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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主題拜訪

2023-06-19 13:10魯敏
關(guān)鍵詞:戴帽子

魯敏

在年度的例行體檢之后,他一改懦弱懶散的脾性,決定去拜訪五位故人。本以為只是掀開生活的一層膜,卻連帶起了無數(shù)血肉筋骨,誰的心里沒有積壓許久的屈辱?誰的生活禁得起細細打量?當拜訪結(jié)束,是回歸庸常的生活,還是踏上一段趨近自我和自由的旅程?

1

手機備忘錄里列了五個名字。周默打算最近一一拜訪,其中有的只一面之緣,有的多年斷了聯(lián)系,有的關(guān)系上比較微妙,無可無不可的。對一個社交上從不主動甚至有點懦弱的人來說,這可是個不小的工程。

跟兩天前的體檢有點關(guān)系。

每年十月底十一月初都是體檢季。秋風(fēng)陣陣,綠葉子還在樹梢沙沙作響,黃葉子已滿地萎泥。在這樣一種天生帶有哲思氣息的天氣里,餓著肚子匆匆奔向醫(yī)院。一個個診室排隊、等待,踩著前面一位的腳后跟,做出同樣的規(guī)定動作,毫無保留地努力呈現(xiàn)或裸露。有些情況當場知曉,大部分不被告知。去往下一處,重新等待,身前身后是多次排隊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面孔,好比無法選擇也無法避開的旅伴??烧嫦袷钦麄€的生命過程。周默在無聊中這樣想。

終于查完,出得體檢中心,踏上去到平層的下行扶梯,可能是疲憊所致,周默心中升騰起一種墜入地底無限深處乃至通往終點的錯覺;對面扶梯相向而來的人們,手里捏著他們還沒有展開的體檢表,則愚昧無知地,仿佛要升向天堂一般,飄飄然與他這邊下行扶梯上的人錯肩而過。祝體檢愉快。他在心里哼了一聲。

手機一抖,又收到一條過分親切的生日祝福:“親愛的周先生/女士,今天是一年中最特別的一天……”稍早在B超室和心電圖室,也都收到了類似的機器推送。祝你生日快樂。他也向自己哼了一句。身份證上是個陰歷日期,他從來不過這個日子,除了商家,唯一記得的只有母親,而她老人家,早不在人間了。

就是兩次無意義的哼哼之后,在自動扶梯依然裹著他,緩慢沉默地往地心深處滑動著的當兒,有個含含糊糊的念頭冒了出來——是不是得做點什么,就當是給自己的一種儀式感,都五十歲了。屬于他的時間隨時會停止。想想接二連三離場的那些熟人,多直接的刺激啊,每次都像迎面劈來的電擊,給他以心智上的瀕死體驗,繼而又會生發(fā)出一種警示的、煥然的壓迫,提請他要對接下來的生命階段,來一些習(xí)慣乃至原則上的突破,做出盡可能的哪怕只是敝帚自珍的努力。

說實在的,他認為自己從沒真正開心過,生活到處皺巴巴的,像攤在草地上的塑料布,哪兒哪兒都不平整,扯來扯去中,總是他去就著別人,他實在太不重要了……當然,以他的性格,絕不可能有翻天覆地之變,最多是把草地上的塑料布往他這頭拉拉,不要再這么委屈,稍許活得自如一點,讓自己開心一下,甚至能有點膽氣?差不多就是這樣一些個意思吧。至于做什么或怎么做,心里并沒主意。

體檢完就直接回家了,天黑都忘了開燈,直到妻子進門,周默沒動也沒問候。

“怎么著,下午就沒去?”妻子打開燈,眼光像霰彈槍,散點打中各處的襪子、外套、皮帶、車鑰匙、指甲刀、牙線之類。沙發(fā)邊扔著外賣盒,腳蹺在茶幾上,電腦屏幕正上演一個不雅場面。多年夫妻,她已不屑出惡聲,只動作比較大地去準備晚餐。兩個人其實也簡單,飯菜端上來時,周默既沒贊美也沒感謝,這本是他長期抹在嘴邊的“口蜜”。只管一聲不吭夾了一堆菜聚在碗里,眼睛繼續(xù)盯著電腦,是部惦記很久的劇集,就想放縱地一口氣看下去。妻子翻翻眼皮,隨即也把iPad支起來,一陣陣罐頭笑聲里,她掛沉著的臉也松快下來。看來,這樣還挺好。

晚飯后妻子下樓了,說一萬步還差兩千步。周默不語,總覺著她的萬步執(zhí)念只是個遮擋,主要為避開兩人相對無言。

想起上個月猝死于自家浴室的魏主任,就比他大一歲。夫妻早就分房而睡,故魏妻直到早上起來才發(fā)現(xiàn)。周默和同事急忙趕過去,沒想到魏主任的身體居然是粉紅色的,肚皮白嫩,泛著油脂光,像個巨大的嬰兒。他嘴角有一點嘔吐物,手指甲摳得出血了,血跡里混著馬桶底座的白色地膠。周默回家說起這個畫面,妻子也為之唏噓,隔一會兒,終于還是嘟囔道,其實我也想分房睡,你熬夜影響我,而我早醒,就想外放手機聽聽音頻書。周默剛要開口,妻子長嘆一聲止住,嘆息里帶著復(fù)雜的憤怒與俯就。是的,沒法往下討論,一說,女兒小衛(wèi)更要搬走了。家事的煩惱,就是這樣,郁結(jié)越久,就越是付于無語。

小衛(wèi)還是十一點多才回,身上混雜著麻辣燙、香水和夜色的味道,用她一貫的厭棄眼神瞪了他兩眼,隨即拍上房門。為了與多年男友莫名其妙地分手、鬧著要出去租房等事,她們母女已互出惡聲、不通話語。周默本是懸浮的中間派,但上個月,小衛(wèi)又招呼都不打就辭掉工作,那可是帶編的事業(yè)單位呀,妻子憑著多少年人脈好不容易搞定。周默只略微開頭說了半句,小衛(wèi)就惱怒大哭:“什么狗屁穩(wěn)定,什么狗屁前途,什么狗屁資歷,你們想過我干得開心嗎?”小衛(wèi)從此連他也不搭理了。

這樣的夜晚,無話,跟所有的夜晚一樣——似乎根本沒什么用武之地,讓周默來落實他那不知是什么的想法或儀式。家這樣的地方,都是內(nèi)心戲。他們?nèi)齻€,相互太過了解,都拿彼此沒轍,沒有話要講了。他居然期待起次日上班了。

周默有意在走廊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有人包括部門頭頭,留意到他昨天下午的無故缺席,或者就算留意了也不想計較。這種寬容是多大的漠視呀。周默心中怏怏。不是今天他太敏感,而是,一直這樣的吧。對面的同事正豎眉瞪眼地大罵某某股票機構(gòu)。他總這樣,賠了是代理的錯,賺了則吹噓自己的眼光。周默一直挺不喜此人,索性沒搭腔,心里頭甚至想,從此都不捧他的場了……同事也沒介意,仍在說個不休。細一瞧,原來人家是在對著微信語音。瞧瞧,誰眼里能“看到”他。當然,反過來說,他也一樣看不到他們,不在乎他們。這種極其普遍的人際狀態(tài),與其說是叫他失望,不如說是叫他更感無措。如此情境之下,他能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中午在食堂排隊,周默依然深陷于那種無處下手的迷惑,拒絕了油滴滴的烤腸,也拒絕了水煮魚,標新立異似的,只端了兩份素菜,并找到大廚:“可以提建議嗎?少做油炸食物與大油大辣,少用加工食材,這是國家居民膳食建議里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不等于是公理嗎?”幾個妻子模樣的女同事——她們當然長得不像他的妻子,但從某個角度講,又像是包括他在內(nèi)的所有中年男士的妻子。她們面龐圓圓,健談而有主張,穿羊毛開衫與闊腿褲,那像是妻子的秋季制服。正是她們,算是附和了周默幾句,角度略有差異:一位妻子建議把調(diào)和油換成橄欖油,另一位妻子指出餐后水果最好不要反季節(jié),還有一位妻子則提議不在食堂吃飯的話是不是可以把余額折成現(xiàn)錢返還。大廚煞有其事地,甚至可以說很有誠意地一一點頭,活像是從明天起也要重新做人了。后面擠進一個添湯的小伙子,捂著嘴咳了兩聲,周默認為那咳嗽里有嘲笑之意。他對年輕一代的側(cè)目早都無所謂了,誰沒年輕過,誰又不會老呢。他想著的只是,好歹,他說了幾句從前不敢說的。

午餐沒吃飽,心里也實在瞧不上這個太小的、雞毛蒜皮都夠不上的行動,而且可以想見,不論是他,還是“妻子們”說的,根本就不可能被采納。向來都是這樣的,明智的人根本就懶得理會、懶得較真,這就是外部世界運轉(zhuǎn)如常的方式與原則。無名如他,像一枚雞蛋,哪怕打破了頭,也就是一只破雞蛋而已。顯然,在單位,跟在家也差不多,一天接著一天的,當日無話,當夜無話。沒有語言的生活,沒有語言的人。他所起愿的自如或勇敢或隨便什么的念頭,恐怕只會是個無人知曉也不會有任何回響的空谷足音,以致一向當回事兒的午休都沒有睡踏實。燈都關(guān)掉,窗簾全拉下,手機靜音,不厚不薄的小被子蓋好。腳一抖,突然醒了,發(fā)覺時間還早。兩只手枕到腦后,拔劍四顧心茫然。本來挺好的下個小決心,怎么反而覺得分外苦澀了。自己真的是如此不存在嗎?居然都沒有地方來實踐這份赤誠的余生的生命觀。雖然起意時也沒想著非要怎么樣,但如果只是這樣,不是他媽的更喪氣、更悲哀了嘛。

可能是午睡乍醒,加之急迫與不甘,突然有種痛楚的彌留之感。當然,這是一種想象中的戲劇性彌留,種種過往都在腦子里頭拉片,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各種囫圇吞棗的人與事,從沒解決的小疙瘩,拖泥帶水的未盡事宜,以為早都忘了,其實還是記著。它們一直在暗中侵犯、腐蝕和塑造著他,使得他更加畏畏縮縮、彎腰駝背……實在不行,翻將出來,去做點什么或說點什么。當然了,他并沒啥大恨、大怨或大恩,就算有稍許欠余,也是末微之事。末微里頭挑大個兒,而且也不能太難為對方或自己。想了半天,腦子里浮出幾張面孔,就這樣吧,去找他們。起碼,這是比較具體的動作,聽起來也還不賴。他終于有點兒淡淡的高興了。

對,就是這么來的——他手機備忘錄里的那五個人名。

2

過去有三十年了,他還是一下子找到黃叔叔住的地方,可能人在羞恥的情形下,記憶反而牢固。他一路上都在想著當年的母親,以及當時跟母親賭氣的情形。巷子有很多變化,氣罐站和包子鋪沒了,多了一家連鎖炸雞店,理發(fā)店門面大了一倍,新式咖啡店門口撐著深綠防風(fēng)大傘。黃叔叔所在小區(qū)的門口,兩棵老梧桐只剩下一株。這讓周默再次憶起母親那遮遮掩掩的、夾雜著乞求的叮囑,老遠就指給他看那兩株大梧桐樹:“記住沒,下回如果迷路,直接找這兩棵大樹就可以?!敝苣敃r念高二,個頭已高出母親,他往下扯扯帽子,盯著地面,寬大的枝葉投下稀疏晃動的陰影。他沒應(yīng)聲,心中發(fā)狠:什么下回,我才不會再來,永遠不。

他懂的,母親跟這位小她五歲的黃叔叔,有些什么。父親過世了是沒錯,但他們這么快就來往,以他那童真的想法,既是對父親更是對母親的維護,無論如何沒法接受。那黃叔叔鄉(xiāng)音很重,身形粗鄙,左腿不知為何短了一點,多丟人哪。那次登門之后,他果真再沒去過,總歸能找到借口,后來甚至不找,就直通通拒絕:不想去。母親也固執(zhí)地,就一個人去,過夜。這讓他更覺自己的弱與恥。壓抑中醞釀了大半學(xué)期,他終于下定決心,有天半夜十二點多跑出門,老遠尋著那兩株大梧桐,上樓打門。被窩里匆匆起身的母親,半掩的襯衣下,光溜溜的脖頸反射著渾濁的夜燈。他把懷里揣著的一塊大板磚,向后面剛剛露出個頭的黃叔叔死命砸去,同時還留意著,兩只腳絕不跨入他家門檻……不久升入高三,他住校備戰(zhàn)高考,后來大學(xué)到外地,工作后自己租房,成家后買房,再后來,母親過來同住以照料小衛(wèi)。總之,黃叔叔這檔子事兒,在他這里來看,從那個板磚之夜,就戛然而止了。母親病重的最后兩年,寄養(yǎng)在一家關(guān)懷醫(yī)院,他從護士處得知,有位高低腳的男人每天都來探看,一坐老半天。母親的葬禮上,他留意著,黃叔叔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些年,尤其到秋季,到生日前后,他總是想起母親,像所有孩子想念死去的媽媽一樣,而這想念里,又總會不暢快、不甘心地繞不過那位再沒見過的黃叔叔。

敲了幾下,應(yīng)門的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其背后很快出現(xiàn)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胖婦,周默忙說出來意。婦人瞅他幾眼,順手一指朝北的小房間,嘴里漫應(yīng)幾句:“兒子在這里復(fù)習(xí)考研。順便的,我也照顧他?!甭牫鰜硎歉S叔叔一樣的鄉(xiāng)音。老家親友,還是租客?不過從整個布置和擁擠情形看,都是這對母子的天下了。

再次敲門,擰開門把手。房間光線不足,大頭小尾,窗戶長而窄,窗簾層疊,用黃叔叔當年的比方說,房型像一把木頭手槍。這比方是那回初次登門時說的,隨即還十分慷慨地拿下主意:“你以后過來,就睡這把手槍里,到我老了,這手槍和手槍匣子就直接送把你。”他一邊說,一邊得意地往外面努嘴,指向整個客廳和朝南的房間等處。突然想到這些,周默感到很不合適。

適應(yīng)了一會兒,也是等對方在適應(yīng)。床上斜倚著的老人無力地抬抬眼皮,面色木然。他不可能認出周默,正如周默也基本認不出他了。畢竟統(tǒng)共只見過兩次,都在不良的情緒下。

周默報了母親的名字,臥床者的眼皮重又抬了起來,嘴里一下蹦出周默的乳名。他怎么知道的,還叫得這么熟稔,多少年沒人喊過了。周默沒有應(yīng)答,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有心拉開窗簾,隨即一想,最多坐五分鐘。其實也沒什么特意要說的,只是想來看看,可又空著兩只手。正躊躇間,老人開口了:“曉得我要死啦?來收房啦?”仍是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

周默一下子臉皮發(fā)脹,這可太誤會了,雖然剛才一進門是想到往昔,可確實只有這些很少量的記憶?!皼]……沒有!我并不知道……當年太不懂事了,你知道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就是作為兒子……謝謝你待我媽好,我知道,你其實一直跟她在一起?!敝苣掖医忉?,還掉了書袋,顯得很呆,主要是急于壓下黃叔叔的那個意思。不過事實擺在這里,他知道黃叔叔是個老單身漢,老家只一個遠房姨娘,應(yīng)當早就不在人世。實在考慮欠周,都沒想到這一層。

得解釋下,哪怕聽上去怪里怪氣。他從體檢后的下行扶梯開始,一直交代到午休時冒出來的名單,而第一個來的,就是這里。沒有說的是手機收到的陰歷生日祝福,以及他很想念老母親。

老人聽到一半就笑了,皺紋中的五官被分割成許多層,看得出,那是一點都不相信的笑。他從床頭摸索了一粒什么,扔進嘴里含著:“別兜這些圈子,看來這回終于是聽你媽的話了。我還以為你真有志氣,再不踏進這門一步呢。”

“聽媽媽什么?”周默更吃驚了。板磚之夜后,母親再沒有跟他提過黃叔叔半個字,后者就像灰塵一樣,起碼在他這里,被母親擦拭得無影無蹤。而最后兩年,她又完全糊涂了,一應(yīng)感知顛倒混亂,除了周默的陰歷生日,別的一概不清不楚。聽媽媽的話?她何曾有過什么特別的交代。

老人耷下眼皮,見周默一聲不吭只顧等著,才不情愿似的勉強開口:“我跟你母親說好的,這房,總不能充公吧,當然留把你。有個條件,就是你得來一趟,得踏進我的家門。這條件不過分吧,只沒想到,你真能拖到現(xiàn)在的,等我的最后一口氣——”他大概是想冷笑,不過沒成形,倒不小心把嘴里一直含著的東西咕咚咽了下去,隨之嗆咳,繼而大口喝水。

周默這下是真的尷尬了。他就是再怎么說真話,老人也不會再信的??墒恰孔??他感到一陣燥熱與惱怒,惱怒中當然也有驚喜,隨即是慚愧,忽而又想到善念上的因果??纯?,只要他動了“真”念,便會有這樣的福報。呸呸,多么庸俗的想法!不過,假如真能接手這套小房子,正好可讓小衛(wèi)搬到這邊來住——妻子除了生氣小衛(wèi)與男友的分手及她的辭職,最恨的是她要在外租房,一則不愿另外花錢還兩邊開伙,更主要的是女孩獨住顯得不穩(wěn)重,但如果是自家房子,就什么都順暢了。再說,棋動一子,整盤皆活,小衛(wèi)的新朋友與新工作,也會隨之好轉(zhuǎn)起來吧,包括妻子想要的分房而睡,其實也是他的理想……腦子里突然風(fēng)火輪一般,一下子蹬踩出去老遠。

門把手咯噔一響,散發(fā)婦人托杯茶水送了進來,腳步踏得很用力:“哈哈,他一見有人來了就高興,愛逗樂子,誰來都這么說,上門推針的護士、居委會小馬、老工友,都說要把房子留給人家呢。說護士特別像他第一個女朋友。說小馬扶他過馬路,等于救過他的命。說以前搶了老工友一個調(diào)崗機會,人家可有兩個小孩要養(yǎng)呢,而今拿房子來賠罪。一套一套現(xiàn)成兒的詞,聽上去可圓乎了?!?/p>

周默臉上的熱脹,還有壓在后腦勺的驚與喜與愧,嘩一下全都退了。好不輕松!幾乎如一種赦免:“我真的信咧!我母親在世時,跟黃叔叔交好多年,就怪我當年瞎搗亂……我這心里,可正在翻江倒海!虧好你進來提醒我,否則真要出大丑了。我也沒出息的,一聽到房子就沒了腦子。”周默知道自己話有點多,像剛被從險境里拉出來的幸存者,一種后怕的、想要與人坦白的心理。

老人半抬起手沖散發(fā)婦人揮揮手,又有氣無力地把手放回被單上,整個人像氣球一樣癟了下去。他那失望又無聊的樣子讓周默也頗感不忍,婦人要是仁慈一點,該晚一會兒來送茶的。周默忽又感到,那婦人似有點爭食之意,保不齊就是黃叔叔遠房姨娘的后人呢,她肯定不會喜歡這樣的玩笑。周默啞然,一邊在腦子里搜刮,那么,這會兒再說些什么好呢?

床單下的癟氣球突然冒出一股氣:“可一個個的,也都信。人哪,總愿意信好事兒。不過這屋,最后總得找個人接下啊,你說他們,哪個能有你親呢。”

周默沒吭聲,這應(yīng)當仍是老人努力延續(xù)的逗趣,他不想再中圈套,客氣地笑笑,只管喝茶,腦子里卻又忍不住轉(zhuǎn)悠:黃叔叔當初真跟媽媽聊過這個嗎,而媽媽是不是也當真相信過呢?或者,這一直是媽媽暗中盤算的計劃,想替兒子多掙一份實在的好處?他心里頭忽輕忽重,很難平靜,愈發(fā)有種無可追及的愧痛與思念。

老人半閉著眼:“我這輩子,只有過你媽一個。我高低腳,鄉(xiāng)下人出生,小工人,她不嫌,還笑嘻嘻跟我學(xué)土話。跟她在一起,松快。她喜歡花香,隨便走到哪里,聞到薔薇、槐花、梔子花、桂花、蠟梅,哪怕手上提著重東西,也站下來,癡站好久辰光,拉都拉不走,說花開得這樣潑灑,要多聞聞才不浪費。”周默像聽他在說一個不熟悉的女人,“我只好也陪著站,給她拎東西,高低腳其實累的呀。再說,每次見面時間都很緊張,總歸不踏實的。”他停了一會兒,“直到她住進關(guān)懷醫(yī)院,才算結(jié)結(jié)實實陪了她兩年。只是她不認得我,一直沖我喊你。”

怪不得,他剛才脫口而出的乳名,活脫脫是媽媽的口音與口氣。媽媽最后兩年,所有的都忘了,口中仍在念著他。哪怕只為這一聲脫胎自媽媽的喚,此一趟上門,也是得到太多了。

“你,記恨我的吧?”周默問。

“那不至于,再說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們也沒太耽誤。你整天忙工作嘛,你媽只要能出來,就抱著小衛(wèi)往我這里溜。你不知道吧,小衛(wèi)在我這兒,可沒少撒尿拉屎。”他往外努嘴,得意地指向客廳和朝南的房間,跟多年以前的動作一樣,“小丫頭片子嘴巴真甜,會講話之后,一來就繞著我不住嘴地叫‘黃爺爺‘黃爺爺。就只有她,喊過我‘爺爺。”

周默勉強笑著點點頭。媽媽可真是好本事,從來沒漏半個字。瞧瞧,人們在牙齒后面,都藏了些什么呀,哪怕是母親與兒子。

周默抹了一把眼角。

好久沒這樣了,何況當著外人。這淚,也并非出自痛苦,而是一種遲鈍的了結(jié)感。那許多年,媽媽與黃叔叔,他們好歹還是滴滴答答地在一起,在縫隙里擠挨相親、彼此陪伴。他被瞞得死死的,在瞎目的固執(zhí)里一無所知。太好了,好在是這樣,這甚至重新哺育和慰藉了他,讓他還能接續(xù)上這條通往母親的小道。都以為找不到了,都以為永遠就沒了??纯?,他不算個好孩子,可媽媽一直就是這樣寬待著他、照料著他的。

床上的老人看上去還有談興,重新把頭轉(zhuǎn)向窗戶,繼續(xù)半真半假地誘導(dǎo):“我就說過,像把木頭手槍吧,將來給你用……”周默站了起來,微微彎腰道別。可以了,不能再多。他急于回到小區(qū)門口,站到那一株或是兩株梧桐樹下,重返媽媽那急切而乞求般的叮囑:記住沒,下回,直接找這兩棵大樹就可以。

3

去往言老師那邊的路上,周默拐到便利店,提了幾罐冰碑。他最喜歡摳動拉環(huán)的那半秒鐘,泡沫克制又隨意地溢出,正像往事一般。

其實那件事過去后,再無聯(lián)系了。周默給這位言老師發(fā)去短信時,講明是周小衛(wèi)的爸爸,對方毫無動靜。他又發(fā)去兩個關(guān)鍵詞:戴帽子、省三好生。終于回復(fù)來一個時間段,說辦公室還是515??磥硎窍肫饋砹恕?/p>

不算很大的事,起碼在妻子看來,是小事一樁。當時小衛(wèi)上高二,逢上省優(yōu)秀三好生評比。妻子是做人事工作的,有些門路,不知從哪條秘密通道“搞”到一個名額,說可以直接“戴帽子”到學(xué)校給小衛(wèi),不過申報還是要通過班主任言老師那里。后者完全不贊同這樣的途徑:學(xué)生們可都睜眼睛看著呢……妻子去談過一次,未果。她承認自己太強硬了,遂派周默去軟化,并反復(fù)叮囑:這個,將來提前招錄有用。是,當然,明白。

那一次見面,周默刻意準備一番,動用各種世故手段,暗示“有情后補”,甚至還表現(xiàn)出懼內(nèi)、自私等特征。也不算撒謊。周默深知自己的缺陷,只要是妻子的吩咐,只要事關(guān)女兒,他就會成為一個毫無骨氣的不折不扣的小人。為了攔住言老師插話,他采取自問自答的方式,把對方那部分也從各個角度一并說出。綿綿不斷的語流,絕對把言老師給淹沒了。還記得說完之后,言老師一言不發(fā),沉思般地看著他,退讓中帶著憐憫,直接揮手送周默出門了?;丶业穆飞希苣盏窖岳蠋熞粭l沒頭沒腦的短信:要用美好的方式去祝福,美好的祝福才能抵達孩子。反之呢??

周默感到那兩個問號很刺眼,立即把短信刪了。一個月后,小衛(wèi)如愿入選“省三好”。妻子照舊沒表揚他:“以為是你搞定的?我另外找人跟校長打了招呼。”次年招錄政策有變,這戰(zhàn)果沒用上,小衛(wèi)或別的哪個同學(xué)評上,都一樣了。所以妻子一直覺得,此事,不僅是小事,也等于是沒有的事。

走廊盡頭就是515室,有個身影在廊尾抽煙。周默試探地招呼,那人忙扭身,掩飾住其實并無印象的辨認感,嘴里高聲招呼周默入內(nèi),倒水讓茶:“周小衛(wèi)同學(xué),各方面都還好?”言老師熱絡(luò)但顯得小心地開口,帶著工作一天后的疲沓與莫名所以。是啊,這都畢業(yè)多少年了,家長何以會登門來,拜訪這么一位早就翻篇兒的高中班主任呢?除非是出事了。

周默怕他多想,連忙點頭,只點了一下就停住。女兒小衛(wèi),能算好嗎?他可不就是,想來說說小衛(wèi)的?

鼻腔里還充滿著剛才在校園里一路走來的混雜氣息,球鞋味、食堂味、書包味、廁所味、漂白粉味、塑膠跑道味。在教研室坐下,又添一層復(fù)印機、作業(yè)本、紅墨水之類的味兒。并不是嗅覺的突然靈敏,而是對昔日的重現(xiàn)與投射。太久沒有踏入學(xué)校了,僅僅是想象這些氣味,就有種強烈的喚起,那些獨屬于家長對校園的經(jīng)驗,帶著奔波、討好與焦慮感的。大考之后,必有一場家長會,大家匆匆趕來,擠坐在自家孩子座位上,沒有名字,只是誰誰誰的爸爸或媽媽。大概就是前幾天,他在路上迎頭碰見一個女人,雙方都一愣,隨即錯肩而過。過后想了很久,哦,那是女兒初中同桌的媽媽,多少次的,他們一起擠坐在窄小的座位上,仰頭聽各科老師訓(xùn)話??纯此?,現(xiàn)在都成什么樣兒了,白發(fā)一大半,背部塌彎,完全是個老婦女。他們一個個的,都是這樣老下去的,直至最后通往死亡之路。這就是做父母的命,都是甘愿的,也是享受的……養(yǎng)育之苦或天倫之樂,畫面都是一樣的。

當然,不是要跟言老師談這些,他要說的是下半場,該著他和妻子收獲的時候——小衛(wèi)岔道了,從前那纏繞膝下的小歡豆、小心尖兒,那節(jié)節(jié)拔高的好孩子,怎么就成了現(xiàn)在這種橫眉冷目、不通聲氣的樣兒。是受她媽媽影響嗎?妻子對他,向來就是看低。可妻子跟小衛(wèi)也搭不上話呀。夫妻兩個,到頭來都一樣,再怎么地熱絡(luò)趨前,到小衛(wèi)那兒都一頭撞著冰墻。不要講眼勤手快、禮多人不怪、吃得苦中苦那些他們認為很重要的為人處世之道了,哪怕就是好聲好氣叫她不要熬夜或是每天吃一個煮雞蛋,她都會露出鄙夷不屑、忍無可忍的樣子,好像只這一個細節(jié),就暴露和代表著他們的老朽、令人討厭的節(jié)儉、土掉渣的規(guī)訓(xùn)。而她,在所有這些日常秩序、行為價值乃至個人生命觀上,是與他們徹底敵對的——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在哪一步踩錯了?怎么想都不明白,他想說說這些個!

怎么會找這位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言老師呢?說來有點滑稽,每每身陷百思不解的泥淖之中,反復(fù)浮現(xiàn)于腦海的,居然是當年言老師發(fā)來的那條短信,被他當即刪去但始終記得,并像紅燈似的閃爍著,越來越刺目,似乎這一切就是被言老師一語成讖的。因為沒有采用美好的方式,祝福無效了,女兒的生活沒有到達本該有的美好。

周默給言老師和自己都打開啤酒。差不多跟那回一樣,他還是自問自答,就好像言老師特別惦記這個多年前的學(xué)生似的:后來讀研了嗎,選的什么方向,出國了沒,在哪里高就,情感上有什么進展啊,下一步打算呢?他替言老師把所有方向都問到了,并詳詳細細、不避不讓地一一作答。再不必掩飾、自欺或強顏,小衛(wèi)而今就是處于一個趨向無名與失敗的墜落軌跡。不如人意的妥協(xié),勉強的左支右絀,不被告知的拋棄。深夜傳來壞的消息,他和妻子坐擁著溫暾的被子,愚蠢地假設(shè)與倒推。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心里頭悶著,這小口子一拉,全都噴涌出來了。

言老師先瞇著眼,后來睜大,不停地眨巴。

“從小到大,每樣事情上,我們總希望她得到最好的不是嗎?選學(xué)校、分班、植樹小標兵、作文比賽、琴課考級、支教、做義工、實習(xí)、考編、年終評優(yōu)……大部分是她媽,也有時是我,總歸會托托人、找找關(guān)系、打打招呼,這是作為父母的本能和基本屬性不是嗎?想她好,想要幫她。每一樣事都盡心盡力,巴望她能好一些??赡憧纯?,她現(xiàn)在怎么這樣,完全地不要好!言老師你那句話講得對,都怪我們沒有用美好的方式……”

這個邏輯真對嗎?但周默情愿這么說,也一定要這么說,他想把擔子壓在自己身上,就到現(xiàn)在,他也舍不得責怪和否定女兒。世上沒有種不好的莊稼,只有不會種地的農(nóng)夫,他特別信這話。替女兒難過,更替自己難過。還從沒對第二個人吐露過這么詳細的痛苦。可終于說出來了,而且是對著言老師。這算什么,對當年那則短信遲到的回復(fù)、無用的覺悟?隨便吧。他在言老師面前,反正都是出丑的,也只有回到這里,他才可以原形畢露,才可以承認他在小衛(wèi)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庸俗、短視、無能,以及由此而來的巨大痛苦。

趁著他喘歇,言老師舉起啤酒伸過來碰碰:“那個短信,是句名人名言,我備了好多條不重樣的,輪換著給家長們發(fā),班主任的一種交流技巧嘛。沒想到,你到現(xiàn)在都記著,還想了這么多。其實小衛(wèi)這樣挺好,年輕人放空一下也是必要的,不工作或不談戀愛,都是暫時的,哪有您說的那么嚴重。再說,什么叫‘好、什么叫‘要好?又不是集體做操,哪能動作都齊整。何況一代人跟一代人,從來都是不一樣的?!毖岳蠋熗袢说模部赡苁欠悍憾?,像名人名言一樣,肚子里裝著好幾套。他看過來的目光,像是把周默當一個棋牌室老人。停了片刻,言老師問了一句:“我說,小衛(wèi)爸爸,最近,你自己碰到什么事了嗎?”

周默讓自己的眼神移到啤酒罐上,未著答詞。對言老師的誤聽與誤判,他無所謂。至于“小衛(wèi)挺好呀”這種話,更沒搭腔的必要。大街上的人,不相干的人,不掛在心上的人,從來都“挺好”。這位言老師,大概到現(xiàn)在也沒能記起來小衛(wèi)到底是他哪一屆的學(xué)生吧。

言老師捋捋頭發(fā),仍在盡力,把話題稍微岔開一點:“帶小衛(wèi)那個班時,我還沒結(jié)婚?,F(xiàn)在,我兒子也四歲多了,有了小孩才知道什么是家長。要擱現(xiàn)在,像‘省三好那事,我絕對不會打壩的,倒要羨慕小衛(wèi)媽媽的本事呢,直接‘戴帽子下來,多好!人哪,就是一邊過日子,一邊學(xué)著過日子。剛工作那些年,別看我做老師,其實你們這些家長,反而是我的老師——關(guān)于怎么做家長的老師。我呀,學(xué)得不錯,現(xiàn)在可比你們這些家長還像家長呢?!甭犐先ハ袷莻€繞口令,“我最近正盤算著,讓兒子學(xué)個樂器,一方面是考個級,將來不論上學(xué)還是工作啥的,有活動也能上臺露個臉。聽說傳統(tǒng)民樂考級容易點兒?架子鼓呢,是不是更有派頭,也適合男孩?小家伙胳膊腿兒圓滾滾的,準有勁?!彼冻鰹槿烁刚吣欠N沉溺于浮想的笑,啜一口啤酒。

到耳中聽到言老師這句很親昵的家常話,周默再次確認,言老師根本就沒明白他前面說的那些??纯刺焐?,教研室外面已是夜色濃重了,校園里全然寂靜,從窗口看到的半邊操場空空蕩蕩,卻又人影晃動、嬉笑喧鬧,跑動著無數(shù)半大不小的孩子。他看到了小衛(wèi)。他再看不到小衛(wèi)。都過去了,屬于小衛(wèi)和他的共同旅程。嗯,言老師人不錯,他會跟周默一樣,成為一個盡心盡力地通往平庸、奔向痛苦埋伏的父親。這接力棒一般的聯(lián)想似有種近乎幽默的寬慰。周默在手機上慢吞吞地編輯,把當年那條短信,又發(fā)給了坐在對面的言老師,包括兩個問號。沒啥特別含義或用處,純粹只是一個動作,動作就是全部,跟他跑這一趟學(xué)校一樣。

4

黃叔叔、言老師,一下兩位了。他們都不算熟,反而是容易的。不像文秋。

差不多有小半年了,他跟文秋每天都會在微信聊幾句,就在午睡之前那十分鐘的樣子,包括他開名單的那個中午。這儼然已成為他們二人間的一個習(xí)慣,而所聊的,哪怕就是被妻子或道德糾察員突然扒開手機來看,怎么說呢,與其說是干干凈凈,不如說是十分無趣。比如,文秋會聊到她初中時喜歡的翁美玲,嘲笑某位外國元首的發(fā)型,或者小區(qū)里有人跳樓了之類,有一搭沒一搭。正是這種啥也沒有、啥也不是的勾連,最經(jīng)不得細想,似有風(fēng)雨彩虹之暗動,常常叫周默挺煩躁,恨不得拉黑了事,可一到午休躺下,又忍不住地,無論如何要跟她說上幾句狗屁廢話。這算什么?他真討厭自己這么沒性子,很少有男人能無色無味地拉扯這么久吧。那文秋也怪,居然也就干陪著拉扯。

他們是在系統(tǒng)內(nèi)的羽毛球比賽上認識的,極隨意的搭配下,他和她組成一對混雙。而只要是競技性賽事,哪怕這種市民健身性質(zhì)的,也能拉動起同一戰(zhàn)壕般的戰(zhàn)友氣氛,統(tǒng)一集訓(xùn)之外,他們還十分要強地,到外頭找了兩個體校學(xué)生,加時訓(xùn)練。那期間,他們往來頻繁且親密,同進出、同飲食不說,難免還相互搭手蹭上汗水,紅腫處幫著按摩,洗澡后出來都光著腳丫頂一頭濕發(fā)。誰都不是個木頭人,怎么可能不感到那種生理上的黏合與引力?可為著比賽,哪個都不可能作死,倒也罷了。有意思的是,運動會一結(jié)束,兩人卻都一個緊急大剎,分道而行,再沒約著見面了。顯然,他們都對接下來的走向缺乏把握,只把未盡的余味,喬裝成無聊的聊天,像一小撮淡而無味的鹽,撒向漫長的午間。

周默把文秋列進了名單,逼迫自己,得給這事一個交代或了結(jié)。當然,他心里有點僭越之想,并認為這是老天爺最后一次憐憫性的饋贈。他與妻子之間的狀況,老天爺必也看得一清二楚。周默這輩子都逞不了強、作不了惡,但也不可能白璧無瑕。他不是玉,是人。這個“可以有瑕”的尺度,不僅對他本人,同樣適用于妻子、文秋,以及隨便誰。這是他到這個歲數(shù)上,在男女事上的理解。

昨天的微信里,周默沒有回應(yīng)文秋關(guān)于流浪貓的一長串絮語,直接相邀:明天中午十一點半,木森餐廳6號包間一起吃便飯。

木森餐廳就在四季大酒店一樓,可進可退之處,含義一望而知。她果然愣了一會兒,隨即似乎很高明地,發(fā)來兩張流浪貓的照片。周默一咬牙,立即回復(fù):我先刪除你了,明天見面再加。隨即當真刪了,以免她往來拉鋸。時間早就不在他們這邊了,要不做點什么,要不就拉倒。

包間挺小,窗戶朝向酒店內(nèi)庭的假山枯水。周默進去只望了一圈景色,文秋就到了,跟以前訓(xùn)練時一樣準時。她的頭發(fā)還是隨意披掛著,脖頸間隱隱地,仍是青蘋果似的香水味兒,長裙子晃蕩著,胸臀隱現(xiàn)。她也四十多了,坦然的瓷實身形,正是與年紀相稱的自在感。周默今天特意穿上訓(xùn)練期間那件防風(fēng)外套,她踏進門就認出了,開了一句玩笑。能感到,兩人間的那股吸引力仍然在,如同茁壯的火苗,一見面就復(fù)燃而起。這是誠實與深沉的感知啊。

“你,到底怎么想的?”菜上齊了,服務(wù)員把門帶上,周默直接開口相問。這問詢里有足夠的空間表達尊重,但潛在意思也很清晰。

文秋眨眨眼睛,沒做出不必要的扭捏:“就知道,總會到這一步的?!敝苣拖骂^,仔細挑揀掉肉片上沾著的兩片薄姜,等待。她目光平視:“我的想法,當然跟你一樣?!毖院喴赓W,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我已在網(wǎng)上訂好了。”周默沖手機微抬下巴,右手略微指向樓上,沒有說出“房間”兩個字。

“我認識一個服裝設(shè)計師,商業(yè)上很成功,一直做高端禮服定制。前幾年因為家中有親人生病,方向突然改了。”文秋沒接話,倒講起故事來。也好,一筆蕩開,畢竟不是適合彰顯的事情?!澳悴赂淖鍪裁??內(nèi)衣,仍然是定制。”周默給她舀了一碗湯。說實話,他現(xiàn)在幾乎都吃不下。沒想到她也是這樣簡潔和敞亮,一錘子就落定了。他內(nèi)心的激越并不是為著將要發(fā)生的幽媾,而是感慨于他與她,居然能達到這樣同步的開誠布公。看看文秋,甚至比他更自然、更鎮(zhèn)定,仍像以前午休時分一樣,講些冷不丁的無聊話題。女士定制內(nèi)衣,這就跟流浪貓一樣,叫他能說個啥呢?好在文秋擅長自說自話:“你一定不會想到,沒有定制內(nèi)衣之前,乳腺癌術(shù)后患者,那些切掉乳房的女人,都是怎么搞的,就在里頭塞卷紙、棉花、布團,吊水袋。當然,植義乳的也有,可據(jù)說老會移位,而且皮下沒有肌肉了,到底撐不住啊?!?/p>

周默熱了,把外套脫下,里頭是件速干球衫。他平常刷牙時喜歡看著鏡子,看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像小老鼠一樣躥動?!拔业故怯心?。”他說笑道,想顯得跟她一樣放松。

“嗯。我知道。”文秋嘴里咀嚼著,掃視一圈他的上半身,“我最喜歡的艾瑪·湯普森,那個英國演員,你知道嗎?六十多了,最近演一個老寡婦,傷感地請求一個小哥:‘可以摸摸你的胸肌嗎?”周默配合地伸屈雙臂,把胸前撐得鼓起來??纯矗€是有點兒氣氛了。“男人也會得乳腺癌的你知道嗎?好在就算切除,也用不著定制內(nèi)衣。設(shè)計非常難的,尤其是單側(cè)切除后,留下來的那一邊,腺體會轉(zhuǎn)移性地發(fā)達,胸形會變大……”文秋不緊不慢地,又把話題倒回前面,“此外,還要考慮到面料的透氣吸汗、柔軟度、手感與重量、便于反復(fù)清洗等,又因為各人手術(shù)切除程度不同,就得一人一模,定做成本就總也下不來。好多人最后想想舍不得,就還是塞棉花、塞襪子、塞卷紙,湊合著十幾年、幾十年的?!?/p>

“要不是聽你說,真從來都沒想到這些呢?!彼奶炜偸沁@樣,不僅冷僻,還顯得過分認真。周默試著多接幾句:“也許將來會有大病救助或女性方向的基金會,倒是可以做一點資助?!?/p>

“對我來說還好,買得起,兩三只輪換著,夠用了?!?/p>

周默耳朵里滾了一下,如雷,起初沒能有反應(yīng)。可她吐字清晰,也沒有糾正或進一步解釋。聽到的什么,就是什么。哦。哦。他在心里驚呼,同時端起杯子。杯子里幸好還有一口水,他又加做了幾次吞咽動作。隨便什么,能擋一擋自己的視線便好。放下杯子的時候,他不得不開口:“完全看不出,不可能吧,你在逗……”

“所以我就說這個設(shè)計師真的厲害,細節(jié)上完全貼合,視覺和體感都特別好。夏天穿單衣,包括做運動什么的,完全無礙。別說你看不出,我自己個兒都快忘了。只一樣,游泳不行,我試過,吸水,太重了會往下掛。”

下面該說什么,他真的吃不準,甚至有點害怕,還有著實不應(yīng)該的惡心感,接下來可怎么弄。她這就算打招呼、打預(yù)防針?可這,打麻藥也來不及的呀,他根本來不及做心理建設(shè),這完全不在他的任何經(jīng)驗或設(shè)想范圍之內(nèi)。待會兒他該怎么親熱,就是關(guān)掉燈也是一樣的,他還有沒有能力去擁抱她、撫慰她?周默緊張地克制住結(jié)巴,還是說出了:“請不要生氣,實在太意外了,我怕,我恐怕我做不好……”

“當然,當然??隙〞碌??!蔽那锓催^來安慰,替他添茶,“怎么會生氣,謝謝還來不及呢。謝謝你主動邀我出來,謝謝你前面的想法,以及現(xiàn)在的想法。謝謝你這樣坦誠?!彼龥_他的手機微抬下巴,右手也往上面酒店指指,“待會兒退了?!敝苣瑥垙堊?,其實也不知要說點什么,她擺手,“沒有人能做好的。尤其是我,主要是我。除了醫(yī)生、當時的護工還有這位設(shè)計師朋友,我不給任何人看我的胸,何況你。你,是我有感覺的人?!彼肓艘幌拢χa充,“可能我丈夫偷偷看過,但沒讓我知道。我們,反正早就是一對老兄妹了。”

“都是,夫妻到頭都是老兄妹?!甭犓岬秸煞?,周默勉強呼應(yīng),并終于把視線放平,重新看她露在桌面上方的身形。就算有了新的認知,還是沒有找到異樣之態(tài),他依然覺得她是健美和自然的。裙子與定制內(nèi)衣的下面,真是那么殘酷嗎?他想到常見的手術(shù)創(chuàng)面、刀疤、縫線、掛皮、紫紅斑。她本可以不告訴他的,她可以繼續(xù)悠游、吊胃口,或者高傲、假道學(xué),起碼有一百種方式來處理這個拒絕。她多么慷慨,一下子給出最大的秘密。

“要不是你今天來這么一下子,也沒這機會跟你攤牌。要讓我平白地去跟你講這個,哪里開得了口。就得逼,像這樣,事到臨頭,圖窮匕見。哎,我問你——我只是感到驚奇,都隔這么久了,是什么原因,讓你突然地來約我?我知道你的性格,一直都是肉肉的,能邁出這一大步,是家里有事、外頭有事?”她溫和地看他,隨即又加一句,“不想說也沒事,我不一定要知道?!?/p>

多好的女人哪。比起練球的時候,比起午休聊天的時候,比決定來這里之前,比剛剛知道真相的時候,他更加喜歡文秋了,或者說,自認識以來,這么久了,到此一刻,他才算真正認識到這是個怎樣的女人。然而只能止于此,他超越不了自己的膽怯與能力。

文秋等了他一會兒,像在理解和陪伴他的沉默,最后停止了對謎底的期待:“不管怎么說,挺好。這么長時間,我一直享受著自己對你的吸引,享受我還能喜歡著一個人,真高興我多少還能這樣,說明我還遠遠沒死透呢。這就足夠啦。哦,那個……”她見周默滑動手機,“別再添加好友,我們不適合再聊天了,不僅我,你也會不舒服的,就這樣最好?!?/p>

文秋利落地站起:“咱趕緊回吧,還能趕得上好好睡個午覺呢。”

5

當晚,周默熬了大半夜,連看兩部劇情爛熟的老片子。中午的事,腦子里還是有點后勁兒。對于一場懸置太久、尚未命名的交往,這樣收場,當然是穩(wěn)妥的,甚至可以說是雋永和澄明的,可怎么也壓不住心底的一陣陣凄惶。這還是老天爺?shù)氖止P吧,看準他就是干不了任何出格之事。借著電影里主人公的意外死亡,他擤了好幾把鼻涕。妻子已睡了一程,起來小解,在走道上扭身看他幾眼,打著哈欠又回臥室了。等周默看罷,收拾完電腦、茶水,正打算洗浴,妻子倒裹著睡衣出來了,直推著他往小書房走。

“才睡下,前面還聽到打游戲呢?!逼拮記_小衛(wèi)的房間那邊側(cè)一下頭,表示不要吵醒女兒。她拉張椅子,跟周默隔著書桌坐下。他發(fā)現(xiàn)她脖子里還裹了條厚圍巾,這是要長談嗎?夫妻二人這樣,還真有點怪異,已快凌晨一點了。

“你前幾天,刪除了一批人?”

哦,問這個。是,也是借著開會時有閑,把朋友圈系統(tǒng)地篩了一番,從嚴從重地,刪掉若干。太爽快了,簡直覺得手機都輕了幾兩,干凈了幾分。倒也沒啥驚天動地的分野,主要是群太多,簡直集天下之大俗,排隊互夸,請人投票,粗鄙造作的視頻,發(fā)紅包搶紅包,凌晨五點半倒雞湯。早就煩透了,周默反正向來不大吭聲,就此撤退走人。還有些偶然添加的,實則從無交際的各方賢良,留著本也無妨,可他們一至年節(jié)即群發(fā)祝福,紅彤彤金燦燦,連個抬頭都沒有,大概也不知道周默是何許人也,刪了也不會知道。再就是“非我同道”,這稍微復(fù)雜一些,他也當真地,通過關(guān)鍵詞搜索,加上印象與判斷,挨個兒處置,包括小學(xué)同學(xué)、多年球友、退休同事,還有年年寄山貨的兄弟,幫過他忙的年輕人,相當部分,是多年交情,熟知彼此經(jīng)歷包括家人與家事,帶著時日積淀下的老熟情誼??烧驗榇?,在一些問題上,看到他們在朋友圈說那樣的話,轉(zhuǎn)那樣的東西,真太別扭了,比看到不相干的人更難受,好像突然間發(fā)現(xiàn)對方成了冷血動物,成了戲臺上人,成了偏執(zhí)狂,乃至成了劊子手。而料想對方看他,亦是如此。這千巒萬嶂的遙不相及,真殘酷。彼此不看已是最大的寬待與友善。當然也可以屏蔽,但既已至此,又有什么保全的意義,不如干脆點兒。好在就動動手指的事情,當面的話,他恐怕做不到這樣決斷。

“也就好玩,圖個讓自己舒心一點,誰會當真?!睍繜艄馓?,他眼睛可能還紅著。周默口中支吾著,心里頗感納悶:妻子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好幾個人來問我咋回事,還以為哪里得罪你了。你說現(xiàn)在熟人朋友之間,還能有什么,不就相互點點贊嘛?!逼拮釉构?,邊皺著眉觀察。他一直不喜歡她這樣的神情,但多少年下來了,這就是她作為妻子的面孔。

是啊。贊、點贊、點贊之交,總有些大好人兒、大善人兒,不論任何人發(fā)任何玩意兒,都能看到他們在點贊,好像一直蹲在那里時刻準備著似的,周默真是瞧不上,可隨后又惱羞,自己不也全天候蹲著,留意這些,比起點贊之人,他不是更加無聊嘛。照這樣說,連自己個兒也要刪了,湮滅于茫茫友圈。

“你就隨便扯句玩笑,或者說我最近斷網(wǎng),眼睛也老花……”周默咬住嘴唇,不,不要這樣虛頭巴腦,“你要肯講,就跟他們直說,說我覺得沒勁,三觀不合,眼不見心不煩。其實人與人的感覺是相互投射的,他們看不到我,也一樣清凈,該高興才是?!?/p>

妻子抱著胳膊,不相信地依然等著什么的姿勢。

“可以去睡了?”周默試探著?,F(xiàn)在真是熬不了這么久,前面眼淚淌出來,人就開始困了。

“哼,倒有空操心人家的三觀。小衛(wèi),就由她這樣?”妻子加深譴責的意味。又來了,隨便講到什么,總要落到小衛(wèi)身上。小衛(wèi)是他們永遠繞不開的礁石,或者也是最安全的礁石。妻子不愿往下探究他刪除好友的內(nèi)心動機,寧可這樣潦草、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雖說也習(xí)慣了如此,可這回似乎特別失望。

“說實在的,我唯一能做主的,也就這手機里的朋友圈。至于小衛(wèi),”他一下子決定承認,忍受著心里的銼痛,嘴上卻脫口而出,“你說我能操心得了嗎,她而今還聽我的嗎?其實,工作不工作、戀愛不戀愛的,小衛(wèi)她實在……要放空,由她去吧。出人頭地、成家立業(yè)什么的,那是我們認為的‘好,她有她認為的‘好。”他不自覺引用了言老師的一些說法,并不完全同意,但能怎么樣?他不想再裝得好像能有什么辦法。

“這就是你,說的話?”妻子一把扯下圍巾,拿在手上胡亂扇風(fēng)。這大半年來,她經(jīng)常這樣,前一分鐘還直喊手冷腳冷,突然地又會一身熱汗,隨便抓起什么就當扇子。她把圍巾在手上團起,又散開,在使勁克制,也在使勁思考。周默羞慚不語,的確,他剛才的話聽上去是挺差勁的,一年年的夫妻至今,如果說還能有什么共同的戰(zhàn)斗堡壘,唯有小衛(wèi)??伤?,是要大撒把,單方面撤退了。

“你跑去找言老師,是抽的什么瘋?”妻子突地發(fā)問,原來這才是底兒,“今天下午接到電話,我都傻了,老半天才想出他是誰。你猜怎么著,說是聽你說的,我有器樂考級上的朋友,都一個圈子嘛,問能不能給他推薦個教古琴或架子鼓的老師,他想帶著孩子兩樣都試一試?!?/p>

“他怎么抓住這句?我就隨便說到當年小衛(wèi)考級的事。他也不想想,多少年前的事了?!敝苣室獗г?,不知道言老師是否還跟妻子說了別的。

“父母心嘛,能理解,我會處理?!逼拮哟驍?,更為審慎地從眼底瞟向他,“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會找言老師,去跟他聊小衛(wèi)?”她又把胳膊抱起來,帶著她一貫的仿佛是智力上的俯視,“真不知你這腦子是怎么轉(zhuǎn)的,能不能做點靠譜的事?哪怕就是找她以前的同事、好朋友、同學(xué),包括前男友,都還說得通。言老師,高二班主任,虧你想得起來,這哪兒跟哪兒。真的,我只要一想到你這腦子,就氣得睡不著!這么多年,你倒是講講,你什么時候腦子好使過,你這腦子辦成過一樁事情嗎?”她集中炮火指責他的腦子,好像那是不在場的第三方。

“別氣了,傷身體。我去沖把澡。”周默關(guān)了燈,推著她往書房外走。妻子能專門爬起來跟他談腦子,已是了不起的關(guān)切了。真替她哀傷,她從來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兒,也絕不會承認她什么也不明白。

6

有人給妻子送來兩箱蟹。每到夏秋招新季,總會有人向妻子請教備考或面試的特別技巧,隨后家里就會有這樣的“飛來之物”。正是霜降之時,公蟹的膏肥起來了,妻子說給弟弟家一箱。她一直有娘家人思路,雙親過世后,弟弟就成了娘家,跑腿自然是周默。

妻弟家在新區(qū),得穿過整個城。既是要跑這一趟,周默心里便做了一個小調(diào)整:把名單上的大學(xué)輔導(dǎo)員——那是屈指可數(shù)的真正賞識并高看過他的人,甚至讓周默感到自信,躊躇滿志,長達兩三年。也罷,路太遠,也怕讓輔導(dǎo)員在晚年還敗一個興——換為妻弟。這跟前天凌晨時分妻子身穿睡衣抱著胳膊看他的眼神有一點關(guān)系,相當于一個微弱的自衛(wèi)反擊。

妻弟在大學(xué)做行政,卻也打扮得很學(xué)者:羅紋高領(lǐng)衫,毛麻外套,一步三搖地到小區(qū)大門來拿蟹,眼神跟妻子一個樣,既親切又高傲,握握手就算是謝過兼道別的意思。周默逼著自己開口:“里頭冰水有點化了,我這正好粗布爛衫的,替你抱上去吧?!逼薜芤岔樋谵D(zhuǎn)彎:“那正好陪我喝杯巖茶,才剛泡上。她們兩個爬山去了?!?/p>

想到就要談的話題,周默嗓子有點發(fā)干,真得喝杯茶。這個話題是不太友好的,尤其對他自己,再說,他還要克服在妻弟面前的某種心理劣勢。這么多年,在他們一大家子面前,他總有種低微之感。世俗的那些因素都是有的,他跟母親一直生活在廠區(qū),工人堆里打滾,包括考上的二本,分配的工作,所在行業(yè)的收入,外頭的社會關(guān)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周默都是高攀了妻子及她一大家子的。好在妻子從一開始就很堅定,正像人們常說的那樣,被愛情迷了眼。

是的,妻子不顧一切地要跟他結(jié)婚,話都講得硬撅撅的,帶著無論好孬、速戰(zhàn)速決的勇猛。其實并沒必要這樣,她父母雖則不大中意周默,但并未反對,且相當之配合,她們一家人簡直在一夜之間就端出了整場婚禮的全部準備。周默啥都不用操心,直接掉進好運氣的蜜罐子,被甜齁齁地整個封住了腦子。他沒有意見,只是對這種高效略感困惑,而他所能想到的最壞結(jié)果,莫非是妻子已珠胎暗結(jié),來不及了,甚至胎兒都不是他的?可他也沒蠢到這個程度呀,熱戀時,她的月事他都知道的。而婚后不久也就證明,是他想多了。實際上妻子懷孕很困難,他們打一結(jié)婚就踏上了不孕與求孕的漫長征途,丈母娘沖在前面,張羅著帶他們四方求醫(yī),妻子心緒惡劣地整天煎藥喝藥,他則是頭無用而疲憊的種馬,且還要隨時安慰妻子歇斯底里的發(fā)作……正是在他完全絕望的階段,都打算就此放棄了,妻子的子宮卻突然有了動靜。

表面上看多好,苦頭吃完了,甜頭該來了,可周默能清楚地感知到三年漫長求孕期中一直籠罩著的某種氣氛,那說不清是怨尤是決絕還是傲慢的陰影,不僅覆蓋,而且深深扎根于妻子與他的關(guān)系中。在妻子及她一大家子面前,他永遠置身于積習(xí)般的洼地之勢……但周默可以承受、可以抵擋的,因為有小衛(wèi)。小衛(wèi)給他帶來了一切。他這個人原先等于是不存在的,一無所有,小衛(wèi)使他成為子之親、妻之夫,有了三口之家這個庸常穩(wěn)定的命運共同體,有了作為一個男人的復(fù)合角色,有了勞碌奉獻的義務(wù)與權(quán)利,擁有了作為一個人的完整性。

妻子不會明白,小衛(wèi)現(xiàn)今的冷漠與遠離,對他的打擊是最大的,這些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價值感,又給撕扯得碎碎拉拉,連帶著,作為命運共同體源起的婚姻都搖晃起來,搖晃中甚至挑動起那久遠的迷惑——他不能不想到,或者說,他早就想到,一直在想,都想了二十多年了,當年那過分耀眼的新婚之光下,為何總有種燈下黑之感,是否有什么東西把他蒙蔽了,那會是什么?與其說是懼怕,不如說是厭惡,是的,他厭惡這樣的懷疑與推測。妻子說得不錯,他的腦子從來沒有好使過。

妻弟懶洋洋地沖北陽臺努個嘴兒,周默把蟹盒擱過去。新泡的茶水有點苦味,他瞥一眼妻弟,那是一張看上去永遠不會慌張的臉?!坝屑拢蚁肼牼鋵嵲??!敝苣薜軟]什么私下交流,最多是家里聚餐時彼此讓菜,“你姐,在我之前,是有過啥事兒吧?”話一出口,即感到慣勢下的一絲懦弱,他咽下后半句更魯莽的猜測:她應(yīng)當有一個男友,甚至不孕癥也與之直接相關(guān)。

妻弟不緊不慢咂了兩口茶:“你這……最近碰到什么事兒了?”這話聽來多耳熟,前面也有人問過。真是的,都看準他是個沒骨頭的,非得碰到什么事,才有資格或勇氣探問實情嗎?不必自艾,且回到問題上。顯然,妻弟用一個問題來替代另一個問題,差不多就是答復(fù)了。

周默堅持,懇請的語氣:“我也半百之人了,替我想想,還總是不知道,是不是太那個了。你放心,我沒想怎么樣,也不可能怎么樣,這么多年都下來了。起碼我感到,你家二老從一開始就不太……”

妻弟眼皮沒抬,表情嚴正,顯出點維護的樣子:“都不在了,不說他們?!彼焐焱龋樦嘲l(fā)靠背滑坐下去,“我就說我。我絕對不是,對你這個人本身有任何意見,而是——誰跟我姐結(jié)婚,我都沒法接受?!彼栽S停頓,隨后舌頭上滾過一個人名,先快后慢,“山兒。黎山。黎,山。那可是我發(fā)小,凈天兒泡我家,我們仨等于從小玩到大。”雖已做好準備,周默心里還是一沉。黎山,是這兩個字吧,從沒聽說過。當然,他跟妻子根本不談這些,彼此都默認一個極其擬真又虛偽的前提:之前,現(xiàn)在,或?qū)?,他們兩個之間,是沒有故事或事故需要討論的。難道這么些年,他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那小衛(wèi)會不會是……怎么弄,這。他想起自己約見文秋時的自辯詞:都是人,不是玉,不可能無瑕。還這么想嗎?不對,這可不是瑕,是大豁口子了,他感到心臟都快裂開了。

“要不是山兒突然出事,哪會是咱倆坐這兒喝茶。當時爸媽正計劃給他們張羅婚事呢,姐發(fā)現(xiàn)她懷上了,這等于雙喜同臨,我們?nèi)叶細g喜得迷迷倒倒,手忙腳亂地加速操辦。眼看準備差不多了,山兒突然出事。你,可能看不出?!逼薜苈蕴а燮?,看了周默一眼,“我姐可絕對是愛情至上主義,跟山兒兩個又實在太要好,當時就往窗戶口躥,往廚房間跑,攔不住地尋死,要去追山兒、陪山兒。太狠勁兒了,我和爸媽不休不眠看著她,跟閻王爺搶命。隔日流產(chǎn)了。兩天兩命,總算,不是三條命?!逼薜苣樕贤蝗黄鹆艘粚踊钠乱榜R的踐踏感,跟他那一貫懶散的模樣全然不同。看得出,此事之于他,同樣是個難以觸及的喪失。周默發(fā)覺自己并沒生氣,連此種情形下本來該有的被欺辱感也是淡淡的,心下甚至略感松動:不是大豁口。

妻弟攤開右手,盯著手掌,顯得有點斟字酌句:“你不見得信,但,是真的。不是哪個人有意要瞞你,是我們家里根本沒辦法再提到黎山。你就是不在眼跟前,我們也從來不提。他就等于是我們家的人哪?!逼薜苓€在看手,這叫周默感到抱歉,主要是為妻子,為當時還不是他妻子的那個女人,正因為這樣,那個女人成了他的妻子。從本質(zhì)上來說,黎山的“出事兒”也好,早夭的嬰孩也好,蒙在鼓里的婚事也好,吃盡千辛萬苦的不孕癥也好,都是孤立的存在,這里頭沒有因果關(guān)系,沒有誰欠著誰,誰欺負了誰,都是可憐人。這樣看待和理解,對嗎?他總得給自己選擇一個角度。毀壞的已然毀壞,無法修復(fù),也不必追溯。他與小衛(wèi)這邊,仍是安全的、囫圇的、可延續(xù)的。起碼,他可以不必做出什么顯在的反應(yīng)或動作。

妻弟喝了幾口茶,收拾起他的恍然,回到前面的好奇:“那你也說說,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起回頭找補這事?”周默心中暗嘆,哪有什么突然,只能說是一種命運的基本原理和運轉(zhuǎn)規(guī)則。就像懸空走鋼絲索的人,不走到安全處,是絕不可能扭頭回看的,而這回頭,真的就是只看看而已,那鋼絲索的細弱欲裂處,他畢竟已經(jīng)走過去了呀,早知、遲知甚或始終未知,并無大的分別。

周默沒吭聲,只以一個莊嚴的線條抿緊嘴巴,頭一次沖妻弟搖搖頭。

7

從牌桌下來撤換到酒桌,大家的兩只手空出來,五六條煙槍點起,白酒紅酒,從耳邊傾倒,放肆出咕咚咚的流瀉聲。包間里很快就煙火騰騰了,人臉在煙氣中顫動,類似暑氣驕陽下的那種重影錯覺。

周默全無牌技,但樂于在邊上坐著,看眾人的投入情狀,聽他們罵罵咧咧、妙語連珠,覺得同事們都挺可愛、挺親熱。牌局結(jié)束,飯局開始,他的受難這才真正開始,主要是他不抽煙,且聞不得煙味兒,一會兒就會眼腫鼻塞、氣短胸悶,這一兩年還會勾帶起偏頭疼。此刻正是這樣,得咬牙忍受從左太陽穴擴展到整個左腦門的一陣陣拽痛。對面墻上一左一右貼著兩個禁止吸煙的標牌,大眼睛一樣沖他撲閃。

借著上廁所,周默下樓去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重新回來,反而更加難受。部門頭頭就坐在上首,帶著凝聚力的笑容籠罩四野,像是一方封地之主。現(xiàn)在沒有小金庫了,都是大家找個由頭輪流坐莊,久之也成了一樁約定俗成之事。不知別人怎么想,周默是不大喜歡。吃喝之事,最要緊的,就得是相遇、相知、相適,哪怕只一盤花生米、一碟小魚干。而這種工作延長線般的情形,越是大魚、大肉、大酒,越是讓人感到一種并不和美的逼迫感。

頭疼還有個原因,是今天他對自己十分之失望。

眼前的這位部門頭頭,正是他名單上的第五位,可他硬是一拖再拖,從上周拖到這周,從周二拖到周三,又拖到周五,這都拖到周末聚餐了。堪哀!自己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軟包蛋,他完全同意妻子、文秋、妻弟等所有人對他的看法。更可笑的是,他之所以要把天天打照面的部門頭頭放在名單上,就是想取一個戰(zhàn)勝怯懦、刷新自我的象征意味。具體談什么,反而是不重要的。為了多少像那么回事,他盡量地想,比如,跟頭頭友好地探討一下,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他的年度考核都是第三等次,他周默,是真有哪兒不如別人嗎,能否指教一二?如果這個開不了口,那就虛一點,他想吁請頭頭取消班前會,為什么每天都要大家提前十分鐘開會呢?還像幼兒園孩子那樣,站成一圈,手背在后頭,這多形式主義。無論如何都要開嗎?那放上班時間,帶薪開會——這兩條當然都沒有意義。意義不重要,他只是要自己做成這個。

可他為什么總是拖拖拖,單位這個場所難道有什么不一樣嗎?真是奇怪,某種被縛住手腳般的后拽感超出此前種種,就像蝸牛沒辦法爬出自己的殼。但無論如何,已到了名單中的最后一個,只要跟頭頭談上一談,就能對自己大聲宣布完事兒了!然而,就是沒有做到,他讓整個白天都白白過去了,跟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乏味,緩慢,一無所成……不可紆解的挫敗感使得他頭痛加倍、胃口全無,連手機都不愿刷。時間是一百只螞蟻,在左額頭角上爬。

周默努力抬起腫脹的眼皮,環(huán)顧,瞥到桌子對過的龐姐。她也皺著眉,轉(zhuǎn)著桌面兒沒精打采地挑菜???,好歹這里還有一位女士呢,一個個抽煙還這么兇,不曉得尊重女性嗎?周默心中略一動,得了,就開口講這個好了,聽起來像是對著大家伙兒,可部門頭頭不正好在座嗎?他可是老煙槍。平常絕不可能講的,今天講了,這就很可以了,順坡下驢,對自己有個交代。

他等著當下話題結(jié)束,以尋找合適空隙??赏聜儗嵲谔珶狒[、太快活了,你爭我搶、話趕話地哈哈大笑,根本沒有氣口,這等于是要在一面水泥墻上徒手敲入釘子,周默總也找不到插嘴處。關(guān)鍵的,是他有種真正的恐懼,越是熟悉的、和氣的日常局面,越是難以打破。好像大家都穿戴得齊齊整整,他突然站起來扒光衣服,并拋擲出不合時宜的石子。是的,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古怪的倒掛,怎么地,就比找黃叔叔、言老師這樣外面的人要難得多,比給文秋訂房間、跟妻弟談那種事情也難得多。

難就對了,越難越是要上,越難才越是壓軸。他一橫心,只管盯著手機上的時間,等八點整一到,像電臺報時一樣,不管不顧地立即站起,放大聲量:“哎,哎,我偏頭疼實在太難受了,能不能,這包間里頭,大家就不要抽煙了!”他聽到自己不自然的嗓音,手臂帶著表演性地指指禁煙標。只見所有人,不管是否捏著煙,都遽然住口,掉轉(zhuǎn)頭盯向他,于是他又加了一句:“我剛剛?cè)タ戳讼拢瑤^去有個大露臺,實在不行,那里可以抽?!痹捯怀隹冢庾R到更不合適了,要讓人家去廁所方向。

哦。哦。哈。哈。煙氣騰繞、酒意蓬勃的座中響起高高低低、含意不明的喉音。他一向都是隨大流的,冷不丁這樣直通通地煞風(fēng)景,他們當然是太驚訝了。有人替他補救:“看不出周默這么紳士風(fēng)度呢,是替龐姐出頭的吧?!?/p>

龐姐咯咯兩聲歡笑,高聲爽氣地否認:“我家強子一天兩包呢,我這早刀槍不入了。”周默一怔,記得她兒子跟小衛(wèi)是同學(xué),那小子都抽這么兇了嗎?“你聽聽啊周默,跟人家龐姐學(xué)學(xué)。再說你可是堂堂男子漢呀,還是說你情愿做Lady,我們抽煙前先要征得你的同意?”“要說,抽煙也是權(quán)利。既然都是權(quán)利,是不是應(yīng)當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啊。舉起手來數(shù)一數(shù)好了,哪位數(shù)學(xué)好一點的?”大家一陣歡笑,聽得出是善意的。可真的都是好同事啊,有著世故的彈性與人情味,是不是就此過去呢?在他而言,只要說出口,此事就算達成了。

左首隔一個座位,機房的小軒,倒是當真掐掉煙頭:“其實抽煙對誰都不好,這回體檢,我老婆都查出四個肺結(jié)節(jié)呢,說是我害的?!薄澳怯惺裁矗移邆€,排兵布陣似的,最大的六毫米!”“我八毫米呢,小問題,都沒到手術(shù)指標?!贝蠹乙粫r相互攀比起來,好像結(jié)節(jié)都成了什么現(xiàn)代化標配似的。說話間也有人加緊吸了兩口扔下煙蒂。講實話,到這個程度,周默心里真是滿意了。

沒料到部門頭頭還要總結(jié),還要承上啟下,可能是領(lǐng)袖氣質(zhì)人士的習(xí)慣。他動靜很大地給自己的杯子滿上,左手夾著大半根煙,沖席上揮一圈手,聽憑其落灰,最終指到周默這里:“那你好歹得走一個呀,敬大家一個滿杯,我這杯也全下。然后所有人全掐,整晚禁煙。今夜我們都是周默!今夜我們都偏頭疼!”真太幽默了,大家都快活地笑起來,等待著周默舉杯同歡。

一種很糟糕的感覺恰恰在此時降臨。周默酒量極差,一喝即倒,這是他公認的一個弱項,所以他從來只碰飲料,完了正好挨個兒開車送一圈人回家。不過,真要他喝半杯一杯,也不會死,甚至超不過滿屋子煙霧的痛苦。只是……只是,為什么要用他這個不情愿換那個不情愿。同樣的場合、同樣的情形,忍著、憋著這么多年,今天只是說出口而已……而已呀。這么一想,感到不只是糟糕,乃至陳年累月的隱郁都一起發(fā)作了,心里別扭得不行。而如果還要掩飾這一點的話,倒是在給他們長氣焰,反過來更加地孤立和拋棄自己了。這完全不對了,跟他這一程的念想背道而馳,也是對前面幾次拜訪的自我踐踏。

周默站起來,用腿彎把椅子頂開,椅腳摩擦過地面:“何苦壞了大家的興致,你們都不要是周默,只要我還是周默就行啦。諸位繼續(xù),該喝喝,該抽抽。我先撤。順便講一下,以后的飯局,我也要一概失陪了。請多包涵。”他一手拿起手機,一手掄起背包,也就出了包間。

他知道這一步小題大做,有點跑遠了,對不住同事們的打岔嬉笑,也對不住部門頭頭,他已經(jīng)算是好心好意。周默離開后的包間會是什么情況,下周上班會是什么情況,對他所謂工作層面、社交層面又會有如何的影響,根本不用理會,因為一定不會怎么樣,蝴蝶翅膀,杯水颶風(fēng)。人們并不在乎他,人們不會跟他當真,這是確定的,也是合適的。他和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這般。

8

時間還早,得在街上晃幾圈,免得回去妻子盤問。夜色清冷,如帷幕垂掛,行道樹枝枝杈杈,似寫意布景。往來車燈遠了又近了地投射,舞臺追光一般,打照著來來往往的路人和他們身后的故事。有點累了,便坐到廣場邊的路牙子上,位置很低,近距離地看著人們的腿和鞋。他們走得凌亂,也走得急促,看不到上面的臉,看不到他們的心肝、胸、屁股。只兩條腿,一前一后、一步接一步地走著。走著,就是活著。周默真是看得呆了,入了迷。

到九點多才回家,沖洗一把,靠在沙發(fā)上,腿上擱本書,手上拿著手機,這個翻幾頁,那個刷兩眼。妻子占據(jù)房間床頭,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沒有交談,談不上孤獨,也不顯得在等待。

今晚倒是早了一些,小衛(wèi)進來時,手里拿了兩杯奶茶,在他面前擱下一杯:“買一贈一?!?/p>

雖則沒頭沒腦,是罕有的“親善”了。周默跟妻子讓了一下,她在內(nèi)里回說:“刷過牙了?!蹦锹曇袈犉饋眍H愉悅。周默也刷過了,接過來發(fā)現(xiàn)是冰的,牙齒馬上預(yù)警起來。老實講,他很討厭奶茶,甚至可以說,與二手煙和酒的排名不相上下,高糖加反式脂肪酸,害著多少人哪。稍一愣神,聚餐時的那個心態(tài)復(fù)燃起來,說吧,只是要說出來。他沖小衛(wèi)正在關(guān)起的房門拒絕:“贈的也別給我,不喝這垃圾玩意兒?!?/p>

小衛(wèi)顯然太驚訝了,周默什么時候拿話沖過她呀。房門重新拉開,她跑出來,直通通戳到沙發(fā)前:“怎么就垃圾了,講不講道理?我這可是在哈著你。強子傳那話,我還不信呢。你果然不對頭。”

強子?哦,龐姐可真是大嘴巴。“對了,強子抽煙嗎?”他還是疑心龐姐在酒席上是瞎扯,怎么可能呢,還一天兩包。

“管人抽不抽煙!我們只是游戲搭子。”小衛(wèi)馬上就嗆起來。她跟妻子就是這樣鬧翻的,兩個人都太敏感,談話中不能涉及任何一個適婚異性。

“那孩子我見過一回,個頭倒是可以,但死胖,250斤打不住?!逼拮庸话崔嗖蛔。诶镩g評點起來。

“有完沒完!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小衛(wèi)跺腳,拿走奶茶欲扔,卻又停下,沖里屋,“可真有不收房租的呢,這回可得放我出去了吧?!彼峙つ槍χ苣?,虎著臉,“下這么大招,居然去找黃爺爺,都跟他說我啥了?可憐可厭的老姑娘貧困交加?”

妻子踢里踏拉從里間出來,推一張小圓軟凳給小衛(wèi),她則坐到沙發(fā)另一邊,驚中帶喜:“黃爺爺,是那個住二衛(wèi)村的吧?嗨,打你媽過來帶小衛(wèi)我就知道。你也真夠鬼的,還一直瞞得我死死的?!彼龥_小衛(wèi)使了一個周默不太明白的眼色,轉(zhuǎn)頭向他,“你最近到底咋了,怎么凈搞些莫名其妙的事?見言老師也就算了,”她瞟一眼小衛(wèi),打住,“還找我弟弟,你說你跟他能說上啥?他還死不肯講,只說你不對頭。”

不止,還有個文秋呢,周默心里小幅度得意了一下。想到妻弟所說的“愛情至上主義”,又替妻子與他的這一結(jié)合感到殘缺與荒謬。隨即又想著,今夕何夕呀,居然一家三口擠挨著坐在這里相互說話。他心里軟塌下去,一下子十分傷感。

“也就打游戲的時候,強子跟我捎了一句話?!毙⌒l(wèi)是在跟妻子說,當周默不在場似的,“后來龐阿姨在邊上高聲插話,啰里啰唆地說部門聚餐,又講什么肺結(jié)節(jié)啊、喝酒啊、抽煙啊什么的。強子嫌吵,把門拍上了?!毙⌒l(wèi)難得一口氣講這么些話,想是盡可能提供了她那邊的信息。

周默能感到妻子明顯坐直了,口氣換成輕拿輕放:“上次的體檢報告出來了?是不是有情況?報告呢?”她馬上就要去翻包。周默擺擺手,很不習(xí)慣這突兀的關(guān)切。妻子大概也感到了,又坐回原處,重新提高嗓門,帶點申辯的意思:“我也體檢的,一到這個時候,各單位都搞體檢嘛。你也沒關(guān)心我對不對?有啥事就直說,不要作怪嚇人。我就說呢,平白的干嗎要刪朋友圈好友?!彼€是嘴硬,但聽得出來聲音有點干巴,“對噢,你體檢那天,上午就直接回家的是吧?我到家時你連燈都沒開,腳頭還堆著外賣盒?!闭骟@訝,她向來都沒正眼看過他,居然還記得這些細枝末節(jié)。女人多奇怪,是作為妻子的一種特異能力嗎?

小衛(wèi)把冰奶茶往妻子那邊推推,后者這回沒有顧忌她已刷牙,咕咚咚連喝幾大口。她們之間的氣氛,突然間親昵和同甘共苦起來,為著一個被她們敏銳探測出來的,可能要發(fā)生,也許已經(jīng)發(fā)生,但詳情未知的不幸。看看,還是這種討厭的推理,他就不可能是一個勇敢的、自覺更新的人?非得碰上大溝大坎,才能做出一些其實也算不上什么的事情嗎?

很遺憾她們這樣。更遺憾的是,他確實不是。

體檢時在CT室,醫(yī)生對剛剛出來的他嘟囔了一句:“不要等報告出來了,馬上去內(nèi)科開個加強核磁共振,提前預(yù)約?!蔽醇霸儐?,醫(yī)生已扭頭沖門外高叫“下一位,進來”。另一位應(yīng)聲而入。醫(yī)生無暇再顧,也可能是不愿多話。他只好離開,并開始了應(yīng)對性的思考。不排除醫(yī)生會有粗糙的誤判,或從嚴的職業(yè)性謹慎,這已然是一個足夠顯著的推力——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意識地接收并放大了這個信號,不知是出于什么古怪的心理,他愿意,或者說,傾向于選擇這一無聲的耳邊驚雷,以震動浩茫的心事。即便只是一種可能性,他也想讓自己處于致命的懸劍之下。此生已至大半程,他需要這把虛而未實的劍。

當然,體檢結(jié)束后他沒去掛號,沒約核磁共振,只不急不慢地隨著大家一起等報告,而報告來了之后,就一直擱在包里,兩三天了,封口都還沒撕開。稍早時坐在路牙子邊上的時候,他也起過意,要不要拿出來脧上一眼?畢竟,算上聚餐飯桌上那一場微小但艱難的抗煙之爭,他的行動都完成了。

可是很不愿意看,他不想用這個報告,來收尾和解釋他最近這些天的變化。看不看無所謂,哪怕死不死的也無所謂。真正的問題不在報告上。

問題可能在他對偶然性的一種怨恨。倘若沒有CT室醫(yī)生所嘟囔的那么一句,哪來后面這一串的念想、膽氣與行動。當然,他感激這個偶然,就這么小小一下子,他得到的可真太多了,以為只是掀開生活的一層膜,實際上,連帶起了多少血肉筋骨。過往的勞苦與歡樂,念念追索的溢出或消亡,人們相互間恒溫恒距的冷淡,冷淡中突然閃動的光亮。這么縹緲,也這么醇厚。他感激這一切,太感激了,以致更為憾恨。他只是偶然性提線之下的小小人偶。這說明他作為自我的那部分,是多么次要、多么被動、多么微弱。而這個渺小的人偶,才剛剛開始意識到自己,開始做自己,愛這樣的自己,并企圖踏上一個趨近自我和自由的進程……

周默愣在那里,他知道妻子在問他,小衛(wèi)也顯出等他回應(yīng)的樣子。他為她們的關(guān)心,以及這種關(guān)心中所流露出來的世俗情感,感到一陣甜絲絲的痛苦。生活還是這樣,會時不時對他有所愛護,哪怕這種愛護仍舊是一種偏差或錯覺。他覺得妻子多少是在意他的,只是他一直沒有覺察,妻子也沒有覺察。他們一家三口,是迷霧中瞎目同行的親人。瞧,他得大病臨頭才對,她們會很順利地理解他的性情有變,并繼續(xù)用從前的“老一套”來對待和看待他。他打一開始就不在意報告結(jié)果,只這會兒,他強烈希望體檢指標全是好的,他愿意用真正的惡疾去換一個假的好報告。

他扭頭避開背包所在的方向,可能的話,就讓體檢報告還擱在那里頭,擱一個晚上,或半小時,哪怕只一小會兒。在這個延宕的短暫時間里,他希望她們,尤其是他自己,能忘了這碼事,只把他近期的所為當作一種自然而然的變化與進化。還沒完呢,或者說,這才剛剛開始。當然了,生活和生命本身并不會有任何不同,他腳下所踩的,仍是懸空的鋼絲索,有細弱有粗壯,有隨時會墜落的裂處……只管一步一步走著好了,老人一樣,新人一樣。

夜色中涌進桂花氣味,這個季節(jié)最后一波遲桂花之香,占領(lǐng)似的籠罩著他們幾個。他把臉沖向妻子和小衛(wèi),用他能做到的方式皺皺眉,像以往一樣,惱怒中帶著無力的反駁:“什么體檢,都想到哪里去了,我就不能有點小脾氣嘛?!?/p>

原載《萬松浦》2023年第3期

原刊責編? 夏海濤? 呂月蘭

本刊特約責編? 朱旻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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