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禎
1
真是活見了鬼。
沈奇說,還記得南營碼頭嗎?
南營是黃島的一個村子,位于金沙灘沿岸,與我們的大學,僅有兩站公交站的距離。一個小雨淋漓的午后,我們站在南營碼頭的一條石頭路上,一塊兒釣過針魚。
我說,你怎么去了那里?
沈奇說,你沒有收到請柬,還是不看朋友圈呀。我想起前陣子收到的消息,沈奇馬上要在黃島結(jié)婚了。我說了聲“恭喜”,陷入了沉默。
他說,我不是回去準備婚禮嗎,就帶著媳婦,去咱母校轉(zhuǎn)轉(zhuǎn)??杀0菜阑畈蛔屵M去。我也沒轍,于是想起了咱們在學校時,不是去南營碼頭釣過魚嗎……沈奇停頓了片刻,繼續(xù)說道,你還記得那座燈塔嗎?就是位于通往海里的石頭路旁的燈塔。
我不由得笑了。一個夜晚,我們扛著一箱啤酒,去南營碼頭夜釣。沈奇喝了幾罐啤酒后,跑到燈塔旁撒尿,他尿還沒撒出來,一陣海浪迎面襲來。他渾身浸濕,差點成了魚餌。
我說,你倒挺有雅興。
他說,唉,我就是帶著媳婦出去走走,你猜怎么著。
我還沒有發(fā)問,沈奇就說,我竟然見到了金浩文。
真是活見了鬼。
我當時坐在辦公室里,瀏覽著某某公司老總的資料。我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四點。我向領(lǐng)導請假,說去會見某某老總。我們領(lǐng)導四十多歲,說話做事慢條斯理,即使遇上麻煩,他也不會顯露出著急、驚慌的神態(tài)。他念叨了十幾分鐘公司的規(guī)定——不要耽誤工作時間云云,好在同意了我的請求。
我乘上一輛公交車,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習慣性地望向了窗外。北京正是初秋,沒有霧霾,偶爾在道路上看到幾位行人,在窗外一閃而過;云朵在天空中閑適地舒卷,陽光肆意地打下來,穿越窗戶,使我進入了一片光亮之地。一切都是那么干凈、明澈,我卻極度不適,好像突然活在了另一個世界。
我想起了沈奇的話。他說,我也不知道是否看到了金浩文。黃島三面環(huán)海,潮濕陰冷,在很多季節(jié)都陷入厚厚的霧中。沈奇說,我去的那天正好下霧。他打了輛車,和妻子來到了南營公交站牌處,然后步行進入了一條遍布莊稼地的土路,南營碼頭就在這片莊稼地的后面。道路泥濘,車轍縱橫交錯,連日來的雨水積攢在水洼里,還沒有蒸發(fā)干凈,他們走了不到一百米,妻子新買的裙子上就沾滿了泥水。妻子不想走了,哀求沈奇回去。因為對于妻子來說,南營碼頭如同黃島的其他地方一樣,沒有任何吸引力。
我十分了解沈奇。我們是同類人,在大學四年的生涯里,我們經(jīng)常躲在宿舍里打游戲,很少上課,直至畢業(yè),有些老師甚至不知道我們的名字。有一次,沈奇突發(fā)奇想,打起了獎學金的主意。他像那些優(yōu)等生一樣,早早出現(xiàn)在教室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積極舉手發(fā)言表現(xiàn)自己。可是,不到一個星期,他就躺在那張嘎嘎作響的木板床上,除了解決吃喝拉撒問題,再也不肯出門。他懶惰、虛榮,做事沒有恒心,他是因為想起了金浩文,所以才非要拉著妻子去南營碼頭的嗎?他沒有向我解釋。南營碼頭裸露在他們面前,早已沒有人家居?。蝗椒績A斜地倚靠在海岸旁,被海風吹出搖搖欲墜的趨勢。這是一戶曾經(jīng)飼養(yǎng)海參、打撈扇貝的漁民人家,房子周圍有一塊被圈起來的海面,停泊著幾艘廢棄的漁船。他說,直到聞到那股濃郁的、揮散不去的機油味兒,我才意識到自己回來了。這比沈奇眼前所看到的,感觸更為強烈。于是,他帶著妻子,在這三間平房和被圍起來的海面附近參觀。
沈奇說,跟咱們?nèi)サ臅r候一樣,在南營碼頭見不到什么人。除了咱們,好像沒有人會來這里釣魚。他感到有些掃興,準備去我們的圣地看看——那一塊延伸到海里的石頭路。他繞過停泊著漁船的海面,剛走至那片礁石林立的海灘,在那條霧氣彌漫的石頭路上似乎看到了金浩文。他丟下女朋友,朝那條石頭路跑去。可是等他穿越礁石林立的海灘,來到石頭路上時,金浩文消失不見了。
沈奇說,我是不是產(chǎn)生了錯覺?我說,你說那不是真的。良久,手機里才想起沈奇的聲音:我可能太想念他了吧。
我沒有回復他,掛斷了電話。
在思索中,我到了站?;氐郊依锖?,我草草吃了晚飯,開始編撰某某老總的人物傳記提綱。我在離開公司前答應過領(lǐng)導,一定在今晚交提綱。沒有辦法,開始工作后,總是身不由己。深夜十二點過后,我總算完成了,我伸了個懶腰,躺在了客廳里一張懶人沙發(fā)上。
我住在通州北苑附近,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個人生活。有時候,我感覺時間像是在這間房子里凝滯了,每一天不再具體,而是變成了火車上的一節(jié)節(jié)一模一樣的車廂,我分辨不出有任何不同。我感覺被困住了,開始依靠酒精度日,我喜歡喝威士忌,最便宜的那種。有時候,我想不明白一些事情的時候經(jīng)常來上一杯,酒精如同一個開關(guān),能夠瞬間打通我身體里的電路,讓一些事豁然開朗起來。不過,這一次沒有。
在我們大學即將畢業(yè)之際,金浩文就死掉了。
人怎么可能死而復生。
我喝了三杯威士忌后,攤在沙發(fā)上,喪失了意識。
2
一個月后,我去往了黃島。沈奇要結(jié)婚了,我去參加婚禮。我不再是學生,而是以伴郎的身份。趕到沈奇的婚房時,我的幾位大學同學已經(jīng)到了。他們圍聚在客廳的玻璃茶幾旁,或坐或站,打著撲克。沈奇則站在餐桌旁鼓著腮幫子,正費勁地吹著一個黑色氣球??蛷d被巨大的喜字、五顏六色的氣球、鮮艷的彩帶點綴一新。我把腳邊的氣球踢向沈奇,說,要不要幫忙?沈奇扭過頭,看向了我,呆呆地咧著嘴笑了。我說,怎么樣,新娘好看嗎,有沒有二百斤?
我們剛步入大學,班里召開第一次班會時,沈奇坐在我的一側(cè),對著全班女生指指點點,悄悄問我喜歡哪一個。我當時比較膚淺,只在乎長相,告訴他,只要好看都OK。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以胖為美。下課后,沈奇走向了一位足足二百斤的女孩,在和胖女孩簡單交流了幾句話后,他們同時看向了我。像一條受驚過度的狗,我撒腿跑出了教室。就這樣,我和沈奇成了好朋友。
沈奇不懷好意地笑了,說,就你小子懂我。他把我拉到餐桌旁,關(guān)心起我的感情生活。
我們是一所藝術(shù)院校的學生,學校管理松散,老師們在授課的同時,經(jīng)常教導我們追求天性,解放自我。我們剛剛度過了以高考為重,充滿禁忌的高中時代,自然對老師們的教誨銘記于心。在無數(shù)個深夜,我和沈奇討論班里女孩們的長相,穿著品位,以及喜好,都希望從對方口中獲知一些不一樣的信息。不過,與以往不同。我變成了一只閹貓,不光對異性,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致。我應付了幾句,指向了幾位大學同學。他們一共五個人,剛結(jié)束了一場牌局,正在呼喚我一塊打牌。
我說,打什么?
他們齊聲吆喝:當然是夠級了。
夠級是山東的地方牌,需要六人參與,規(guī)則簡單,你要盡快“開點”,走在對手前面。這種玩法在其他省市甚為少見。畢業(yè)后,他們分散到天南地北,自然很難有機會打夠級。我是山東人,但和他們境遇相同,過年回家時,我才有機會和發(fā)小們切磋牌技。牌局如同酒局,不光是為了喝酒吃飯,更重要的是,能夠把大伙兒聚集起來聊天。比如說,某某同學馬上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一位國企主管的女兒;某地的房價漲到了五萬一平,父母終于湊夠錢,在市郊給某某同學買了一套房子;某某同學失業(yè)了,兩年過去了,都沒有找到像樣的工作……短短幾年不見,生活差距巨大。誰也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里。
另外,同學相聚免不了追憶過去:我們曾經(jīng)做過的糗事,學校里的八卦,以及好久不見的同學。可能正是因為這個話題,我們談到了金浩文。
唉,他怎么說死就死了。
一陣唏噓。
你當時是怎么認識他的?
我也說不清楚。我,沈奇,還有金浩文同住一個宿舍,我和沈奇關(guān)系不錯。有天晚上,我和沈奇大醉歸來,金浩文正要就寢,沈奇好奇地看向了他。他問,金浩文,你怎么不穿衣服睡覺。
沈奇從小生活在城市,睡覺是穿著睡衣的。他看到金浩文全身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自然感到奇怪。他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金浩文卻茫然無措,臉瞬間漲得通紅。金浩文性格中有極其敏感的部分,極易受到傷害,我們再也不好意思主動和他搭話。在一個個被女孩們搞得徹夜難眠的夜晚,金浩文如同一位修仙的道士,對男女之事不聞不問,他枯坐在那張不足五平方米的書桌前,反復研究著那些晦澀難懂、令人昏昏欲睡的藝術(shù)電影,好像能夠從中窺探到天機。
他是不是有些孤僻?
其實,金浩文挺有意思的。和他相處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他莫名的奇怪和不靠譜。
我和沈奇的感情生活毫無進展后,一塊加入了電影社團。其中,有金浩文耳濡目染的影響,最主要的是,加入社團可以讓我們有機會接觸到不同系的女生。電影社團的社長大二,留著一頭長發(fā),酷愛吉姆·賈木許。他要拍攝一部電影短片時,我和沈奇湊錢租了一臺5D2相機,借此進入了劇組。沒過幾天,我們的大部隊駐扎到了南營小區(qū),開始在一家面館拍攝。由于我和沈奇對電影一竅不通,負責起劇組里的雜活,諸如搬軌道、扛燈、購買盒飯之類。我們很難接觸到劇組里的女孩,心生怨念,在拍攝的最后一天,跑路了。我們準備找一家餐館,大喝一頓,可當路過南營小區(qū)的中央花壇時,一陣嗩吶聲響徹整個小區(qū)。跟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我不自覺地舞動了起來。隨后,一條長長的送葬隊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慌忙停止扭動,為時已晚。手機從口袋中輕輕滑落,屏幕摔得粉碎。
我沒有去喝酒,喪氣地回了宿舍。當我躺在上鋪的床上,望著四分五裂的手機屏幕,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寂滅感。此時,一向在宿舍默默無聞的金浩文拿過了我的手機,他端詳了一番,說,要不去修修吧,還能用。
他說認識一個修手機的老板,隔天早上,我們仨乘上了去往城陽區(qū)的大巴。城陽區(qū)和黃島相隔六十公里,中間隔著一塊遼闊的海域。修完手機,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我記得在回來的大巴車上,沈奇突然從黑漆漆的車廂中顯露出了腦袋。他像是在問我,又像是捫心自問:咱們?yōu)槭裁床荒茉邳S島修呢。
金浩文太古怪了,這是我們對他一致的評價。
你們仨是不是很熟?
我們談不上熟絡,我和沈奇都不夠了解他。金浩文在學校里沒有朋友,喜歡獨來獨往,他不定期地在學校消失一段時間,短則一個白天,長則兩三天,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他有一個迷彩軍旅包,出門必背在身上。有一天趁他不在,我和沈奇偷偷打開,發(fā)現(xiàn)了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魚線。沈奇問他,你喜歡釣魚嗎,弄這么多魚線干嗎。金浩文支支吾吾,也說不出所以然。在幾次有限的閑聊中,金浩文向我們透露了一點點家事。他是延邊人,父親在當?shù)亻_有一家圍棋輔導班。由于父親不靠譜(金浩文原話),在金浩文8歲時,父母離異了。父親依舊在延邊操持著圍棋輔導班,母親則去了韓國販賣服裝。他是跟著和姥姥姥爺長大的——姥爺是延邊地下發(fā)電站的工程師,有一些閑錢。等著父親另娶了一門親后,姥爺被調(diào)到了青島工作。跟隨著姥爺,金浩文來到了青島,一直生活至今。
你們不熟,還整天一塊出去玩?
我們僅僅一塊釣了幾次魚而已。
我們上至大三時,電影社長馬上畢業(yè)了。他提著兩盒茶葉,來到了我們宿舍,他向我和沈奇借錢籌拍最后一部電影短片。我們當即拒絕了他,但承諾,如果劇組需要,我們可以為他的夢想打雜。
他分配給我們一個勘景的任務,要我和沈奇把黃島的海景拍攝下來,他要選擇一處遍布著金燦燦細沙的海灘,用在他的短片中。我們對黃島不熟,去過最多的地方是學校附近的幾家餐館。于是,我們想起了金浩文。從他背包里的魚線,我們一致推斷他可能經(jīng)常去往海邊釣魚。我們詢問他,希望他能夠推薦幾處海灘。金浩文躊躇了片刻,說,我倒是經(jīng)常去一個碼頭。
將近傍晚時分,我們徒步來到了南營碼頭。這是我和沈奇第一次來,如果知道能夠坐車,我們斷然不會步行。我們長久不運動,走到南營碼頭附近,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金浩文則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是僅僅走了幾步路而已。我們蹲在三間荒廢的平房附近的一塊石頭上,稍微休息了片刻,金浩文指向了不遠處的海灘。
我感覺被愚弄了。海灘上沒有金燦燦的細沙不說,而且奇形怪狀的礁石到處都是。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這里見不到任何活物,一片死寂??墒钦┯秩缤幻芊饬似饋?,一塊塊礁石被保存得完好無損。我心里發(fā)怵,因為不知道在這個鬼地方會發(fā)生什么,就跟沈奇說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
沈奇說,你看見那燈塔了嗎,咱們?nèi)ツ抢锟纯窗?。去往燈塔只有一條路可走,必須穿越這片死寂的海灘,方能走到石頭路上的燈塔位置。我謊稱累了,說,要不你們?nèi)?,我在這邊等你們。不過,沈奇沒有同意。強行把我拉了過去。當走到石頭路的盡頭,沈奇問,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不像其他釣點,南營碼頭見不到任何垂釣者,沒有人會來這個偏僻的鬼地方釣魚。雖然附近有三間平房和幾艘破爛漁船,但早已被人遺棄。
金浩文說,我經(jīng)常來這里釣魚。
我記得問過他,為什么喜歡上了釣魚。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很少有人釣魚。我不知道金浩文是故意有所隱瞞,還是說不清楚。他說,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我就是來這里看看,來釣釣魚。
他從包里取出把一根魚竿,說,要不試試?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會釣。
他說,只要讓魚鉤沉入海底,魚自然會浮上水面。
后來,我們沒有繼續(xù)為電影社長勘景。由于資金不足,他的最后一部電影短片胎死腹中。我們也沒有喜歡上釣魚。我和沈奇實在閑得無聊,才會來到南營碼頭和金浩文一塊釣魚。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
有同學說金浩文發(fā)生了意外,那一天,海邊的風浪實在太大;有同學則說金浩文生性古怪,是自殺的。他們齊齊看向我,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記得在即將畢業(yè)之際,姥爺把金浩文弄進了一家國有企業(yè)。我和沈奇十分羨慕??墒牵谝粋€臺風天去往南營碼頭釣魚時,一去不回。
金浩文如同他的死一樣,撲朔迷離。
3
兩年后,我搬到了黃島。我沒有重拾友誼和沈奇取得聯(lián)系。他早已回到黃島,膝下有了一個兒子。我特意在積米崖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這套房子距離我們大學二十多公里,就是為了不碰到任何熟人。我沒有急著找工作。在北京的那幾年,我攢下了一筆錢,足夠應付我在黃島生活一年。我整日待在家里,平躺在一張破了洞的沙發(fā)上,眼望著虛空,無聊地打發(fā)時間。有時候,我也會拿起一本舊書(上任房客留下的),隨便翻上幾頁,或者打開一部電影,看上半個鐘頭。不過,不會持續(xù)太久。我天生對藝術(shù)缺乏欣賞力。可能是因為無聊,有大把時間無法揮霍,我想到了釣魚。
每個天氣晴好的午后,我背上魚竿,坐178路公交車來到星光島的一家咖啡館里。我點上一杯美式,等待潮水漸漸上漲。在此期間,我把一根根十來厘米長的魚線綁在魚鉤上。星光島附近礁石眾多,我這根用作釣底的海竿容易掛底,我不得不多備一些魚鉤。我一般在下午四點左右開釣,釣至晚上七點左右方才打車回家。
我就是在咖啡館里遇到她的。
那天是個陰天,有風但不大,我坐在咖啡館里,一張靠近海岸的桌子前,正在綁著那天的最后一枚魚鉤。她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咱們是不是見過?
我打量著這位三十出頭的女子,全然不記得了。她穿著一件棕色的復古格子襯衫,下身是一件磨損嚴重的牛仔褲,她身高一米七左右,長得不算漂亮,但五官搭配起來讓人看著十分舒服。
我說了聲“抱歉”,問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說,不會記錯的。隨即報出一個我們都熟知的名字。
我想起來了,她是沈奇婚禮中的伴娘。在接親回來的路上,我們同乘一輛喜車,我一宿沒睡,躺上后座就睡了過去。等著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倚在了她的肩上。天色尚未大亮,車里黑漆漆的,我沒有留意到她具體的樣貌。
我撓了撓頭,說,不好意思啊,那天實在太累。
她笑了笑,坐在了我的對面。她把一支銀色的電子煙放在桌上,向服務員點了杯拿鐵,說,你們伴郎很兇呀。
山東有鬧新郎的陋習,婚禮當天,在沈奇堂哥的慫恿下,我的幾位同學把沈奇綁在了一棵楊樹上。我有些羞愧,問她不是山東人嗎。如果她生在山東,應該不至于感到奇怪。
她拿起電子煙,默默地吸了一口,我杭州的,只是在黃島工作。向我晃了晃手中的電子煙后,她說,就賣這個。
我說了聲“哦”,接下來不知道說些什么了。我一向不會與陌生人打交道。她抿了口咖啡,說,沒想到婚禮弄得挺隆重的,就是感覺時間有點長。隨后,她說起我大學同學的胡鬧,以及新娘在婚禮現(xiàn)場動情地落淚,最后她問我,是不是在車里丟了一個打火機。她說,等著想起來,要在酒店還你時,你已經(jīng)不在了。
我說,在北京還有個活兒,就提前離開了。
她說,還以為你是南方人呢。
我不由得笑了??赡苁情L得比較矮的緣故,很多人誤以為我是南方人。接著她看了看散落在桌面的幾枚魚鉤,說,那你是來這邊出差,還是度假?
我說,打算在這邊生活了。
她說,哦,原來你離開了北京。
她注視著我,目光澄澈、懾人。我拿起一枚魚鉤,假裝捆綁,解釋說自己受到了小姨的邀請,要和小姨在這邊開一家作文輔導班。我害怕她繼續(xù)追問下去,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何離開了北京。
她換了一枚煙彈,緩緩地吐出一個煙圈,當煙霧在我們之間消散,她說,借口。你只是想回來,所以就回來了。她一眼洞穿了我的謊言。
我沒有向她解釋。我確實接到過小姨的邀請,由小姨出錢,我負責出力——教課,但回到黃島后,我再沒有聯(lián)系過小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那么干。
她說,有段時間,我跟你倒是挺像的。
短暫的沉默后,她兀自講述了起來。
她說,跟其他人比,我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同。大學畢業(yè)后,正巧趕上房地產(chǎn)火爆的那幾年,在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的同時,房子幾乎供不應求。她沒有什么主見,只要有一份工作,能夠養(yǎng)活自己,她做什么都無所謂。于是,在大學同學的介紹下,她入職了青島市北區(qū)的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專門向顧客出售海景房。房地產(chǎn)不像其他產(chǎn)業(yè),在周六日才是最忙碌的時候,她沒有節(jié)假日不說,而且一個月僅休息三天。有時候,顧客晚上來看房子,她也要陪同。不論刮風下雨。
她說,雖然工作辛苦了點,也沒有自己的時間,但好在工資高。她們是按照業(yè)績也就是說賣出房子的提成來拿錢的。有年公司頒發(fā)年終獎,她足足拿到了十萬塊。她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有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生活富足,人不都是這樣活著嗎?可是有一天晚上,當她帶著顧客看完房子,站在某處公交站牌等候最后一輛去往黃島的公交車時,她看到了一群默默地排著長隊,像她一樣等候公交車的下班人群。不知道為何,她突然哭了,撕心裂肺。
她說,你平常喝酒嗎?
我點了點頭。
她說,就像平常不喝酒的人,突然喝了口烈酒,一陣心悸,我突然害怕了,當天買了張飛機票去了云南。其實我知道去哪里不重要,我只是想離開,似乎離開了黃島,一切就不一樣了。
我說,后來呢?
她說,后來那股酒勁就下去了。我在云南玩了一個星期,就回了黃島,像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販賣起了電子煙。
我說,你是不是進入了莫名的時刻。
她說,什么意思?
我說,就像人突然失去控制,做了一些平常不會做、不敢做,在別人看來很古怪的事。在那個時刻,你的感受突然不一樣了,雖說眼前這個世界還是一成不變,沒有任何變化。
我記得金浩文也有過類似時刻。在某某號臺風侵襲黃島的那天,金浩文去了南營碼頭釣魚。我也在場,是他邀請我去的。
那天沈奇正好不在,金浩文說,要不要去南營碼頭看看。我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沒聽到外面刮那么大的風嗎?他支支吾吾起來,說,可——今天是個釣魚的好日子。我望向窗外,外面已然飄起了小雨,淋漓地擊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響。我說,今天有臺風登陸,你不要命了嗎?
他當時顯露出一副被欺負、受了委屈的樣子。我以為傷害到了他,剛想要安慰他幾句,金浩文突然說,你有沒有感覺被控制了?就像有一只手,無形地操縱了一切,咱們只是一枚枚棋子罷了。咱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被安排設(shè)計好了,一切都不可改變。
是不是因為環(huán)境所致?當時天氣不好,外面飄著小雨。人總會受環(huán)境影響,產(chǎn)生莫名的糟糕情緒;還是因為工作的問題?金浩文是被姥爺安排到國企工作的,他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就像他8歲被父母拋棄了。不過,沒有人知曉。
我當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說,可這跟釣魚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沒有解釋,背上包走出了宿舍。
我有點生氣,坐在上鋪,懸著雙腳,點燃了一根香煙。我們算不上朋友,但同在一間宿舍相處了四年,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大概抽到第三根煙的時候,我有點擔心他了。萬一他死了,我該怎么辦。只聽“哐”的一聲巨響,我被硬生生拽回了現(xiàn)實當中。我看到窗玻璃被風碾壓得粉碎,雨已成磅礴之勢,肆無忌憚地潑進宿舍。我拿出手機,立馬撥打金浩文的電話??墒?,沒有人接聽。
我心想壞了,金浩文不會出事了吧。躊躇了幾秒鐘,我沖出了宿舍。
雨要比在宿舍里看到的要大。我用一把黑傘遮擋在身前,躬著身子向南營碼頭走去,幾乎舉步維艱。很快,我渾身濕透了,衣服緊巴巴地貼在了身上。我想要擦拭臉上的雨水,一只手剛脫離傘柄,整把傘直接飛了出去。它在天上轉(zhuǎn)了幾個圈,就被風徹底撕碎。臺風正在以勢不可擋的趨勢橫掃著地表裸露的一切——樹木橫亙在馬路中央,積水淹沒到路旁車身的位置,海水伸展著巨翅,正在對這座城市步步緊逼——海灘已被全部吞噬,巨浪席卷著道路旁的防護欄。我每走上幾十米遠,不得不停下腳步,抓住身旁的樹,或者其什么牢靠的東西。我生怕被吹進海里。因此,等我走到南營碼頭附近,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小時。
我不知道是天氣變好了,還是說南營碼頭沒有受到臺風的侵襲。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致。雨還在下著,但是淋漓的小雨;風也不再兇猛,偶爾有一陣風,吹拂在我的臉上,極其輕柔;海面浩瀚、遼闊,沒有任何波瀾,幾乎如同頭頂上的藍天一般寧靜。我感覺像是出現(xiàn)了兩個海面,一個高掛在天上,另一個正在我的腳下。另外除了淋漓的小雨,輕撫的風,這里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就像這片區(qū)域一時超脫出了時間的掌控,身在時間之外。短暫的恍惚過后,我開始尋找金浩文。他坐在石頭路的盡頭,正在釣魚。
海釣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釣底,用一枚鉛墜拴在魚鉤附近,讓魚鉤沉入海底;另一種是釣浮,要在魚鉤附近綁一枚浮漂。像往常一樣,金浩文仰望著海面,正在釣底,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唯一讓我詫異的是,他是怎么走上石頭路的。通往石頭路的那片礁石林立的海灘已被海水覆蓋。隔著那片海灘,我開始呼喊他的名字:金浩文——金浩文——你釣到什么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的問題,他沒有聽到,依舊坐在石頭路的盡頭,像是在等候。
他是在等候什么。
我沒有多想,只想回宿舍把濕衣服換下來。既然金浩文安然無恙,我又何必讓自己患上感冒。就在我準備離開時,一片樓宇憑空而現(xiàn),佇立在了大海的盡頭。我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不得不睜大眼睛,細細地注視著那片樓宇,可是不管我怎么看,那片樓宇依然佇立在海里,虛無縹緲而又極其真實。我想,可能是出現(xiàn)了蜃景吧。彼時,金浩文也注意到了。他放下魚竿,從石頭路的盡頭站起了身。我終于明白了他在等候什么。他稍微舒展了下腰身,縱身躍入了海里。
雨隨即大了起來,鋪天蓋地砸向南營碼頭,風開始咆哮,試圖摧毀萬物,海上更是波浪滔天。頃刻間,與之前的天氣別無二致了。我揉了揉被雨水模糊的雙眼,再朝那片海域望去,金浩文連同那片蜃景,已然消失在了海的盡頭。
她問,你真看到了海市蜃樓?
第二天,我查過新聞,黃島附近的海域沒有出現(xiàn)過蜃景,而且黃島也沒有一個地方不被臺風侵襲過。隨后,我搜集資料,發(fā)現(xiàn)蜃景是將遠處的情景通過光的折射而反映到我們眼前,也就是說蜃景出現(xiàn)的場景,是在現(xiàn)實中真實存在的。我走遍了黃島,青島,以及周邊城市的大街小巷,卻沒有見到過我在南營碼頭所見到的那片樓宇。一周過后,新聞上通報了在臺風來黃島的那天遇難人員的名單。我沒有看到金浩文的名字。
她說,那金浩文呢。
我聽到不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海潮聲,如同一聲聲呼喚。我說,你會釣魚嗎?
她搖了搖頭。
我說,只要讓魚鉤沉入海底,魚自然會浮上水面。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