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想要概述《必須寫下我們》有點困難,也并非不可能之事,盡管掃過目錄,我們便可獲得一個隱約的印象—這是關(guān)于作家的故事:這一代與上一代的,海內(nèi)與海外的,位于核心與身在邊地的,從事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寫作者們。如同一塊時代的病理學組織,作家和他們的人生故事被裁剪出來,安放在一塊小小的、不規(guī)則的載玻片上,亟待下一步處置。讀者需自行滴入染液,即閱讀這些作家的文學作品,使之充分融合、發(fā)生反應(yīng),進而在顯微鏡下現(xiàn)出詭秘動人的形狀與紋理。但是,這樣的形容仍然不夠充沛,與此同時,書中收錄的這些篇章也窮盡了近年來非虛構(gòu)作品的全部形式—人物特寫、事件報道、活動速記、對談問答、小說評論、印象記等,靈活豐富,不妨看作一次非虛構(gòu)課業(yè)成果的集中展示。再者,不談最后兩篇與文學這個題目無關(guān)的長報道,之前的每一篇文章里,我們都不難感受到作者吳越對話時的強度與位置,并非謙遜到如同隱身的在場者,只知一味退讓;也不是激進乃至冒失的挑釁者,渴求從失控的間隙里盜獵所謂的真實。吳越似乎擁有一種維持平衡的方式,很像她所寫的那些雜技演員,自然而機敏,在暗處下過苦功夫,讀解能力與反應(yīng)速度一流,總能與驚險擦身而過,且從不賦予其決定性的結(jié)構(gòu)。在這樣一位無法輕視的對手面前,受訪者在不經(jīng)意間便完成了一次交付,當然,她也總能在最恰當?shù)臅r刻收束動作,輕盈著地,這幾乎從未失手。以及,讀這本書時,我也愿將之作為吳越個人的一份生命筆記,一次勾勒陌生性的永恒運動。關(guān)于文學,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或歷史、塵土、幽靈、技藝,再或并肩渡過的劫難。她途經(jīng)的時間被一個個空間所分割,行在首爾、北京、沈陽與都江堰的街巷,凝神于上海男裝店的二樓與都江堰光明街的理發(fā)店里,游走在對身份的長期困惑與將之迅速抹平的壯烈變革之間,不同年代、地域的回響在此交織一片,彼此折射。顯然,這也是一次確認自身的持久旅程,與作家張悅?cè)坏膶υ捓?,她曾簡短地回顧了自己的生涯?/p>
我們與十五年前各自的樣子大相徑庭。二00一年“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在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大廳前留下了一張合影……盡管激動不已,我?guī)缀趿⒖叹瓦h離了這個對我來說有些喧囂不適的話題中心。本科就讀時,收到《萌芽》約稿信,稍寫了幾篇,后接到“新概念”獲獎?wù)吲c前輩作家對談的邀請信,誰也沒告訴,直接放進抽屜。實習先去廣告公司,然后去主流媒體,干了十年記者。也不知怎么,忽然,我就走回了文學這條路,就像是徑直進了一個蟲洞。
也差不多在十五年前,我在展覽上見過一件名為《蟲洞旅行紀念》的裝置作品,藝術(shù)家將接觸式麥克風粘在旁邊的上下水管道上,就地收錄聲音素材,輔以調(diào)變,觀者可以隨時戴上耳機,聆聽一段來自異世界的復(fù)雜混響。怎么形容那種聲音呢?瑣碎而細微、幽深而綿長,如同進入黑夜的漫漫旅行,有著一種五彩紛呈的空曠與單調(diào)。奇妙之處還在于,那些即將到來的聲響永遠是未知的,若有若無,不可預(yù)測,沒辦法確切分辨它的成分構(gòu)造,走步聲、沖水聲、說話的聲音、點煙的聲音、外面的風聲、云朵相互駛過的聲音、太陽下落的聲音,或近或遠,全被納入其中。就是這樣,一截管道連通著宇宙的不同時刻,所有人都是演奏者。這也暗合了我讀過此書后的另一個思緒,如果被訪對象是演奏者,那么作為采訪者與書寫者的吳越,究竟是一位聽眾還是指揮家?以及,我們所共同出演的,到底是一支什么調(diào)子的協(xié)奏曲?
這個問題或許可以稍后再談,我們姑且回到蟲洞之中。如果吳越徑直進入的是這樣一個命定的隧道,那么旅途勢必不會輕松:不僅在于時空之路的永不平坦,那些對被訪者的好奇、著迷與探尋,根本上源于我們對自身內(nèi)部陌生性的壓抑。而書寫,也即在紛繁的噪聲之間撿取一條可被理解、可供體認的路徑。以及,對于“走回了文學道路”這件事,很難看作一次奧德修斯式的返鄉(xiāng)之旅—英雄飄落大海之上,歷盡劫難,依靠的是神話這一載體的天然庇佑;我們只能自己發(fā)掘一條崎嶇的精神小徑:與街巷里的白馬對視,在呼嘯的荒原上掃蕩,建造蕩在湖心間的那艘小船,駛往歷史晦暗不明的披屋,在那里,一根或者幾根魚刺梗在喉部,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上述幾個瞬間的意象分別來自吳越與金宇澄、索南才讓、雙雪濤的采訪及她的后記里。金宇澄的《洗牌年代》收錄了一篇可謂逸品的雜文《馬語》,語句精準,筋骨分明,似娓娓道來的說書人,筆鋒遒勁,入景入情,記憶與現(xiàn)實重重疊印,穿梭往返,再鑄這匹“高大而溫良”之物。在吳越的采訪里,起初便是金宇澄母親的一封信件,記載了她與幼年金宇澄的一次出行,也與馬相關(guān):
有人牽一匹白馬走過,舒舒盯著馬看很久,睡午覺時問了一串問題 :馬為什么白顏色?有綠顏色的馬嗎?拉它到哪里去?為什么馬要背一只袋袋呢?袋袋里有什么東西?
金舒舒最初與馬的對視與發(fā)問,折疊于陳年信札中,一個甲子之后,小說家金宇澄—也即當初的金舒舒,展讀母親記錄自己幼兒時期,感覺是“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但他仍然記得那匹白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上?;春B方诸^,確實有馬匹的活動。清晨有人牽著掛鈴鐺的母馬走過,挨家挨戶叫賣馬奶,有人要買,當場就擠。那時居住上海西區(qū)的孩童,有金宇澄,也有王安憶。類似景致,王安憶在《弄堂里的白馬》里亦曾提及。上海街頭的白馬,驚異了多少童眸。
鈴聲驟起,驚異童眸,幾筆蕩至過去的鮮活世代,在《繁花》之前,于《回望》之際。吳越從金宇澄的父輩寫起,驚心動魄地描述了一個家庭如何勉力維系、如何始終“不響”、如何疲憊而孤獨地應(yīng)對著時代之潮,以及那種即使逝去良久,仍不時可知可感的徹骨戰(zhàn)栗,而這一切又是如何在寫作中完成顯影的。字與詞的召喚,恰似沉默的白馬,在夢境與現(xiàn)實里自由來去,提示著最初的時刻,補全了最后的聲明。在書寫雙雪濤與索南才讓的正文之后,吳越奉上兩篇精湛的短評,一篇基于影視改編的維度,一篇談對其短篇小說的印象,涉及文體特征、故事題材、敘事視角、語言質(zhì)地等話題,充分展示了一位文學期刊編輯的職業(yè)質(zhì)素。
僅僅這些也還不夠,畢竟這不是一本編輯的經(jīng)驗手記。在更廣闊的篇幅里,吳越呈現(xiàn)了出色的人物側(cè)寫能力,比如全書里我最喜歡的一篇自述,莫過《陳村:上海最資深宅男》。我第一次讀陳村的小說是二十年前,《一天》收錄在高中語文的課外讀本里。當時我有位同學讀過此篇后,深受啟發(fā),舉一反三,立即在考試時采取同樣的句法模仿作文,語調(diào)奇詭,通篇確鑿無疑的肯定句,“是”和“的”二字布滿紙面:太陽是暖洋洋的,作業(yè)是寫不完的,媽媽是愛過我的,好日子總是別人的,但生活還是可以過得下去的。毫不意外,老師打了很低的分數(shù),他不太服氣,拎著這篇《一天》前去理論,半晌,沮喪地回到座位上,我們問他情況如何。他說,老師跟他說了三點,第一,即便是優(yōu)秀范文,如此模仿也無非流于表面,況且這篇過于怪異,不太可取,最好的也許只有一句,“飯盒里裝的是白米飯和金黃金黃的咸帶魚”,色澤分明,如在眼前;第二,還是要多讀一讀余秋雨,比如《文化苦旅》這本,通天緯地,蒼涼深邃,可謂感人至深,又有文化又很艱苦;第三,陳村是誰?。?/p>
如果能夠穿越回到高中時期,我很想把吳越的這篇文章交給老師讀一讀。那樣的話,想必他也會對這位“資深宅男”心生羨慕,一個天真、自在、活潑之人,一位總有辦法全身而退的逃脫大師,始終滿懷正義、東張西望,所有的熱鬧都與他有關(guān),又與他無關(guān)。我不知道采訪進行了多久,但在這篇生動的自述里,我確實很愿意去想象吳越當時是在如何發(fā)問,又是怎樣去捕捉那些言語的瞬間。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她的文章或與陳村的照相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還原出的不只是事件和經(jīng)歷,還有籠罩其上的那一抹神韻。
除去這一層層溫馨的光暈,至少有兩次,我在書里也見識到了寒光初現(xiàn)的凌厲時刻。其一來自吳越與李黎的對談,這一篇里,她的身份從采訪者變?yōu)楸辉L者,談話的主題雖是“非虛構(gòu)寫作”,從中也不難讀出吳越的文學觀念與價值標的。以及,我自此也完全記起了與她探討某一篇小說時的情狀—她總能抓住小說內(nèi)部作者最無能為力的那一部分,也許是無法或不愿說清,也許是不敢或不能完整面對,原因不重要。總之,一旦被發(fā)現(xiàn),吳越便開始了她的“死纏爛打”,逼著作者和自己一起把問題想得更明確一點。當然,這會使小說有一個質(zhì)地的躍升,但過程也絕不輕松。讀這篇時,我發(fā)現(xiàn)吳越不僅對待作者如此,對自己也是追問不休—在模糊而容易觸怒的未知地帶,她敢于去思考、判斷和表述,逼著自己把話說清,踏出更為清晰的印跡。比如,她談及“非虛構(gòu)”的主觀性與作者傾向,即使提供了一個關(guān)于星空、寒夜、綠光和烘干機的傷感瞬間,也不妨礙在最后指出“非虛構(gòu)寫作不是、不可能是事實本身,而是對事實的某些認知的一類寫法。”談非虛構(gòu)寫作的定義與范疇時,她也勇于為此劃定特征與界限,“新聞性”“個體性”與“文學性”—這些乍看起來似有所指的大詞,細想過后,也是含混而無法自圓其說的所在。
事實上,最精彩的部分來自她對于每一條原則的讀解,有歷史的依據(jù),也有演變出來的種種特質(zhì)。由此,我想到,在很多時候,她也是憑借著這樣充沛、飽滿的理由來與作者溝通的。即使在她闡述過后,我也總會產(chǎn)生一刻放棄這篇小說的念頭,很想借用張楚的歌詞,“我們也只能表現(xiàn)得這樣”。這顯然也不太行,用吳越的話說,畢竟“本質(zhì)上,我們都聽從了文學的召喚,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自己鉆入的蟲洞,自己選的路,無法放棄,只能緩步。
第二次的寒光閃現(xiàn)于最后一篇《重返光明街》,盡管對于吳越而言,二0一四年發(fā)表的《雜技四十年》也許更具代表性,標志著她“從寫報道到非虛構(gòu)的初始摸索”,但我更想談?wù)勥@篇—二00八年五月,四川都江堰的一條窄街上,一位患有白血病的四年級女孩經(jīng)歷了那次地震,此時距她確診已有三年,這個上午,她從成都化療回來,由于老師的援救,她并未因此受到身體上的損傷。不過,災(zāi)后世界,哀聲一片,需要援助、安撫的百姓無數(shù),沒什么人顧得上這位患病的女孩了。女孩的父母四處奔走,準備再要一個孩子,以取臍血來救治女兒,可命運卻依然在捉弄這一家人,次年,弟弟出生的兩周之前,女孩不幸離世。事后得知,新生兒與故去的姐姐血型不同,無法相配。
在“如此普通和平淡的一條街”上,一抹過分銳利的寒光,先是挑開了一個祥和之家的脊梁,接著朝向大地的嘶吼之處奔去,于倏然的裂隙之間漸漸上升,最后化作一道青冷、淡漠的天色,永遠地懸在這條街道之上,懸在每一位生者的頭頂。災(zāi)難與創(chuàng)傷或可遠去,思念卻不可抑制,無分晝夜,傷口低語不休。即使迎來了新生,也完全可以想見這個家庭的全部歷程,焦急、嘆息、痛苦與希冀,以及被迫置換出來的卑微愿望,全部歷歷在目—甚至不能被稱為是縮影,無論對誰來說,那都是極大的不公與不敬。它只能讓我們一次次地往返于此時與彼刻,一個或者一群人悲憤而無力的心間,于那道天色的凝視之下。而在這座千瘡百孔的事件廢墟里,在這篇報道所有的可說與不可說之際,我們又該如何安放自己的位置?文章的結(jié)尾我讀過多次,摘錄在此,也愿我們記得曾與何人同在:
但愿光明街從此與光明同在,因為它是如此不起眼的一條街,因為它是如此普通和平淡的一條街,因為它曾在不為人知的黑夜中唱過那些悲傷與希望的歌,因為它讓我們見識了在國家的肌體中一根毛細血管所能達到的尊嚴、善良和韌度—而竟不意識到自身的偉大。
最后,有必要說說我和吳越的初次見面。二0一八年夏,我的小說發(fā)表在《收獲》的“青年專號”上,清華大學組織了為期一周的青年作家工作坊,邀請同期作者共同參與。我當時尚未見識過任何的文學活動,覺得很新鮮,心懷忐忑,前去赴約。作為編輯,吳越也從上海飛來參會,見面后,我們互致問候,氛圍友好、親切,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之前在音樂節(jié)上與異地網(wǎng)友見面的幻覺—極為興奮,卻不明原因;似有千言萬語,卻也沒說出什么來。不過,這種美好的相逢之際,我的內(nèi)心卻隱隱生出幾分不安,沒有緣由,無非一種嚴寒地帶培育出來的生活直覺。果然,次日午后,我與吳越一同走在曲折的小徑上,兩側(cè)是楊樹與北方的舊樓,和睦、安靜,雨后的風輕輕吹過,使人沉醉。當此心曠神怡之時,我忽然意識到似有不妙,連忙緊走幾步,吳越不慌不忙地出現(xiàn)在我的身側(cè),以一種無法回避的真摯語氣,不留情面地向我提出了幾個問題—我早已忘了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不重要,反正我這個人平時也不怎么說實話,大概是蒙混過關(guān),不過也為自己捏了把汗?,F(xiàn)在,讓我們把時針迅速撥到二0二0年的一月份,吳越忽然跟我說,準備來沈陽采訪,我聽后頗覺詫異,一時不知所措。那段時間,我正位于一個有點困難的寫作情境里,不知她如何對此有所感應(yīng)。多說一句,吳越確實是我認識的人里相當敏銳的一位,用張新穎在“前言”的話來說,這種敏銳“落在或抽象或?qū)嵲诘膯栴}上,落在具體的人和事上,也落在細節(jié)上”。總之,抵沈過后,我們友好地吃了頓餃子,她來到我家,先是對地熱這一取暖設(shè)施表達了充分的喜愛,然后端坐在位,展開心靈之拷問,這就有了本書開頭的那一幕。實話來說,那也是我說實話最多的一次,畢竟彼得·漢德克有言,“我是憑借不為人所知的那部分自己而活著的”,抱歉,我還想活命。但我認為吳越也一定可以理解,如她在“后記”里對采訪者的記述:“他們給予我的豐富、真誠的答案,一多半呈現(xiàn)在我的這本非虛構(gòu)集子中,一少半永在我心?!蔽蚁M乙灿幸徊糠帜艽嬗谒男拈g,盡管這有那么點一廂情愿?;氐街疤岢龅膯栴}里,聽眾還是指揮家,好像也并不重要了,我們的這一部分可以自由地交付給任何一方,只要她比我們自己更值得信任。至于這一章到底是什么樣的樂曲,我想,在我和吳越踏上小徑的那一刻里,未來的音符已在逐一降臨,盡管有些旋律尚不完整,也不妨礙去感受它的艱辛與美妙。此外,我還想記下一組僅存于想象之中的對話,來自我接到文稿的第一個瞬間。我盯著那些靈動的黑白文字,如在閃爍,如在雀躍,如吳越正在對我堅定地說著:必須寫下我們!我答道,啊,必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