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我看見春天來了。
我是從新來的白馬身上看到春天將至的消息的,那匹馬一下輪渡就仰著長脖子,對著和悅洲的天空打了好幾個響鼻,顯然不適應洲上的氣候,被魚腥味的水汽撓得鼻子發(fā)癢了。我不喜歡馬,洲上從未有過這種動物,它的鼻音太重了。我曉得它會被牽到灘頭跑馬場,從事并不體面的工作,供前來洲上的游客騎乘。洲上土生土長的小花狗卻一蹦一跳地迎了上去,在白馬的鼻息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個小家伙毛色不純,黑黑白白的,就像煤堆上落著雪花,總喜歡歡蹦亂跳,以為洲外還有詩和遠方——我真想把它扔進江水里洗洗。而春天,無論我歡迎不歡迎,都會到洲上來的。以前,我都是從洲上的蘆葦、野水鴨,還有繞洲而流的江水那兒獲悉春天的訊息,可這個春天,蘆葦還沒有一點兒返青的跡象。野水鴨擔憂地說,江水還是那么遲鈍地流著,可能春天不會來了,要是春天不來,那些久別的江魚就不會回來產(chǎn)卵了。我只有安慰它,我說:春天終究會來的。果然,春天的消息被外鄉(xiāng)來的白馬用響鼻打出來了。
我老了,越老越煩躁,老得總是驚夢。每每夜半,老主人常常走下閣樓,坐在江邊廢棄的船艙里,像是睡去,其實他是陷入越陷越沉的往事了。而我則要夾起尾巴,在洲上跑一圈,聽聽洲上人家的老人是不是還在咳嗽磨牙打噴嚏,聽聽江里的魚兒是不是還在喘氣吹泡說夢話,我有些擔心哪天聽不見那些聲兒。洲上越來越空了,沿街原本是貨鋪、染坊、藥店、酒樓的所在,早已空無人住,大門敞開,木窗垮塌,墻根長滿了荒草。洲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輕人守在洲上沒什么活路了。我跑著跑著,就會覺得一場大火即將來臨。有人說我的家族嗅覺靈敏,其實我們只不過是不易忘記氣味、聲響和色彩而已,那是我們族類世代相傳的根祖記憶,也許就是少主人嘴里說的“基因”吧。我們不僅能像前世今生一樣記住祖輩的事兒,而且能預感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不管怎么說,有些東西不會被遺忘。而江上的大火,在我的記憶里就像黑樹枝上突然綻開花朵。當然,洲上的小狗們并不曉得這些,那個不懂事的小花狗就愛追著天上的云朵跑,還張著嘴巴向天喊叫,似乎想用嘴巴扯住天上的云朵。它注定是徒勞的,天上的云朵來來去去,怎么會在洲上停下呢?
2
一大早,江上的霧還沒散盡,少主人就過江來了。他一下輪渡就側(cè)耳聽了聽跑馬場方向傳來的馬鳴聲,這才走上長街推開家門。他喊了一聲“大”,未聞回音,就爬上吱吱呀呀叫喚的木梯,從閣樓地板下鉆出頭來。
老主人正坐在閣樓的窗下。
少主人仰頭喊:大,聽說洲上來了做保健品的,你可別跟他們瞎起哄哦。
老主人瞥瞥樓下冒出的頭,不屑:為啥?他們說是來給洲上老人送健康的,難道你不指望你老子多活幾日?
少主人臉色一沉:你老糊涂了啊!他們是騙子,專騙老人家錢的!要不他們到這荒洲上做什么?誰有空陪你們這些老家伙,逗著玩??!
少主人頭一沉又不見了,喊聲卻傳來:你要是哪兒不舒服,想買啥營養(yǎng)品,跟我說,別聽那些外鄉(xiāng)人的。
少主人的腳步聲啪嗒啪嗒走遠后,我才爬起身,朝老主人搖搖尾巴。
少主人跟老主人一見面,說不到三句話就會戧起來。老主人生氣了,就會喃喃自己不該因老來得子把少主人寵壞了,當然偶爾也會罵罵世道人心——其實世道人心就藏在江水的紋路里。不過,少主人的確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就說昨天的事吧,一輛面包車載著三個外鄉(xiāng)人來到洲上,他們挨家挨戶賠著笑臉送上小禮物,邀請老人們?nèi)ブ奚蠌U棄的大禮堂,聽健康知識講座。洲上好久沒有那么熱鬧過了,老人們好久沒有見過那么熱情的人了,就呼朋引伴地聚向大禮堂。小花狗人來瘋,屁顛屁顛地跟在外鄉(xiāng)人身后,又跑又叫,樂壞了。那個外鄉(xiāng)來的中年婦人滔滔不絕地說起老年人易犯的病癥,兩個小男孩站在一旁“爺爺奶奶”親熱地叫著,真讓我懷疑溫暖的春天提前來到空空的大禮堂了。當時,老主人喃喃了句:“這咋像碼頭上叫賣大力丸的呢?”我想少主人的話有可能是對的,洲上的人都往外跑,就是過年過節(jié),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回來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稀了,外鄉(xiāng)人來洲上能做什么?
老主人只是老了,并不傻,他的想法應該跟我一致。他摸摸我的毛,跟我說話了:黑子,你說說看,那些外鄉(xiāng)人是不是騙子?以前洲上常來戲班、馬戲團,在碼頭上唱唱戲馴馴猴,多鬧騰啊!可現(xiàn)在洲上沒人來了……唉,就算來的是騙子,也好啊。
我沒法回答他。
老主人把手放回膝蓋上,看向閣樓小窗外,有些悵惘:不曉得他們啥時辰走哦。
我汪汪兩聲,老主人這才起身,拎起破漁罾說:黑子,咱們走吧。
走到江邊,老主人把漁罾亂亂地放入水里,坐在廢木船的船艙里袖著手抽煙,就像一根燒著的濕木頭,嗆人。我曉得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打起盹來,把經(jīng)年的往事當作夢喚出來,就懶得陪他,搖搖尾巴跑去跑馬場看望外來的白馬了。
跑馬場的老板就是少主人。少主人是個讓我看了都生氣的家伙,他齙牙并不嚴重,在求人辦事時會盡力抿著唇,請客送禮笑著臉,蠻恭順的樣子,可平日總是嘴唇上翻,梗起脖子,露出斜睨一切的本來面目。那家伙從外地回到洲上,在灘頭圈了一塊地,建起一座吊腳式水泥樓的酒店,購來橡皮艇數(shù)只和白馬一匹,辦起集餐飲住宿、跑馬觀景、水上運動于一體的跑馬場度假村來。說起來有些奇怪,洲上破敗的老街早就殘垣斷壁了,可偶爾會有外鄉(xiāng)人三五成群地前來觀光,那些人在青石板巷里鉆來鉆去,尋尋覓覓,指著沒頂?shù)钠莆菡f那是清朝鹽務督銷局的舊址,指著街上的石水池說那是長江水師提督的飲馬槽,跟特務似的。少主人大約看準了這個風向,想用跑馬場網(wǎng)住那些外鄉(xiāng)人,從他們身上刮下魚鱗來吧。
我奔到跑馬場時,看見花炮廠的華子勾著頭朝酒店走去,他的背有些駝,像要把頭埋進沙灘里。
他還沒走上酒店臺階,少主人就迎了過來:啊喲,稀客??!什么風把你吹到我這兒來了?
華子慢慢直起腰,被少主人手上大戒指的光晃了眼,眼神就虛了。
少主人掏出煙自己吸上:華子,你不能總悶在花炮廠里,那樣會悶出病來的。沒事到我這兒走走,喝喝酒,劃劃橡皮艇……你可是跟我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哦。
華子張張嘴:姓佘的……告訴我,我老婆在哪兒?
少主人歪起頭:你老婆在哪兒,我怎么曉得?
華子氣粗:她是你做傳銷那會兒,被你拉去城里的啊。
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我?guī)С鋈サ娜硕嗔耍y不成我要對他們每個人都負責到底?拉纖做媒婆的還要保人家生兒子么?
你……你莫得意!若找不到我老婆,我跟你沒完!
少主人噴口煙,笑了。
華子氣急,轉(zhuǎn)身走去。他走得很慢,走得搖搖擺擺,就跟剛上岸的魚不習慣走路似的。我曉得他不是隨便一問,而是一粒石子投進江里了。
少主人與華子是少時的玩伴,可他倆性子不對卯,雖然一起撅著屁股彈過玻璃球,一起看過電影《少林寺》籌劃到河南嵩山去,一起在街上錄像廳里看過毛片,但一說話就針尖對麥芒地刺來刺去,這次對話還算是溫和的。
少主人抽著煙瞇著眼看著華子的背影,可他看著看著,惱怒地踢了我一腳,仿佛我看穿了他內(nèi)心的秘密。我汪了聲跑向新來的白馬,躍起前腿朝著白馬訇訇然地叫著,表明本地土著對外來者的態(tài)度。可白馬懶洋洋的,傲嬌地不理我,但不遠處飄來的馬糞味告訴我,它也有隨地大小便的習慣。其實,我很想問問它,外面的城市里的那條江是什么樣的,那兒把好多洲上的人吸進去,吐出來就不一樣了:有人去時又蹦又跳,回來時就少了一條腿,說是在工地上摔殘的;有人去時蓬頭垢面,回來時坐著嘀嘀叫的小轎車,當然也有人再也沒回來過,據(jù)說被警察抓進大牢里了……我們和悅洲畔的長江,魚兒一到春天就會回來產(chǎn)卵,一到冬天就會去更暖和的地兒,整個江面上都是受孕的氣味。而從城里那條江回來的人風塵仆仆,滿身說不出的味道。
我曉得白馬不會告訴我外面的消息,也不會告訴我華子的老婆去了哪里,便聳聳耳朵跑開。我跑了幾步,聽見白馬的叫聲隨風追了過來,那家伙在問我:喂,洲上怎么會有火藥的氣味啊?
3
洲上是有股硝煙味,那是從花炮廠飄來的?;ㄅ趶S偏離長街,跟灘頭跑馬場只隔著一片油菜地,制作煙花鞭炮有些年頭了。華子應該是花炮廠第五代傳人,他家祖上從外地搬至和悅洲,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開著花炮廠,制作的鞭炮炸響了和悅洲方圓十里濃烈的喜慶和哀傷。華子人瘦毛長,跟猴子似的。他早年也想去城里發(fā)展,總跟他父親吵吵嚷嚷要去遠方。他父親不想讓家傳的手藝后繼無人,就是不許兒子出外。華子孝順,只好躲在洲尾的廢木船上一個人喝悶酒,任頭發(fā)和胡子一起瘋長。直到右手在小事故中炸花了,他才斷絕了去城里的念頭,老老實實守起花炮廠——沒想到白馬鼻子也挺靈的,剛來竟然就聞到了火藥味。
我嗅著硝煙味奔向大禮堂,去看那個賣保健品的中年婦人。我覺得婦人臉上的黑痣有些面熟,跟華子老婆的痣長在同一位置,都長在人們能夠看得見的腮下——當然也有人身上的痣、斑長在不為人知的地兒。婦人很洋氣,臉上沒有洲上江風吹出的糙拉氣,沒有華子老婆臉上的麻雀斑,不像是做保健品的,更像是電視上做化妝品推銷的。大禮堂里,婦人正對著小鏡子描眉,樣子認真得像學生在一撇一捺地寫字。臺上,一些已賣空的保健品包裝箱被碾成扁紙板,鋪在了地上。紙板上,一個男孩在睡覺,嘴角流出涎水。另一個男孩盤膝坐著,仰臉看著婦人。
婦人嘴里哼著歌,眉毛越來越細黑,眉梢向上翹起。
男孩突然問:媽,走了這么多地兒,我就發(fā)現(xiàn)這洲上的老人好騙。
婦人臉紅了,不知是不是搽了化妝品的緣故:我們賣的是保健品,怎么能說是騙人呢?
男孩不吱聲,目光垂在地面上。
婦人放下眉筆,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兩口。
男孩又揚起臉:媽,你真覺得我們不是在騙人嗎?
婦人生氣了:你總這么問,煩死人了!我怎么知道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早年我在劇團里唱戲,在臺上唱著唱著就覺得戲是真的。后來劇團解散了,我下崗后只得四處尋生計……其實,只要把一句話重復一萬遍,就由不得人不信……只要自己信了,就成!
男孩直直地盯著婦人:媽,你真的相信這些東西能治???
婦人眼神躲閃:這個……就算不能治病,也不會害人的……至少那些老人信了,吃了,從心理上也有養(yǎng)心功效??!
男孩臉上露出憤憤之色:不管怎么說,騙就是騙!
婦人低下頭,半晌沒說出話來,煙火在指間星點明滅著。
男孩仍執(zhí)拗地仰著臉:媽,我們回家開個小店吧,賣些油鹽醬醋實實在在的東西,好不好?
婦人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尖碾了碾,嘆了口氣:開小店能賺多少錢,能養(yǎng)得起你高位截癱的老爸嗎?那醫(yī)藥費、護理費是個小數(shù)目嗎?再說,我已經(jīng)習慣這種日子了。
男孩閉了嘴。
婦人用手摸摸男孩的臉:兒子,我們還是出去邀人吧,今天下午再開個講座,老規(guī)矩,一個地兒開三次講座,我們就走。
男孩沒有動,半晌才說:媽,你有沒有覺得這洲上有點古怪?
婦人哦了聲:有什么古怪?老街老村都是這個樣子啊。
男孩撓撓頭:我總覺得……我們一到洲上,就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們。
婦人驚得環(huán)顧起空曠的禮堂:不會吧?我們做這種事,警察犯不著要盯著吧。
男孩也緊張地四處看去,沒有再說話,像是被禮堂里某處暗藏的眼睛嚇住了。
這對母子說得沒錯,這會兒是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那是華子。他躲在小放映廳里往下看,豎著耳朵捕捉著母子的對話,瞇著眼睛辨認著婦人臉上的痣。他記不清楚老婆具體長啥樣了,只記得她的臉上也有顆黑痣,其他的眉眉眼眼就像江里的漩渦一樣扭曲不清了。華子看著婦人,憤憤地想著自己的老婆:那個菜農(nóng)的女兒似乎總坐在縫紉機前,腳踩踏板,讓縫紉機發(fā)出蜜蜂飛舞般的嗡嗡聲,用一根細針在布匹上扎出一條條細密的線來,看上去很安穩(wěn),可沒想到她跟著姓佘的家伙去了城里。那時,城里正流行著一種叫傳銷的發(fā)家致富方式,據(jù)說只要加入組織,就能迅速攀上財富的金字塔——菜農(nóng)的女兒就是被姓佘的帶去城里爬金字塔了。華子邊看著婦人,邊在心里暗罵,那姓佘的就是個釘螺。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少主人,但華子怨怪他是不對的。有些洲上的人走了,并非是受了少主人的蠱惑,而是他們聞不慣洲上江風的魚腥味、樓屋的腐木味才避而遠去的。就說這大禮堂吧,空空蕩蕩,卻游蕩著不少經(jīng)年不息的氣味:那里曾是清朝鹽務督銷局的大鹽倉,鹽粒的咸燥氣從地上白花花地漫上來;那里曾是民國國軍炮團的駐地,硝煙味黃漬漬地浸在墻壁上;那里曾是我和母狗的家,我們相親相愛的黏稠氣還在彌漫……我想著想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驚得婦人一跳,驚得華子縮回頭去,就像驚醒了一個夜晚。
我沒想到大禮堂會那么空曠,我的噴嚏的回音會那么響亮——難道大禮堂就是和悅洲的腹腔么?
4
我跟著落荒而逃的華子,從大禮堂走向花炮廠。
華子一路上低著頭,像刺猬一樣蜷縮著身子。和悅洲的確老了,以前街上不時有自行車叮叮當當穿過長街短巷,家家戶戶門窗敞開,油煙氣四散,叫賣聲、咒罵聲、歡呼聲此起彼伏,就跟江水漲上來一樣?,F(xiàn)在人稀了,只游蕩著些許老人,在街面上打牌打麻將,坐在竹椅上抽煙發(fā)呆,晃晃蕩蕩踱在青石板上。華子只管埋頭走路,就像穿行在屏幕上人影晃動的電影院里。有阿婆問他:華子,聽說政府禁放鞭炮了,你的花炮廠咋辦?。咳A子嗯嗯地應著,像被風捂住了嘴。
華子從小就愛鉆牛角尖,不愛說話,是個沒嘴的葫蘆??晌視缘么藭r的他心里像被貓抓了一樣,大禮堂里的那顆黑痣讓他心里長起了荒草。更讓他發(fā)慌的是,春節(jié)前電視里反復播放的關于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通知。那個長得周周正正的女播音員字正腔圓地說,為防止火災和倡導文明,銀城城區(qū)及各鄉(xiāng)鎮(zhèn)街道從即日起禁止燃放煙花爆竹,違者處以罰款、拘留等若干處罰。之后,他家的花炮廠就沒了銷路,原本想趁著過年旺銷的煙花爆竹堆滿了倉庫。這叫什么事?。侩y道人一輩子生生死死、喜喜哀哀,都不許鬧出點動靜來?華子越想心里越緊,像被擰緊的細弦。我悄悄地跟著他,翕動著鼻子,嗅到他身上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花炮廠在洲尾的灘涂上,被磚石砌成的圍墻圍住了,門前有塊木牌白底黑字,還掛了個禁止煙火的鐵皮警示牌,上面的叉號又紅又大。高高的圍墻有些破敗,但大鐵門漆了一層綠。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我還從沒進過花炮廠,那是閑人免進、動物也免進的地兒。我小時候曾繞著圍墻一遍一遍地轉(zhuǎn),卻未能登堂入室,直到把自己轉(zhuǎn)暈。
華子有些迷迷怔怔,雖然發(fā)現(xiàn)了我,卻并沒禁止我鉆進花炮廠。圍墻里很大,我還沒鉆進那彌漫著火藥味的屋子,就被華子轉(zhuǎn)身擋住了。他穿著藍色土布衫的影子很瘦,在圍墻里顯得更瘦了。我有些冷,盡量把身上的毛攏起來,小心地看著他。
華子笑笑,開口說話了:黑子,你瞧見那姓佘的嘚瑟樣了吧?
我曉得他說的是少主人,不知該不該汪汪兩聲以示應和。
你曉得嗎?他就是個混蛋!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當年若不是我?guī)退淞硕?,他早就廢了,哪會有今日?
華子越說越激動,話里飄出絲絲縷縷的黑色。在他的話里。我聽明白了:有一回,少主人趁著夜色從外地偷偷潛回洲上,跟往日返鄉(xiāng)的派頭迥然不同,人瘦得像個骷髏,神情像在夢游——那是他吸食毒品成癮落魄歸來。他敲開花炮廠的鐵門,癩皮狗一樣癱在華子的腳下,流著鼻涕要華子救救他。后來,華子把少主人捆在花炮廠的立柱上,每天給他喂鯽魚湯送白米飯。當少主人毒癮發(fā)作時,無論怎樣掙扎哀求謾罵,華子都鐵青著臉不理不睬,任少主人折騰。就這樣過了三個月,少主人才恢復了人樣,把毒癮戒掉了,又去外面人模狗樣了。
華子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少主人也再沒提過這件事,就像那事沒發(fā)生過一樣。
忘恩負義!華子揮舞著袖管喊,他那被炸花的右手仍藏在袖管里。
我想勸華子把這事兒跟洲上的人說出來,把心里的郁悶吐出來,可還是噤聲了。我曉得即便這事被傳到眾人皆知,少主人也不會承認,他會齜著齙牙說,那是華子的臆想——一個久居洲上的單身男人做的白日夢而已。
我不安起來,張皇四顧,想逃出那高高的圍墻。
華子蹲下身,一把抱住我,把淚水灑在我的毛上。他邊嗚咽邊說著話兒,平日說話就跟用錢一樣吝嗇,可這次說得過于奢侈,就像個敗家子,讓我懷疑他要瘋了。
我的腹部陡然涌起一股熱浪,心里灼熱起來。我想我的身子有可能要變成一掛鞭炮,就要炸開膛了。我一聲緊似一聲地叫,叫聲像響箭一樣向圍墻外射去,卻被圍墻反射回來。我后悔鉆進花炮廠,也許有些地兒還是不要進去為好。這洲上每間屋都有往事,一不小心走進去,就會踩出一泓汛期的洶涌來。
我終于擺脫華子,鉆出了花炮廠。我躬著身子跑,跑到江邊聽江水嘩嘩流去。不知何時,日頭開始向江面落去。我轉(zhuǎn)身向江邊廢棄的木船奔去,老主人還在那里下網(wǎng)呢。我聽見最后一班輪渡的汽笛聲響起,然后天色就暗淡了下來。
這天,比往日黑得快。
5
老主人拎著破漁罾回家了,漁網(wǎng)里晃蕩著一個香水瓶,那是婦人坐輪渡上洲前拋到江里的。他把香水瓶擦拭干凈,爬上閣樓已是夜了。
我曉得老主人喜歡玻璃瓶,無論是酒瓶還是香水瓶,都愛不釋手。他給少主人最多的玩具就是各種各樣的玻璃瓶,他讓少主人把夏夜的螢火蟲放進瓶子,把點燃的鞭炮扔進瓶子,把熄滅的火柴棍放進瓶子,似乎想要少主人把所有有亮光的東西都裝進瓶子里。少主人第一次離開和悅洲,臨行時老主人就挑了個透明晶亮的玻璃瓶,裝上江水,要少主人隨身帶著,要兒子無論走到哪里都別忘了家鄉(xiāng)的水。少主人頗不耐煩地接過玻璃瓶塞進牛仔包里,一離開老主人的視線就掏出來扔了,他嫌那玩意兒帶在身上是個累贅。而今日老主人收獲的玻璃瓶的確很好看,是磨砂玻璃的,瓶里裝著一層霧。
老主人遵照婦人的說法,小心地吃下膠囊后,就瞇著眼絮絮叨叨說話,在記憶里捕撈什么了。他想起了那種叫島的東西,他曉得世上有好多島,雖說他一輩子沒去過那種地兒,卻覺得叫島的應該是個好去處。當年他的兒子——少主人就是被一個叫海南的島吸引走了,過年過節(jié)才回來一次,還帶回過好幾個口音不同的女子,弄得老主人尷尬而又不知所措——他不曉得那些女人中誰能給他生個孫子。后來,少主人終于帶回一個孩子,那小家伙一口外地腔調(diào),穿著背帶褲,在洲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差點迷路了。再后來,那小家伙被送去澳大利亞,聽說那兒也是一個大島。這次少主人回來,在洲上圈地蓋房,說是不走了。他在江對岸的城里買了房,要老主人搬去一起住。老主人舍不得住了幾十年的祖屋,更不愿跟兒子同在屋檐下,就執(zhí)拗地留在了洲上——一對父子隔江而住,未必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海南島、澳大利亞……這世上到底有多少島??!老主人把香水瓶輕手輕腳地放進大衣柜里,與以前打撈的玻璃瓶擱成一堆。他應該是在想:那個背帶褲的小家伙還會回來,那些玻璃瓶是可以給他當作捕捉螢火蟲的玩具的——其實那小家伙已長成知書達理的小伙子了。老主人咳嗽幾聲,惱火地罵了句:啥島啊,不也是水里長出的地兒么?能跟咱和悅洲有啥不一樣呢?我知趣地避開他,雖然他不像少主人那樣愛用腳問候我,可這時候他看什么都心煩,我還是溜開為好。再說,我要去洲上巡夜了,該去聽聽老人們是不是還能說夢話了。
我在洲上巡了一圈,這夜,洲上平安。
6
第二天早上,我被小花狗領去跑馬場。那小家伙跑得快,只是腿太短,黑白的肚子像是貼在地面上飛。它太好奇了,一大早就興沖沖地跟我說,白馬告訴它好多城里的稀罕事兒。我老了,有太多的擔憂,擔心它會被白馬拐走,便跟著它再去看望白馬。
沒想到華子比我去得還早,我看見他的背影在吊腳樓的酒店門前閃過,便棄小花狗不顧緊隨華子而去了。小花狗詫異地看了看我,貓身跟著我跳進酒店。酒店大廳很大,地上的地板磚、墻上的玻璃鏡、沙發(fā)旁的大瓷瓶亮亮的,晃眼,對面吧臺后面的墻上掛著兩排鐘,讓人頭暈。酒店還沒正式開張,華子袖著手在樓上樓下走了一圈,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跟前日來檢查消防栓、滅火器的消防員似的。我不明白他的樣子怎么會在一夜之間,就從勾腰走路變成坦然踱步了。
就在這時,樓上傳來動靜,少主人打著哈欠沿著樓梯走了下來,看見華子,臉上浮出笑容:華子來啦,坐坐!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華子硬邦邦的:你找我能有啥事?
嗯,現(xiàn)在銀城禁放煙花爆竹了,你那花炮廠眼看就開不下去了,要不你到我這兒來上班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華子用鼻子哼了哼:讓我給你打工,沒門兒!我就是餓死,也不會給你當狗!
少主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華子,那你找我……
華子用嘴巴吐出釘子:我找你當然有事!
少主人還在笑:可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真不知道你老婆在哪里……人在城里漂來漂去,居無定所,誰知誰在哪兒啊?
華子臉上的肌肉僵了:我今兒個找你,不是為她……是要討個說法!
呃?啥說法?
華子眼睛亮起:你說說……小時候棉花店那場火,到底是誰放的?
少主人臉色一凝,沒有說話,像在想著什么。
我的腦海里陡然出現(xiàn)了一場棉花店的大火,不知是來自我還是父輩的記憶。有個時節(jié),街上有個棉花店,店里有個老頭,他總是戴著口罩彎著腰,緊繃著大弓,用錘子敲打著弓弦,彈得鋼弦鏗鏘,彈得棉絮飛舞。一個夏日的下半夜,棉花店起火了,接著從店里跑出兩個慌張的男伢,就是華子和少主人。少主人跑出門外,一溜煙鉆進夜色里不見了??扇A子跑了兩步,停了停,又轉(zhuǎn)身撲進店里,尖聲喊:失火啦!失火啦!——洲上的人聞聲而至,終于把火撲滅了。大人們撲滅火后,這才想起第一個發(fā)現(xiàn)火情的人,轉(zhuǎn)身表情古怪地盯著華子。華子被看得身子發(fā)起抖——洲上的人便明白放火者是誰了,他們上前抓胳膊捉腳地抬起華子走到江邊,喊了一聲號子把華子扔到江里,就像拋出一袋鹽似的。華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水來,喝嗆了,喝飽了,才被撈上灘來。被撈上來時,他像個鼓腹的青蛙,鼻孔和嘴角向外冒著水。他把肚子里的水吐出來后,哭了。他沒敢說出他們夜入棉花店的真相,于是好多年都被洲上的人罵作縱火犯——在他的記憶里,那個夜晚是姓佘的約他去棉花店偷錢的——有了路費他倆才能去河南尋少林寺,找日出嵩山坳里的羊群。可棉花店里裝錢的木匣子沒有一個鎳角子兒,姓佘的生氣了,隨手把用來照明的火柴棍扔到案板上,大火就燃了起來。
少主人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華子。
華子跳起來,咆哮起來:你說??!你不敢承認是吧?當年的那場火就是你放的!
少主人嘴角松了松:華子,你莫激動……好,我承認行了吧?就算那場火是我放的行了吧?
華子嗷地叫了聲,揮拳打在少主人的臉上:我為這事背了一輩子縱火犯的名聲,你到現(xiàn)在才肯承認?
少主人的臉燦若桃花,紅腫起來:華子,你太糾結(jié)了,你還在想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事情做什么?你……你這樣會瘋掉的。
華子笑了。我曉得他不是為了心情舒暢而狠砸出一拳頭,而是為了又找到一個報復少主人的理由而興奮。我看見他那健康的左手勾起了三根指頭,那可能表示他已找到三個理由了,一個是少主人拐跑老婆的奪妻之恨,一個是少主人因戒毒事件的忘恩負義,一個是少主人讓他背上縱火犯的名聲吧?
華子用眼睛狠狠咬了少主人一口:姓佘的,你這酒店蓋在沙灘上,吊著腳兒能防水汛,可地基不牢,洲上一有大動靜就會塌的哦。
少主人愕然地捂起臉,仿佛沒聽懂。
華子甩開衣袖轉(zhuǎn)身走去。
少主人目送著華子的身影,齙牙緊緊合上,眼里竟然有著莫名的悲涼,那種神色在他的臉上是難得一見的。
7
我溜出酒店回到家時,老主人已經(jīng)踱在街上了。他沒有去江邊撒網(wǎng),正彎著腰向大禮堂走去。街上,除了三兩個舉著相機拍來拍去的外鄉(xiāng)人,沒什么人影兒。大禮堂里卻很熱鬧,洲上的人好像都聚在那兒了。我發(fā)現(xiàn)華子也夾在人群中,其實他并不老,五十不到,只是臉上的褶子跟年紀不相符而已。其實他患有久治不愈的關節(jié)炎,保健品對關節(jié)炎真的有用么?
大禮堂的臺上,婦人又開講了,聲情并茂,不時地翹下蘭花指。
老主人跟華子坐在一起,小聲地叨咕著:華子,你也來了。
嗯。
聽說你家的花炮廠要關張了,唉,可惜了,百年老店呢。
是哦。
華子,來,抽支煙。
不了,佘伯,你曉得咱華家規(guī)矩,是不許抽煙的啊。
哦哦,這世道,你家規(guī)矩也得改改了,不開花炮廠就能抽煙嘍。
…………
老主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華子漫應著,眼睛直往臺上瞅,像被什么粘住了。
臺上,婦人分析著老年人身體各個器官的狀況,就像解剖一條魚。接下來,開始免費體檢活動,老人們摞胳膊邁老腿地量血壓測血糖,被婦人一一確定為冠心病、糖尿病、便秘等。他們獨自長吁短嘆,哄哄鬧鬧,就像夏夜池塘被悶得跳起的魚群。
婦人穿著白大褂,站在臺上高聲喊:父老鄉(xiāng)親們,靜一靜!
老人們便紛紛閉上嘴,仰望起臺上。
婦人又說開了,她說明天她們就要離開和悅洲,去別的地方做巡講了,祖國大好河山幅員遼闊,還有好多的老人在等著她們?nèi)テ占敖】抵R。她說這次她們帶來的保健品數(shù)量有限,因而每位老人只能限購兩盒,希望諸位爺爺奶奶排隊購買,享受最后的健康福利。老人們推推搡搡地排好隊,會場便慢慢安靜下來。
就在這時,大禮堂門口忽地傳來高喊聲:警察來了!警察來了!
男孩聞聲看向婦人,脫口而出:媽??!我們真被盯上了!
婦人臉色一變,飛快地向禮堂門口看去。
禮堂門口沒有警察,只有少主人抱著雙臂,笑吟吟地走來,他的齙牙顯得格外明亮。
婦人看向少主人,緊張地擠出笑,說話不那么流利了:同志,我們是夕陽紅保健品公司的,是合法經(jīng)營的……
少主人氣派地揮揮手,剛想說什么,卻被華子上前推了一把。
華子怒目而視:姓佘的,你敢假冒警察?你他媽的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少主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老人們轟地笑了,笑罵聲四起:“這個小佘子,從小就害事兒,這么大年紀了,還假冒警察玩兒。”“就是,真是三歲看老,狗改不了性子!”怨不得老人們這么說,當年少主人冒充過一次警察。那時,洲上有人躲在江上駁船里賭博,兩顆骰子在藍邊大碗里牽得數(shù)人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也牽出一陣陣怪叫。正值青壯的少主人跳上船頭,大喊一聲:警察來了——船艙里一陣混亂,賭徒們?nèi)褍砂训貙⑩n票抓進隨身攜帶的小皮包里,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狼藉的臺面,慌張地鉆出船艙,像野水鴨一樣接二連三地跳入江里,濺起水花。少主人齜著齙牙笑了,走進船艙,把臺面上剩下的堆堆鈔票掃進自己的腰包里,揚長而去。當賭徒們游上岸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時,少主人已坐著輪渡過江去了。這么多年過去,少主人又在大禮堂里故伎重施,老人們能不笑話他么?
少主人在笑罵聲中臉色發(fā)黑,他張嘴想說什么,卻被老主人揪住衣袖向外拽去。
老主人的臉色也不好看,他邊拽邊罵:你還不走,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少主人不敢用勁掙扎,邊退邊憤憤地喊:這事我在外頭見多了,他們就是騙子!
老主人手軟了軟,聲音低下來:魚兒游,螃蟹爬,各有各的活路,擋人活路是要挨天殺的。
當少主人退出大禮堂后,男孩仍在微微顫抖,嘴里喃喃:我就說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們,是吧……
婦人看向華子,華子也定定地看著婦人。
婦人笑了笑:這位大哥,今天的事兒……真是多謝您了!
華子嘆了口氣:人活著都不容易,你們還是走吧。
婦人緩緩轉(zhuǎn)過頭,向老人們笑: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不賣了,你們回去吧。
老人們看看婦人,三三兩兩地走了。
大禮堂又空了下來,我想:也許那兒就要永遠地空下去了。
8
華子從大禮堂出來后,就一頭扎進花炮廠的高高圍墻里,直到天擦黑才走了出來。這原本沒什么,他平時總是窩在那里,可我預感到將有大事發(fā)生。我繞著圍墻轉(zhuǎn),用爪子摳著墻上的粉土,朝著墻內(nèi)狂吠??蓻]有回音,花炮廠就像沉入江底的石頭,沉默而堅固。
我起初以為華子是在圍墻里想念他的老婆,他不是一見到婦人臉上的黑痣,就想起老婆么?華子右手完好無損時,曾是學校里的升旗手,每每早操時會舉著健康的右手對著紅旗敬禮。那時,好多女生都喜歡跟他沒話找話說,甚至追著不愛說話的他滿操場跑。老師也喜歡他,說他聰明好學,將來一定會考上大學的??伤诔跞龝r成績一落千丈,這怨不得他,因為他看書時總覺得字兒在腦瓜里扭曲爆炸起來——不知那是棉花店大火留下的后遺癥,還是花炮廠里舊報紙、舊課本在鞭炮聲中燒得吱吱叫的幻覺。他初中畢業(yè)后就只能去花炮廠干活了,當右手被炸花后,再也不愿把右手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雖然那只手并不影響干活,但太難看了,于是洲上的姑娘們開始躲著他了。后來,菜農(nóng)的女兒嫁給了他。洲上的人都說那菜農(nóng)的女兒不缺胳膊不少腿,就是缺心眼兒。她性子慢,大大咧咧,沒什么不良癖好,只是有些嫌棄華子身上洗不掉的火藥味,不愿去花炮廠做工,在街上的家里開了個門面做起裁縫來。那年,少主人以某某搖擺椅大中華地區(qū)總經(jīng)理的名義回來了,在碼頭上為洲上的人講解起一種金字塔式的營銷模式,仿佛在給洲上的人布施福音。華子曉得姓佘的每回來一次就會刮一次風,像每年必至的汛期一樣卷走一些人??伤麤]有想到自己的老婆會偷偷跟著走了。他以為,那個罵上幾句半天反應不過來、砸上一拳就會陷出肉坑的老婆,是不會跟著那些愛做白日夢的人走的。可那天從花炮廠回到家時,他看見縫紉機上留著一張紙條,字跡就像橫行霸道的螃蟹,卻明白無誤地告訴華子:縫紉機的主人嫌做裁縫賺錢太慢,追隨佘總?cè)コ抢镔嵈箦X去了。自那以后,華子的老婆再也沒有回來過。這回,婦人臉上的黑痣喚醒了他關于老婆的許多記憶,這很正常。
我在第二天才得知,華子那天一直在圍墻里制造沖天炮。那應該是花炮廠有史以來最大號的鞭炮,外殼是四瓶裝白酒的包裝箱原貌,沒有粘花里胡哨的花紙,里面填滿火藥,火信引線又粗又長。九只沖天炮就擺在花炮廠里,九根火信引線從鐵門里拖曳而出,彎彎繞繞,穿過一壟油菜地才拴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八腳蜘蛛。
日頭偏西時,我伏在花炮廠的鐵門前,一動不動,聽著身體里的骨頭咔咔嚓嚓響,就像要崩塌的老屋。小花狗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它可能以為我死了,先是猛地豎起毛朝我喊叫,身上黑黑白白的毛滾起了絨球兒。我沒應聲,它又走近幾步,小心地看看我,忽地用頭拱起我的肚子。它的頭太柔軟了,我的肚子忍不住發(fā)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小花狗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興奮地汪汪叫著,叫了兩聲又生氣了,以為我之前在裝死嚇唬它,便用糯米粑一樣的爪子拍打起我的臉。我心里涌起暖暖的東西,愛憐地咬著它的耳朵說:小花啊,你快走吧!去碼頭,也許還能趕上最后一班輪渡,洲上就要起大火了!小花狗沒有聽懂我的話,它甩起小尾巴歡跳著,兀自興奮地說沙灘上的白馬告訴它,城里動物園里住著獅子、猴子、孔雀、大象等許多洲上沒有的動物,白馬還說要帶它去城里看望那些動物。我在電視上見過城里有好多流浪狗,不禁擔心小花狗去城里的命運。可我嘆了口氣,還是說:小花狗啊,你去吧!你還小,這洲上不是你待的地兒。小花狗點點頭,搖搖尾巴,歡蹦亂跳地跑開了。
天黑下來時,一團團黑落進花炮廠的圍墻里,就像在囤積黑色的棉花。華子終于走了出來,他顯得精神抖擻,站在鐵門前回望了一眼花炮廠,然后伸出被炸花的右手,仿佛做了個敬禮的動作,讓他顯得比平日活泛多了。但我看見他的眼里有一片雪亮的黑。
大火果然在夜半燒了起來。先有九聲巨響,接著是連續(xù)不斷的鞭炮聲,然后五彩繽紛的煙花此起彼伏地盛開起來,一串串花朵吹著口哨似的嘯叫升起又墜入江面,照得江水一會兒黑一會兒亮。
在大火驟起時,老主人沒有跳下閣樓去,他躺在床上,并不驚慌,只是看向大衣柜。那里玻璃瓶們乒乒乓乓撞擊起來,那都是他從江里撈上來的,它們可以盛裝江水,盛裝月光,盛裝螢火蟲,盛裝一個個秘密。我曉得老主人在火光中做著美夢,夢中那些玻璃瓶正一個個鼓起肚子,就要爆開了。
我沖下閣樓,整個洲在火光中顫抖不已。長街上站滿了人,在呼號,在眺望。我沒想到空空蕩蕩的洲上竟然還活著這么多人,難道一些魚兒變成人樣爬上岸了?他們應該是被巨大的響聲和燦爛的煙火驚醒了,他們慌慌地驚叫著跌出家門,簇擁在一起,驚愕地看向花炮廠的方向,那兒煙花滿天、鞭炮喧天,仿佛在舉行盛大的節(jié)日盛典。
青石板路面上人腿晃動,我在腿縫里鉆來鉆去,看到三只遺失的鞋子被踩得扁扁的,就像被腌干的魚。我撒開腳向火光處奔去,在灘頭跑馬場拱形的大門前看見了華子。他正跟少主人并肩站著,看向那個被四根立柱撐起的吊腳樓酒店。那個酒店在火光中震顫著,晃悠著,砰的一聲坍塌在沙灘上,就像一只斷翅的大水鳥墜落了。
華子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像野水鴨。
少主人嗷地叫了一聲,向酒店方向跑了兩步,轉(zhuǎn)身撲向華子。
兩人抱在一起,滾在沙灘上,扭打起來。
少主人在喊,喊聲中帶著哭腔:你炸掉了我的酒店!你他媽的就是一個瘋子……瘋子!
華子也在喊,喊聲中捎著笑聲:姓佘的,你才瘋了!我早就說過,你那酒店地基不牢,要塌的……哈哈!
我叉開前腿,俯視著地上的兩人,沒有發(fā)出一聲吠叫,眼看著他倆身上越來越臟,動作越來越慢,喘起粗氣來。江水在不遠處不動聲色地流著,他倆是那么難解難分,臉上掛起彩,身上流起血,把地上的沙子都碾壓得呻吟起來。
半晌,兩人累得像攤泥,這才停住了。
少主人坐在地上,雙手抱頭埋進自己的雙膝間,發(fā)出嗚嗚的哭聲。
華子仰臥在地上喘著氣,像被魚鉤甩上岸的魚。
不遠處,花炮廠的煙火漸漸熄去,月亮又重新掛在天上,洲上的夜晚更靜了。
忽地,華子一躍而起,盯著少主人:你說……那年棉花店的火到底是誰放的?
少主人像漏了氣的皮球:昨天我不是承認了么,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放的!你還有完沒完?你他媽的真是有病??!
華子臉色不再猙獰,神情恍惚起來,也許那是月光撲在臉上的緣故。他喃喃:是嗎?可剛才我突然想起那晚的事兒了,就像過電影一樣……當時是我點著火柴照亮,不小心把火柴棍扔到案板上的棉花里了……難不成真是我放的火?
少主人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華子:你現(xiàn)在才想起來啊,那次失火就是你引起的,可你就是不信,總以為是我干的……沒有人冤枉你!
那你為啥要承認是你做的?
我不承認行嗎?……你都那個樣子了,我怕你被那鳥事折騰瘋了!
華子不再說話,半晌有一股水從他眼睛里默默地流了出來,又很快被他的皴皮的臉吸干了。
就在這時,一聲馬嘶響起,那匹供人騎乘的白馬從跑馬場奔了出來。它對洲上不熟,卻跑得飛快。也許是火光驚嚇了它,也許是炮聲震松了拴馬樁,它才跑出來的。我愣住了,接著看見一條黑白相間的影子貼著地面飛起來,恍惚是小花狗的身影。我聳起身子追了過去,追到碼頭上,看見白馬正尥著蹄子,抻長脖子,對著面前黑黑的江水長嘯,一聲比一聲長??纱a頭上根本沒有小花狗的影兒,我心里疼了,不得不相信就在煙花朵朵、鞭炮聲聲里,小花狗嚇得跳入江里不見了——
可我知道:和悅洲的春天真的來了。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