,紀(jì)康平和寧倩這兩個互有好感的人,才真正走到了一起。但它的非同尋常,多半不止于此。母親對那場病的描述,幾乎就是一連串嘆詞,表哥的話有了實際內(nèi)容,但也極為簡略:那天夜里,女知青寧倩通宵未眠,生不如死;天亮后,隊里的姐妹去看她,見她躺著流淚,問她話,她不答。這是病嗎?如果是病,什么病會讓人生不如死卻只靜靜落淚?又是什么病讓人拒不回應(yīng)好意的關(guān)切?
因為她是我姨母,我不能往更深處想。
也不能再去逼問表哥。
于是我做出無所用心的樣子,看他背后墻上的一幅畫。一個神情寧靜的裸女,側(cè)過臉,屈腿坐著,雙臂環(huán)抱于膝上,從額頭向后,勒一塊深藍(lán)色頭巾。她的每一寸肌膚,連那塊頭巾,都靜如幽谷。自然和坦蕩,成為欲望的敵人,然而,當(dāng)過慣了以謊言為欲望助力的日子,哪怕是看一幅坦蕩的畫,也覺得不適。
于是我把目光移開,掃視著大廳。那邊的角落,有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獨自玩著手機,翕動的嘴唇,表明她有所待,而面前的熱茶,慢慢變冷了。與她相隔四個茶座,一個臉膛肥大的男人,橫在沙發(fā)上,節(jié)奏紊亂地打著呼嚕。檀香茶樓我以前來過,知道并非通宵茶樓,這個男人是打早走出家門,來茶樓補覺的?是什么原因讓他在家里不能好好睡?或者不是從家里出來……
表哥見我不再追問他,便松弛下來。松弛之后,禿頂上反而冒出汗珠,如同卸下重物汗水才會出來。他扯兩張茶幾上的紙巾,四角對正,很仔細(xì)地疊起來,去頭上轉(zhuǎn)著圈兒抹。他仿佛能看見自己的頭頂,每一粒汗都不放過。這一抹,才見那頂上并非全禿,稀稀疏疏的幾根毛,開始隱于空氣中,看不出形跡,現(xiàn)在貼在頭皮上,如同鉛筆在剝光的雞蛋上畫了幾筆。
“爸媽并不愛我們?!北砀缯f。他將用過的紙巾扔進(jìn)桌下的垃圾桶,神情雖依然掙扎,但語氣堅定了許多?!皩ξ液臀腋纾疾粣?。尤其是對我哥。他死后,媽都沒回去看過他一次。爸爸雖然回去,照樣不去他墳前。他沒埋在我們祖墳里,跟祖墳隔著個堰塘,孤零零的,在一棵梨樹底下?!?/p>
沒埋進(jìn)祖墳?姨父也不到他墳前去?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至于愛,也從來沒有想過。那好像是個不必想也不能想的問題。不想,它或許在那里;一想,就飛走了。父母愛我嗎?我愛我妻子或者妻子愛我嗎?這么問一聲,才發(fā)現(xiàn)不僅不必想、不能想,還不敢想。在那條路上,很可能到處都是傷疤和窟窿。而且一旦去想,就意味著索?。灰坏┧魅?,就意味著不滿足;一旦不滿足,就意味著怨恨;一旦怨恨,就意味著失去——既失去可能擁有的愛,也失去愛的愿望和能力。
表哥接下來的話,表明他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
“說父母不愛自己,總覺得別扭。”他在頭上薅了兩下,幾根貼皮的頭發(fā),又被薅到空茫中,“給你吃,給你穿,送你讀書,為你置房,叫不叫愛?就說我哥,六七歲時,就悄悄去那堰塘里耍水,被媽痛打過好多回,就是改不過來。堰塘只有兩畝大,加上周圍有田地,田地里不是張三在扯草就是李四在挖地,哥遇到危險,總有人救。哪想到他會去大河里?!?/p>
那是個星期天,大表哥上街去賣樺草皮,賣過了去獸防站,找他爸要了一塊錢,說給弟弟買作業(yè)本——他賣樺草皮的錢只夠買他自己的作業(yè)本。
錢給了他,卻沒留他吃飯。
相對于鷹嘴,柳彎離街上近很多。姨父白天去獸防站上班,如果沒有深山更深處的村子請他去給牲口出診,下班后他是要回去的,中午那頓飯,他就在街上吃。獸防站的職工,都是自己做飯。那是一長排臨街的房子,房子背后有個院子,孫貴到來后,把院子辟出三分之二,搭了畜棚,剩下的三分之一,栽了木樁,拉著麻繩,晾曬衣物,蹲在邊緣的三個土灶供職工使用。大表哥去找他父親時,父親正炒菜。但據(jù)在場的職工說,紀(jì)康平?jīng)]留他兒子吃飯。
從獸防站出來,大表哥買了本子,卻沒回家,而是去了河里。
他喜歡水,但還從沒親近過河水。村里的堰塘,冬天要結(jié)冰,春夏秋三季,綠茵茵的。塘畔的洋槐,枝條被風(fēng)吹折,掉進(jìn)水里,日復(fù)一日地腐爛。那是一潭死水。而這條名叫清溪的河流,波翻浪打,奔騰咆哮,住在山上的村民,以是否聽到河吼來判斷自己是否走了一半的路程,可見河吼聲傳得很高、很遠(yuǎn)。它真不該叫那么個嫵媚的名字。那還是四月間,河水冰涼,估計大表哥剛下去,就凍得抽筋。在水里抽筋,就像被一只手逮住,朝深處拽。川東北那地方,古時屬巴,與楚風(fēng)同源,迷信巫鬼,因此不說抽筋,而說是遭了水鬼。
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個水鬼,就是大表哥自己。
大表哥我從沒見過,即使見過,也沒有任何印象。他死的時候,我才兩歲多,因此他在我心里只是一個名字。想必,那個名叫紀(jì)東的人,不會是他兄弟紀(jì)軍的這個樣子和這種性格。他從他母親的骨血里遺傳了很多。
可他死后,母親卻沒回去看過他一眼。
如果真如表哥所說,姨父姨母的婚姻生活是潰爛的,紀(jì)東多半就是膿心,他父母都從他身上窺見了自己的恥辱。由此,從姨母生的那場病里,我就猜到了。姨父紀(jì)康平應(yīng)該事先就知曉實情,于是他覺得,他娶寧倩,是對寧倩的拯救。他萬萬想不到這種拯救也是傷害。寧倩于他,或許構(gòu)成強烈的渴望;他于寧倩,卻只是有好感,且是比較出來的好感。當(dāng)一方以拯救者自居,另一方感覺到的落差和傷害就越銳利。當(dāng)另一方感覺到傷害,拯救的一方就越發(fā)以拯救者自居,越發(fā)想到自己的付出。那付出本身也是傷害:一個男人遭遇的傷害。
彼此都很無辜。
彼此都很不平。
紀(jì)東死了,膿心擠出了,潰爛的地方該痊愈才對,可非但沒有痊愈,還朝深處潰爛。紀(jì)東的死不是藥,是毒?;蛟S,他真不是姨父的,卻是姨母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姨母不再回去看他,不是忘記,是養(yǎng)毒。姨父明白這一點嗎?表哥說,他跟父親回老家掃墓,敬了祖墳,他會獨自去哥哥墳前,為他上炷香,陪他坐一會兒。父親并不阻止他,但臉色很不好看。當(dāng)他從哥哥的墳前回到父親身邊,父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朝東邊的山野吐一口痰。
那是鷹嘴的方向。
是他曾經(jīng)跑得最勤的地方。
也是讓姨母生病的地方。
“他們吵架從沒斷過,”表哥說,“連地震那天也不例外。”
他指的是十多年前那場大地震。這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地震令山河破碎,災(zāi)難和死亡的消息不斷傳來,且余震不斷,如此境地,居然還是放不下。
那時候,表哥表嫂剛和爹媽分開住,但地震過后的一個星期,為一家人看在眼里放心,又住到了一起。但不是住家里,是去公園搭帳篷。表哥去接外公外婆,可他們堅決不愿睡外面,后來我爸去接,也沒接走;越是遇到危險,他們越覺得家里才安全。表哥搭了兩頂帳篷,姨父姨母一頂,他跟嫂子一頂。“你嫂子正懷著玟玟,身子累,很快就睡過去了。而我一夜沒睡,一夜聽爸媽吵。他們吵得多么痛苦,是壓抑的痛苦。分明只隔著兩層布,我也很難聽清?!?/p>
但畢竟聽清了一些。把碎片連綴起來,大致是這樣的:地動山搖的時候,姨父姨母正午睡,姨父翻身下床,躲進(jìn)了床頭的衣柜。搖晃停止,他從衣柜里出來,跟姨母下樓。樓下已聚了很多人,個個嚇得成了話癆,話從自己嘴里出來,卻又不像自己的聲音。說的,都是各自經(jīng)受的恐懼,書架怎么倒,衣鏡怎么碎,貓狗怎么叫,墻壁怎么搖。本來只搖了二十多秒,卻說成七八分鐘甚至半個鐘頭。這也不是夸大,是當(dāng)時的真實感覺。大家說夠了,姨父才說話。
姨父說:“你們怕,我不怕,我看得淡。”
“我媽最恨的,就是爸的這句話。”表哥說。
迅速朝衣柜里躲,證明姨父說不怕是吹牛,但也不至于可恨。姨母看不起姨父,姨父在她眼里就是一輩子的塵埃,當(dāng)這粒塵埃說自己是一座山,姨母便忍無可忍了。我以為是這樣,但表哥不這么認(rèn)為。放在他們床頭的衣柜,堆滿了棉絮,留下的空隙,只夠一人擠進(jìn)去。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又是從睡眠中驚醒,完全想不到把棉絮拉出來,兩個人都進(jìn)去。而除了那個衣柜,家里再沒有地方能把人藏起來。人在災(zāi)難面前,首先想到的就是隱身,雖然許多時候毫無意義。
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姨父躲進(jìn)去了,姨母就不能進(jìn)去。
“對這件事,”表哥說,“我并不想過多責(zé)備我爸。人是自私的,愿不愿意承認(rèn)人的自私本性,體現(xiàn)了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何況事發(fā)突然,人完全是蒙的?!彼攘丝诓?,“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心里裝著對方,第一個念頭,多半是把對方塞進(jìn)衣柜。”他以此證明,戰(zhàn)勝自私本性,正是做人的義務(wù),同時證明,他父母心里,都不裝對方。他說:“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婚姻成了那個樣子,為什么幾十年都不離?未必是忙著吵架,抽不出時間離?”
我不知怎樣應(yīng)答,只說:“他們那代人,離婚是件大事?!?/p>
表哥搖了搖頭:“離婚對每一代人都是大事。這沒什么兩樣?!蟮膬?nèi)容不同罷了。我是想,婚姻這東西,我們是不是理解得太窄了?哪種是好,哪種是壞,我們的偏見是不是太深了?再就是,如果爸媽的婚姻像我看到和感覺到的那樣痛苦,卻還是過了一輩子,他們算不算婚姻的英雄?”
或許算,但并非每一種英雄行為都有意義。連戰(zhàn)場上的英雄也書寫不了戰(zhàn)爭的本質(zhì)。戰(zhàn)爭的本質(zhì)刻在死尸的身上,寫在難民的臉上。姨父姨母爭吵的本質(zhì),是從歲月里長出來的皺紋、多出來的眼鏡、矮下去的骨頭和變白了的頭發(fā)。
表哥鄭重地嘆了口氣。
“我爸媽這輩子,”他說,“過得可憐。一個人容不下別人,甚至連丈夫或妻子也容不下,最大的問題不在別人那里,而是因為沒法和自己相處。他們兩個都是這毛病。我媽的毛病出得更早些。下鄉(xiāng)去當(dāng)知青,她雖然不情愿,但既然大家都去,自己去也沒什么。但生的那場病,卻不是大家的事,是她個人的事。從那時候起,她就不能和自己相處了。”
我聽著,感覺他在說姨母,也在說我。如我這種人,成天離不了熱鬧,并且以為有眾多的朋友和不斷變換的空間,是生活品質(zhì)的象征,但在表哥眼里,只是因為不能和自己相處?甚至是一種可憐?我還以為他過得衰敗呢!
“我媽的另一種毒在于,”他繼續(xù)說,“她可能覺得不應(yīng)該給我爸講她的病。她當(dāng)時太孤單,對爸又有好感,爸去關(guān)心她,她忍不住就講了。只講了病,始終不愿說出讓她生病的人。這不是保護(hù)那個人,是保護(hù)她自己,卻不知道是把毒留給了自己,時間過得越久,毒害越深。我爸的錯誤在于,他首先不是把我媽當(dāng)成人,而是當(dāng)成城里人。這個城里人給了他虛榮,他又不愿承認(rèn),只想到是自己解了這個城里人的危難。而在我媽看來,他娶她,正是乘人之危?!?/p>
這讓我禁不住產(chǎn)生聯(lián)想:要是姨母當(dāng)時不答應(yīng)嫁,姨父是不是有過什么威脅?比如,揚言要把姨母的“病”說出去?即使是被強暴,女人一方,是法律上的受害者,卻是道德上的污染源。自古皆然,千年不變。
我又把手機打開了,是想看看時間。微信的通報聲像放鞭炮。新月鄉(xiāng)那群人,每人都催了我不下五次,仿佛覺得,不跟他們一起玩兒,我的日子就白過了。張靜果然贏了又輸。我們現(xiàn)在打麻將,都是微信轉(zhuǎn)賬,她把轉(zhuǎn)出去的截屏發(fā)給我,連發(fā)了六個。除新月鄉(xiāng)那群人,還有別的人——是我需要以謊言瞞過去的人。我不僅把有眾多朋友當(dāng)成生活品質(zhì),也把隨口編造謊言當(dāng)成豐富多彩。我無法想象沒有謊言的日子該有多么荒涼?,F(xiàn)在想來,那或許也是表哥說的不能與自己相處吧。不能與自己相處,就是失去自己,就是空虛。
這讓我凜然一驚。驚詫之余,又自我寬解:哪有那么嚴(yán)重。
正說著話的表哥,見我開了手機,看著微信,不好再說了。
于是我把手機放下,臉上帶笑,說:“沒事,我們再聊會兒?!倍业恼Z氣和肢體動作,分明表達(dá)著別樣的意思。
表哥的神情有些尷尬。我這才想到,他不是有事情要“求”我嗎?
“我確實有事情求你,”表哥說,“我爸病了。”
“病了?”
“上個月,他吵左邊肋骨痛。之前他收拾過花盆,其中兩盆,種的是觀賞橘和茉莉花,盆大,重得很,放在天臺上的。天臺是公共區(qū)域,那天他正要換土,就有人上去晾被子,他怕風(fēng)把土吹起來臟了人家的被子,就抱回家換。你曉得那房子,七層樓,又沒電梯,上天臺等于又多一樓,他從八樓抱到五樓,換好土又抱上去,所以他吵肋骨痛。還以為是搬花盆傷了,就貼了兩張膏藥,但是根本不管用。前幾天我?guī)z查,結(jié)果不是傷的,是癌癥引起的?!?/p>
“癌癥?……醫(yī)生咋說?”
“說活不過半年?!?/p>
我又把手機關(guān)掉了。開關(guān)機的動作,是我最嫻熟的動作之一,何時開,何時關(guān),完全看情形、看需要。表哥一定是差錢用,我想。銀行的收入不錯,但作為普通職員,也就是不錯而已。表嫂是做財會的,沒固定單位,四處找東家,后來,姨母年紀(jì)大了,主要是姨母也跟外婆一樣,腿上有風(fēng)濕,表嫂就丟下賬本,接過了婆媽的攤子:炒干貨。她對顧客實誠,給人家稱核桃、板栗,必定先揀出空的、爛的,因此比姨母經(jīng)營得好。但瓜子核桃究竟當(dāng)不得正餐,可有可無,想掙出個山高水長也難,當(dāng)家里出了個重癥病人,立即就會捉襟見肘。
“你需要多少?”我問表哥。
他愣了一下,待反應(yīng)過來,連忙擺手:“我求你不是借錢。”
我又愣住了。不是借錢,那求什么?
“是這樣,”表哥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爸媽的婚姻為啥那么凄風(fēng)苦雨?最根本的,是他們沒有共同目標(biāo)。人家說,夫妻有了孩子,孩子會成為目標(biāo),但我爸媽不是這樣。我哥不必說,連我也沒能讓他們一心一意過。我這人沒出息,大學(xué)只考了個??疲斓剿氖髱?,還是個普通員工,但我爸媽從沒把這當(dāng)回事。一般父母的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在他們那里都不存在。人家又說隔代親,可他們對玟玟也并不上心。自始至終,他們都走在岔道上。”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他繼續(xù)說,“還是外婆那套房子。我想你去跟姨父姨母商量一下,叫他們提出要求:那房子是外公外婆的遺產(chǎn),應(yīng)該由兩個女兒共同繼承?!?/p>
“莫名其妙……早就說好的!”
“你聽我說完?!北砀缬职焉仙韮A前來,“恰恰因為是說好的,才會出效果。我的意思是試一試。姨父姨母那樣一提,我爸媽會覺得是在跟他們爭,保護(hù)那筆財產(chǎn),就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標(biāo)。有了共同目標(biāo),就可能齊心協(xié)力。”說到這里,表哥的眼里又盈滿淚光。
“我爸媽過得實在太可憐了,”他帶著哭腔說,“做了一輩子夫妻,結(jié)果是一輩子的內(nèi)耗。我想在我爸離世之前,跟我媽有個夫妻的樣子,哪怕只有一個月,甚至幾天。當(dāng)時說把房子給我們,只是口頭上,又沒立字據(jù),姨父姨母去鬧,理由充分。你只是要給姨父姨母講,讓他們裝像些,讓我爸媽感覺到真的是在和他們爭?!?/p>
四天后的上午,我去看外婆。
不是去表哥家里,是去醫(yī)院。
由此才知道,上周六表哥找我時,外婆已在醫(yī)院住了十多天。這十多天里,表嫂關(guān)了她的店,在醫(yī)院全職照顧。所謂活不了幾天的話,并不是外婆說的,是醫(yī)生的判斷。但表哥還帶著僥幸。以前外婆多次住院,住一陣就好了,又被他悄無聲息地接回去了?!拔沂窍氲纫坏?,實在不行再告訴你們,”他對我和我父母說,“哪曉得這次真的不行了,昨天晚上就下了兩次病危通知?!?/p>
外婆沒能熬到我們?nèi)サ哪翘熘形纭?/p>
安埋外婆的費用,全由表哥負(fù)責(zé)。對此,似乎沒有人覺得不妥,連姨父姨母也沒說啥。既然那套房子給了你,你當(dāng)然就要管外婆的生死。但我和張靜悄悄給了表哥表嫂五萬現(xiàn)金,他們不收,張靜就扔在他家的沙發(fā)上了。
在這座城市,我們沒有別的親戚。外公在世那陣,還有他那方面的兩房遠(yuǎn)親住在城北,彼此走動,后來,這兩房人都隨兒女搬走了。我爸的老家在寧波,姨父的故鄉(xiāng)雖在本省,但離得遠(yuǎn),坐火車要四個多鐘頭,他們都沒有什么叔伯兄弟姑舅老表來這邊落戶。我是父母的獨子,大表哥紀(jì)東死后,紀(jì)軍也成了姨父姨母的獨子,我們的兒女又都還在念書,張靜和表嫂的娘家,也都不在這座城市。如此,偌大一座城,能掰出血緣的,只有母親和姨母兩家人了。
外婆死后,能給她老人家磕頭的,也是這兩家人。
磕頭的是這兩家,到她遺像前站兩分鐘的,還是這兩家。
外公外婆以前的單位,早就不存在,以前的同事,要么死了,要么跟隨后輩星散各地。我有那么多朋友,平時玩得山呼海嘯,可奇怪的是,這時候一個也不想通知,他們約酒約茶,我都借故推了。表哥也沒通知他的同事。并沒有商量,兄弟倆是不約而同。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我們完全不同的表象背后,躲著一個相似的“我”。區(qū)別在于,表哥和他的“我”融合,我和我的“我”分離。
參拜的人少,表哥把外婆的遺體送往殯儀館后,就請人到他家里搭了靈堂。搭靈堂就花了將近兩萬。那其實簡陋得很,無非是在客廳影墻上掛一圈紙花,繞幾枝松柏,中間放著遺像。紙花下面的桌上,插三炷電子香,放個小小的錄放機,循環(huán)播放著《大悲咒》。地上臥著個布墊子,方便人跪。
搭靈堂的師傅跟醫(yī)院是聯(lián)手的。他們每年給醫(yī)院交錢上供,科室不同,病房不同,交的錢不一樣:若是ICU病房,每年要交七十萬。誰不行了,醫(yī)生、護(hù)士包括護(hù)工,會跟他們聯(lián)系,他們就來做這筆生意,同時給聯(lián)系的人一筆小費。
跟醫(yī)院聯(lián)手,也跟殯儀館聯(lián)手。
去哪家殯儀館,由他們推薦,他們再從殯儀館分成。死者家屬去做告別儀式,樂隊吹吹打打,把遺體送進(jìn)焚尸爐,吹一首曲子三百元。其間放電子鞭炮,放一顆也是三百元。之后撿出骨灰,到外面一個沒有門的小屋里,由幾個穿制服的人再行主持告別,收價五百元。這次告別大約兩分鐘,之后又由那幾個人用轎子抬著骨灰盒,邁著軍人的步伐,去廊道走上三四十米,讓死者享受顯貴尊榮,收價九百元。落轎后,再把骨灰盒交給死者家屬,送到殯儀館一個地方寄存。死者家屬離開時,有氣槍打出白色碎紙花送行,打一槍還是三百元。
在我心里,那些套路全沒必要,但表哥不這樣想。表哥覺得,這一切都很莊重,落下一樣不做,就對不起亡魂,做得越多,對亡魂越好。于是吹了五首曲子,放了九響電子炮,打了七槍碎紙花。這已是一筆開銷。還別說火化和買骨灰盒,更別說過些天要買的墓地。因此給表哥五萬,其實是很少的。
表哥找我的那個周六,他已經(jīng)知道外婆不行了,否則還不會來找我,免得外婆清醒時就鬧起來,讓外婆傷心。
現(xiàn)在外婆走了,他就看我的了。
姨父本人并不知道他的病,更不知道自己已被定下死期。
死期是人最大的秘密,姨父已喪失了這個秘密。
送別外婆的那天中午,我們一起吃了頓飯,飯桌上他說:“我老家那邊歷來有個說法,一個親人死了,不久會有另一個親人跟過去。你說是迷信,可沒有哪回不應(yīng)驗……”表哥笑著打斷他:“本來就是迷信嘛,我哥死后,沒見誰跟過去?!彼櫹值牟。灸艿夭幌胝f他爸不吉利的話。
可姨父當(dāng)場就變了臉色,像朝快燒開的鍋里加了瓢涼水,有些喪氣,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表哥見狀,才知道失口。在他爸心里,他哥算不算親人?
我正好坐在姨父身邊,忙給他夾菜。姨父謙和地朝我“嗯嗯”兩聲,又把臉轉(zhuǎn)向表哥:“你們外公老了不到兩個月,你大姑不就走了嗎?”
他講這些,是想提醒大家注意身體。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體。
那一刻,我心里升起從未體驗過的溫情。坐在我右手邊的這個人,肋骨痛,偶爾腋下也痛,是被螞蟻叮了的那種痛;隔三兩個鐘頭,叮一下,讓他知道某個部位的存在;最多半分鐘就過了,啥事也沒有了。
但這個人卻“活不過半年”。
上午的情景又歷歷在目。那是外婆被火化后推出來的情景:已沒有了人的形狀,只有骨頭組成的人的線條,一幅人的意象畫。曾聽人講,骨頭是人最后的證詞,記錄了我們一生的苦難,可事實上,連苦難也成了意象。撿骨師傅從腳底開始,一截一截,把骨頭掰碎,裝進(jìn)盒子。到這時,意象也消失了,只剩下荒誕的變形。從實體到意象,從意象到荒誕,就是人要走的路?
既然是都要走的路,倒也不足為奇,更不可怕。
可怕的是知道那段路的長短。
姨父已開始用藥??诜?,被小心地?fù)Q了藥瓶上的標(biāo)簽。這是從殯儀館回城的路上表哥悄悄告訴我的。他沒說更多的話,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催我。
而我不知道怎樣去跟父母說。
明說嗎?那很可能走漏風(fēng)聲。即使刻意避開,照樣可能,況且刻意本身就會成為漏洞。比如,跟姨父說話的聲音變小了,話也變多了,多得甚至婆婆媽媽的了,不自覺地問他的飲食,問他的睡眠,如此等等,都會引起他的警覺。生了病的人,鳥兒叫兩聲也會讓他產(chǎn)生聯(lián)想,覺得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讓他知道他的病。他想知道,又怕知道。想知道是帶著幻想,怕知道是怕幻想破滅。
其實在想和怕之間,幻想已經(jīng)破滅。
目前看來,連姨母也不知道姨父的病情。
要是我不跟父母說明,就會出現(xiàn)兩種可能:
一是父母不愿去爭那套房子。這種可能性很大,畢竟我父母不差錢用,而且是早就說好的事情。這樣,表哥的目的就達(dá)不到了,姨父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光,也不能和姨母過得平順,按表哥的說法,是沒有個“夫妻的樣子”。這不僅關(guān)涉姨父,還關(guān)涉姨母。給外婆辦喪期間,我總控制不住觀察姨母。以前她在我眼里,比我媽高一些,年輕時應(yīng)該也更漂亮一些。但現(xiàn)在不同,現(xiàn)在她成了巴山深處那個女知青寧倩,她在某個夜晚生不如死,在大兒子死后不再回去看一眼,在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和丈夫天天吵架……
二是父母果然來勁。這更糟。真是那樣的話,父母成什么人了?我去攛掇他們,我又成什么人了?再者,表哥說他父母會因此齊心協(xié)力,可萬一不是呢?外公跟表哥的大姑,也就是姨父的姐姐,從來就沒見過,他們的死亡無非是兩個陌生人的相繼死亡。世上每秒鐘就要死兩個人,相距幾十天死,可用漫長來形容,姨父卻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可見在他心里,親戚的概念是很重的,盡管平時不顯。要是我父母去鬧,會不會讓他肝氣郁結(jié),從而加速癌細(xì)胞的擴散?
我是又過了幾天才去跟父母說的,沒讓張靜知道,獨自去找了父母。
去的時候他們正吃飯,爸身上的圍腰都沒解下來。爸過兩年就退休,已從實職崗位轉(zhuǎn)為巡視員。他喜歡做飯,倒不是閑下來后的自我填充,是一直就如此,其理論是,做飯能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更重要的是能沾煙火氣,能知柴米貴。他進(jìn)而提出,做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只要時間允許,都該親自下廚,且要從買菜開始,說菜市場能給人很多教育,包括觸摸到生活的根,以及對庸常日子的熱愛?!邦I(lǐng)導(dǎo)不知庸常日子,”我爸常說,“眼睛就是冷的、空的、高高在上的?!?/p>
雖然已經(jīng)吃過,我還是順從地接過了母親拿來的碗筷?!昂镁脹]嘗過你爸的手藝了,”母親說,“看看巡視員做的和副廳長做的有啥區(qū)別?!?/p>
父親聽了母親說的,看著我笑。笑里的羞愧,讓我暗暗吃驚。那是一個男人的羞愧——他的事業(yè)到頭了。一個有事業(yè)心的男人,卻把事業(yè)做到了頭,會是怎樣的感受?我無法揣度。我還年輕,而且完全談不上事業(yè)心,凡事得過且過。工作和生活,都是。別的不說,單是住處,若稍有點兒講究,早就換了房子,不跟那對總是吵架的夫妻做鄰居。我曾以為,從馬桶里聽見他們吵,只要摁下蓄水箱按鈕,就能把什么都沖走,其實沒那么簡單,那照不到陽光的聲音不僅沖不走,還老像塊濕帕子搭在身上,揭不下來。即便如此,我也沒換房子。是懶的。
可我還是被父親的羞愧擊中了。
他老了,上天已不允許他從頭再來。他臉上見不出皺紋,甚至顯得紅頭花色,但兩鬢斑白,耳垂干瘦。他的一部分身體,否定了自己的另一部分身體。
對姨父產(chǎn)生過的溫柔情感再次升起——對父親。我發(fā)現(xiàn),父親也是一個病人。他長時間做領(lǐng)導(dǎo),早就習(xí)慣了把待在領(lǐng)導(dǎo)的位子上當(dāng)成事業(yè),從那位子上下來,就是窮途末路。表哥談?wù)撏馄诺臅r候,說老本身就是病,窮途末路與老相比,或許是更加沉重的病。老是規(guī)律,窮途末路是人生。
母親完全不必那樣說的。換一種說法不行嗎?非要點出副廳長和巡視員嗎?母親已經(jīng)退休,這真好,她的那張嘴,少在外面行走,就少得罪些人。我簡直不明白她以前是怎樣把科長處長當(dāng)下來的。或許,當(dāng)了科長處長,就有人可以讓你隨便得罪了。
進(jìn)門之前,我想的都是跟父母明說,現(xiàn)在改了主意。要是母親知道了姨父的病,泄露出去幾乎是必然的,且不是以關(guān)心的方式,而是像知道姨母的眼睛有點斜一樣,像知道父親的事業(yè)走到頭一樣,動不動就戳一下。
真是那樣的話,就把表哥辜負(fù)死了。
父親說做飯能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可幾十年來,他最愛做的宮保雞丁、魚香茄子,永遠(yuǎn)都是那個味兒。我吃了兩筷子,問他:“最近菜價咋樣?”
他的羞愧已被他自己掩埋,聽我問,怪異地盯住我:“你也操心起這個來了?”然后就開始教育我。
倒沒從“領(lǐng)導(dǎo)”的角度,因為我不是領(lǐng)導(dǎo)。我管理著一個企業(yè),但在父親心目中,只有黨政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才叫領(lǐng)導(dǎo),何況我那個企業(yè)還是私營。他是從過日子的角度教育我,說沒見過像我和張靜那樣的夫妻,長天白日,不是在外面吃,就是叫外賣,總之離不了一個“外”字?!巴馐巧??左邊夕陽的夕,右邊占卜的卜,就是在夜間占卜;占卜通常是在白天,夜間占卜,證明邊疆(外)有事。邊疆有事還能是好事?‘外來的東西,能放心?”
他又撿起數(shù)十年前的所學(xué)來了。他本科讀的中文系,碩士專攻先秦文學(xué)。如果他一直待在大學(xué),會有剛才的那番羞愧嗎?
我不知道。
教育了我,他才回答我:“降了,肉降得最厲害,豬肉降了五塊多?!?/p>
我便以淡然的口氣說:“啥都降,就是房價漲?!?/p>
父親沒在意,母親卻明顯有了反應(yīng),筷子在碗沿上磕出“錚”的一聲。
我裝著沒注意到母親的動作,問父親:“聽說未來十年政府要著力打造城西北?”父親瞄我一眼,從眼神看出他并不知道,已是退居二線的人了。因為不知道,那種羞愧再次出現(xiàn),且?guī)е唤z哀傷。
“開發(fā)……想一出是一出,”他以清醒者的口氣陳述著自己的不滿,“上上屆的伍書記要向東邊發(fā)展,修了數(shù)不盡的‘中心,搞出一大片空城;上屆的魏書記,說把資金流向外圍,怠慢主城區(qū),本末倒置,于是在主城區(qū)建高架橋;這屆的王書記又想出新點子來了,要打造城西北了?!彼爸S地笑了一聲。
“聽說要在城西北建音樂公園、濕地公園,那邊的房價就像長了翅膀?!?/p>
我的話音剛落,母親又把碗沿一磕??牡酶?,但話比碗還響:“莫說長翅膀,就是放火箭與你屁相干!”
我說:“那倒也是,我是想的外婆那套房子,現(xiàn)在能賣上百萬了,再過兩年……”
母親暴起一聲:“還提那東西做啥子?”
父親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猝不及防,嚇得一抖,驚惶地看著母親。
母親則看著我和父親:“當(dāng)初,你們幾爺子裝大方,一口就送出去了!”
父親低了頭,耳根發(fā)紅,剝煮花生。
由此我感覺到,那年春節(jié)在表哥家說了房子的事回來,父母一定是吵過架的,還不止吵一回兩回。當(dāng)然,所謂吵架,就是母親朝父親發(fā)火,父親最多低聲辯解兩句。父親懼內(nèi),我從小就聽大人們這樣說。都說懼內(nèi)的男人有福,想必父親也是有福的。
“一套老得起黃斑的房子,”這時候他說,“哪值那么多?!?/p>
母親將碗重重地朝桌上一蹾:“說你傻呢,好壞也混了個副廳級。你以為房子老了也要退居二線?也要去做巡視員?房子不是看年齡,是看城市、看地段!城西北要搞開發(fā),開發(fā)就是燒錢,火苗子熛不著,總要蹭點熱!如果拆遷,更不得了!”母親說著,越來越氣,把十年前的那一天,張靜怎樣說話,父親怎樣說話,我怎樣說話,每個人說的,都背得出來,順序也不亂。
說到最后,竟數(shù)落起外婆來了。
“外婆偏心。”這是母親說的。也不是現(xiàn)在才說,以前就多次說。為什么“偏”,母親是清楚的:大姨去鄉(xiāng)下受了苦。大姨家信上的斑斑淚痕,在外婆眼里是一個個窟窿,不縫補起來,就不能心安。但外公外婆都干著技術(shù)活,也只會干技術(shù)活,且剛跨越大半個中國,解決了分居,用錢上窘迫,既不能讓女兒吃穿富足,更沒辦法把她撈回身邊。百般無計,只好把心“偏”過去。
大姨去當(dāng)知青時,母親正被城市的風(fēng)掀起頭發(fā),如同嫩葉被春風(fēng)撩開,露出青杏。羞怯、擔(dān)憂、焦躁、怕,成為她這段生命的主旋律,她迫切地需要關(guān)注,又視關(guān)注為侵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侵犯”比自己渴望的少,就“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以自怨自憐的爐火,鍛造她的刻薄。她完全不管外婆以偏心求安心,本身就不可能安心,眼里只有自己空出來的那部分,并用那部分去責(zé)備外婆。
在她看來,外婆早就想把房子給紀(jì)軍和春燕了,那年春節(jié)提出來,無非是裝裝樣子。
父親還在剝煮花生。
那顆花生他至少剝了八分鐘,將殼捻破,沿中軸線掰開,又合上。經(jīng)水煮過,殼上帶著濕氣的印痕;兩粒果實,穿著紫衣,安安靜靜地睡在里面。這給我很不好的感覺,像那殼是棺木,父親啟開了人家的棺木。母親也注意到了父親手上的一開一合,眼神惱怒,但更多的是疲憊。母親空生了一張刻薄的嘴,父親就是一團(tuán)棉花,刀子扎下去,棉花即使痛,卻不會叫出來讓你知道。
如果說父親是有福的,母親也是嗎?
父母的婚姻順利得出奇。那時候,母親寧秋,畢業(yè)剛過半年,逐漸適應(yīng)了政府部門的臺階、樓層、表格、會議和免費午餐。某個周末,有個同學(xué)邀約去野馬河古鎮(zhèn)游玩。她帶了個女同事去,同學(xué)帶了三個人,其中有個叫劉墨軒的。同學(xué)介紹說,本是某大學(xué)老師,現(xiàn)在某區(qū)委秘書處。劉墨軒的儒雅,讓寧秋當(dāng)場就喜歡上了。而劉墨軒把寧秋的刀子嘴當(dāng)成了潑辣,也喜歡上了。兩人不求同聲,只求互補,證明都想有一條越來越寬的路。一年后,他們結(jié)了婚。
兩人應(yīng)該過得很幸福。
確實也是,沒有人認(rèn)為他們不幸福。
然而,父親的動作,母親的眼神,仿佛又都是對“幸福”兩個字的涂抹。
我再次想起那位朋友的姐姐。她沒能嫁給初戀,看不起后來的丈夫,越看不起,越覺得初戀好,越覺得那個人本來是她的,卻被另一個女人搶走了,她的生活因此破碎。到三十歲后,她覺得自己的兒子都上小學(xué)了,她有權(quán)利追求完整了。只要有機會,她就不放過找情人。但情人并沒能把她縫補起來,讓她獲得想要的完整,她只好求救于對找情人這件事的訴說。她沒有女性朋友,跟男性朋友說更不可能,就說給自己的弟弟聽。弟弟才是最對她知冷知熱的人。
“姐姐每說出一段故事,”我的這位朋友說,“都是對我的一次傷害。但我連憤怒的勇氣也沒有,我只是覺得她可憐。初戀之前,有個男同學(xué)瘋狂地追她,她都無情地拒絕了。當(dāng)然,拒絕本身就是無情的,也不必再加上‘無情二字??蛇@時候,她竟然主動跟那個同學(xué)聯(lián)系上。那人在深圳,給她訂了機票,她就去了,三天后回來,被我姐夫懷疑,暴打了她一頓……”
她婚姻生活的不幸,從她找情人就已經(jīng)開始,但在表面上,是從去深圳回來后開始的。丈夫通夜通夜地不讓她睡覺,逼她說出某一天的行蹤,具體到某個時辰、某幾分鐘。她打熬不過,便如實交代。懷疑被證實,丈夫陷入深淵。而深淵還有更深處,又逼她描述跟男人上床的細(xì)節(jié)。當(dāng)折磨得她蓬頭垢面、滿身青紫,就故意把孩子叫到身邊,讓孩子看自己偷人的母親是什么樣子,用孩子的哭聲去啃她的心和骨。她提出離婚,但丈夫一口否決:“離啥婚呢?這樣子很好!”
這些事,她的弟弟,也就是我那位朋友,全知道??伤B憤怒的勇氣也沒有。
直到有一天,他終于忍無可忍。
那天他姐姐對他說,她找到了真愛,那個真愛她的人,是在火車上認(rèn)識的,與她生活的縣城之間,隔著兩個縣城,路程不近,但他常去看她。她對他說,等兒子上了初中,住了校,她就堅決離婚,男方不離,她上法庭也要離。可是真愛她的人不贊同,說那對孩子不好,雖然住校,可學(xué)校究竟不是家,孩子的家只能是父母給的。她流了淚,說想和他常相守,像這樣偷偷摸摸,過著欺騙的生活,她已經(jīng)厭倦了,而且,如果被丈夫發(fā)現(xiàn),她多半要被打死。丈夫把她捏在手里,并不是為孩子著想,而是想世上有個人可以任由他折磨,等到某一天折磨膩了,她就是死路一條了。真愛她的人說:“你死了,我裸體為你陪葬?!?/p>
“你不知道我有多惡心!”我的這位朋友說,“說出那種話的男人,該有多么惡心。騙子,惡棍!但我的姐姐,那個傻婆娘……”他就是這樣罵的,“還很陶醉。我狠狠扇了她兩耳光,然后穿越兩個縣城,去找到了那個惡棍?!?/p>
他把那人打成了殘疾。
為此他賠盡家財,還被判刑兩年零七個月。
當(dāng)初,深圳的那個男人讓他姐姐去,睡了兩夜,再不理她,以此完成當(dāng)年被拒的復(fù)仇。這令他可憐姐姐,令他傷心,令他藐視那個猥瑣的男人,卻沒想過要去對那人動武。反而是這個要為姐姐“裸體陪葬”的,讓他忍無可忍。
他姐姐現(xiàn)在怎樣,我沒問,他也沒講。但我想說的是,她是毀于自己的幻想。她以為跟初戀結(jié)婚,她的人生就永遠(yuǎn)有溫暖的陽光,有絲綢般滑順的河面,有恰到好處的風(fēng)。她不知道同樣可能有麻木、驚恐和疲憊。
母親發(fā)了火,但并沒說要去爭那套房子。
我又寬心又焦躁。寬心只是背景,焦躁才是實質(zhì)。如果不去,我前面的那番“挑撥”就太無聊啦。我想這大概是因為當(dāng)初說的是給表哥表嫂,做長輩的,到底不好去伸手。于是我又說:“那天碰到表哥,他說大姨他們要去水井灣住。”
水井灣是個小區(qū)的名字,外婆城西北荷葉街上的房子,就在那個小區(qū)里。
父親不再重復(fù)“啟棺合棺”的動作了。他把那兩粒花生米取出來,頭并頭地窩在掌心,看樣子要往嘴里拍,卻始終不拍?!白∷疄??”他說,“住那邊過日子倒是方便,出門就是菜市場??墒墙值捞傂∝溣值教帞[,弄得滿地是水,寒天暑日沒干過。當(dāng)真開發(fā)起來,更要吵死人。還是住現(xiàn)在的西苑好?!?/p>
“他們可能是想把西苑的房子用來出租吧……”我說,“聽表哥說,他把水井灣的房子讓給了他爹媽?!?/p>
母親的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終把目光盯在我臉上:“已經(jīng)住過去了?”
那本來就是我胡編的,只為引起話題。我說:“不曉得。”
“那兩口子心多!”母親歪著嘴,話也歪歪斜斜地出來。父親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我似乎明白,又不敢肯定。正要求證,母親問我:“你剛才說,紀(jì)軍把房子轉(zhuǎn)給了你大姨?”我說:“是的?!薄八麄兪窍氚逊孔诱甲?,免得生事!”母親下著結(jié)論,臉昂著,仿佛坐在她對面的不是我和父親,而是姨父姨母。
看來母親的意思,正是我想的那種意思,也是我需要的那種意思。
父親終于把兩?;ㄉ倪M(jìn)嘴里,花生被煮過,本以為早就死去了,但在父親的牙齒底下,依然發(fā)出被切割的痛楚呻喚。他說:“未必人不住那里,拆遷起來就不給他錢?還會生啥事?”他完全誤解了母親的意思。
我懷疑他們很難把某件事、某句話,理解成同一個意思。
母親眼神里的疲憊,又深了一層。
就至此為止了吧,我對自己說。我真不想再說什么了。我非常后悔答應(yīng)表哥來干這件事,干這件事讓我厭惡。然而,當(dāng)我起身向父母告辭之前,我還是扔出了幾句話:“真要生事的話,當(dāng)然會有事。那年說把房子給表哥表嫂,只是說,又沒立字據(jù),更沒有外婆簽字……大姨他們防的是這一手。”說完我就走了。
我發(fā)誓再不摻和這件事情。
朋友送來一條狗,本以為是幫他養(yǎng)段時間,誰知他養(yǎng)了四條,實在養(yǎng)不過來,這條薩摩耶真是送我們的。我和張靜哪是能養(yǎng)寵物的人?聽說是送我們,我心里當(dāng)即冒出一個念頭,這念頭說出來真是沒有敬意:當(dāng)初連養(yǎng)外婆也沒耐心呢。
然而也正是這個念頭,讓我看穿了敬意的脆弱。
養(yǎng)外婆沒耐心,養(yǎng)這條狗真有。
它跟姨父當(dāng)年養(yǎng)過的那頭牛一樣,也有個人的名字,那頭牛叫孫貴,這條狗叫鄒薇。它老主人姓鄒,薩摩耶又生就一張微笑的臉,便叫了鄒微。因是母狗,為彰顯性別,“微”改作“薇”,像雌性天然地就該屬于花花草草一樣,哪怕是一只母老虎。朋友對我說:“算是過繼給你了,就讓它跟你姓,叫它劉薇吧。”我想這實在沒有必要。聽人講,若非皇帝賜姓,改姓都會有內(nèi)心的撕扯,仿佛是背叛祖宗抑或是被祖宗拋棄,令人產(chǎn)生懸空感、虛無感。我無法斷定狗就沒有歷史意識,沒有追根溯源的渴望,萬一也有,它定會痛苦。養(yǎng)它,又讓它痛苦,對雙方都是損害。因此不改,還是讓它姓鄒。
鄒薇比我們更早清楚它是有了新家而非暫住,進(jìn)屋就伸著舌頭,四處巡視,犄角旮旯都不放過;對新主人,它巴心巴肝地蹭腿,求撫摸,把凳子頂?shù)轿液蛷堨o的屁股底下。正因此,它把我們視作客棧的家,變成了真正的家:我們再不能三天兩頭地把家空著,至少得有一個人按時回去。
如此,家里便形成這樣三種格局:劉青林+鄒薇;張靜+鄒薇;劉青林+張靜+鄒薇。三種格局中,唯一不變的是鄒薇,它比我和張靜更有資格擁有那個家,也成為我和張靜之間的紐帶。比如我沒回家,張靜就會向我報告鄒薇的情況:張靜沒回家,我也會向張靜報告。同時,我和張靜還會向兒子報告。
不過,兒子遠(yuǎn)在英國讀中學(xué),去了兩年了,該熟悉的都熟悉了,有了朋友,有了他自足的世界,加上跟鄒薇還沒有實際的接觸,更沒建立起感情。視頻通話時,鄒薇朝他笑,用狗的語言叫他哥哥,他也只是含混回應(yīng),像很不好意思,又像帶著些許嘲諷。
我猜想,兒子嘲諷的,多半不是鄒薇,而是鄒薇對我和他媽媽的改變。鄒薇確實改變了我們。從不早起的人,天色微明,聽到抓門,立即起床,送它去樓下的草坪。尿撒了,屎拉了,它還想在戶外呼吸新鮮空氣,還想跟它的狗友打個照面,就又隨它在綠化帶轉(zhuǎn)悠,甚至出了小區(qū),沿磨底河廊道,走很遠(yuǎn)的路。
每當(dāng)這時候,我就想到父母,也想到姨父姨母。
如果父母也養(yǎng)一條狗呢?
“那不行,”張靜說,“你以為它是狗,就嚼得爛媽的那些刀子話?”
逢年過節(jié),該去看望我父母的時候,張靜從沒借故不去,只是,每次去之前,她都暗暗運氣,讓自己的內(nèi)心變得強大些,并且保證兩個耳朵絕對通暢,母親的言語,能暢通無阻地從她左耳進(jìn)、右耳出。此外她還要卸下全部首飾,把自己變得很本真,本真到平庸,平庸到在任何方面都不會引起我母親的注意。
平時,她也不在我和朋友們面前談?wù)撐腋改?。朋友們倒是?jīng)常談?wù)撚嘘P(guān)父母的話題,包括各自的公公婆婆、岳父岳母,無不是氣得牙癢:從不把話說明,讓兒女去猜,猜錯了就生氣;菜買得把冰箱擠爆,卻舍不得吃,壞了又舍不得丟;他們這一輩,年輕時忙著干革命,退休后忙著跳廣場舞,自己基本沒照顧過老人,現(xiàn)在兒女去照顧他們,卻苛刻得很,容不得半點兒差池……張靜聽著,神情淡然、內(nèi)斂,絕不接話。
可是她心里有話。為鄒薇著想,她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
她說得對。一方面是怕鄒薇受傷害;另一方面,母親有鼻炎,不適合養(yǎng)狗。
如果姨父姨母也養(yǎng)一條狗呢?
“那不行!”這是我說的。
但我沒解釋,我只是想:兩個兒子都沒能成為他們的共同目標(biāo),一條狗能行?對姨父姨母而言,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金魚,無論從調(diào)節(jié)身心的角度,還是從緩和關(guān)系的角度講,都不會產(chǎn)生什么意義。其次是姨父的身體也不允許。他那身體可比鼻炎嚴(yán)重。一個得了重病的人,病會成為最高權(quán)威,它不招呼,你也得每天主動去它那里報到,付出全部精力去服侍它,哪有心思養(yǎng)狗。
說到姨父,他現(xiàn)在怎樣了?那回去看了父母,說了那些話,已過去一個半月。我用鄒薇去模糊了這一個半月,事實上是不愿去想,也不愿去聽。我也像是一個得了病的人,想知道,又怕知道。在想和怕之間,總是怕占上風(fēng)。
其間,我有幾次都準(zhǔn)備去看父母,也準(zhǔn)備去看姨父姨母,衣服穿好了,鞋子穿好了,最終都作罷。電話是打的,口氣里先就做出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三兩句問候過后,就掛了。最奇怪的是,表哥竟然也不跟我聯(lián)系。雖然奇怪,但這樣好,我們本來就聯(lián)系得少,不特意聯(lián)系,證明一切正常。
然而,哪一種狀況才叫正常呢?
一號過了是二號,一月過了是二月,這是一種正常。
雨落曠野,大漠孤煙,也是一種正常。
山川震徹,星河搖動,同樣是一種正常。
這么想來,世間原本沒有不正常的事物。我們說不正常,只是因為不符合自己的習(xí)慣和愿望。對我而言,哪怕世界并不美好,只要節(jié)奏不亂地運轉(zhuǎn)下去,本身就是美好。從某種意義上說,鄒薇的到來,破壞了我的一些東西,但還在可控的范圍,而且是我喜歡的,即是說,那種破壞是符合我愿望的。真正讓我不適、像塊結(jié)石一樣擱在心里的,是表哥的托付,以及我在父母面前的那番表演。
好在都沒有聲音了,一切都過去了,又變得正常了。
這年十月,送狗的朋友邀約去泰國游玩,我不大想去,張靜特別想去。她走過很多地方,東南亞偏偏沒去過。另幾個朋友都是夫妻同往,張靜去我不去,顯得怪模怪樣,落單的感覺也會讓她不舒服,于是我也決定去。
簽證很快就辦了,問題只在于怎么安排鄒薇。鄒薇的老主人說,送到寵物店寄養(yǎng)——他現(xiàn)在說話,已不把自己當(dāng)成鄒薇的主人了,據(jù)說這是有德行的標(biāo)志:你已經(jīng)把它送出去了,它就不是你的了,你不能再以主人自居。
因為要出遠(yuǎn)門,而且一去就將近半月,出發(fā)的前幾天,我再懶散,也得去公司忙碌,把該處理的事處理掉。安排鄒薇,就由張靜負(fù)責(zé)。
我辦的那個企業(yè),并沒打算給張靜留個位置,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她自己也不想去要個位置。我們都有個古怪的想法,覺得夫妻同調(diào),會給人黏黏糊糊的印象,甚至是不潔的印象。在公園里,看到某些夫妻鍛煉,丈夫在甩手,妻子也在甩手,妻子在下蹲,丈夫也在下蹲,我會深感悲哀,覺得他們的生活陷入了泥潭。這實在太古怪了,簡直毫無道理,可張靜居然也是這樣想。目標(biāo)和步調(diào),在我們心里是兩個概念,甚至是分裂的概念。因這緣故,張靜不跟我做事,去跟了另外幾人合伙,漫不經(jīng)心地開著一個酒吧,輪流值守,時間上很自由。
找寵物店寄養(yǎng)并不難,但張靜去看了好幾家,都不滿意。說舍不得把鄒薇丟進(jìn)那樣的場合,說那不是店,是牢房。其實人家也挺負(fù)責(zé)的,每天有人帶狗出去遛,只是像鄒薇這種性格活潑體型碩大的狗,平時要被關(guān)進(jìn)籠子。
“關(guān)進(jìn)籠子還不是牢房嗎?”張靜質(zhì)問我。
我無話可說。是因為近段時間以來,我感覺自己也被關(guān)進(jìn)了籠子。所謂正常的話,無非是自我麻痹。既是麻痹,總有清醒的時候。我老有一種負(fù)罪感。無形的環(huán)墻,阻擋了我的路。我連去看父母和姨父姨母都邁不開腳步。按理,分明知道姨父得病,應(yīng)該時不時去走動一下才對,但我有意忘記。
我真不該聽表哥的。我覺得他是給我設(shè)了個圈套,有些恨他。但另一方面,我是不是正需要那個圈套?是的,當(dāng)初說把房子給表哥,我態(tài)度積極。安埋外婆,我可以不給表哥錢,但還是給了……可這些舉動,是否能說明全部問題?盡管我不缺錢用,但四十萬和上百萬(甚至二百萬、三百萬),在我心里就沒有落差?
這才是最讓我對自己感到不滿的。
張靜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思,甚至也沒察覺到我的變化。由鄒薇重新締造的這個家,或許只屬于鄒薇。
但現(xiàn)在不得不讓它暫時離開。不愿放進(jìn)寵物店,張靜就去找朋友。
也是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朋友多為玩伴,并不適合幫襯。她打了十七個電話,才終于有人答應(yīng)收留。
這天上午,她帶著鄒薇、鄒薇十余天的口糧、維生素、卵磷脂、鈣片,開車去了朋友的家。兩個鐘頭后,她到了我的公司。并沒上樓,只打電話叫我下去。車停在一棵梧桐樹下,秋天的陽光,斑斑點點灑在銀灰色的車頂。見了我,她搖下車窗。陽光的斑點像是微微晃動了兩下。
“咋回事?”還隔著自行車道,她就驚驚乍乍地問我。
與此同時,坐在副駕座上的鄒薇縱身一躍,躍過張靜,跳出窗口,向我撲來。
“啥咋回事?沒送出去?”
“你上車來。”她說。
副駕座坐不下我和鄒薇,我們便上了后排。
“爸媽咋跟大姨他們鬧翻了?”
她這才告訴我,她把鄒薇送到那朋友家,結(jié)果那朋友對狗一無所知,見鄒薇體型這么龐大,心里怕,又聽說每天早一趟、晚一趟,要帶它出去拉屎拉尿放風(fēng),當(dāng)即就為難起來。張靜對她的為難很生氣,說:“又不是不給你錢!”這句話把對方徹底沖撞了,說:“你張靜有錢,我又不找你借,更沒說要給你的狗當(dāng)保姆?!睆堨o帶著鄒薇,轉(zhuǎn)身就走了。然后她開著車,氣呼呼地在街上亂轉(zhuǎn)。
說起來也是機緣,竟轉(zhuǎn)到了同善橋街。
表嫂的炒貨店就在那條街上。
但張靜并不知道,她從沒去過表嫂的店。這時候,她見一個女人掛著一領(lǐng)大花布圍裙,雙手插進(jìn)圍裙的兜里,斜斜地站在一方門下,無所用心地望著街景,還非常吃驚。吃驚的是那個人怎么跟表嫂長得那么像:圓臉,大眼睛,鼻子老給人靜默沉思的印象。待看見頂上的店名,才知道那就是表嫂。店名叫“寧瓜子”,是姨母當(dāng)年取的名字。那領(lǐng)大花布圍裙,那閑時望著街景的模樣,也是從姨母那里繼承來的嗎?
張靜靈機一動,想到鄒薇終于有著落了。她深怪自己這么幾天,都沒想到表哥表嫂頭上去。
都說表嫂的生意比姨母當(dāng)年經(jīng)營得好,但從情形上看,最多就是傍晚時分好一些,白天也基本上是閑著,讓鄒薇跟她到店里,完全不誤她事。即使白天忙,照樣誤不了事,鄒薇乖巧、聽話,叫它坐著就坐著,叫它躺著就躺著,遇到陌生人也很有禮貌。于是張靜把車靠邊停了,喊“表嫂”。
表嫂從半開的車窗里見到張靜那張臉,比張靜見到她時更吃驚。表嫂吃驚的,定是張靜的笑。張靜笑起來,是徹底開放毫無遮攔的那種。為什么還會那樣笑呢?表嫂疑惑著,遲疑了一下——這“一下”并不代表時間,簡直就沒有時間,但能鮮明地感覺到——朝張靜走去的步子,也邁得滯重。
“你別問我,”還有幾米遠(yuǎn),她就對張靜說,“我啥都不曉得。”
張靜蒙住了。
表嫂揣著手,站在車門邊,說了好一陣,張靜才勉強聽出個意思:我父母天天去找姨父姨母,見面就吵,以至于姨父姨母不敢住在西苑,更不敢住到水井灣去,當(dāng)然也不會住到表哥表嫂家里去。他們自己出去租了房子。
“租在哪里,我確實不曉得,”表嫂滿臉通紅,“前些天,二姨他們天天來問我,有時一天要來好幾回。我說不曉得,又不信。二姨還朝我撇嘴,說‘我還以為你春燕是個誠實人……”表嫂快要哭出來了。
張靜一手搭住方向盤,一手?jǐn)R在鄒薇頭上——它趴著,一動不動,像生怕被窗外的人看見,就要把它交給窗外的人養(yǎng)——盡管根本不明白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但心里知道,叫表嫂幫忙照管鄒薇,已經(jīng)很不妥當(dāng)了。她只是對表嫂說:“我不是來問你的,我只是從這里路過,看見你,打聲招呼?!毖援呴_車走了。
這么說來,表嫂也跟張靜一樣,既不知道表哥的計劃,也不知道姨父的病?表哥表嫂這兩個該回家時就必定回家的人,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張靜問我爸媽為什么跟姨父姨母鬧翻了,神情上興奮多于焦慮,或者說只有興奮,沒有焦慮,焦慮只是色彩,為的是把興奮涂掉。她并沒有錯。自己演戲給別人看,別人也演戲給自己看,她是一種看戲的感覺。
可是我就不一樣了。
父母是怎樣達(dá)成一致的?父親僅僅是母親的傀儡,還是跟母親同舟共濟(jì)?姨父姨母又是怎樣結(jié)成了同盟?連兒子也沒能成為共同目標(biāo),難道為了捍衛(wèi)一套房子,就當(dāng)真化解了將近半個世紀(jì)的干戈,有了“夫妻的樣子”?
我決定去父母家看看。
泰國之行我已取消了,張靜一個人去算了。我本來就不想去,現(xiàn)在有了理由。別的理由我沒講,只是說,既然不愿意把鄒薇送到寵物店寄養(yǎng),又找不到人代養(yǎng),家里總得留個人。張靜沒說什么。她沉默,除了認(rèn)同我的話,還因為,以前她怕人家都是夫妻同去,她一個人去,免不了會孤單,現(xiàn)在她不怕了。通過為鄒薇找臨時東家,她看穿了一些事。所謂孤單,是因為對別人有依賴心,依賴心消除,孤單感也就自動解體。
張靜出發(fā)的當(dāng)天下午,我就去了蜀鳳苑。
那是我父母居住的小區(qū),無論從哪道門進(jìn)去,都見古木森森,當(dāng)然是移來的古木,那些榕樹、黃葛樹、公孫樹,老家在岷江中游,樹冠自帶云霧,使這小區(qū)顯得有些陰。乘電梯上行途中,我看著地面之物一寸一寸小下去,知道那不僅是空間,還有時間,是時間把我?guī)щx了空間。地面之物的小,也是我自己的小,我跟著它們小成一個黑點時,電梯門打開了,黑點走出去,在密閉的空間里還原為一米七六的高度,再穿過一條弧形走廊,便到了父母家的門前。
我身上有鑰匙,但我沒掏出來,而是伸手按門鈴。
按了三次,里面毫無動靜。
進(jìn)去嗎?這么想的時候,鑰匙已插進(jìn)了鎖孔。
屋子里的氣息我太熟悉了,那不是家的氣息,是客棧的氣息。整個白天,父母多半都不在家,只是夜里回來養(yǎng)精蓄銳而已。人不在,家就被寂靜占據(jù),墻上、桌上、地板上、沙發(fā)上、冰箱上、電視機上、半開的抽屜里、盛著核桃殼和橘子皮的垃圾桶里、攤開的《參考消息》的字縫間……到處都是寂靜,伸出尖嘴,啃嚙時光。我一進(jìn)屋,寂靜猛然抬起頭來,嚇得尖叫,卻并不逃走,也不躲避,只在原地蹲著、趴著,對我怒目而視。半分鐘過去,見我不能把它們怎樣,就越發(fā)兇惡起來,嚷嚷著叫我離開。我喊了兩聲“爸、媽”,便退出去了。
我希望爸是上班去了。但多半沒有。表嫂說去找她的,不只我母親一個人,還有父親跟著。父親現(xiàn)在上班沒有任何事,他的辦公室里,也沒有任何人進(jìn)去匯報工作、討要請示,所以對他而言,去單位其實是一種折磨。
為什么不跟我商量呢?
至少應(yīng)該跟我商量一下……
迷離之中,我到了水井灣,又到了西苑。兩處都沒裝門鈴,只能敲。正是敲門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外婆的老房子,荷葉街水井灣1棟1單元4號,門是舊門,鎖卻是新的。以前,我父母也有這道門的鑰匙,他們?nèi)ネ馄偶遥际亲约洪_門。自從外婆跟了表哥,那把鑰匙再沒用過,怕是早就扔了,但姨父姨母擔(dān)心,就把鎖換了。如表嫂所說,姨父姨母沒在水井灣,也沒在西苑。金鳳路西苑5棟3單元9號門外,門墊上均勻地布滿灰塵,明顯有很長時間沒被踩踏過。
我在9號門口站了一會兒,像是有所期待。然而,整棟樓都沒有人聲。只有門上的對聯(lián)喧鬧著:“花燈燦爛逢盛世,鑼鼓盈天頌華年?!边@是春節(jié)買來貼上去的,再過兩三個月,將是又一個春節(jié),就該換新的了,到時候還有人去換嗎?
表哥曾講,姨父在天臺養(yǎng)了花。到天臺也無非再上三層樓,那就去看看吧。
早不慣于爬樓梯,每邁一步,腿肚子都像被銳器鉆了一下。
天臺是通的,從那頭下去,就到4單元?;ú葜环N在3單元11號樓頂。我當(dāng)即明白那就是姨父種的。姨父定是這樣想:11號樓上,屬他們單號門牌共有,既然別人不利用,他就可以利用。但他絕不占據(jù)雙號門牌的區(qū)域,更不占據(jù)4單元的區(qū)域。這是他的界線意識,也是他的反界線意識。
當(dāng)年,據(jù)表哥說,姨父在老家為牲畜治病、節(jié)育,開始是工作,免費;后來也是工作,但節(jié)育時要收取一定費用;回龍鎮(zhèn)上游是黃金鎮(zhèn),兩鎮(zhèn)交界處的黃金人,都愿意請“紀(jì)同志”,而不請本鎮(zhèn)獸防員;“紀(jì)同志”手快,豬崽“嘰嘰”兩聲,就被騸了,還騸得干干凈凈;黃金鎮(zhèn)那些家伙,豬叫得哭,哭得主人流出眼淚花花,還被夾在兩腿之間。可這惹得黃金鎮(zhèn)的同行很不高興。姨父的辦法就是:讓村民把牲畜趕到界溝西側(cè)回龍鎮(zhèn)的地盤上,他再動手。
花木是共賞之物,但姨父獨占了地方,覺得應(yīng)該有所回饋,他便筑了四個水泥墩子,每個墩子上豎根鐵桿子,拉著電線,供人晾曬衣被。就像當(dāng)年,到年關(guān),區(qū)上開會,他會請黃金鎮(zhèn)的同行去店里吃碗小面。
盆栽之外,還有十余個大浴缸。這一帶裝修房子,曾經(jīng)時興在盥洗間安個陶瓷或亞克力浴缸,后來普遍棄用,在被清潔工拉走之前,姨父把它們扛上樓,再去周邊尋土,把浴缸填滿,種上無花果、櫻桃樹、竹節(jié)蓼、小葉榕……樹下亂草叢生。草都被干死了,成了草的尸體。這片遼闊的平原上,已經(jīng)很久沒下過雨。連耐旱的沿階草和馬唐草,也根根枯黃,酢漿草更是趴在土上,像是枕住自己的小手,永遠(yuǎn)睡過去了。我想起念書時,老師講《紅樓夢》,說林黛玉是絳珠草變的,而絳珠草就是酢漿草,俗名酸嘰草。
下樓的時候,我給表哥打電話。我的悲涼和怒氣,被樓道里的回音放大。誰知表哥竟然歡天喜地地說:“青林啊,我空了打給你。我們單位來了巡視組,白天晚上整材料,忙得起火!”嘿嘿一笑,就把電話掛了。
兩年過去了。在這兩年當(dāng)中,我再沒見過姨父姨母。只知道,醫(yī)生給姨父判定的刑期,早已失效。姨父不僅活著,還越活越精神。
這是聽表嫂說的。
兩年前,張靜去泰國旅游期間,我一直等表哥的電話,但他始終沒來電話。我想你再忙,也不至于忙到不吃飯拉屎,你的計劃已經(jīng)演變成了計謀,讓我父母深陷不義,我也連帶受過。既然這樣,我實在沒必要再吞下那個秘密。
于是去“寧瓜子”找到表嫂,對她說了。
她竟然不信。這不怪她,因為我首先對她撒了謊。我問她知不知道姨父有病,她說知道。我問她知不知道是癌癥,她很是錯愕,像興沖沖趕上前去拍一個熟人的肩膀,待那人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認(rèn)識。我又問她知不知道姨父最多活半年,這還是三個月前下的結(jié)論。她臉色一白,明顯胸口被堵住了。她跟姨父姨母處得怎樣,我并不十分清楚,但就算不怎樣,就算只是普通熟人甚至是仇人,突然聽說對方?jīng)]幾天好活,也會物傷其類。這時候,我才把表哥的計劃說了,而且說我父母也是知道的,他們就是演戲。我撒謊的是最后一句,表嫂不信的也是這一句:真有人能把戲演到那種程度,可以將一個病人攆得無家可歸?
這證明她是一個把演戲和生活分得很清的人。
但問題是本身就分不清。她去向表哥求證,表哥沒說別的,只說:“我沒告訴你,是怕你擔(dān)心。媽我也沒告訴。”
表嫂得到了證實,也得到了安慰,便給張靜去電話,表達(dá)歉意。
那時候張靜還在泰國呢,表嫂的話,風(fēng)一吹就過了。世界那么大,陽光那么好,鉆石海灘那么迷人,這種小事,不值得耽誤時間,更不值得掛懷。她是從泰國回來,把萬千照片向我展示了,洗盡了防曬霜,褪盡了熱帶風(fēng)塵,從異域情調(diào)回歸日常處境,才突然記起,也才向我問起。我便也向她講了。
“有?。 彼f,“想得出來!”
“不過也好。”她又說。
她說的“好”,不知道是指哪種好。
但“好”確實是事實。姨父不僅突破了“半年”的生死限,去復(fù)查時,癌細(xì)胞還大面積撤退了,他沒事了!另一方面,在這兩年當(dāng)中,他跟姨母,姨母跟他,都不再爭吵,當(dāng)真有了夫妻的樣子。這是雙重的勝利,也是表哥的勝利。表哥混到而今,還是個普通職員,那些小年輕都當(dāng)上了業(yè)務(wù)主管,成了他的領(lǐng)導(dǎo),客氣些的,叫他一聲“紀(jì)哥”;不客氣又裝老成的,叫他“老紀(jì)”;老成也懶得裝的,就直呼其名了。但這只是水面上的生活,水面之下,表哥還有另一種身份:中年之后,他成了導(dǎo)演,他把一場假戲?qū)С隽苏婢?,且超越科技,重塑人生?/p>
在我父母這方面,何嘗又不是勝利?
最初我十分擔(dān)心,我怕這出戲把姨父的病治好了,卻讓我父母得病。這是很有可能的,陷入郁悶和爭斗,血液會變質(zhì)。但事實證明沒有,我父母跟姨父姨母一樣,越活越精神,而且母親的強勢,父親的懼內(nèi),得到了奇異的中和,兩人之間,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心有靈犀。我父親徹底退下來后,天天鉆研法律文書,準(zhǔn)備跟姨父姨母法庭上見,他由此開辟出了另一種事業(yè):小區(qū)里的熟人有了財產(chǎn)糾紛,都來找他咨詢,后來陌生人也來找他,他為他們答疑解惑;不僅如此,他還去網(wǎng)上開課,講解財產(chǎn)的物理特性、心理特性和精神特性。
只是,我們一家,姨父姨母一家,再不相聚了。
這也沒什么特別的,俗話說:有老人在,家才在:老人不在,家就散了。我們兩家無非是散了而已。
原載《收獲》2023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謝? 錦
本刊責(zé)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