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兒子寫作業(yè)很慢，劃拉不了幾個字就站在椅子上做怪相，甚至還跳到桌子上，又是擰腰又是扭屁股，真像馬戲團(tuán)的小猴子。

責(zé)罵？懲罰？父子倆就得鬧僵，真不知道怎么收場。只有耐心點(diǎn)，再耐心點(diǎn)，守著他，只要小猴子不離開桌椅，再怎么折騰作業(yè)總會完成……

耶，釋放時刻終于來臨！兒子把筆扔下，在沙發(fā)上蹦蹦跳跳，又笑又叫：“哦！哦！來捉我呀！”還學(xué)起狼嚎：“嗷嗚——嗷嗚——”

“快洗澡快洗澡，洗了澡好睡覺！”我也忍不住笑了，跟先前緊繃著臉的家伙判若兩人。

洗澡間那么窄，剛好放下澡盆。兒子光溜溜坐在蓮蓬頭下，水珠大雨一樣飛墜，映著燈光既像鉆石，又像流星。墻上，地上，兒子身上，處處濕淋淋、亮光光。瞧，都升二年級了，還要在水里玩塑料小鴨、小恐龍、小鹿、小熊，嘟嘟囔囔跟它們說話。

我站在洗澡間門口，拿出手機(jī)跟妻子通視頻。千里之外看看兒子，跟兒子聊幾句，這是妻子一天中最為歡樂的時刻。

兒子洗完了，我拿大毛巾給他擦頭發(fā)。兒子說：“使勁！使勁！”我怕弄疼兒子，只加了一點(diǎn)點(diǎn)力。

兒子高聲叫：“用你最大的勁！”我又加了一點(diǎn)力，兒子還嫌不夠，搶過毛巾用那么夸張的動作搓揉頭發(fā)，然后張開雙臂叫我給他擦身子。

我用大毛巾把兒子包起來，像扛沙袋一樣扛到臥室。兒子立即把我往外推，還把門關(guān)上，說：“不要進(jìn)來，等我叫你再進(jìn)來?！?/p>

我就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一坐，順便把書包、文具整理停當(dāng)。

好一陣兒，臥室門開了，兒子走出來，笑嘻嘻拉著我一只手，說：“不要睜開眼睛，我說可以睜開了再睜開。”

我就閉上眼睛。那一剎，從客廳到臥室，距離變得多么遙遠(yuǎn)。我想象房屋的形狀，自己一步一變的位置，另一只手摸到了臥室門框。

兒子笑著說：“可以睜眼了。”

我一睜眼，哎呀，先前凌亂的床鋪理得整整齊齊，兩個枕頭并排擺在床頭，兩床被子疊成長方塊擺在床腳，四面紗帳放下來了，靠床頭撩開一角當(dāng)入口。就連床頭柜上的衣物也井然有序，大毛巾疊成方塊。我吸了一口氣，說：“好講究呀?！?/p>

兒子仍然笑嘻嘻，說：“這是宮殿，你要給我講故事?！?/p>

嘿，原來要聽故事，這有什么難呢？

上床，熄燈，開講！

我講呀講，正講得起勁，兒子發(fā)出沉重的鼾聲。開燈一瞧，小家伙閉上眼睛睡著了，睫毛又密又長，像柵欄一樣把小小夢鄉(xiāng)圍護(hù)起來。身子蜷曲著，朝向爸爸這邊側(cè)臥，雙手抱著我的左臂，睡得多么甜美。

我們住在一個老舊小區(qū)，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建造的，樓房都不高，有的五六層，有的七八層，外墻斑斑駁駁全是歲月的痕跡。樓前樓后，道路兩旁，栽種著高大的杧果樹、蒲桃樹、龍眼樹、菠蘿蜜樹，還有白蘭樹、榕樹、椰子樹、魚尾葵、紅紫荊……家家戶戶陽臺上還有三角梅、蘆薈、火龍果、蘭花……我們家陽臺上栽的是菊花、桂花、茉莉、酢漿草、辣椒、香蔥、年橘……我熄了燈，默默呼吸黑暗中的芬芳，聆聽晚風(fēng)吹拂枝葉，樓下人們言笑晏晏，夜歸車輛徐徐駛過，只覺塵世如此安寧。

我體寒，除非天氣很熱，總愿意挨著兒子睡覺，此時不禁挪一挪，跟兒子靠得更近。

兒子最喜歡聽爸爸講故事。上學(xué)路上講，起初從家門口就開始講，后來怕吵著鄰居就從樓道門口開始講。偶爾我先出了樓道門走在前頭，兒子就站在樓道門口，噘著嘴，非要我折回去。那當(dāng)然，放學(xué)路上也要講。兒子一出校門就叫我講，但校門外人語喧嘩，我只能從學(xué)校圍墻拐角那兒開始講。周末，節(jié)假日，兒子學(xué)圍棋、學(xué)武術(shù)，或者到小公園玩耍，接送路上也要講。

睡覺前更加要講哦。

手機(jī)里的故事，不管多精彩兒子都不愛聽，非要爸爸講。

哪兒來那么多故事呀？唐僧取經(jīng)，過了一山又一山，渡了一水又一水，終究還是講完了，我就添加臨時想象的妖怪。添呀加呀，終究有個窮盡，怎么辦？后來我就說：“有幾個小孩子，也像唐僧師徒那樣去取經(jīng)，一個叫小唐僧，一個叫小悟空，一個叫小八戒，一個叫小沙和尚，他們沒有白龍馬，小唐僧只好騎一頭大白豬……”嘻，主角全是小孩子，兒子更加喜歡聽。又過了一山又一山，又渡了一水又一水，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故事里多了個真人，那是我兒子，綽號“小師弟”。哈哈，兒子聽得特別帶勁，“小師弟”要怎么著，他自己有發(fā)言權(quán)呀。

孩子們到了“作業(yè)好多國”，家家戶戶門口擺著一個竹籠，小孩子關(guān)在籠子里一天到晚寫作業(yè)。“小師弟”就把他們變成小鳥飛出去玩，后來又教他們變?nèi)^六臂，變千手千眼，還變千百億化身，堆成山的作業(yè)眨眼間就完成了。

孩子們到了“棒冰國”，拿棒冰當(dāng)飯吃，車輛、住宅也是棒冰做成的。

孩子們到了“數(shù)學(xué)國”，買任何東西都不要錢，只要做對一道數(shù)學(xué)題。借此機(jī)會讓兒子練練口算。

孩子們到了“背誦國”，要背一首古詩才能進(jìn)城門。到了城里，跟任何人說話都要先背一句詩。兒子就說：“快離開！快離開！去好玩的國！”

于是又到了“耍賴國”“玩具國”“小人國”“巨人國”“糖果國”……還有“反話國”，什么話都反著說。還有“孩子國”，大人上學(xué)或者玩耍，孩子上班還要管理國家。還有“海底國”“地下國”“竹節(jié)國”“花心國”……

兒子聽多了，漸漸摸到套路，越來越愛插嘴。于是我講累了就逗他自己說，可他說不了幾句就嚷：“你講！我聽你講！前頭又有什么好玩的？”

我講呀講，小孩子取經(jīng)講完了，就講紅軍長征，那也是漫漫長路，有雪山，有草地，有鐵索橋，有婁山關(guān)……日子真長呀，長征講完了，就講抗戰(zhàn)，打日本鬼子。長征有“小師弟”，抗戰(zhàn)也有“小師弟”，他是神槍手，是機(jī)靈鬼，是搗蛋大王，還是小神仙，會法術(shù)，取經(jīng)的時候從佛祖和觀音菩薩那兒學(xué)來的，他還跟哪吒、紅孩兒、清風(fēng)、明月交上了朋友，隨時去向太上老君討仙丹……抗戰(zhàn)也講完了，就講抗美援朝。我的職業(yè)就是寫故事，有時懶得動腦子就把現(xiàn)成的情節(jié)夾帶進(jìn)來，等兒子長大了自然能夠分辨吧。

講呀講呀，暑假來了。講呀講呀，寒假又來了。

我和兒子住在廣東，妻子在湖南老家當(dāng)小學(xué)老師，寒暑假就來到我們身邊?？墒牵瑑鹤痈鷭寢岎げ涣藥滋?，仍然要聽爸爸講故事，學(xué)棋、習(xí)武都叫爸爸接送——難道正因?yàn)槲沂且粋€寫故事的人，命運(yùn)才把這么愛聽故事的孩子安排到我身邊？

那一陣我在寫長篇，用眼過度，睡前總要滴眼藥水。叫兒子給我滴，他非常樂意，上了床常常不用我開口就去拿眼藥水。小醫(yī)生多敬業(yè)啊，騎在我身上，或者跪在我身邊，彎下腰，叫我把眼睛睜大，瞄得準(zhǔn)準(zhǔn)的再滴，完了就說：“給我講故事，一億個！”

妻子說：“一億個？太多了。”

兒子說：“那就一千個！”

妻子說：“一千個也太多了。”

兒子說：“那就一百個?！?/p>

妻子說：“一百個講到天亮也講不完?！?/p>

兒子說：“那就十個?！?/p>

妻子說：“就講一個吧?！?/p>

兒子抬起小胳膊遮住眼睛，咧開嘴，做出要哭的樣子。也難怪，他都從一億個讓步到十個了呀。我拉一下兒子，柔聲說：“快躺下，給你講十個?！眱鹤犹稍谖疑磉?，得意地笑了。然后我講一個他數(shù)一個，我第五個沒講完他就睡著了。

一天晚上，兒子寫作業(yè)的時候，我坐在沙發(fā)上，等候他隨時問問題。他進(jìn)了一趟臥室，來到我跟前，說：“把嘴張開?！?/p>

我說：“做什么？”

兒子攤開手，掌心有一粒小小的藥片，那是“意可貼”，這兩天我口腔潰瘍復(fù)發(fā)買的。兒子說：“給你貼藥?！?/p>

我好生感動，說：“兒子好懂事啊，但是等睡覺了再貼?！?/p>

兒子就不高興了，說：“現(xiàn)在貼?！?/p>

我指一下嘴唇潰爛的部位，說：“貼了不好說話，你做作業(yè)要問我的?！?/p>

兒子說：“我自己會做?！?/p>

我終于明白兒子的意圖了，昨晚睡前我貼了藥片，只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而且不是很長，今晚他想多聽一會兒。這小子！我用舌頭舔一下嘴唇，說：“快好了，算了，不用貼了?！?/p>

兒子露出笑容，趕緊去學(xué)習(xí)，然后就洗澡。洗完了澡，兒子先進(jìn)入臥室，高聲說：“爸，你別進(jìn)來！”我說：“怎么啦？”兒子說：“布置宮殿！”

哦，自從妻子回來了，家務(wù)都是妻子打理，兒子好幾天沒有布置故事宮殿了。

我就乖乖等著。

不一會兒，兒子說：“好了，可以了。”只見他端端正正站在臥室門口，先是雙手下垂貼著大腿，然后微微彎腰，一只手五指并攏朝向門里，做出“請進(jìn)”的姿勢，挺像王宮里的小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