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楓

1? 石榴種子

6月6日，菱放榴紅，芒收稻種，田間地頭正式進(jìn)入三夏大忙季節(jié)。可五千米外的仿古商業(yè)街生意卻不太景氣，一派蕭條景象。

為了吸引人氣，管委會在小廣場組織了一場“送花神”民俗活動。

相傳，農(nóng)歷二月二是花朝節(jié)，花神降臨人間，百花綻放。直到芒種，春花凋殘零落，人們?yōu)榱吮磉_(dá)對花神的感激，在芒種這一天舉行祭祀花神的儀式，餞送花神歸去，盼望來年再次相會。

“送花神”是一個古老的習(xí)俗，如今已不多見，著實吸引了不少游人，仿古商業(yè)街終于再度熱鬧起來。簡短而隆重的儀式過后，商家紛紛拿出了自己的特色好貨。

商業(yè)街盡頭有一家古怪而老舊的種子店，店主是一個叫芒種的少女。她帶來一鍋熱氣騰騰的青梅粽子參加“送花神”活動。

青梅也能做成粽子？好奇的人們湊到芒種的攤位前，爭相品嘗起來。青梅粽子酸甜可口，沒多久就被大家一搶而光，但擺在一旁的青梅種子卻無人問津。

最終成果花錢就能輕易買到，誰還愿意從一粒種子開始，等待抽芽、成長、開花、結(jié)果這一漫長的過程呢？

芒種對人們的選擇毫不意外，身為種子店店主，她早就見慣了喜歡不勞而獲、坐享其成的人。

小廣場上彩絳飄飄，歡聲笑語不斷，“送花神”活動圓滿結(jié)束。

芒種收拾好攤位上的東西回店里，剛踏上臺階，躲在樹蔭里的伯勞鳥就飛落在芒種肩頭，親昵地啄了啄她的頭發(fā)。

緊閉的清漆大門前，一粒不起眼的種子躺在路中央。如果不仔細(xì)看，根本無法把它和路邊的小石子區(qū)別開來。

芒種拾起這粒“攔路虎”，很快分辨出來：“是石榴??！還是一粒不簡單的石榴種子呢！”

芒種暫且把石榴種子擱在柜臺上，就去忙活別的事了。伯勞鳥自顧自地躲在陰涼處梳理羽毛，只有一直陪在芒種身邊的青梅種子不太放心，趴在藥斗柜的抽屜邊緣“監(jiān)視”起石榴種子。

石榴種子一直處于沉睡狀態(tài)，對外界毫無反應(yīng)?？汕嗝贩N子不敢掉以輕心，直到芒種從后院回來，勸慰了好久，它才肯安心闔上抽屜休息。

芒種坐在院子里，捧著石榴種子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這粒種子不僅臟兮兮的，還缺了一個小角。

看來它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而且這種軟籽石榴的主要種植區(qū)域離這里很遠(yuǎn)，那它又是為了什么，不遠(yuǎn)萬里來到這個種子店呢？

芒種沒有把它登記在冊，然后按照慣例收進(jìn)同類種子的抽屜里。她總覺得，這粒石榴種子不屬于這里。

石榴喜陽，被放進(jìn)浮萍水中浸泡了一天，又曬足了三天太陽后，這粒石榴種子才悠悠醒轉(zhuǎn)。

石榴種子醒來的時候，芒種恰好不在店里，它趁機(jī)好好觀察起這家神秘的店鋪。

一顆王瓜守在大門后面，充當(dāng)這家店的“門童”。通向大廳的院子兩邊，長滿了本不該同時出現(xiàn)的植物，如同混淆了四季。

院子里花草豐茂、樹木蔥蘢，好似沒有遭到人類的干預(yù)，植物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快樂地生長著，哪怕有些看上去東倒西歪。

石榴種子不得不承認(rèn)，這里有著身為植物最喜歡的氣息，不論是溫度、濕度，還是光照和通風(fēng)，都讓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自在。

可石榴種子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它從桌子上滾落下來，絲毫不在意自己又被塵土弄臟。

好一會兒，它才費(fèi)力地蹦到了大堂的門檻前。大堂風(fēng)格古樸簡潔，整整一面墻的黑紅色抽屜讓它震驚不已。

石榴種子翻滾著挪到藥斗柜前，面對高大的櫥柜，它顯得如此渺小。而這些數(shù)不清的黑紅色抽屜，每一個都囚禁著和它一樣的種子。

2? 辣椒種子

石榴種子物傷其類的悲憫還沒完全釋放出來，警惕的青梅種子就彈開了抽屜，居高臨下地指責(zé)它：“我就知道你是來搗亂的！”

錦葵種子和石竹種子也跟著湊熱鬧，一眾種子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番，得出結(jié)論：這個來歷不明的石榴種子不懷好意！

石榴種子面對同類的誤解想要辯駁，可它沒有舌戰(zhàn)群儒的氣勢，只能竭力地高喊著：“這里是種子的牢籠！大家快跟我一起逃走吧！”

“你在胡說什么！”青梅種子氣得蹦到柜臺上，“種子店是我們種子的家！”

青梅種子一呼百應(yīng)，先前沉默和觀望的種子也紛紛推開了各自的抽屜。

種子店歷經(jīng)千年，收留了數(shù)不清的種子，種子們可以自由來去。歷任店主出身不同，個性多樣，唯一相同的是愛護(hù)種子的心。

現(xiàn)在面對一個不速之客的詆毀，種子們當(dāng)然無法漠視，不約而同地譴責(zé)起石榴種子。

石榴種子獨(dú)自承受大家的攻擊，憤懣地大聲責(zé)問：“你們身為種子，怎么可以甘心成為人類的階下囚？”

雖然種子店進(jìn)行了層層偽裝，可石榴種子堅信，這里就是牢籠！既然它們執(zhí)迷不悟，那它只能狠心放棄它們了，畢竟它還有更為重要的使命。

石榴種子將大家的詰難甩在身后，賭氣往外跑，準(zhǔn)備逃離種子店。好在店里的種子和植物都沒有阻攔，它一路暢通地跑到了大門前。

門口的王瓜主動為它開啟了大門，可不等它跳出門檻，芒種先一步踏進(jìn)門來。

逃走失敗被當(dāng)場截獲的石榴種子毫無懼色，反而怒氣沖沖地詰問芒種：“就是你把它們都囚禁在這里的嗎？”

芒種猶在思考要怎樣安撫石榴種子的情緒，手里的辣椒種子卻早就聞到了它最愛的火藥味，興奮得沒能控制住自己，恰好與石榴種子撞了個滿懷。

場面一度十分——火辣，饒是見慣了種子們沖撞打鬧的芒種，也有些應(yīng)付不了這個場面，下意識地捂著口鼻退到一旁。

這粒辣椒種子號稱“魔鬼辣椒”，辣度是普通朝天椒的十幾倍。

石榴種子當(dāng)即被辣得痛哭流涕，倒在地上哇哇大叫，連同這段時間的辛酸委屈一并傾瀉了出來。

原來，石榴種子是被一位育種人培育出來的。

兢兢業(yè)業(yè)的育種人耗費(fèi)了十多年的心力，才培育出它們這一批抗病、抗旱、耐貯藏、適應(yīng)性強(qiáng)、產(chǎn)量又高的好種子。

育種人把它們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石榴種子的意識也隨著育種人的笑臉漸漸萌發(fā)。

它默默陪在育種人身邊，看著他不厭其煩地反復(fù)試驗，日復(fù)一日地堅守在田間……艱苦的付出總算換來了收獲，這批種子的質(zhì)量檢測全部達(dá)標(biāo)。

這樣的好種子，本該引得種植戶爭相采購。可沒等投入市場，種子就被人盜走，只剩下?lián)碛幸庾R而偷偷藏匿的石榴種子。

十幾年心血一朝成空，育種人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精神崩潰，變得瘋瘋癲癲。

石榴種子想幫助育種人，但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就溜出試驗室，踏上了這趟冒險之旅。

它一路走來，四處打聽種子的下落，吃了不少苦，中途還險些被人關(guān)進(jìn)冷庫。它腦袋上缺的那個小角，就是逃脫時不小心磕掉的。

后來，它從一株牡丹口中聽說了種子店，牡丹說種子店是個神奇的地方，它決定來碰碰運(yùn)氣。

石榴種子哭得幾近脫水，渾身又被辣得通紅，芒種只好繼續(xù)把它泡進(jìn)浮萍水里，又把“罪魁禍?zhǔn)住崩苯贩N子收進(jìn)藥斗抽屜。

聽完石榴種子的凄慘遭遇，又看到它被辣椒種子折磨成這樣，剛才還對它抱有敵意的種子們，都忍不住同情起它來。

3? 合歡種子

等到辣感完全退去，石榴種子懊悔地背對著大家，覺得無比丟臉。

“傳說榴花是鐘馗的化身，嫉惡如仇?！泵⒎N將辣椒種子的信息登記完走過來，“其實，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牡丹的話吧？”

“牡丹說種子店可以實現(xiàn)人類的愿望?！笔穹N子終于肯吐露心聲，“在人類的利益面前，我們種子又算得上什么呢？那個冷庫就是這樣一層一層的，一個盒子挨著一個盒子，種子都被凍在里面！”

芒種沉默了一瞬，才耐心地告訴它：“那是種質(zhì)庫。種子關(guān)乎人類的生存，可這不代表人類一定會傷害種子。不僅如此，人類還會把種子當(dāng)成寶貝一樣愛護(hù)。

“就像育種人，他耗盡心血培育種子，把種子當(dāng)成孩子一樣呵護(hù)，可歸根結(jié)底，不也是為了人類的利益嗎？

“那是為了讓種植戶付出的辛勞能夠換得豐碩的成果，為了讓所有人都能吃上飽飯……”芒種循循善誘，“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人類才會將種子視若珍寶?！?/p>

芒種看著始終背對自己的石榴種子，嘆了口氣：“如果你想走，我不會強(qiáng)留你。不只是你，這店里的任何一粒種子，我都不會阻攔。”

“哼！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們?nèi)祟?！”石榴種子氣呼呼的，“你想讓我走，我偏不走！我要留在這里，遲早揭穿你們的真面目！”

芒種知道它被自己說動了，只是還需要時間慢慢接受，索性不再管它，任它在店里四處游說其他種子。

店里的種子們也不再排斥它，反而勸它安心留在店里。

待在店里的這些天，石榴種子親眼見到種子們和芒種的親昵，可它不愿相信是自己錯了。又過了幾天，有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來到店里買種子。

女孩告訴芒種，從她有記憶以來，爸爸媽媽就非常恩愛，對自己也十分疼愛?？刹恢缽氖裁磿r候開始，家里的氣氛就變了。

爸媽經(jīng)常各自忙到很晚才回家，說不了幾句話就開始吵架，但吵完架之后又各自后悔。女孩想請芒種賣給她一顆能夠使家庭和睦的種子。

“家庭和睦啊……”芒種認(rèn)真地想了想，屈指敲了敲桌上的賬本，“合歡，下來一顆香氣最濃的。”

合歡種子像是隨時待命出發(fā)的士兵，聽到芒種的召喚后飛快推開抽屜跳了下來，又迫不及待地在冊子上留下自己的獨(dú)特印記，隨后才被芒種穩(wěn)妥地放進(jìn)玻璃瓶里。

芒種沒有直接把種子給女孩，反而問她：“你打算用什么來買我的種子呢？”

女孩立即拿出準(zhǔn)備好的零花錢，有些赧然：“我的零花錢不是很多，不知道這些夠不夠?！?/p>

全程躲在旁邊窺視的石榴種子看著芒種搖了搖頭，心里罵她：“果然是奸商！”

芒種翻出一張寫著鮮花香水制作方法的卡片，和種子一起遞給女孩：“錢我不收，等合歡花開后，你把收集到的花朵制成香水，到時候分給我一瓶，可以嗎？”

女孩點(diǎn)頭如搗蒜，高高興興地捧著合歡種子向芒種道謝。石榴種子趁女孩不注意，悄悄躲進(jìn)她的書包縫隙里，跟著她一起走了。

芒種信守承諾沒有阻攔。她招來伯勞鳥，給它安排了一個遠(yuǎn)行的任務(wù)。

石榴種子跟著女孩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女孩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單，到家后便自己動手種合歡種子。

女孩去尋找趁手的工具，院子里只剩下躍躍欲試的合歡種子和鬼鬼祟祟的石榴種子。

石榴種子提醒合歡種子：“你真的愿意被這個女孩種在這里嗎？種子店明明就是在利用種子賺錢啊！”

“世間的每一個生靈都有自己獨(dú)特而神圣的使命，我們種子的使命就是扎根大地。比起做一棵無人問津的行道樹，我更愿意幫助這個家庭保持幸福和睦……你以后會明白的，種子店就是能夠幫我們更好完成使命的地方?！?/p>

石榴種子還想繼續(xù)追問，女孩已經(jīng)拿著鏟子和水桶回來，合歡種子被種在了院子的正中央。

石榴種子躲在角落，看著合歡一天天長大，才半個月的光景，它就長成了一棵大樹，開出了一朵朵毛茸茸的粉花，淡淡的清香隨風(fēng)飄揚(yáng)。

普通的合歡樹至少要五年才能開花，難道這就是種子店的神奇所在？女孩和石榴種子都驚奇不已，可女孩的爸爸媽媽好似根本沒有注意到院子里多了一棵樹。

不過自從合歡開花之后，女孩的爸爸媽媽再也沒有吵過架。其實爸爸媽媽一直都很在乎對方，都為了這個家庭而努力打拼，可總是一開口，就把關(guān)愛變成了傷人的話。

合歡的香味從院子里飄散到女孩家的每一個角落，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里話，那些關(guān)心愛護(hù)實實在在地表達(dá)了出來，雖然有點(diǎn)讓人不好意思，卻再也不會產(chǎn)生矛盾了。

人類總是喜歡口是心非，明明只要好好說話就能解決的問題，非要兜這么一大圈！難道那個芒種也是故意放自己來這里的？

石榴種子若有所思，跟著要表達(dá)謝意的女孩又一同回到了種子店。

4? 黑心菊種子

女孩走后，合歡香水和石榴種子留在了店里。

比石榴種子早一天回來的，是帶回了重要信息的伯勞鳥，伯勞鳥按照芒種的吩咐找到了那個盜取種子的人。

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這個盜種人不僅多次盜取種子，還制造出劣質(zhì)的“李鬼”種子，給種植戶帶來了巨大損失，芒種決定給他一些懲罰。

芒種帶著石榴和青梅等種子一起出發(fā)，假意上門談合作，實則收集了很多盜種人違法犯罪的證據(jù)，這些證據(jù)能夠幫助育種人打贏官司，拿回種子。

可只是這樣，似乎太便宜了這個盜種人。芒種想起幾百年前的谷雨店主，也曾遇到一個黑心商人，煉出有毒的黑種子販賣給農(nóng)戶，以致土地寸草不生。

如果不是谷雨店主出手相助，那些土地和農(nóng)戶可就徹底遭了殃。

芒種思來想去，最終在盜種人的身上種下了一粒黑心菊種子。

芒種告訴盜種人：“黑心菊代表公平和正義，只要你再生惡念，你的身體就會開滿黑心菊。不信你就試試看！”

“不敢不敢！我一定馬上賠償育種人的所有損失，然后當(dāng)一個老實本分的種子商人！”以盜取種子為生的人又怎會不知道歷史悠久的種子店呢？如今見識了芒種的手段，更是對芒種的話深信不疑。

事情解決后，石榴種子選擇繼續(xù)留在育種人身邊。雖然它嘴硬不肯承認(rèn)，可心里頭早就認(rèn)可了種子店和芒種，還送給芒種一朵火紅的石榴花。

回去的路上，菱花綻放，芒種想著再過不久就能吃上新鮮的菱角了。

青梅種子問她：“芒種，你明知道石榴種子一開始不懷好意，為什么還要幫它呢？”

芒種笑了笑，看著遠(yuǎn)處在金黃麥浪中忙碌的人們：“還不是因為種子是未來的希望！不過你們這些小種子一個比一個有個性了！”

“愿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相應(yīng)的收獲?！鼻嗝贩N子靈機(jī)一動，“等你退休了不再當(dāng)?shù)曛?，咱們也去做那個叫什么來著，種子獵人！怎么樣？”

“好??！”芒種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吃痛，趕忙看向一路隨行正揪著自己頭發(fā)的伯勞鳥，“好好好，也帶上你！”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