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瓶梅》《林蘭香》都是以封建大家族為描寫對象的世情小說,極大地反映了明清之際的社會現(xiàn)實,其中有著對女性群體的描寫與關(guān)注。春梅和春畹都是各書中重要的女性人物,在眾多方面呈現(xiàn)出相似性。通過命運軌跡、人物性格和人物在書中的作用等方面進行比較,領(lǐng)略作者的人物刻畫之妙,并在分析人物角色的基礎(chǔ)上聯(lián)系社會現(xiàn)實,對古代女性生存境遇進行淺析。
【關(guān)鍵詞】婢女;形象比較;生存困境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1-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14
明清之際,小說發(fā)展至其高峰。明代出現(xiàn)四大奇書:《金瓶梅》《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各書有各書之奇,皆自成一家。然有一書自稱能合四家而為一家者,其書便是《林蘭香》。〈麥粦〉〈麥婁〉子在書前序言中說道:“今《林蘭香》師四家之正,戒四家之邪。”這一觀點也許見仁見智,但《林蘭香》一書吸收了其四書的精華,亦不可否認(rèn)。其中《林蘭香》與《金瓶梅》可謂是聯(lián)系最密切者。
《金瓶梅》一書被稱為“四大奇書之首”,以書中重要三位女主人公的名字合而成為書名。而《林蘭香》是清代白話長篇世情小說,又名《第二奇書》,亦是仿《金瓶梅》摘取書中三位女主人公的姓名合為書名。兩書在故事構(gòu)造上也極為相似,女性群里的大量描寫便是其中之一,此文只著眼于兩書中兩個極為相似的女性人物,即《金瓶梅》中“龐春梅”和《林蘭香》中的“田春畹”,但二人有相似亦有獨特之處,今作簡析,以窺二者之異同并女性生存之境遇。
一、人物塑造之異同
《金瓶梅》中“龐春梅”是人們看來的“幸運兒”,最初她只是吳月娘房中的丫鬟,而后被西門慶送給金蓮,并深受金蓮和西門慶的寵愛。與金蓮二人沆瀣一氣,成為金蓮眼中的“親信”,極力維護金蓮的利益,后來被西門慶收用。西門慶死后,被月娘發(fā)賣,卻機緣巧合下成為守備的正房娘子得了誥命,一下由“婢”作“夫人”,實現(xiàn)了階級的跨越。《林蘭香》中的“田春畹”也同樣可謂是“幸運兒”。田春畹起初是夢卿的媵妾,被男主人耿朗看中,起初未答應(yīng),后為照顧夢卿的孩子順哥,繼為耿朗的六娘子,在機緣巧合下過繼給了泗國公府,反而成為正房夫人,還得了誥命。書中的兩人都有著相似的“好命”,都由“婢”作“夫人”,實現(xiàn)階級的跨越。
細究其理,她們二人能夠如此幸運與她們機敏、聰慧的性格脫不了干系。作者塑造的兩位人物性格有其獨特性,她們聰敏機警、思想獨立,且又懂得處世之理?!督鹌棵贰分写好房梢缘玫浇鹕彽恼J(rèn)可,且欣然同意西門慶收用,如文中寫到:
“婦人聽了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你,你心裏要收這箇丫頭,收他便了……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盵1]167
然而,盡管備受寵愛,但絕不一味恃寵而驕,而是察言觀色,進退有度。首先,從不盲目爭寵,因為她明白金蓮的善妒,所以即使西門慶涎著臉來纏她,她大都嚴(yán)詞拒絕,不予配合。其次,她總是在遇到西門慶和潘金蓮交媾時,會恰到好處地離開,不去打擾和干涉。知進退,使她不僅能夠得到西門慶的寵愛也不會讓金蓮感受到危機感。
《林蘭香》中的“春畹”的智慧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作者在寫耿朗初見春畹時是“年歲與夢卿相當(dāng),容貌也與夢卿相仿,端莊流麗,兼而有之[2]13”,可見春畹與夢卿不相上下,甚至比“過乎端莊而少流麗”的夢卿更勝一籌,然而春畹卻從不自視甚高,而是貼心服侍,并且極力疏遠耿朗,省去不必要的麻煩。而在嫁與耿朗之后,與耿朗的相處中,也深諳夫妻相處之道,選擇以女性的尊嚴(yán)與丈夫相處,必要時或大膽直言或宛轉(zhuǎn)奉勸,及時化解誤會,而不是一味忍讓或是委曲求全,這便是春畹之智慧也是其能夠“婢”作“夫人”之有力加成。
然則,“春梅”與“春畹”有著相似的命運軌跡——“婢”作“夫人”,以及處世智慧,二人的結(jié)局卻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發(fā)展。春梅具有那個時代女性難得的幸運,也有高于一般女性的聰敏機警、處世智慧,但她也幫助金蓮打壓李瓶兒等人,同樣也借助金蓮的勢力打壓曾經(jīng)欺負(fù)過自己的李雪娥等人。她的驕狂和狠毒與淫蕩并不亞于金蓮,這也注定其結(jié)局——與陳敬濟通奸、勾搭李安,最后死在周義身上,終是不得善終。但“田春畹”卻憑借自己的智慧和正派,幸運地過完一生。她沒有春梅的狠毒和淫蕩,而是心性善良,遵守禮法,即使被別人迫害她也并不追究,只是在得知別人針對夢卿時才發(fā)脾氣。她前半生服侍夢卿,后半生撫養(yǎng)、教導(dǎo)耿順長大,為其擇妻鋪路,自己也得封誥命,最后無疾而終,死后內(nèi)外親眷,無不從厚祭。
二、人物作用之異同
“金、瓶、梅”中占得一字“梅”可想而知龐春梅這一角色在書中有著重要地位。正如王汝梅先生所說,“在人物性格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上、在完成作者創(chuàng)作宗旨、在組成全書有機結(jié)構(gòu)上,龐春梅占有極重要的地位。[3]75”作者通過三個女人寫盡西門府之盛衰,以“金”興,以“瓶”盛,以“梅”衰。龐春梅這一人物,其身份地位與“潘金蓮”和“李瓶兒”不同,她是婢女出生,被西門慶收用后,才獲得“半婢半妾”的地位。所以春梅在前七十五回中,春梅在文中并未見得多重要,僅作為潘金蓮的陪襯。而到七十五回之后,其角色地位開始顯現(xiàn)。正如卜鍵先生認(rèn)為在西門慶死后,龐春梅才尤為重要,“如今西門慶不在了,則春梅為一書之主腦,作者以此結(jié)撰故事、點染人物[4]339”在西門慶死后,西門家族開始敗落,春梅成為書中地位最高的女性,能夠以高傲的姿態(tài)俯視他人。
全書對春梅這一角色的刻畫尤為高超。正如前文所說,春梅只不過是一名被西門慶收用過的婢女,在前七十多回里不甚有名,卻能名列三位最重要之人物,著實令人不解。但細細想來卻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這一人物之用意:雖然春梅僅是個丫頭,卻有著特殊的地位,西門慶在世時她半婢半妾,她能以多元視角審視整個西門府。西門慶死后,她成為守備夫人,她又以高傲的姿態(tài)凝視西門府的衰落。她是西門慶家世興衰浮沉的見證人的不二人選,且以其大起大落之視角,寄托著作者對人世變遷的感喟。
《林蘭香》中的田春畹雖然沒有直接出現(xiàn)在“林、蘭、香”中,但卻是隱藏在其中?!傲痔m香”三字分別是指林云屏、燕夢卿、任香兒,其中“蘭”便是指燕夢卿。女主角燕夢卿死后,田春畹被作者隆重推出,成為小說后二十八回的中心人物。但書中多次暗示,春畹就是夢卿的影子和延續(xù)。最開始對春畹的介紹就是“同歲”“容貌和性情不相上下”,而在第十八回中評點人也指出:“春畹是夢卿后身,故每每特筆。[2]142”以及第四十三回“居側(cè)室而曰繼,結(jié)同心而曰再,明春畹之夢卿后身。[2]334”因此,春畹這一人物角色在文中故事構(gòu)造和發(fā)展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其次,《林蘭香》中,在夢卿在世時,作者并未對耿家一族有太多描寫,但耿家自夢卿死也開始出現(xiàn)興衰之變化,而在眾多人物中,春畹貫穿了作品始終,作為耿府中壽命最長的一位女性,陪夢卿嫁入耿家,經(jīng)歷耿家重要人物的離去,新一代人物婚娶,代際更迭,最后到耿順一輩時只剩下她,她也可以說是耿家興衰榮辱的見證者。
春梅和春畹都是一個家族的見證者,但春梅的作用更在于其在西門府?dāng)÷鋾r對往事一個回憶者。西門慶這一中心人物死后,春梅這一中心人物浮現(xiàn),但她的出現(xiàn)無法改變西門家族的衰落,作者也無意讓其承擔(dān)這一責(zé)任,只是在這一人物身上寄托對人世變遷的喟嘆和感慨,作為整個故事的收束,并通過春梅與西門慶二人都是“縱欲而死”這一巧思,奉勸世人不可縱欲,更須戒淫。但田春畹不一樣,她作為重要人物出現(xiàn)的章節(jié)占全文近一半,雖然后期耿家眾多人物逝世,耿家出現(xiàn)了衰頹的氣息,春畹在成為耿朗的妾室后也一心規(guī)勸耿朗,結(jié)交良朋好友。其次極力撫養(yǎng)耿家下一任主人“耿順”,幼師悉心教導(dǎo),在婚后也時時勸誡,如第六十回中春畹“貽簪深誡子”:“古人有聽婦言而興,不聽婦言而亡者,你須不要拘泥。[2]462”春畹前半生用心服侍夢卿,后半生悉心教導(dǎo)順哥,從不看重于婦人之間的爭斗,她的出現(xiàn),一直都在極力維護耿家的安寧,一直在幫助耿家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作者企圖將春畹塑造成一個“完人”,將所有女性美好品德賦予其身,以贊頌女性之高尚,為婦女鳴不平以及彌補夢卿之不幸。
三、女性生存之困境
在以男性權(quán)勢為中心的古代社會,女性生存的境遇可謂是殘忍。“一夫多妻”制下,女性命運全然掌握在男性手中。古代女子在家時以“父”為綱,出嫁后以“夫”為綱,夫死后則以“子”為綱,其一生都依附于男權(quán)。在《金瓶梅》《林蘭香》等對當(dāng)時社會的一個反映的世情小說就有大量的對女性群里的描寫,向我們展示了女性這一群體在封建末世家庭中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感受?!按好贰焙汀按侯怠倍际切疫\的,她們有著異于當(dāng)時一般女性的智慧,以及獨立思想,最后能夠?qū)崿F(xiàn)由“婢女”向“夫人”的轉(zhuǎn)變,但在看到她們幸運的同時,也因深刻思考她們生存的境遇,以及當(dāng)時女性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
“春梅”這一形象作者對其性格塑造卻是有著復(fù)雜性的。她雖是婢女,但卻聰敏機警,自視甚高,并不甘心屈居人下?!八砩嫌兄环N奴性覺醒的意識。她想追求平等,常表現(xiàn)出傲氣和身價。在西門府眾多的奴婢中,她始終有一種鶴立雞群之感。[5]46-49”尤其是在吳神仙相面預(yù)示她將來“必戴珠冠”后她便更加深信自己的不凡。后來她在“美貌”和“母以子貴”的雙重加持下“頭戴珠冠”,成為周守備的正牌夫人且得了誥命。“春畹”的一路走來要比“春梅”順利,本就是夢卿的婢女與夢卿同歲親如姐妹,也深得耿家其他娘子的喜愛,可以說在《林蘭香》中,作者并沒有過多強調(diào)春畹的“奴婢”身份,她有著能與小姐相媲美的才能德行,早早被男主人看中,在小姐死后順利繼位,雖然自己沒有兒子,但卻靠撫養(yǎng)“繼子”繼位泗國公府,成為“夫人”和得誥命,正如季夫人、公明孺人所說:“以妾為妻,雖古法所禁,而母以子貴,實圣經(jīng)所傳。[2]371”。二人都可謂是非常“幸運”,但這也不可否認(rèn),她們相似幸運的軌跡中“母以子貴”功不可沒,這也折射出古代女性生存的首要困境。古代女性最大的使命莫過于“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只有有子嗣才有可能有安穩(wěn)的地位,或依靠子嗣實現(xiàn)身份的提升。
雖然,二人都幸運的實現(xiàn)身份的提升和階級的躍升,但二人之后的結(jié)局走向卻迥然不同。但看似幸運的春梅,也并未善終,而是縱欲淫蕩而死。她簡直就是金蓮的翻版,雖然當(dāng)了守備夫人卻與陳敬濟等人狼狽為奸,最后死在男人身上。這種結(jié)局一方面是故事發(fā)展的使然,以春梅的“慘死”最終拉下西門家族的帷幕并起到“警誡”的目的,而另一方面也是對女性不守綱常禮法的批判。正如有學(xué)者說道:“春梅落得‘縱欲身亡的下場,正體現(xiàn)了作者對‘以色邀寵的女性悲劇命運的深深思考,雖然蘭陵笑笑生沒有對女性出路給予明確的指示,卻也表現(xiàn)出對女生地位的關(guān)注。[6]176-177”蘭陵笑笑生沒有給出的明確指示,卻似乎被隨緣下士給出了答案,他筆下的“春畹”在幸運的路途中終得善終。“春畹”與“春梅”最大的不同,便是春畹始終遵守倫理綱常,從不踰矩,春畹與夢卿“容貌和性情不相上下”但她卻從未自視甚高,而是衷心顧主,遵守婢女的本分,夢卿死后她也無意取代夢卿,只是想要好好撫養(yǎng)順哥,了卻夢卿的心愿。出繼之后,她“事母無違,治家有法,待奴仆以恕,撫兒女以嚴(yán)。在棠夫人自以為得人,即親族莫不曰賢婦。[2]311”最終不僅被冊立為“正室”,還得了誥命,一生榮光,古稀之年“含笑閉目而逝”,可以說是書中第一有福之人。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隨緣下士原本帶著敬和愛塑造夢卿這一角色,但無奈只能看見其消亡,而夢卿消亡的主要原因便是夢卿對耿朗勸誡太多致使“夫妻不睦”最后憂郁成疾,作者在哀悼的同時極力塑造了“春畹”這一角色,去彌補夢卿的不足,春畹對耿朗雖也勸誡,但適可而止,或曲線勸誡,避免使其不悅,即春畹沒有正面挑戰(zhàn)“男性權(quán)勢”。所以,盡管隨緣下士極力想要歌頌女性,但終是落入綱常禮法的窠臼,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古代女子生存的極大困境。在古代社會這樣一個等級森嚴(yán)的父權(quán)文化語境中,女性所面臨的壓抑是多重和多方面的,并且極難改變的,如荒林等先生所說,“女性的境遇說到底并非一種表象的被拋擲,僅通過外部反抗能獲取改善和改變,它其實是女性作為‘他者,在男性中心社會的關(guān)系場,一種更隱形的文化、甚至生命化的素質(zhì)。[7]311”所以,盡管“春梅”和“春畹”二人都有生命之“幸”,由婢女成為夫人,實現(xiàn)階級躍升,但始終沒有擺脫女性生存的困境。
四、結(jié)語
古代大家族的婢女的命運多難逃被男主人收用成為主人之小妾或被發(fā)賣、轉(zhuǎn)送,能夠被主人婚配都是極為幸運的,而能夠成為正頭娘子的少之又少,“春梅”和“春畹”無疑的人們眼中的幸運兒,雖是婢女出生,但又都在命運的鬼使神差中“婢作夫人”,她們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性,然兩部書的作者對她們的安排或說她們在書中無論是角色刻畫還是故事發(fā)展中的作用又都別出心裁,因此,本文將其二位作為比較研究的對象,探尋兩個人物角色之異同,進一步了解作品之深意和作者在人物塑造和刻畫之用意。同時,作為世情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她們的人生軌跡,人物境遇也可看為古代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一個縮影,看見她們“幸運”的同時,也要關(guān)注她們所面臨的困境,而這些困境正是大多女性都要面臨的困境。
參考文獻:
[1](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 上[M].長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94.
[2] (清)隨緣下士編輯,丁植元校點.林蘭香[M].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5.
[3]王汝梅.王汝梅解讀金瓶梅[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5.
[4]卜鍵.搖落的風(fēng)情:第一奇書《金瓶梅》繹解[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5]皮元珍.論金·瓶·梅形象內(nèi)涵及悲劇意蘊[J].長沙大學(xué)學(xué)報,1996,(04).
[6]王敏娟.平兒與春梅—— 《紅樓夢》對《金瓶梅》的人物塑造的繼承與發(fā)展舉隅[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0,(s1).
[7]荒林,王光明.兩性對話——20世紀(jì)中國女性與文學(xué)[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
作者簡介:
龔佳培,女,漢族,江西豐城人,江西師范大學(xué)古典文獻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籍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