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二0一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日本當代作家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在東京印行。上下兩部,第一部“顯形理念篇”,第二部“流變隱喻篇”。就篇幅而言,明顯長于《海邊的卡夫卡》,約略短于《1Q84》,而同《奇鳥行狀錄》不相上下。印行間隔時間均為七年。常言說十年磨一劍,村上則是七年磨一劍。第一劍刺向政治精英綿谷升,第二劍刺向麥當勞山德士上校,第三劍刺向騎士團長—《刺殺騎士團長》。
小說處理的是日本題材,而日本從古至今并無騎士,自然不存在騎士團長,書名何以是“刺殺騎士團長”?村上在接受《朝日新聞》采訪時說:“刺殺騎士團長這個書名一開始就有了”,騎士團長是莫扎特歌劇《唐璜》中的出場人物,“每次品聽都心想騎士團長是怎么回事呢?我為其發(fā)音給我的奇妙感觸吸引住了。隨即涌起好奇心:如果有一本名為‘刺殺騎士團長的小說,那將成為怎樣的小說呢?”這么著,騎士團長不僅成了書名,而且成了小說中的關鍵詞、關鍵性出場人物。
是的,倘若沒有騎士團長出場,因妻子有外遇而離家出走的三十歲的“我”很可能在山頂那座別墅繼續(xù)“孤獨而靜謐的日日夜夜”。然而,“我”在別墅閣樓里發(fā)現一幅題為《刺殺騎士團長》的日本畫。畫的是年輕男子將一把長劍深深刺入年老男子的胸口。旁邊站著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和一名侍者模樣的男人。畫作顯然取材于莫扎特的歌劇《唐璜》:浪蕩公子唐璜欲對美貌女子非禮,女子的父親騎士團長趕來相救而被唐璜當場刺殺。令主人公“我”費解的是,為何畫家雨田具彥把這幅堪稱杰作的畫藏在閣樓而不公之于世?為何畫中人物身穿一千五百年前日本飛鳥時期的服裝?尤其是,畫家想通過這幅畫訴求什么?于是,主人公“孤獨而靜謐”的生活至此終結,小說的情節(jié)由此變得波譎云詭撲朔迷離。但《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始終占據核心位置:畫家雨田具彥的身世,畫的創(chuàng)作起因,納粹德國吞并奧地利,以及南京大屠殺。甚至,騎士團長自稱“理念”從畫中走下來介入“我”的生活、“我”周圍人的生活……
日本主流評論認為這部大長篇熔鑄了村上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所有的要素。對此我也有同感。例如虛實兩界或“穿越”這一小說結構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以來屢見不鮮,被妻子拋棄的孤獨的主人公“我”大體一以貫之,具有特異功能的十二歲美少女令人想起《舞!舞!舞!》中的雪,走下畫幅的騎士團長同《海邊的卡夫卡》中的麥當勞山德士上校兩相仿佛,“井”和井下穿行的情節(jié)設計在《奇鳥行狀錄》已然出現,即使南京大屠殺也并非第一次提及……
如此看來,確有“旋轉”之感—“旋轉的物語”“旋轉的村上春樹小說世界”。但旋轉并非重復。向上,如盤山道,指向盤升;向下,如螺絲釘,指向深入。亦如麻將,每次旋轉洗牌都不可能重復,而必然旋轉出新的花樣、新的局勢、新的可能性。村上曾說寫小說是用虛假的磚塊砌就真實的墻壁。而我想說,即便舊的磚塊,也可以構筑新的墻壁。那么新在哪里呢?我想嘗試性談三點。
第一點關于歷史。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書中尤其引起中日兩國讀者關注和媒體反響的,是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記述。相關記述出現在第二部第三十六、三十七章。書中說:“是的,就是所謂南京大屠殺事件。日軍在激戰(zhàn)后占據了南京市區(qū),在那里進行了大量殺人。有同戰(zhàn)斗相關的殺人,有戰(zhàn)斗結束后的殺人。日軍因為沒有管理俘虜的余裕,所以把投降的士兵和市民的大部分殺害了。至于準確說來有多少人被殺害了,在細節(jié)上即使歷史學家之間也有爭論。但是,反正有無數市民受到戰(zhàn)斗牽連而被殺則是難以否認的事實。有人說中國死亡人數是四十萬,有人說是十萬??墒?,四十萬人與十萬人的區(qū)別到底在哪里呢?”畫家雨田具彥的胞弟參加了進攻南京的戰(zhàn)役,“弟弟的部隊從上海到南京在各地歷經激戰(zhàn),殺人行為、掠奪行為一路反復不止”。進入南京后被上級命令用軍刀砍殺“俘虜”?!叭羰歉浇袡C關槍部隊,可以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體掃射。但普通步兵部隊舍不得子彈(彈藥補給往往不及時),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體統(tǒng)統(tǒng)拋入揚子江。揚子江有很多鲇魚,一個接一個把尸體吃掉?!鳖愃泼枋鼋咏摚g為中文在一千五百字上下。
前面已經提及,南京大屠殺在村上作品中并非第一次出現。如《奇鳥行狀錄》中通過濱野軍曹之口這樣說道:“在南京一帶干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部隊也干了。把幾十人扔下井去,再從上面扔幾顆手榴彈。還有的勾當都說不出口?!辈粌H如此,早在一九八二年的《尋羊冒險記》中,村上的筆鋒就開始從東亞與日本的關系這一切入口觸及由南京大屠殺集中表現的日本侵華的歷史。不妨說,所謂“尋羊”,就是尋找明治以來始終伴隨日本現代化進程的軍國主義的源頭。村上借《尋羊冒險記》出場人物之口斷言:“構成日本現代的本質的愚劣性,就在于我們在同其他亞洲民族的交流中什么也沒學到?!倍迳现宰匪魅毡拒妵髁x或國家性暴力的源頭及其在“二戰(zhàn)”中種種駭人聽聞的表現,一個主要目的,就是要防止這種“愚劣性”故伎重演。一九九五年,村上在同后來出任日本文化廳長官的著名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對談時明確表達過這方面的擔憂:“我漸漸明白,珍珠港也好,諾門罕也好,這類五花八門的東西都存在于自身內部。與此同時,我開始覺察,現在的日本社會,盡管戰(zhàn)后進行了各種各樣的重建,但本質上沒有任何改變。這也是我想在《奇鳥行狀錄》中寫諾門罕的一個緣由。”同時指出:“歸根結底,日本最大的問題,就是戰(zhàn)爭結束后沒有把那場戰(zhàn)爭的壓倒性暴力相對化。人人都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現,明里暗里以非常曖昧的言辭說‘再不重復這一錯誤了,而沒有哪個人對那個暴力裝置負內在責任?!宜曰ㄙM如此漫長的歲月最后著眼于暴力性,也是因為覺得這大概是對于那種曖昧東西的決算。所以,說到底,往后我的課題就是把應該在歷史中均衡的暴力性帶往何處,這恐怕也是我們這代人的責任?!?/p>
毋庸置疑,村上這一責任感和戰(zhàn)斗姿態(tài)是促成《刺殺騎士團長》誕生的起因之一。據日本《每日新聞》二0一七年四月二日報道,村上就此接受媒體采訪,當記者問他對題為《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的背景投有納粹大屠殺和南京大屠殺的歷史陰影這點懷有怎樣的想法時,村上回答:“歷史乃是之于國家的集體記憶。所以,將其作為過去的東西忘記或偷梁換柱是非常錯誤的。必須(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抗爭下去。小說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這一形式抗爭下去是可能的?!绷頁冻招侣劇吠請蟮溃迳想S后表示:“故事雖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將以時間為友,肯定給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愿給人以好的力量?!?/p>
那么,這部問世三天即售出四十八萬冊的“故事”在這方面給人以怎樣的力量,與以往作品中同樣的歷史要素相比有怎樣的不同呢?我想首先是容量不同。就南京大屠殺而言,在《奇鳥行狀錄》僅寥寥幾句,而《刺殺騎士團長》日文原著中則有近三頁之多。其次,就村上關于作品的發(fā)言來看,村上這次使用了“偷梁換柱”(すり替えたりする)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歴史修正主義的な動き)這樣的表達方式。其實,取材于《唐璜》的《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本身即是一種置換或偷梁換柱—畫中人物穿的不是歐洲中世紀騎士服裝而是公元六七世紀之交的日本古代服裝。服裝被置換了的唐璜為了滿足自己對女子圖謀不軌的私欲而刺殺作為女子父親的騎士團長到底意味著什么?畫家(或作者)到底借此訴求什么?況且,畫的創(chuàng)作手法也是一種置換或偷梁換柱—原本畫油畫的雨田具彥突然改用日本畫手法。而這又是為什么?這兩點始終是主人公“我”思索和追究的核心問題。但不管怎樣,都未嘗不可以視之為對置換或偷梁換柱手法以至歷史修正主義動向的藝術性詮釋。
而這難免涉及日本與東亞的關系。關于村上視野中的日本與東亞的關系,據二0一五年四月二十一日《神戶新聞》等報紙以《時代、歷史和物語》為題刊發(fā)的共同社訪談稿,村上就此表示:“東亞文化圈有極大的可能性。即使作為市場也應會成為非常大非常好的市場。相互仇視沒有任何好處?!碑敱粏柤皻v史認識問題時,村上回答:“現在,東亞正在發(fā)生巨大的地殼變動。日本是經濟大國而中國和韓國是發(fā)展中國家的時候,各種問題在這種關系中被封閉住了。但在中國、韓國的國力上升后,這種結構就崩潰了,被封閉的問題開始噴發(fā)出來。力量相對下降的日本有一種類似‘自信喪失的東西,很難直率接受這樣的局面?!贝迳线M而指出:“我認為歷史認識問題非常重要,關鍵是要認真道歉??峙轮荒艿狼傅綄ο髧f‘雖然還不釋然,但道歉到這個程度,已經明白了,可以了那個時候。道歉并不是可恥的事情。具體事實另當別論,畢竟侵略別國這條主線是事實?!?/p>
我覺得,這里有兩句話尤其值得注意。一句是“相互仇視沒有任何好處”。另一句概括起來,就是日本因為失去自信而不能接受中國、韓國的崛起。這句話恰恰點出了日本當下的“心病”??紤]到二0一五年是日本戰(zhàn)敗七十周年,村上上面的發(fā)言明顯帶有牽制不無歷史修正主義傾向的“安倍談話”的用意。而時隔不到兩年出版《刺殺騎士團長》即是用故事的力量進行抗爭的一次最新嘗試。這也讓我想起二00八年十月二十九日第二次見村上時他當面對我說的話:“歷史認識問題很重要,而日本的青年不學習歷史,所以要在小說中提及歷史,以便使大家懂得歷史。并且只有這樣,東亞文化圈才有共同基礎,東亞國家才能形成伙伴關系。”
我在《作為斗士的村上春樹—村上文學中被東亞忽視的東亞視角》(《外國文學評論》二00九年第一期)一文中曾說過:村上文學中最具東亞性和啟示性的東亞元素、東亞視角似乎沒有得到充分關注和深入研究—那就是村上對近現代東亞充滿暴力與邪惡的歷史進程所投以的冷靜、憂郁而犀利的目光。他對暴力之“故鄉(xiāng)”的本源性回歸和追索乃是其作品種種東亞元素中最具震撼性的主題,體現了村上不僅僅作為作家,而且作為人文知識分子、作為斗士的良知、勇氣、擔當意識和內省精神。特別是,由內省生發(fā)的對于那段黑暗歷史的反省之心、對暴力和“惡”的反復拷問,可以說是村上文學的靈魂所在。它彰顯了村上春樹這位日本人、這位日本知識分子身上最令東亞人佩服的美好品質。
那么,這部長篇此外還有沒有不同以往之處或者新意呢?這是我要談的另外兩點。只是這兩點都遠遠不夠成熟。一點是關于理念。理念是整部小說的關鍵詞,第一部的名稱即是“顯形理念篇”(顕れるイデア編),正文有時釋之以“觀念”。イデア是希臘語idea 的音譯。idea 是柏拉圖哲學的核心理念。柏拉圖由此提出“三張床”命題。第一是idea 即理念世界,乃一般情況下無法看見的世間萬物的原型。第二是現實世界,各類工匠、手藝人制造的所有東西都是對萬物原型之理念的模仿。第三是藝術世界。這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由此構成關于世界的虛幻鏡像。
在《刺殺騎士團長》里面,騎士團長是idea(理念、觀念)的化身,以idea 自稱;“我”及所有出場人物及未出場人物制造的所有東西自是現實世界。其中免色涉的白色宅邸和“我”發(fā)現《刺殺騎士團長》那幅畫的別墅,尤其是似井非井的地洞或可視之為對idea 原型的模仿。而繪畫作品《刺殺騎士團長》和“我”創(chuàng)作的所有肖像畫又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或藝術再現抑或隱喻(metaphor, 希臘語metaphora),小說第二部的名稱即“流變隱喻篇”。由是觀之,整部小說的構思未嘗不可以說來自柏拉圖的“三張床”命題,或者說是“三張床”的文學演繹。而這點,我以為應該是很大程度上有別于迄今村上作品的又一新意所在。
另一點或第三個新意,在于結尾的處理模式。如村上本人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說:“我的小說幾乎全是開放式結尾,或者說故事是在開放當中結束的。而這回我覺得有必要來一個‘閉合感覺。主人公最后同孩子一起生活,這向我提示了一個新的結論。”問題是,這個孩子有可能不是“我”的孩子—在時間上應該是妻子外遇的結果。自不待言,這對任何男人都是極其敏感的一點,關乎男人尊嚴,關乎親情,關乎坊間議論,絕非兒戲。然而“我”主動提議回到妻子身邊(盡管妻子提出離婚并寄來離婚申請書)同尚未出生的孩子—“無論其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是誰”—共同生活。
不言而喻,這并不是作者隨意為之的戲劇性結尾,更不是要搞嘩眾取寵的噱頭。行文至此,不由得想起前不久讀的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與日本佛學家兼社會活動家池田大作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進行的對話:“池田:正如博士(指湯因比)所說,為了使生命成為真正事實上尊嚴的東西,還需要個人的努力。湯因比:那就要看在多大程度上把慈悲和愛作為基調?!北娝苤?,訴求個體尊嚴是村上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極重要的主題。而小說這個結尾,明確顯示他要“把慈悲和愛作為基調”來讓個體生命具有真正的尊嚴。同時為日本與東亞關系的迷局指出了唯一出口:慈悲與愛!“相互仇視沒有任何好處!”
不過,作為已經翻譯了村上四十幾本書的老譯者,在閱讀和翻譯過程中更吸引我的,莫如說是村上一如既往的獨特文體或行文風格。那種富于音樂性的節(jié)奏感、那種韻味綿長的簡約、那種不動聲色的幽默以及別出心裁的比喻,無不讓人倏然心喜,怦然心動,悠然心會。且容我就比喻句試舉幾例:
△她把它(便箋素描)拿在手里,瞇細眼睛,像銀行職員鑒定可疑支票筆跡時那樣盯視良久。
△他以平穩(wěn)的語聲說道,簡直像在對一條腦袋好使的大狗教以不規(guī)則動詞。
△(他的雙眼)如冬天忐忑不安的蒼蠅急切切轉動不已。
△云隙間閃出幾顆小星星。星星看上去宛如四濺的細碎冰塊—幾億年從未融化的堅硬的冰塊。
△ ( 他) 緩緩走到門口按下門鈴,就好像詩人寫下用于關鍵位置的特殊字眼,慎重地、慢慢地。
△別說話語,就連聲音本身都完全不再發(fā)出,簡直就像舌頭被誰偷走了似的。
怎么樣,好玩吧?美國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Bloom)在《史詩》前言中說:“關于想象性文學的偉大這一問題,我只認可三大標準:審美光芒、認知力量、智慧?!蔽耶斎灰舱J可。審美光芒,關乎美,關乎藝術;認知力量,關于主題、內容和思想穿透力;智慧,關于聰明、好玩、創(chuàng)意與修辭。對于譯者和大部分讀者,后者可能更是使之忘倦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