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濤
雜技是一種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其來源是人類的生產(chǎn)活動技能的藝術體現(xiàn)?!半s技”二字中,雜指多樣,技指技藝,即各種技能和技巧的表演藝術。大家熟悉的柔術( 軟功)、車技、口技、頂碗、耍球、走鋼絲、變戲法等等都屬于雜技的種屬。雜技以前稱為“雜伎”“雜?!薄白儜蚍ā薄巴娌匾础钡鹊龋s技這個名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對這類藝術形式新的稱謂。雖然稱謂雜技名字的時間不長,但雜技在我國的發(fā)展史卻已有數(shù)千年了。
先秦時期甚至更早,隨著人類生活的漸趨穩(wěn)定,古人在勞作之余,各種娛樂游戲( 包括一些原始宗教祭祀活動中的娛神舞蹈) 也日益趨多,逐漸形成了包括百戲、歌舞戲、傀儡戲等雜戲。到秦漢時,雜戲這一藝術形式已日漸成熟,雜戲中就包含著許多雜技種類與形式。東漢大文學家張衡所作《西京賦》中,里面有多種雜技表演的記載:“臨迥望之廣場,程角抵之妙戲,烏獲扛鼎,都盧尋橦,沖狹燕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边@段記載用白話來解釋: 在( 上林苑) 寬闊的廣場上,正表演著各種雜技節(jié)目,有類似現(xiàn)在相撲的“角抵戲”,有類似頂缸表演的“烏獲扛鼎”,有類似爬竿倒立的“都盧尋橦”,有類似柔術鉆圈的“沖狹”,有類似倒立后空翻的“燕濯”,有類似槍刺咽喉硬氣功的“胸突铦鋒”,有類似于拋球、拋匕首的跳丸劍,有類似高空走鋼絲的“走索”等等。
之所以用類似來形容漢代文獻的記載,是因為文獻記載的內(nèi)容在今天雜技表演中還能看到其影子,根據(jù)是什么呢? 根據(jù)是出土的與張衡同時期文物上的具象的表現(xiàn),這也為我們認識中國傳統(tǒng)雜技的強大藝術生命力提供了很好的參考,我試舉其中幾種說明:
都盧尋橦也叫緣橦,類似于現(xiàn)代的爬高竿表演?!皺H”本意為樹的主干內(nèi)心,可理解為內(nèi)強而挺直的竿,尋是古代長度單位,尋橦即長竿。都盧是什么意思呢? 都盧是一古國名,即干夫都盧國。相傳此國中人都有善爬竿之技。這個國家的位置據(jù)考證在今天東南亞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和馬來半島一代,是個熱帶國家。想象一下這個古國的環(huán)境,果實長于樹端,天熱多雨,洪水頻發(fā),猛獸出沒,沒有爬竿的本領還真生活不下去。漢代的爬高竿表演取此名,也或許當時的雜技藝人們從都盧國人那里汲取融合了一些他們的攀援技巧。
秦漢時期的緣橦表演大概有幾種樣式: 常見的是頭頂或手托式,即由大力士來充當?shù)鬃ㄟ^額頂、手頂、肩扛來支撐高竿,伎人們攀竿表演各種驚險動作。這種形象在山東安丘董家莊漢墓中室頂部北坡畫像石上即有( 圖1): 一人雙手持竿,兩伎人順竿上爬,竿上有 一橫木,橫木及橦頂又有七人倒懸或倒立,橫木兩端者單足倒掛,居內(nèi)者用雙足倒掛,場面驚險刺激。在山東長清孝堂山石祠東壁的漢畫像中也有類似內(nèi)容,略有不同的是持竿之人不是站立,而是跪立手托竿。還有一種比手托式更刺激的緣橦表演——車載式,是將一個或兩個高竿固定在馬車上,在馬車行進中,伎人做竿上進行各種表演。如河南新野任營出土的畫像磚上就模印著這類圖像( 圖2)。前后兩車各豎一橦,前車上一人在橦上倒掛,雙臂平伸,兩手上又各托起一人。后車橦頂,一人蹲踞其上,一手扶膝,一手與前車廂中人合力斜牽繩索,索上一人在表演履索。車馬奔跑,橦、索晃動,表演難度可想而知。
緣橦表演因為道具特殊和參演人數(shù)較多,在漢代對它的表現(xiàn)還停留于減地平雕或線刻、模印在畫像石或畫像磚上。到了北魏時期,雖然這種表現(xiàn)形式還在傳承,例如山西榆社出土的孫龍石棺上,刊有緣橦表演浮雕。大同富喬發(fā)電廠北魏9 號墓也出土過表現(xiàn)緣橦表演的彩繪壁畫( 圖4)。北魏時期還出現(xiàn)了表現(xiàn)該雜技的立體雕塑陶俑,最著名的應為山西大同雁北師院墓群2 號墓中出土的緣橦雜技俑( 圖3)。該雜技俑主體是由一胡俑和二童子組成。胡俑深目高鼻,面相豐滿,腰系革帶,足蹬黑色高靴,雙腳分開與肩同寬。頭高高揚起,左手置于額上扶住高竿,右臂做掐腰狀支撐身體。面額正中頂一橦,橦上一童子雙腿夾竿,頭和胳膊向后揚起,一童子以竿頂腰,四肢下垂,做著驚險的高空表演。更難得的是與緣橦雜技俑同出的還有一組立足伎樂俑,這一組合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再現(xiàn)了千年前魏都平城百戲雜技演出時的真實場景。
還是在北魏時期,除了墓葬中出現(xiàn)該題材的雜技表演,在佛教遺物中也出現(xiàn)了該類題材。如云岡第 38 窟北壁刊有兩例緣橦表演,山西沁縣南涅水窖藏造像中,在佛龕邊緣也出現(xiàn)過緣橦表演的圖 像( 圖5)。刊刻此種題材的功用,是“娛佛”還是造像主為冥界親人模擬墓葬裝飾,可能各有道理,但單純從具像來分析的話,北朝與漢代的緣橦表演是一脈相承下來應該沒有問題。
到唐代,在西安出土的金鄉(xiāng)縣主墓中也出土過緣橦表演陶俑,新疆阿斯塔納 336 號墓中也出土過類似陶俑,具體的表演形式也是由撐竿者和竿上表演者組成,兩人一組或三人一組不等。到宋代,雖然出土此內(nèi)容文物較少,但從當時詩歌中,還能看到關于緣橦表演的記載,如宋祁的《都街見緣橦伎感而成詠二闋·其二》:“孑孑危橦突倒投,負材驕壓漢場優(yōu)。如何日到危身地,只丐旁人一笑休。”緣橦雜技表演綿延傳承至今,直到今天還有此類題材的表演,其技巧動作與古代相差無異。同時它的表演技巧動作還被其他表演或競技項目所借鑒,如體操競技中的單杠、高低杠項目,運動員從低桿騰躍到高桿,做各種難度系數(shù)后再飛回原桿,速度疾似閃電,動作相互連貫,力與美的展示與古代緣橦表演如出一轍。甚至到了近代的民間社火表演,應該也從緣橦表演中汲取了一些技巧,如流行于山西清徐的“背棍”,成年男子背后豎起一根鐵棍,鐵棍上端綁上一個化妝的小演員,隨著背鐵棍男子的步伐起伏、鼓樂節(jié)奏,鐵棍上小演員隨之飄舞起來,甚至在上面做各種動作,呈現(xiàn)出獨特藝術效果。這類藝術形式在山東周村地區(qū)也有,名曰“芯子”。再扯遠說一句,我個人認為現(xiàn)在流行于年輕人中的鋼管舞,在一些動作中也有古代緣橦的影子。
跳丸也稱“弄丸”,表演手法是將兩個以上丸、球、劍的等道具用手拋接耍弄,技巧是掌握物體時空運動規(guī)律?!肚f子·徐無鬼》中載:“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币馑际钦f楚國有個勇士叫宜僚,善弄丸,在兩軍對壘的陣前,他耍弄彈丸,使兩軍將士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而罷戰(zhàn)和解。雖然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有待商榷,但至少可以佐證這種手耍丸球的表演在春秋戰(zhàn)國時就已流行了。
到秦漢時期,跳丸表演更加盛行。從考古發(fā)掘資料來看,漢代的跳丸可分為單、雙手拋接,這還不是重點,跳丸表演的重點是能一連拋擲幾個丸或球,漢畫像石中常見的有跳三丸、六丸的。山東滕州西古村出土的東漢畫像石上的跳丸表演,是跳七丸( 圖 6)。據(jù)孫機先生論述,跳三、四個還不太困難,五個以上要想增加一個,非磨上幾年工夫不可,現(xiàn)代能拋九個的人,全世界也不多。相比跳丸,跳劍表演中,因劍( 或匕首) 有鋒刃,手不能直接抓刃部,掌握準劍的下落角度,握住劍柄,難度系數(shù)更高?!段骶┵x》中記載的“跳丸劍”則是將丸與劍同時拋接,丸、劍重量不等,飛起落下的時間規(guī)律不同,這對表演者的要求更高。山東安丘董家莊漢墓中室北壁畫像石上刊有一人同時耍弄三把劍和十一丸( 圖 7),表演者手腳并用,輪旋飛舞,周圍數(shù)人跪坐觀看,節(jié)奏急促,起落紛繁,表演難度極大,堪稱“神技”。
跳丸劍這一雜技項目,自誕生之日起便有很強的生命力,一直流傳至今且盛行不衰,雖歷時代變遷,樣式不斷翻新,難度不斷增加。但其核心技巧一直未變,直到今天,由跳丸、跳劍所發(fā)展而成的道具更多,球、刀、盤、碗、盆、瓶、勺、帽等,只要是大小、重量適合的拋接之物都可用作道具,并且融合了其他技藝,如耍壇、走索等,還創(chuàng)造出多人相互拋接以及“過橋”等高難度動作,一直是人們十分喜愛的一種雜技項目。
角抵戲的起源可追溯到上古時代。《述異記》中載:“蚩尤氏頭有角,與黃帝斗,以角抵人,今冀州為蚩尤戲尤甚?!蔽墨I中講的蚩尤及部族頭上有角,并不是真跟牛似的長角,而是他們頭上裝備上角一樣的尖狀物,打仗時手腳并用,還可以用頭上之角抵人,來增加敵方的防御難度。這種“以角抵人”方式,即演變成后來“兩兩相抵”的角抵戲。至于說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屬于古代冀州的河北滄州及周邊地區(qū),到今天還是世界有名的雜技之鄉(xiāng)。
在文物中出現(xiàn)角抵圖像,迄今最早的應為湖北江陵鳳凰山70 號秦墓中出土的彩繪人物畫木篦,篦背上就繪有角抵圖( 圖 8)。畫上三名健碩男子均赤裸上身,下身著三角兜襠布。左邊一人站立,手向前伸,右邊兩人岔腿深蹲,左邊人伸手欲抓中間人后腰,中間人前沖阻擋,順勢擒住來抓之手臂,場面描繪生動傳神。河南密縣(今河南省新密市)打虎亭出土的漢墓中,也有東漢時期的角抵壁畫( 如圖9,描述其為相撲圖),畫中兩名身材魁偉大漢,頭梳朝天辮, 腰系紅色兜肚, 袒胸露腹, 跨著弓步,二人虎視眈眈, 尋找對方破綻,好伺機進攻,生動地刻畫了角抵時的 英武姿態(tài)。漢代以后,角抵戲名稱多轉(zhuǎn)稱“相撲”,并愈來愈盛。隋煬帝于大業(yè)六年正月“( 觀) 角抵大戲于端門街”。唐敬宗李湛,于寶應二年六月“上御三殿,觀兩軍、教坊、內(nèi)園分朋驢鞠、角抵,戲酣,有碎首折臂者,至一更二更方罷”。這時期宮廷還專門設有角抵隊伍,此時角抵戲已由兩兩相抵變成兩隊人相互角抵,取名“相撲朋”,以供皇帝觀賞取樂。也是在唐代,相撲這一運動傳入日本,至今不衰。
到宋代,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相撲已然從“百戲”中脫穎而出,甚至有了有職業(yè)相撲選手。這一時期最著名的相撲事件莫過于小說《水滸傳》第七十四回描寫的“燕青智撲擎天柱”了,燕青用神奇的“鵓鴿旋”,把高手任原攛下獻臺來,其精彩程度不亞于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武松“醉打蔣門神”。施耐庵老先生的傳神描繪,也從側面反映了相撲活動在當時的盛行。在宋代這種濃烈的相撲氛圍中,還出現(xiàn)了女性相撲者。男性相撲選手赤裸上身,女性是否赤裸暫無從考證,在大興陳朱理學的宋代,這種活動有點對封建禮教公然對抗,故曇花一現(xiàn)的女子相撲很快沒落。到明代以后,隨著清軍入關,東北的摔跤與傳統(tǒng)的相撲融合,逐漸形成了今天全國各地的摔跤流派,但形式與裝束早已與唐宋及之前的角抵戲或相撲大為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