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睡總是淺的??蓻]有午睡,夜晚會更睡不踏實。人老了,這睡眠真有丟了或被偷走的驚恐感。一點鐘還沒躺下,不到兩點她就醒了,挨蹭到兩點半,起床,去廁所,倒水,兌好溫度,回到臥室床邊,坐下,拿起寫字桌上的淺綠色藥盒,把兒子提前分好放在“午餐”(人老了,藥就是飯)匣位的藥取出,倒進(jìn)手心,看一眼,五粒(四個整片,一個半片),然后吞進(jìn),仰脖連喝兩口水壓下。她喘口氣,慢慢把杯中的水小口小口飲盡。她起身穿上外套,摘下掛在衣架上的帆布小挎包,套在脖子上,再扯住背帶讓過來左臂,挎好,先裝進(jìn)手機(jī),再放入鑰匙,站在原地略微愣神,然后出門了。
余三嫚從兩棟樓的夾縫里冒了出來。她在向樓前一片小廣場穿行,走去。她剛從街路那邊一棟多層樓房的三樓下來。
出門時,她習(xí)慣地把目光向樓道內(nèi)撒一圈。她在找,也是看,樓道內(nèi)有沒有新貼的小廣告。沒有。剛住進(jìn)來時,樓道墻面上貼的、印的、寫的、噴的,都是小廣告,各式各樣,從一樓到三樓,她跟看畫似的看得有滋有味。偶爾,她也會停下腳步,對著一則小廣告認(rèn)真尋思,琢磨那些她沒見過的新詞是啥意思。她覺得,墻面花胡點,比光是涂得白森森的樣子好看,也有趣。但她也看出了毛病,就是亂和臟。兒媳婦小婕對小廣告恨得牙癢癢。有一天上班出門,因為看見一張小廣告貼到了家門上,還站在門口邊撕邊罵。她悶在屋里想,不就是一張小廣告,至于嗎。她想出門勸一句,再一想,就又打消了念頭。
她出門時,小廣告已被兒媳婦撕得只剩下幾道痕跡,但她在對門門上看到了它。一張巴掌大的粉色紙,中間黑乎乎杵著一個頂天立地的“便”字,兩邊低點的地方,印著其他內(nèi)容,湊前細(xì)看,原來是張通下水道的小廣告。她心里也不高興了。這么丑的東西,貼樓道墻上還不行,干嗎非貼在人家門上?缺德。她每天下午出門,從三樓下來,這一路像看景似的瀏覽。發(fā)現(xiàn)有新的,她還要停下腳步,認(rèn)真瞅瞅。如果有幾天樓道內(nèi)沒有新的小廣告出現(xiàn),她倒覺得像是生活里少了點什么那樣落寞。
三樓還不算高,但對于七十六歲的她來說已經(jīng)夠高了。她腰又不好。下樓時,看著腳下的臺階,她恍惚想,這一腳要是邁空了,沒準(zhǔn)就一頭撞進(jìn)另一個世界的門檻里。那倒也省事。下到二樓,她也沒見有新貼的小廣告?,F(xiàn)在人都變懶了,連走路爬樓的勁都不愿費了。街上幫人散發(fā)廣告的,也經(jīng)常趁人不注意就把大疊大疊的廣告紙塞進(jìn)垃圾箱里。她看著向下延伸的樓梯,突然想如果這樣一直向下,不停地向下,她就能自己走進(jìn)黑暗中去了。她閉了一下眼,眼前果然就關(guān)門般黑了。再睜開眼,她就看見腳下的水泥臺階淺淺浮蕩著一層虛影,她邁下去的腳,像踩在一片水印的邊緣外。她伸手抓牢了樓梯欄桿,這才控制住腳步莫名出現(xiàn)的搖晃。
在一樓的集中電表箱門上,她看到一枚新貼的小廣告,是膠粘的,像錫片藥板那么大,藍(lán)底色,白字。她停下,湊過去像是歇息,也像安慰自己似的看。她看清了內(nèi)容,是治療癲癇和白癜風(fēng)的,還治哮喘。天天都有祖?zhèn)髅胤矫俺鰜?。她在心里嘀咕一句。轉(zhuǎn)過臉來,她看見了樓道外的亮光,有那么一刻,她感覺像被晃了眼,眼前一虛。然后,她就站在樓門外的光亮中了。
她抬頭向上看。
她看見了自己家客廳的窗戶,窗玻璃上兩個圓圓的被喜鵲登枝圖案圍繞的“?!弊?。
這時,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是從三樓走下來的。因為樓層的事,她埋怨過小兒子亞斌,怎么沒要到更低點的樓層。亞斌低聲嘟噥說,這怪誰?他手氣差。一樓二樓都讓別人抓鬮占住了,他總不能去跟人家搶吧。亞斌私下也跟人協(xié)商過,想調(diào)換個樓層,但沒弄成。
她有點懷念棚改前住平房的日子。那時,她打開后窗,就可和老孫婆兒說話,想告訴牛小腳點什么,出門敲敲她家后窗就行了。只要在街口一站,能看穿大半條街。在街上,誰說話聲音大一點,整條街的人都聽得見,不一會兒工夫,還圍滿了人,好像發(fā)生了大事情。其實,就是一個人說話聲音大了點,人們就聽到召喚出來了。那時,想串街和誰嘮個話,還沒走到她家門口,因不斷在街上碰見熟人,打招呼,就把她從家里招呼出來。現(xiàn)在可好,十幾道街的平房拆光了,換成散在工人村各處的二十幾棟樓房,沒人指路,都不知道原來的鄰居住哪里。
搬離那天,她心中有說不清的割舍,看哪里,目光都黏糊糊地掛著絲。那老屋子有什么值得懷念的呢?想想也沒,就是住得久了,心里自然生出來依賴和留戀。再深想呢,就是那些說不清的復(fù)雜滋味了。仿佛老屋子破損的屋檐、狹小的院落、笨重的鐵門,這會兒全是捋不清的神秘牽扯,就連屋內(nèi)潮濕霉變的墻皮和老覺得落著灰的水泥地面,也成了放不下的心念。俗話說少不離家,老不動窩。她可倒好,不僅老來動窩,窩還被拆了。
她不喜歡住樓房。從心里不喜歡。那種套在大盒子里的一個個小盒子,怎么看都不像家,感覺像住在衣柜的抽屜里。有院有屋才是家。腳踩著地,抬頭能看見天,這日子,才過出家的踏實和暖味。
住樓房也不全無是處。有一樣讓她滿意,就是廁所。刮風(fēng)下雨,或是冬天雪后,再也不用匆匆忙忙提心吊膽地去公廁了。雨雪天去廁所,她最擔(dān)心。越是擔(dān)心,這腳下越滑,總覺著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暗處搡扯人。四道街的樓老太太,那么壯實的身板,就因為去廁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半年,等胯骨的傷養(yǎng)好了,卻沒由頭地添下許多病,秋涼沒幾天,人就沒了。
住進(jìn)樓房,家里有廁所,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這事了。可即便這樣,有時尿急,還會尿褲子。人老了,兜不住氣,稍慢點就濕褲襠。想起這事,就讓她敗興、喪氣,也愈發(fā)覺得越老越?jīng)]用。可越覺著沒用,就越是犟著心氣活,沒道理地想活個大歲數(shù)。那勁頭,像是還能活出點奇跡來。
2
余三嫚住進(jìn)了新房子,牛小腳卻沒能住上。
這個婆娘,滿嘴跑火車,嘴沒把門,盡愛說些砸鍋底的話。搬家那天,她倆在街道上一邊閑聊,一邊看著孩子們收拾忙活。車裝好了,臨走時牛小腳拉著她的手,扭頭看看前后街上忙碌的人,撩一下眉毛說,老嫂子,這條街上的人,能搬出去,不一定能住得回來啊。
她“呸呸”兩聲,罵她說話晦氣,不招人喜。
被她罵了,牛小腳也不急,還樂。又搖一下她的手,挑著眼皮說,余姐,我這叫實話實說。
她拍一下牛小腳的手背,兩人都笑了。
恰巧走到她們身邊的亞斌接話說,牛嬸是個樂天派,就沖這,也能住上新房子。
車開過胡同口,她在反光鏡里還看見牛小腳臉上浮著笑。
兒子說牛小腳是個樂天派,余三嫚在心里偷樂。這婆娘,年輕時褲腰松,見到男人不用解,自己往下溜。水性的,整個工人村出名。就是老了,這梳洗打扮仍有股子歇不下的狐媚勁兒。
閨女亞風(fēng)說,小時候,街道里的女孩子都覺著牛嬸走路好看,可羨慕了。碰到牛嬸,看她在前邊走,她們就一招一式地跟在后面學(xué)??蔁o論怎么學(xué),都走不出牛嬸的風(fēng)韻來。
這怎么能學(xué)得來呢?她想,有些東西是天生的。牛小腳水性,她男人風(fēng)流,這兩口子簡直是天造地就的一對兒。年輕時,兩人你盯我,我逮你,折騰來折騰去地不消停,像對活寶。工人村若有陣子不傳他倆的風(fēng)流韻事,連空氣都是悶的??蓚鬟^一陣子,人們又覺得沒趣。那點事,沒多大嚼頭。大家都認(rèn)為這兩口子過不長久,可他們竟也磕絆著過來了。
老孫婆最恨牛小腳的風(fēng)騷。說她的肚皮像打谷場,那些男人就像著了魔的碾子,在她肚皮上軋來滾去地犯賤。她呸口唾沫說,叉腿撅腚那點事,能鼓搗出啥花樣來?說歸說,罵歸罵,可她在心里非常感激牛小腳。老孫婆長得像個肉坨,家里孩子多,人又手笨,會裁縫的牛小腳沒少幫她,常常都大年二十九了,還趴在縫紉機(jī)上給她家孩子趕衣褲。這次棚改,老孫婆的大女兒堅持讓老太太搬到省城去住。臨走時,老孫婆拉著她倆的手說,這一走,再見面,恐怕得到下輩子了。她的話,把她倆說得心酸眼澀,差點落了淚。
牛小腳曾私下對她說,她喜歡和男人在一起。啥也不圖。說白了,有時她連個快活也撈不來。她心軟,軟得像心里長毛。她寬衣解帶,委身迎合,就是杠不過自己的心軟。她也想過,自己這心咋就硬不起來呢。偶爾,她也想強(qiáng)裝一回,硬下心腸,可等到臨場,被男人箍住腰,嘴唇舌頭又是舔,又是咬,摸上身的手又是揉,又是搓的,她那強(qiáng)裝起來的堅硬,瞬間就稀里嘩啦地攤成了水。
牛小腳的話,她才不信。人們都傳,能摸她那對兒桃花奶的人,全是礦上有頭臉的人。她在澡堂里,見過牛小腳的奶。那兩坨子肉,粉鮮挺拓,潤白滑膩,都奶過四個孩子了,仍不垂不掉,又鼓又翹得撩人。
她家男人說,他們單位的頭,跟牛小腳就有一腿。那人姓許,來她家喝過酒。方正臉,人高馬大的,笑起來,略顯女相,怎么看,都像個周正人。還有秦大鼻子,人剛調(diào)到謝莊,就被牛小腳迷住了。那時他還是個工程師,剛平反沒多久。等當(dāng)上礦長,身邊的女人像蛆一樣多了起來,仍斷不了跟牛小腳的來往。聽牛小腳說,他頭回趴進(jìn)她的奶窩子,像餓壞的小狗,嘴嘬巴半天也沒抬頭。等嘬完了,手指捻著她的奶頭竟搖頭晃腦吟起了詩。那詩句繞嘴,她沒記住。等又貪婪地嘬過一陣,他抬眼看下牛小腳,竟把臉一埋,扎進(jìn)她的乳溝哭了。那大鼻子,一抽一抽的,頂戳得她心窩子又疼又癢。
她聽男人說,這秦大鼻子雖說長相一般,可工作有魄力,尤其是口才沒人能比。開大會講話他從不看稿,張嘴就來,講一個多小時聽不到一句重復(fù)的話。他還會掌控效果。有時講著講著,他會突然停下來那么幾秒鐘。在這幾秒鐘內(nèi),坐滿一千多號人的工人俱樂部,鴉雀無聲。等他的聲音再經(jīng)過擴(kuò)音器放大后又回蕩在俱樂部空闊的頂棚間,底下聽會的人才回過神來。不一會兒,就聽見一陣暴雨般的掌聲。給上級匯報工作,他把匯報材料往桌上一撂,一眼不看,匯報內(nèi)容和數(shù)據(jù)絲毫不差。
男人有能耐,有本事,又能咋樣?她想。還不是到了女人肚臍眼兒下就迷路。男女那點事,一出一入看著簡單,其實就像口深不見底的井,里面藏的全是些猜不出也猜不透的謎。人世間的謎。
牛小腳兩口子鬧騰大半輩子,到老了,竟誰也離不開誰。出門,上街,兩人手挽手,你牽我拽,形影不離。誰都說他們是在作??赡菢幼?,誰看見又都心饞眼饞。一件事,能作出彩,作得離奇,也蠻不簡單的。換別人,怎么作也作不出景來。
可惜啊,牛小腳沒能活過那年冬天?;钸^冬天,新房子就分下來了。聽人說,回遷那天,在新居的樓道口,牛小腳男人抱著她的照片,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她的名字:慧云!慧云……咱回新家了。
街坊鄰居,看到這場景沒一個眼不進(jìn)水,濕嗒嗒的。過后,人們又都糟貶這老東西是在作猴兒戲。不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唱,事能做到這份上,在街坊眼里也算是盡到了兩口子的情分。等到秋天,人們見牛小腳男人又領(lǐng)著新人上街,出入新家,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這年頭,人們也見怪不怪了。
那天亞斌從單位回來,說要去醫(yī)院看牛嬸,問她去不去。她聽說這死老婆子病了。開始以為沒啥大事,后來聽說是惡病,癌,她這心就無由地沉重起來。等亞斌說要去探視,她心里猛然就塞滿慌落和不安。她真想去看看牛小腳??蛇t疑半天卻對兒子說,我不去了,見到你牛嬸,代我問個好,讓她好好養(yǎng)病。
她怕天冷。走在街上,風(fēng)纏著身子,有種走骨頭縫的刺涼。再說,這個冬天太冷了,冷得一直讓她感到不祥。其實,她不想去還有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她怕。沒來頭地怕。她怕看見牛小腳??匆娝稍诓〈采?,就像看見自己散了魂的影子附在她身上。再說,她也不知道瞧見牛婆子后該說點啥。以前做鄰居,見面斗嘴閑扯,消磨時間。這會兒,牛婆子前腳踩在閻王殿門里,后腳跟在門外,真不知該咋勸解。那種口是心非的安慰話說了她自己都不信。見面就哭,那還不如不去。年歲越長,她越怕去醫(yī)院看病人,仿佛醫(yī)院的大門內(nèi)有魔障,人進(jìn)去就會迷路,出不來。可要是她感到身體哪兒不舒服,卻又緊催著兒女帶她到醫(yī)院去檢查。那情勢,像稍晚點兒就被耽擱了。她也說不清這是為何。真是怕嗎?人都老到墳頭前了,還有啥可怕的。真不知是心里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弦。別人都說,人老了,會越活越膽大。她可不是。她是越活膽越小。晚上家里沒人,她都不敢一個人孤著睡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亞斌從醫(yī)院回來告訴她,牛嬸說恐怕她住不上新房子了。她被自己說過的話咒了個準(zhǔn)。聽亞斌說完,她心里酸楚澀苦,默默難過許久。這個牛小腳,滿心歡喜盼著住進(jìn)新房子,可最終也沒遂了心愿。
人這一輩子,又有多少事能遂愿呢。
3
在外租房這兩年,工人村先后有二十多個老人去世,沒能回遷住進(jìn)新房子。余三嫚把這些人像放電影一樣在心里過了一遍。后街的邢家老兩口、劉老太太、段老頭,搬出去沒一年,就先后得病死掉了。兩個大名人李修年、謝望松,也沒了。動員拆遷時,就這倆老頭積極,這家那家發(fā)傳單、做工作,幫忙收拾搬東西。樓盤開工,又自薦到工地上當(dāng)義務(wù)巡樓工和質(zhì)檢員,定期向大家通報樓房施工進(jìn)度和質(zhì)量。到了,還就他倆死得早。李修年拆遷開始后,在九侯村租個閑院住進(jìn)去,冬天生煤球火取暖,中煤氣熏死了。謝望松死得更離奇。
李修年在謝莊是個人物。他喜歡集報,收藏。因為有這愛好,也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天南海北去過不少地方。他那點工資,也全糟蹋在這愛好上了。他顧家少,自然遭到老婆反對,慢慢地一家人都開始反對他,他在自個家里成為孤立分子、人民“公敵”。據(jù)說,他的集品中有不少珍品,報紙有延安時期的《新華日報》,有創(chuàng)刊最初的《人民日報》。最讓他驕傲的是,他有一張?zhí)K區(qū)時期的《紅星報》,是張絕品。這讓他在集報界小有名氣??伤掀挪毁I賬,兩口子為這爭斗一輩子。兩人鬧得最兇的一次,是大兒子結(jié)婚前一年。臨近年關(guān),李修年得到朋友消息,說湖南有個集友病危,要出售部分藏品,他聽后就準(zhǔn)備前往。老婆不同意。兒子過罷春節(jié)要結(jié)婚,家里一攤子事,哪能離人,何況,他想動用兒子結(jié)婚的錢。李修年堅持去。老婆堅決反對。兩人從早晨吵到下午,李修年再不能等,從老婆手中搶過存折就往外走,老婆死死抱住他不撒手,兩人廝打到院子里,三個兒子堵在院門口。李修年急眼了,一腳把老婆踹倒,沖著院門前的仨兒子怒吼,滾!女人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揮手喊道,給我打!打死這個老混蛋!
三個兒子撲上來,摁住李修年就是一頓臭揍。他老婆趁機(jī)搶下存折,回屋去了。進(jìn)屋前,她對仨兒子說,把這老東西扔大街上,他愛去哪兒去哪兒。
李修年湖南沒去成,還被老婆趕出家門。他每年都是在單位集體宿舍過的。三十晚上,他一個人喝著悶酒,越想越氣,氣到義憤難平,趁著酒意手書一副對聯(lián),貼在宿舍門口。聯(lián)句是:妻不賢心二分居,子不孝哥仨打爹。橫批是:這年難過。他這打油聯(lián)很快傳開,成為那年謝莊煤礦工人村街頭熱播的逸聞。
還有幾次,李修年兩口子已經(jīng)像模像樣地走到民政局門口了,可不知為何沒進(jìn)門。那門,誰都知道進(jìn)去再出來,夫妻就變路人。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在他辦退休那年,老婆捎帶著跟他辦了離婚。大家都納悶,這倆人,磕碰一輩子沒離,怎么老了老了反而離了。孩子們一邊倒地支持母親。說是離了,兩人還住一個院,但各起爐灶,各過各的。孩子們回來,也不跟他來往,躲著他。棚改前兩年,他老婆死了。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偶爾,大女兒回來看看他,三個兒子跟沒他這爹似的。
他自己倒也活得樂呵,像個老頑童,過著沒心沒肺的日子。棚改動遷,他的那些寶貝成了負(fù)擔(dān)。他心一橫,找到市博物館,把所有集品、藏品無償捐了。聽兒子亞斌說,李修年是個收藏雜家。報紙為主,舊書、舊幣、郵票、古玩、字畫,他都涉獵。捐贈這事讓他名噪一時。省里、市里、礦區(qū)的報紙、電視,都大篇幅進(jìn)行了報道,他到處亮相,弄得跟個名人差不多。為這事,他那小兒子是既恨又惱,放出話來,說這老東西,死了,他都不哭一嗓子、掉一滴眼淚。他聽人說,那一張《紅星報》,價格都炒到了十幾萬。老頭手里還有幾張整版的猴票,不少地方名人書畫。他那堆破爛玩意兒要都進(jìn)入市場,保守說,也值兩三百萬。
李修年不僅有集藏愛好,還是九侯王研究協(xié)會的秘書長。說是協(xié)會,其實也就十幾個人,清一色的退休老頭。最近幾年,余三嫚的兒子亞斌也迷上歷史,經(jīng)常混跡在一幫老頭中間。起先,她還納悶,跟幫土埋半截的老頭有啥好混的。這孩子,打小沒什么志向,貪玩好動。他喜歡踢足球,踢壞了無數(shù)雙鞋,球也踢破了有一筐,鄰居家的窗玻璃也被砸了個遍。高考時,他胡亂填寫幾個志愿,張榜后全無音訊,就上了礦務(wù)局技校。技校畢業(yè)回到謝莊,在井下當(dāng)絞車司機(jī)。余三嫚疼愛小兒子。她常想,女人生孩子時經(jīng)受多少痛苦,就有多少愛陪伴孩子成長。女兒亞鳳說她的心臟因過度疼愛亞斌已出現(xiàn)了軸向偏移。在亞斌之前,她還懷過一個孩子,但小產(chǎn)了?;蛟S是這個孩子的意外夭亡,讓她母愛泛濫。
家中客廳的書架,原沒幾本書,現(xiàn)在都擺滿了。亞斌常在下井時懷里揣著書,偷閑看。余三嫚聽人說,絞車司機(jī)是個技術(shù)活,責(zé)任大,稍不留神,便會出大事。那一年,他們的老鄉(xiāng)王憨的,就是在井下開絞車時睡著了,被罐車扣鐵帽子,砸死了。她叮囑亞斌,下井危險,工作時小心點,別分神。亞斌一臉輕松,告訴她現(xiàn)在井下和以前不一樣。他還給她解釋說,憨的叔開的是那種“小棒子”車(井下一種小型運輸絞車的俗稱),跟他開的絞車不是一種東西。拿車比,區(qū)別就像三馬子與奔馳。他開的這種大型絞車,全是自動化控制,過卷、過載、過流各種保護(hù)幾十種,閉著眼開也不會出事。何況,他工作時專心得很,從無雜念。亞斌還說,他工作的車房美觀整潔,一塵不染,有這么好的環(huán)境,不利用起來簡直浪費。兒子說工作環(huán)境好,她信。她在亞斌拿回家的一本企業(yè)宣傳畫冊上看到過。她還看見畫冊上的人,頭戴安全帽,臉干凈得像裝出來的一樣。她疑惑地拿著畫冊問兒媳婦小婕,這下井干活的人,臉都這么干凈?小婕說,亞斌他們這樣。小婕在礦燈房上班,對班了,發(fā)燈收燈,兩口子常碰面。
她撞見過下井剛上來的人。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會兒她剛跟著男人來到礦上,有一天,她閑著沒事,不知怎的就溜達(dá)到井口,正趕上一撥人從黑乎乎的井洞子中冒出來。她猛地撞見,竟像受到驚嚇呆住了。那是群什么人啊。衣服穿得破破爛爛,分不清顏色,臉上,黑黢黢地沾滿煤粉和污垢,眼向外鼓,白眼珠子嚇人,嘴唇泛著粉色,一口白牙,像嚼過生石灰,瞅著瘆得慌。他們穿著臟污的高筒膠靴,踩出“庫嚓庫嚓”的疲沓聲響從她身邊走過。他們經(jīng)過后,空氣中留下一陣混合了汗腥味的難聞氣味。
那些人走遠(yuǎn)了,她還站在原地愣神。
這時,從井洞子又涌出一撥人,像剛過去那群人的翻版。他們又“庫嚓庫嚓”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高筒膠靴的踩踏聲濺得她內(nèi)心生疼??粗麄儯裏o由想到自己的男人,瞬間像心里扎進(jìn)錐子。這扎疼感過去,她嗓子眼發(fā)緊,直想吐,便急忙轉(zhuǎn)身離開了。她邊走邊想,那幾百米深的地下,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呢?一群臉面干凈的人,下去干一班活,再上來怎么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她真想下井去看看。看看男人們干活的地方,看看她的男人干活的地方。在工人村,有女人下過井。那是街道組織家屬去參加高產(chǎn)。她沒下過。她還聽男人說,礦務(wù)局的汪村煤礦曾組建過一支女子采煤隊,在全國引起轟動,她們還受到過國務(wù)院副總理的接見。這是多么讓人驕傲的榮譽(yù)啊??傻人吹竭^下井上來的人是那種樣子,便無由地可憐起這些女人來了。她們得遭多大苦、受多大的罪啊。她曾對著鏡子,一邊看自己,一邊去想那些下井女人的臉,怎么想,都想不出一個完整的形象來。她就去過井口一次,以后再沒去過。男人也不讓她去,說井口那里來往都是罐車,危險。
4
關(guān)于九侯王,歷史上能查到的記載并不多。亞斌告訴她,他們查遍了典籍,也就找到兩段,都來自司馬遷的《史記》?!妒酚洝芳狻独ǖ刂尽份d:“相州滏陽縣西南五十里,有九侯城,蓋殷時九侯城也,也名鬼侯城?!眮啽笳f相州就是現(xiàn)在的安陽,滏陽縣就是磁縣,九侯城就建在緊挨著謝莊工人村的界城。那里有考古發(fā)現(xiàn)的王城遺址。起初,她聽亞斌說九侯王的事發(fā)生在3000多年前,以為離她遠(yuǎn)著呢,沒承想,這九侯王就曾活在離她這么近的地兒。另一則記載來自《史記·殷記》:“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喜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眮啽蟀丫藕钆墓适轮v完,又說,那個“醢”字,在古代是一種酷刑,意思是把人殺死后,再剁成肉醬。她聽罷嚇得一哆嗦。這個壞蛋紂王,真狠啊。他不僅害死九侯王的女兒,殺了九侯王,還把人家剁成肉醬。
亞斌還說,李修年租房租到界城,就是為了研究方便。他租住的小院,在村邊上緊靠著王城遺址。經(jīng)常有人來拜訪他,據(jù)說還有北京、石家莊的大學(xué)教授。他死前,正在寫一本書,是一本研究九侯王與磁山文化傳承關(guān)系的著作??烧l也沒看見遺稿。亞斌說,磁山文化也了不起,距今有8000多年的歷史,是華夏民族文明發(fā)源地之一??脊磐诰蜃C明,家雞和谷子最早出現(xiàn)在中國。她搞不懂,這雞和谷子,也非得研究出個來處。
磁山距離謝莊三十多公里。從邯鄲乘坐環(huán)行客車,就經(jīng)過它。環(huán)行客車從礦區(qū)進(jìn)入彭城,再向西,折彎向北,沿著鼓山西側(cè)一條狹長山地通道駛向西北,經(jīng)過義井、拔劍、姚莊、通二、無極幾個車站,便到達(dá)磁山站?;疖囋僖宦废蛭鳎^武安后,便駛向環(huán)行客車的終點涉縣。沿著鼓山一側(cè)的這條狹長通道,就是著名的太行八陘之一,滏口陘。它蜿蜒向西,進(jìn)入太行山腹地,連通山西。彭城車站,就建在它東出山地的滏口要沖上。從這里往東,穿過鼓山與神麋山夾峙的山口,便是望不到邊際的冀南平原。
她當(dāng)年來礦,就是在彭城車站下的車。
那時,男人指著暮色中一道蜿蜒橫斜向北綿延而去的高大山脊,對她說,這山,叫鼓山,山上開鑿著兩座石窟。丈夫指著遠(yuǎn)處一片柏樹林說,那露出塔尖的地方,是南響堂寺。沿著山脊向北,還有一座北響堂石窟,在半山腰上。那會兒她坐車坐得暈頭轉(zhuǎn)向,根本沒聽進(jìn)去男人說的話。這會兒她又恍恍惚惚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有陣子,工人村都傳棚改結(jié)束,要在九山水庫建公園,名字叫九侯濕地公園。大家一聽九侯這倆字,都蒙了。別看在謝莊生活了這么多年,可真知道九侯王是誰的人,沒幾個。
李修年死得寂寞孤憐。他死后三天才被發(fā)現(xiàn)。起初,到他的住所敲不開門,大家也沒在意,以為他又外出了。謝望松有事找他,打電話,一直通著,卻無人接聽。他感覺到不對,找人搬來梯子,叫亞斌下到院子里去看。在西屋床上,李修年人都涼透了。
謝望松把各路朋友召集來,料理后事。他又設(shè)法聯(lián)系老李的家人,電話一一打過去,就大女兒來了。李修年生前跟朋友們交代過,他死后一切從簡,尸體火化,骨灰撒在九侯濕地公園內(nèi)。他的喪葬金足夠處理后事,剩余捐了。謝望松和會友們商量,按老李交代的辦。至于費用,沒幾個錢,大家分?jǐn)偭恕T诠腔姨幚砩?,會友之間出現(xiàn)分歧。有人提出,九侯濕地公園是公共設(shè)施,撒個人骨灰不恰當(dāng),傳出去也遭人罵。最后大家決定,在九侯濕地公園山坡上的松林里,找棵樹,悄悄把他的骨灰埋了。
埋葬完李修年,謝望松感慨不已。人生在他的眼里,突然就像寫字出現(xiàn)敗筆一般,顯得無趣了。亞斌說,謝望松雖不喜歡李修年為人處世的做派,卻很欣賞他埋頭收藏的這份執(zhí)著。他告訴亞斌,當(dāng)年,李修年曾張嘴向他求書“敝珍齋”三個字,說是給藏室命名。他不僅欣然答應(yīng),還一時興起贈給李修年幾幅字。李修年也從自己的藏品中挑出兩幅字回贈給他。這一來二往,他們之間便生出格外的默契和交誼。后來聽說,為李修年的喪葬費,三個兒子鬧得撕破了臉。
李修年死后,亞斌也受了刺激,整天沒精打采的。這讓余三嫚想起王憨的出事后,她男人失魂落魄的樣子。這爺兒倆,不僅長得像,性格脾氣也像一個模子拓下來的。他男人和王憨的,在礦上是來往最多走得最近的老鄉(xiāng)。王憨的與男人一個公社,兩個村子一東一西,隔著三里地。王憨的這人,名字聽起來土得掉渣,卻是個靈巧人,做得一手好木工。他圓臉盤,鼻子略上翹,說話慢條斯理,風(fēng)趣逗人。有次在家里吃飯,提起老鄉(xiāng)關(guān)系,他說,嫂子,在礦上,我跟俺趙林哥最近。不光是土近,心也近。這么說吧,每天太陽是從俺哥家屋檐上升起來,又從俺家屋檐掉下去的。
剛來礦上,他們那個家哪像家啊。屋子里,空蕩蕩的就一張床,架在墻角的磚垛子上,還是一塊床板跟幾塊木板拼出來的;屋角戳著個四開門的舊柜子,醬色,不僅漆面污損,還少一條腿;再有就是幾個井下裝火藥的炮箱子。后來,男人攢下點木料,王憨的休班,幫忙打了個方桌,幾個小凳。再吃飯,他們就不用摞炮箱子了。之后,又慢慢打下木床、衣柜、三斗櫥桌和兩把椅子,家里來客人,也能像模像樣地坐坐。王憨的出事前,已答應(yīng)幫忙再打個寫字臺和酒柜,木料都看好備齊,結(jié)果撂半道上了。
那天,男人下班回家有點晚,她問忙啥去了,男人回一句沒忙啥,就悶著頭抽煙,不說話了。她以為男人單位或班上出了啥事,不順心,就沒再往下問。等到夜里,孩子都睡了,他才在床上告訴她,王憨的出事故死了。這話唬得她半天沒緩過神來。他簡單給她講了事故經(jīng)過,等說到王憨的被罐車扣了鐵帽子,砸死,她忽然覺著眼前一黑,像有扇窗關(guān)上了。被莫名的恐懼攫住的她,摟緊男人哭了。
那陣子,她明顯感覺男人話少了,煙抽得又兇又多。他閑了,或是休班,唯一的愛好就是轉(zhuǎn)山打兔子。王憨的沒少來家吃兔肉??蛇@會兒,別說出門打兔子,他槍都懶得摸,像是連看也都懶得看了。那桿像寶貝似的長管獵槍,可在家里閑掛了一陣子。
冬天的時候,夜里下了一場大雪,早晨等她把院子內(nèi)和門外的雪清掃干凈,回到屋里,看見男人坐在三斗廚桌邊仔細(xì)地擦槍管。大兒子亞東蹲在他身前看,邊看邊問。亞東想讓爹帶著他一塊去。男人不答話,只是耐心地擦槍。亞東磨過一陣子,看磨不出結(jié)果,就跑出門去玩雪了。她呢,趕忙走進(jìn)廚房,給男人烙了一張大餅,煮了倆雞蛋。傍晚時,男人回來了,從帆布兜內(nèi)倒出三只凍得硬邦邦的野兔子。
那段時間,她做夢常夢見王憨的。在夢里,他不是在院子里下鋸開料,就是躬腰繃腿欻欻地在板凳邊用力推刨子,要不便是一手釘錘,一手鑿子,坐在板凳上鑿榫合卯。不管干啥,嘴邊總粘著半截?zé)熅怼D前虢責(zé)熅?,怎么看,都像隨時會掉、會燒著嘴,可它就是掉不下來,也燒不著嘴,一直似懸似垂地吊在嘴角。他左耳朵上,老夾著一截醬紅色的寬鉛筆。院子里散著刨花的淡淡木香味。她看見自己的孩子圍著王憨的跑來跑去。王憨的忙里偷閑,不時逗弄他們一句,孩子們便用手里的木槍和木劍,瞄著他射擊揮砍。等他們再跑過來,手里木槍、木劍已換成了木船、木魚和木鳥。院子那么小,孩子們卻跑得飛快,無遮無攔,像光線里到處都是縫隙。他們跑著跑著,就長大了。長大的孩子變成魚,游進(jìn)了海里,變成鳥,飛到了天上。她昂起臉,目光也跟著孩子們游進(jìn)水中,又浮到天上。突然,那木鳥飛著飛著翅膀斷了。斷掉翅膀的木鳥快速翻滾著往下墜。啪的一聲,木鳥落地了。她喊叫著奔過去。等到近前,一看,跌落在地下的竟是王憨的。他臉朝下,四肢伸開趴著,腦袋邊洇著一攤血。她“啊”地大喊一聲,便醒了。被嚇醒后,她盯著屋頂飄忽的暗影,心撲騰撲騰地跳,一抓一揪地疼痛。
這王憨的,心細(xì)手巧,每次干完活,剩下的下腳料便給孩子們雕成玩具。亞斌到現(xiàn)在還收著他制作的一副魯班鎖,那是他的寶物。沒事了,就拿出來拆解,還教女兒玩。那副魯班鎖是全水曲柳硬木打的。隨便拎起兩塊拍一下,那脆響,像玻璃球跌在瓷碗里。時間久了,木面上都磨出了幽亮的包漿。
李修年死后沒多久,謝望松也死了。他死得離奇。竟是淹死在九山水庫里。剛進(jìn)臘月,他下午出門,天黑透了還沒回來。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jī)。家人找遍他可能去的地方,也沒尋著一點線索。家人不敢耽擱,就報了警。
一個星期后,在水庫北岸釣魚的人,看見對面遠(yuǎn)端的崖壁下漂著一坨東西,起先沒在意,等再看,覺著像個人。他滿心好奇地繞過去,走近一看,果然是個人。他丟掉嘴邊的煙頭,哆哆嗦嗦摸出手機(jī),撥打110報警。
警察來了,還帶著法醫(yī)。人撈上來,經(jīng)過辨認(rèn)確定是老謝。老謝家人要求警方立案偵查。礦區(qū)刑警隊的人經(jīng)過調(diào)查走訪,沒發(fā)現(xiàn)任何兇殺跡象。再者,老謝的尸體上也沒有明顯傷痕。警察懷疑是自殺??衫现x家人稱,死者生前健康樂觀,不可能會自殺。警察便推斷他可能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的。家人又反駁說,老謝水性很好,還是礦區(qū)冬泳協(xié)會的成員。警察建議家人給死者做尸檢,以便進(jìn)一步確定死因。孩子們同意,可老謝老婆不同意。老謝退休前是礦工會干部,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礦區(qū)書協(xié)副主席?;钪鴷r,是個體面又講究的人,死了怎能受開膛破肚之苦。她受不了。這事她想都不敢想,兒女最后只好妥協(xié)。在殯儀館冷凍箱里多躺了半個月的謝望松,被火化后,埋進(jìn)賀蘭山墓園。
5
余三嫚只數(shù)過上下兩道街,就有熟悉的人沒了七八個。這人一老,真是不經(jīng)折騰啊。想到這里,她心里全是疼痛和惋惜。惋惜之余,忽然又感到一種巨大的滿足。她還活著,活著住進(jìn)了新居。但她一直在懷疑一件事,這事她和兒子女兒也說過,拆掉一排排的平房,推平一個個像豆腐塊似的家院,到處都戳起樓房,這工人村還像村子嗎?她記得兒子和女兒都沒滿意地回答出她的這個問題。其實,這早已不是問題了。二十多年來,工人村已陸陸續(xù)續(xù)建起來幾十棟樓。不過,這樓是一點點高起來的。最早建起來的是單面小二樓,沒水房,沒廁所。后來又建了六棟三層高的樓房,樓內(nèi)有廚房,有廁所。再后來,便是四層、五層、六層的樓房。這樓房都建在外圍,把工人村十幾道街的平房牢牢箍住,從遠(yuǎn)處看,這些老舊平房就像陷在大鍋底里??梢补?,這樓房建得越多,越高,就越不夠住。棚改動員拆遷時,說工人村拆掉十幾道街的平房后,要再建二十多棟樓,而且一半都是帶電梯的小高層。那時,她和牛小腳、老孫婆閑扯,說這煤礦眼瞅著一年不如一年,工人村的年輕人都到大城市闖世界了,將來這樓建好后,有那么多人住嗎?老孫婆說,想不了那么遠(yuǎn),但咱肯定要回來住。牛小腳說,不怕你倆聽著喪氣,咱不光要回來住,最后就是死也得死這兒。
誰也不清楚一片煤礦家屬區(qū)為何就起個如此古怪的名字:工人村。在整個礦區(qū),大大小小的工人村建有十幾個,它們像影子一樣依附在一座座煤礦旁邊,聚集著來自天南海北的人。有人考證過,說這名字來自一部蘇聯(lián)電影??催^這部電影的人,不簡單,曾留學(xué)蘇聯(lián),他是參與峰峰煤礦早期建設(shè)的工程師。也有人說,工人村這名是從東北傳過來的。更有人說得直接,這沒什么復(fù)雜的,工人村,顧名思義,就是工人居住的村子。不管這名字如何得來,它像樹一樣在峰峰這片土地上扎根了,并慢慢長出樹一般的無形冠影,遮蔽著來到它身邊的人。
住在工人村里的人,是戶口本形式上的礦區(qū)人。周邊村子里的人,從沒把他們當(dāng)做過礦區(qū)人看待。在他們眼里,工人村一直是個怪胎。它有個像村子似的名,但住在里面的人,沒一個是下地干活伺候莊稼的農(nóng)民。他們這些吃商品糧的人,在那些艱難歲月,讓周圍村子里的人既羨慕,又嫉妒,還莫名地恨。說起工人村,余三嫚常在心里犯嘀咕,她總覺得自己人雖住在村里,可心總像在不知道的地方無依無靠地浮著漂著,沒有著落。偶爾恍惚,還會莫名聽到一個聲音問,你是這村的人嗎?那時她內(nèi)心便無由惆悵一番。她忽然想起兒子亞斌說過,李修年一直想死后葬回老家,他原籍山東德州,最終也沒遂了心愿。余三嫚聽人說,等棚改房蓋好,住戶回遷,原來的工人村身份也跟著發(fā)生變化,改稱社區(qū)。怎么可能呢?平房被推倒,在原來的地方挖下一座座深坑,像種樹一樣讓樓房一層層冒出來長高,然后工人村搖身一變就是社區(qū)。說起來多么簡單,像隨便丟掉或埋掉點什么。這事她想不通,也在心里結(jié)著疙瘩。她生活的大部分記憶,都留存在工人村中,那是像河流一般的歲月,它粘附在心中就無法分離,也難以摧毀。
穿過市場街口,余三嫚來到一條慢上坡的卵石小徑上,她的腳步慢下來,慢到小心。她一步壓著一步,把腳步走穩(wěn)。但那樣子總給人一種隨時會被什么絆倒的危險感。這是一個人衰老后明顯的遲緩步態(tài),她不放心地看著自己的腳,帶著仿佛要脫離她似的遲疑向前移動。她邁出的每一步,隨時都可能到達(dá)一個隱藏的人生終點,那是像光一閃就不見的東西。這東西,經(jīng)常會在她抬頭的瞬間,恍惚看到,又瞬間消失。這幾年也怪,她總是在抬頭的恍惚中猛然就看見點什么。那東西虛飄飄地影綽綽地在眼前懸浮晃動,像在招引她,又像是在呼喚。等她穩(wěn)住神,定眼看,眼前又什么也沒有了。起初,她覺著心疑,還有點怕,后來便習(xí)以為常。偶爾,她還會凝神盯著某個虛空處看上許久,那架勢,是鐵定心要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了??裳矍笆裁匆矝]有。要有,也只是風(fēng)一樣流蕩著的虛緲心緒。它們從看不見的縫隙滋生,又從看不見的縫隙消失。
余三嫚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了腳步。她在找自己的影子。自己咋沒了影子?她被這個發(fā)現(xiàn)嚇著了。這么亮光的太陽,這么晴的天,自己咋會沒影子呢。短暫的一驚后,她明白了。自己還在樓影里呢。樓影遮住了陽光。沒有光,人哪里會有影子。她就是走完這條卵石鋪的小徑,也走不出樓影。樓建得太高了,高得她都不敢仰起脖子看。她覺得只要自己抬頭仰望,那高聳的樓體,就會順著她的目光傾斜,倒伏,壓過來,掩埋住她。這會兒,她就埋在它斜長的影子里。她抬頭向前看看,要想看到自己的影子,得等到走上那條彩色水泥地磚鋪的便道。走到那里,才可走出陰長的樓影。而踏上便道,沒多遠(yuǎn),也就走到小廣場上了。
她內(nèi)心忽然生出一種漫長感,仿佛腳下的路一時遠(yuǎn)得沒了盡頭。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了。余三嫚的影子。那個一直跟隨她多年的影子,又接到身上,回來了。她專門停下來,看自己倒向一側(cè)的影子。它與巨大的樓影相比顯得那么小,它就緊貼在樓影一側(cè),稍一晃動,就會被樓影重新吞沒。她帶著終于擺脫掉點什么的輕松,還有像戰(zhàn)勝了點什么的驕傲,向前走去。她看見自己的影子比她先到廣場一步。那影子,斜著折疊一般印在廣場的麻灰色地磚上,它搖晃著爬上兩個臺階,再向前,折過一道彎后,就戳進(jìn)了小廣場,然后,它穩(wěn)穩(wěn)移動,漸漸融進(jìn)一棵柳樹搖動的影子里。四月里,柳樹剛長滿新葉,泛著油潤的綠意。枝條的影子垂下來,被風(fēng)搖得散碎、婀娜。她扎進(jìn)去的影子,是結(jié)實的。她放下手里的塑料凳,安然地坐在凳子上。她坐穩(wěn)了,挺直腰,左右扭轉(zhuǎn)脖頸,把目光拋向身邊的不同方向。她來早了。其他老太婆,一個還沒露頭。
午后的風(fēng),暖暖吹拂著。柳樹的枝條搖擺,它的影子像水的波紋起伏蕩漾。風(fēng),忽地快疾起來,樹的枝條也跟著凌厲。她安坐的影子,一會兒被它恣意地覆蓋,一會兒又顯露出來。這意興像是捉迷藏。她來了興趣,就把目光盯在影子上看。柳樹的影子是晃動的,她的影子扎住,一動不動。這樣專注地看了一會兒,它們又像都在搖晃。風(fēng)再緩下來時,她默默地笑了。風(fēng)再迅疾起來,她的眼神更專注了,那神情像個孩子。
就在余三嫚被自己和樹的影子糾纏住的時候,老葉家悄悄來到了她的身邊。她是從她左邊的方向過來的。這老葉家,有個外號叫小鋼炮。她也不知道人們怎么給她起這么個外號,是說她身子骨結(jié)實,走路噔噔的,還是說她說話嗓門亮呢?平房沒拆時,老葉家住十一道街,這會兒跟她前后樓。她也是走了很久,才從壓住她的樓影中掙脫出來。她背著一把可以折疊的帆布小凳,到跟前,她把它展開,挨著她坐下。小廣場上的柳樹下又多出來一個人影。
你早出來了?老葉家問。
嗯。她想都沒想地答道。
你嗯啥?老葉家像是不滿意她這樣敷衍地回答。
她瞄一眼她,不說嗯,我說啥?
她看到老葉家笑了。笑過的她說,你這老太婆,也是個怪焉貨。說罷,她又笑了。
余三嫚也笑了。她們都笑了。
笑完,她們又不說話了,用手輕輕捏拿著胳膊或是撫拍腿。過一會兒,她們繼續(xù)小聲說話,還是那種有一句沒一句的話。不說吧,閑著淡味,說吧,嘴里冒出來的都是些沒鹽沒醋的話。人老了,說話也變得寡滋寡味??蛇@寡味的話不說,更覺著心里悶,憋堵。
余三嫚抬頭看一眼天空,忽然就想到樓下老隋家的母親,那老太太,人已九十五歲了,腰不彎,腿不顫,眼不花,就是耳背。你湊到她耳朵邊喊,她也聽不清你說的個啥。她每年冬天來,立夏前走,在閨女家住冬。旁邊單元也有個這樣住冬的扈老太太,兩人年齡相仿,身體差不多,也耳背,比她還嚴(yán)重。這倆老太太都有一個習(xí)慣,曬晌。每天午飯后,余三嫚都能從陽臺的窗戶看見她們。兩老太太,一人屁股底下墊著塊厚泡沫板,懷里抱拄著拐棍,坐在花壇邊的池沿上,邊曬太陽,邊聊天,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得特起勁。起先她還納悶,不知道這倆老太太心里有多少話,聊得這么開心。等她想起這倆人都聾得聽不見聲響,卻聊得那么起心歡暢,便莫名在心里涌起一陣悲酸苦澀,接著心底又冒出說不清是欣慰還是憐憫的混雜感受。過后,她想明白了。這倆老太太,怎么聊,聊什么,都已不重要了?;畹剿齻冞@個歲數(shù),坐一塊,只要張嘴說話,不用聽見,她們已看懂對方說的是什么了。她們漫長的人生已經(jīng)讓她們獲得知曉一切的智慧。想到這里,她扭頭看一眼身邊的老葉家,正巧,她的目光也瞟過來。她們的目光短暫地碰到了一起,一碰過后,又分開。但就這短暫一碰,她們便讀懂彼此臉上的表情和內(nèi)容??催^這一眼,她心里瞬間掠過一絲茫然。這臉上哪還有什么表情、內(nèi)容,全是扎眼刺心的衰老。她微微仰起頭,把目光拋向遠(yuǎn)處。遠(yuǎn)處又能有什么呢?在她眼里,遠(yuǎn)處全是一些沒著沒落的東西。
柳樹的枝條還在風(fēng)中不疾不徐地?fù)u晃著,它的影子繼續(xù)覆蓋或是躲閃著她們的影子。
6
徐大奶撇著八字步走來了。老郝家跟在她身后。樓影里還有人在向著小廣場移動。慢慢地,她們一個個走出沉重歪斜的樓影,從不同方向聚到廣場上。彼此打過招呼后,她們坐成了一排,八個或九個,有時十個,最多時還會再多兩個。她拿眼看一遍,老靳家今天仍沒來。她昨天就沒出來,說是感冒咳嗽,住院輸液了。她想問問和老靳家一個樓口的鄰居老郝家,她的病好點了沒。但她忍住了,人家都不問,就自己多嘴多事。
這老靳家也是苦命人。那年,井下發(fā)生一起大事故,一次死了六個人。事故就發(fā)生在老靳的班。當(dāng)班,掘進(jìn)頭上放完二茬炮,一直進(jìn)不來罐,班長讓老靳出去催。他離開掘進(jìn)頭,沒走出五十米,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滾雷般的轟響,接著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流裹著粉塵把他吹倒了。巷道里一派混沌,什么也看不見。等他爬起來,便想,壞了,一定是前頭出事了。他趕緊往回跑,等來到近前,燈照過去,一看,剛才還在干活的六個人,人影都不見了。他們?nèi)宦駢涸谒矫奥浜蟮捻氖隆K?dāng)時就嚇尿了褲子。等回過神,便連滾帶爬地往外跑,跑到把鉤洞,抓起電話向上報告。調(diào)度室值班坐臺的人,聽他連呼帶喊嚷嚷半天才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救護(hù)大隊的人趕到現(xiàn)場,被埋壓的人一個個刨出來,全死了。出事后有很長一段日子,整個工人村像淹在苦水缸里。
人們都說,這老靳真是命大。那可是前后就差一兩分鐘的事。這一兩分鐘,隔開的是生與死的陰陽兩界。他活下來了,那六個人都丟掉真身做了鬼。咋就這么巧。巧得毫無道理,也沒理可講。出事故的掘進(jìn)頭封閉過一陣子后,又開工了。設(shè)計好的工程,不能停。這跟打仗一個道理,明知有危險,會死人,號聲一響,也得往前沖。再說俗點,人總不能因怕噎著,就不吃飯了。開工前的準(zhǔn)備會上,新調(diào)過來的班長老紀(jì)給區(qū)里建議,下井時給他六瓶酒,他要在開工前祭拜一下。這既是告慰亡魂,也讓后繼者心安。區(qū)里破天荒地答應(yīng)了,還是邯鄲大曲。那會兒這酒可是好酒。聽說這酒是前區(qū)長老姚自己掏腰包買的。出事后,他被擼了職,降職到后勤科養(yǎng)老去了。區(qū)里研究復(fù)工,他聽到消息主動找來說,這酒他來辦。出這么大事,死這么多人,他有愧。據(jù)傳開工前,井下其他區(qū)隊人員路過這個作業(yè)地區(qū),都會主動放慢腳步,輕輕走過,那樣子像怕驚動了什么。有個送班中餐的工人,他是單崗,天天經(jīng)過巷道口,都跟飛一樣掠過,生怕稍一遲緩就被什么絆住腳步。有一天,他壯著膽走到柵欄前,嘴里念念有詞往柵欄內(nèi)放下幾個饅頭,然后扭身就走。過了兩天,他又壯著膽再去放饅頭時,發(fā)現(xiàn)之前放過的饅頭不見了,他登時頭皮麻炸,丟下饅頭跑了。升井后他立馬告假休了一個星期。
出事后,老靳被調(diào)到別的班組,可沒過多久,他像被抽了筋骨,人變得無精打采,后來又變得神神道道,跟中魔似的。起初,人們以為他是受到過度驚嚇,腦子出了問題,緩緩勁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但半年時間過去,他不僅沒好,還添了新毛病,打人。他倒也不打外人,專打自己女人。老靳家每天出門,臉上不是青一塊紫一塊,就是胳膊腫著腿瘸著上街。起初她還遮擋,覺著羞辱,后來便不遮不掩地穿街走巷了。有時被老靳打急了,她就罵,當(dāng)初也該把你個龜孫砸死在井下。聽她這樣罵,老靳打得更兇。有時打著打著,他便忽地停住,仿佛突然間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他雙手捂住臉,轉(zhuǎn)身就往墻角的桌子下鉆,屁股一拱一拱的,邊鉆,邊嗷嗷地哭叫:放了我。放了我……礦上見老靳越鬧越厲害,經(jīng)過與家屬協(xié)商,把他送進(jìn)河南新鄉(xiāng)的精神病院。半年后,精神病院致電礦上,讓去接人。經(jīng)過治療,老靳看著像個正常人了,可仔細(xì)觀察,還是能看出和正常人的區(qū)別。他不怎么說話了。在街上,熟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會,也看不出他有想理會人和事的熱情。偶爾,臉上還掛著一副呆苶蠢笨的傻相,見誰都點頭癡癡地憨笑,那樣子像犯了錯在討好整個世界。一年冬天,他獨個在工人村北一個廢棄的蓄水池邊溜達(dá),竟掉水池里淹死了。那池子里的水,滿打滿算也只淹到膝蓋,可就這點水,把個身高一米七幾的人給淹死了。人們都說他死得離譜,奇怪,日焉,邪性。也有人說,是他那班死去的黑哥們,看他在人世孤單,活得可憐,便來把他收走了。這事,也已過去了十幾年。
這些老太太都散居在小廣場周圍的樓房里。住平房時,有的還是鄰居,不是鄰居的,在一個工人村住久了,也彼此知道。余三嫚的目光,懶懶地掃過她們一遍后,便暗自在心里笑了。笑罷,像有個人在她耳邊說:清一色的寡婦。這話,剛被她聽見,落音,她忽然就感覺自己身體里咯嘣咯嘣像炸了冰似的浮起一陣蓋過一陣的巨大聲響。這聲音分裂著,涌動著,漸漸匯聚起來,像冰排洶涌著擠在喉嚨里。眼看這聲音要迸發(fā)了,噴涌出來,她勉強(qiáng)忍住,才沒讓這聲音撞碎牙齒,撕開嘴唇發(fā)出聲響。她長舒一口氣,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她余三嫚,還有她們——她和她們的男人都死了。
她的男人,算下來去世已有十八九年了。那是個讓她想起來就疼痛的男人。他退休的第二年,體檢時查出患上肝癌,還是晚期。起初家里人想瞞住他。他竟心如明鏡般地覺察到了。沒等家人安慰,他自己解勸說,我這人命賤,沒福氣享受啊。這話讓她聽得心酸落淚。早年家里嘴多,日子緊巴,男人掙的那點工資不夠花,每月家里這花費,總?cè)眰€三塊五塊的撐不到下月發(fā)工資的日子。可一家人的吃喝不能等。她就前鄰后鄰琢磨著去借。那會兒誰家日子也不寬松,有時得串個三家五家才能借到錢。等錢攥到手里,她這懸著的心才有著落。男人發(fā)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還錢,一刻都不敢耽誤。碰巧那家人不在,她就在門前街口等著。等著人家出現(xiàn),把錢還上,還要多說兩遍感謝的話。張嘴借錢那個難受滋味她算是嘗夠了,可日子要過,又能咋辦。孩子一個個長大,參加工作,男人也退休了,家里的日子眼見著寬裕、旺火了點,他卻得病,挨蹭沒半年就撒手去了。這可真是個有罪受沒福享的苦人。
男人剛病那會兒,老孫婆和牛小腳沒少勸解她。這牛小腳還攛掇她去北響堂山的大佛洞燒香發(fā)愿,求神佛賜福保佑。她答應(yīng)陪她一塊去。這北響堂山,余三嫚去過。有兩次,她是跟人趕廟會。女兒結(jié)婚后,兩年多沒孩子。她聽人說到北響堂山娘娘崖下的彎柏前燒香許愿,就能拴一個童子回來。她半信半疑地去了。燒完香,磕過頭,許罷愿,她站起身來到崖洞外的彎柏旁,拉過一根柏枝拴廟里給的紅綢布。她把紅綢布繞著樹枝纏了三圈,系牢,接著又打一個活結(jié),扎緊。忽地,她耳邊竟隱隱響起一聲嬰兒的啼喚。那聲音,輕得像地面跌落一滴水滴,淡得像水里漂起的一點油花??伤齾s清晰地聽見了。神顯靈了。她激動得直打哆嗦,捏著樹枝的手好長時間才撒開??粗谏斤L(fēng)中飄舞搖曳的紅綢布條,她的心也跟著飄搖起來。
回到家,她便把這神奇的經(jīng)歷講給男人聽,男人不冷不熱地說她,迷信。就這倆字,比一盆水還冷,潑得她半天沒回過勁來。結(jié)果沒過仨月,女兒真的懷孕了。這時,她再給男人提起去娘娘崖拜神求子的事,男人對她說話的態(tài)度溫和許多。這可讓她得意了一陣子。等女兒生下外孫,剛過滿月,她就趕緊蒸好籃子,備足貢品,到北響堂山燒香還愿去了。她哪敢辜負(fù)神靈的恩典啊。
可這回,事關(guān)男人的命,她卻猶豫了。他得的是癌。是實病。神靈還會佑護(hù)她嗎?猶豫再三,她還是和牛小腳拜山敬神去了。在神佛前,她求了兩個愿。一個是讓男人多活兩年。若實現(xiàn)了,每到初一十五,她都要上山燒香磕頭,把山上所有的佛堂清掃一遍。另一個是,讓男人少受點罪。她聽人說,肝癌晚期的病人最后都是疼死的。這讓她不敢想,內(nèi)心無法承受。大香點燃。煙像云氣般在眼前浮升。她看一眼佛,把身子伏低長揖。又看一眼,再拜伏下去……拜完,她伏地長時間沒起。她在靜靜聆聽。這次,她什么也沒聽見。她無聲地哭了。
男人最后死得很平靜。
事后,她覺得他得到了神佛的庇佑。她也得到了。
7
在這群寡婦中,就馮老巧守寡時間短。她男人老栗,三年前死的。老栗沒下過井,一直坐機(jī)關(guān),當(dāng)干部,活得滋潤。死前那年,他在街上讓車給撞了,要不被撞,沒準(zhǔn)能活到一百歲。老栗活著時,八十多歲的人,說起話來腔足,嗓亮,跟小青年似的,走路也不帶老相,特別是那一口整齊的牙,讓人羨慕??杀卉囈蛔?,受到驚嚇,這身體眼瞅著敗落,沒幾個月就像霜打的果子落地了。
眼前這些女人,有守寡二十多年的,也有三十多年的。徐大奶守寡時間最長,四十多年了。她男人是在井下出事故砸死的。聽人說,徐大奶的男人死得慘,頭都給砸扁了。他要是不死,就提拔當(dāng)?shù)V長了。名單申請都已上報,組織上也考察過了,就等任命的紅頭文件。但他命淺福薄,沒等到。出事那天本來沒他的班,頭天下午,單位一個副區(qū)長說家里有急事,明天不能跟早班,想找人換班。正好被他碰見。他說,別找人了,我替你。他出事后,別人私下議論,他這哪是替班,是替死。那天,他有半班時間,是在煤倉盯著放煤和罐車運輸。這是影響工作面出煤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梗阻,會造成整個出煤系統(tǒng)運行癱瘓。大巷煤倉基本放空,他才放心離開。等他沿著溜子道來到工作面,各個號段已出完煤,正在清理活煤,打點柱(金屬支架的俗稱),放頂(井下正常作業(yè)循環(huán)中的勞動工序)。經(jīng)過中間號段,正在放頂?shù)墓と烁杏X頂板壓力大,試過幾次,猶豫著不敢掄錘磕倒坷垃幫(采空區(qū)的俗稱)僅剩的一根點柱——他擔(dān)心冒頂,想擺個木垛做好防護(hù)后再處理剩下的這根點柱。他來到跟前,問明情況,開玩笑似的罵道,膽小鬼。還抬腳踢了那人屁股一下。他讓其他人都閃遠(yuǎn)點。他在安全帽上卡好礦燈,觀察一下周圍情況,抓起長柄大錘,探身,照準(zhǔn)柱鎖,掄起就是一錘?!芭椤钡囊宦曊痦?,點柱倒地。可就在這時,工作面也轟隆一聲發(fā)生冒頂。他瞬間被冒落的砟石埋住。等礦山救護(hù)大隊的人趕到,把他刨出來,人已死了。
早先,煤礦井下安全環(huán)境差,裝備、管理也落后,井下三天兩頭出事。聽到救護(hù)車的笛子響,整個工人村便懸了起來,在這尖厲不祥的聲波里顫悠、抖動。救護(hù)車遠(yuǎn)遠(yuǎn)地怪叫著來了。不一會兒工夫,大街上就站滿表情張皇的人。救護(hù)車呼嘯著穿街而去,看不見了,大家仍探著頭在觀望,邊議論,邊仔細(xì)聽救護(hù)車行駛的方向。救護(hù)車如果順著村西的岔道左拐,奔向南邊,那是開往了牛家洼礦。要是不拐彎,直著往西,就是奔向了謝莊礦。瞅見救護(hù)車奔向直道,這一村人的心便被揪了起來,誰知道這回又是哪家男人在井下出事了呢。
徐大奶男人出事那天,正是中午。家家都在做飯。徐大奶在廚房里烙餅,她最小的兒子在院子里拉屎。拉完屎后,他一個勁地喊娘。徐大奶這一張餅正烙到半截,騰不出手。那孩子就號,徐大奶一邊在廚房里烙餅,一邊喊別的孩子。孩子都跑到街上去玩兒了。她喊不應(yīng),就扯開嗓子罵這哭號的孩子。等她把餅烙好了,孩子也不哭了。她給孩子擦完腚,鏟了屎,就站到門口喊其他孩子。這會兒,她看到老邢家從街口回來,就問出啥事了。老邢家說,你沒聽見救護(hù)車響?她說,沒聽見。老邢家說,救護(hù)車往咱礦方向去了。聽老邢家這樣說,她的心無由地咯噔一下。她跟著老邢家穿過一條胡同,再大聲喊,孩子們一個個應(yīng)著她的喊聲,從胡同里鉆出來?;氐郊?,她剛把孩子攏到飯桌上,礦上報信的人就進(jìn)門了。
男人出殯那天,徐大奶哭得像個瘋子。后來,人又像傻了。等從墳地回來,人虛脫得又癡又呆。別人跟她說話,她愣怔半天才想起來回話,這回過來的話還不搭茬。徐大奶守寡守了四十多年,今年,她抱上重孫子,當(dāng)上了祖奶。余三嫚瞟一眼,看見徐大奶就隔著兩人坐在她右邊。她坨大,高出別人多半頭。這徐大奶,老了,老了,竟活出一副菩薩相,看什么都慈眉善目的,就連說話聲,也帶著一股仙味兒的虛飄。剛死了男人那會兒,她過得是啥日子。她自己說,那日子,在咸菜里能吃出淚味。怎么想,都覺得這人世像個無法愈合的傷口,你一直涂藥,它一直潰瘍。男人死那年,徐大奶還不到四十歲,挨尖留下五個孩子,仨閨女、倆兒子。大家都以為她會再嫁,但誰也沒想到她竟熬過來了。熬是啥滋味。這個誰經(jīng)受誰知道。那時,工人村都傳她的閑話,說她家沒門檻,誰都能進(jìn)。她呢,像啥也沒聽見,啥也不知道,悶頭帶著五個孩子過日子。在那年月,一個女人拖著五個孩子,這日子該有多苦、多難、多熬心。但再難過的日子,也得過。睜開眼是一天,太陽不落山,這一天就沒過完。等太陽又爬上山,這新一天便又蒸煮似的開始了。沒人知道,在這新一天里,有多少舊日子的隔夜苦,又有多少新日子的難過愁。這日子一天接連一天地過去又來,來過又去,總也過不完,仿佛永遠(yuǎn)沒有盡頭。過著,過著,這日子就腳趕腳地塞滿心里,爬上額頭,堆起歲月或是愁苦或是歡愉的紋絡(luò)與溝壑,讓人老了。可若回頭望,這一切又像一夜之間的事。想想,就如被人推了一把。這一把,讓人經(jīng)歷了人世間的所有反轉(zhuǎn)與起伏。
她們聚在一起,自己也總結(jié)過,下一輩子煤窯的男人都活不了大歲數(shù)。特別是像她們的男人,在井下一線出苦力,該趕上的艱難歲月全沒漏下,更難活出大歲數(shù)。
余三嫚年輕時曾問過自己男人,井下是個啥樣子?他回答得可干脆,啥樣子,你個女人家不下井,就是告訴了你,你也想不出來。她不死心,仍追著問男人,井下咋個危險?真像傳得那么玄乎?男人仍回答得干脆,咋個危險?你不經(jīng)歷,不在現(xiàn)場咋能知道。然后,男人寬慰她說,你呀,就別操這份閑心了,也別聽人瞎白話。干煤礦的人多了,死的,傷的,又有幾個?我不也是見天囫圇著下去,又囫圇著回到家里?她聽別人說,男人在井下干活是把好手,就是脾氣犟。他看不準(zhǔn)的活,絕不貿(mào)然干。覺得危險,就停。他拿不準(zhǔn)的事,就是天王老子催,他也不會搭理。
男人的話,讓她心里感到平靜。她想,這也是老天爺恩典成全。男人下井幾十年,別說大事,連磕手碰腳的小事出得都少。這讓她莫名感到安慰慶幸。嫁給他之前,她在村里聽人傳,說下井的男人沒文化,人不僅粗野、魯鈍,還都命拴在褲腰上,有今天沒明天。更邪乎的是,她聽人說,下井男人那尿尿的家伙流出來的東西都是黑的。這還真讓她猶豫過,怕過??膳職w怕,猶豫歸猶豫,等聽說自己跟了他將來能吃商品糧,她就又動心了。窩在農(nóng)村,嫁人,一輩子過的也是苦日子,還不如賭一把。等結(jié)了婚,入了洞房,鉆了被窩,兩人剝繭扒皮似的裸身以對,做過了,再想之前聽過的話,她心里偷樂。男人做起事來蠻溫柔的,也挺疼惜她。有幾次,扯到男人命根的事,她忍不住想問,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咋問?問啥?一切她自己都看了,經(jīng)歷了,還有什么好問的。
人和人在一起,就是緣分。自己跟他,難道不是緣分嗎?之前,在村里當(dāng)姑娘,也相過幾家男子。怎么說呢,相親嘛,也沒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就是提提,見個面,等過后媒人來問,她只隨口說,還想等等,就這么一句便應(yīng)付過去了。母親也沒催過她,只是笑話自家女兒沒主意??膳c這男人,媒人登門提親,她答應(yīng)見面,見了面,沒磕絆就應(yīng)下了親事。不僅答應(yīng),還在他休探親假短短的十幾天里,把結(jié)婚證也領(lǐng)了。這說起來有點兒像做夢。男人家的村子大柳鋪,與她的村子韋家營隔著八里地。她有個表姐嫁到了大柳鋪。那會兒,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迷了哪門心竅,鐵下心要離開農(nóng)村。等來年四月他再回來,他們辦了喜事,簡單收拾行裝,她便跟他去往遠(yuǎn)方的煤礦了。那里可是她想象了無數(shù)次,也沒想出過是什么樣子的陌生地方。在那里,有她向往的新生活,也有她想不到的一切艱難。從此,她就遠(yuǎn)離家鄉(xiāng),遠(yuǎn)離親人了。
很多年后,余三嫚想,她能這么痛快地應(yīng)下婚事,嫁人,與當(dāng)年麥?zhǔn)涨暗哪菆龌鹩嘘P(guān)嗎?那可是把全村人的心都燒涼燒荒的一場大火??!那年入夏,地里麥子黃了。從田野刮進(jìn)村街家院的風(fēng),都浮著麥香。老話說麥?zhǔn)煲簧?。時令不等人,各家都在收拾推車,磨鐮,就等著下地開割。那晚,她從前院一個姐妹家串門回來,剛在飯桌前坐穩(wěn),就聽見大隊部的鐵鐘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響,那聲音又急又亂。爹撂下筷子,說準(zhǔn)是出事了。人們都跑出家門。街上有人大喊,村北麥地著火了?;馃税雮€天,猩紅猩紅的。大家急忙回家拿上扁擔(dān)、水桶和臉盆,就往村北跑。但已經(jīng)晚了。那天刮著西南風(fēng)。人趕到火場,火勢已無法控制。隔著十幾米,火焰烤得人臉生疼,更別說靠近了。那火苗像一條長龍,肆虐著舔過麥地。風(fēng)旋回來,又旋過去,猛地一聲轟響,便騰起一片爆燃的火團(tuán)。那火的焰頭躥起來,比樹還高。再向前一躥,就引燃一大片麥地。火焰在這邊剛落,那邊又起。麥粒噼啪噼啪的密集炸裂聲,像人們的心在暗中開裂。眼瞅著火沒救了,有人捂著臉,蹲下,痛哭起來。大火燒到村東的渠堤邊,翻騰幾下,熄滅了。
8
剛到礦上,余三嫚還不適應(yīng)。男人上班走后,那個一間宿舍的家,空了。守著它,她的心也是空的,比家還空。她輕輕走到門口,拉開門,朝外看看,又關(guān)上,然后,她回到床邊坐下。馬蹄表在窗臺上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跳針聲。她得走出屋。走出屋就是走進(jìn)了新生活。八點半,她拎起暖瓶,出門了。按著男人領(lǐng)她走過的路,她到茶爐房打回來熱水。這讓她受到鼓舞。她再次出門,已經(jīng)是走到大街上了。那道街很短,由西向東排列著百貨店、副食品店、糧店、菜店、肉店。再往東,是理發(fā)店和郵政所。百貨店最大,五間門面。肉店最小,只一間。她想起老家公社所在的寺莊,主街上的國營店鋪也是這樣排列。她把所有門店都轉(zhuǎn)了個遍,反正她有閑得不知如何打發(fā)的時間。那會兒工人村也小,才五道街,每道街六七排平房。他們住的房子,是一排才騰出不久的職工宿舍。住進(jìn)來的人家,孩子多的給兩間,沒孩子的或一個孩子的,分給一間。慢慢地,她跟鄰居就熟了。有了熟人,她才覺得生活和身邊的陌生世界開始向她敞開門扉。
起初男人疼惜她,不讓她做飯,兩人一起吃食堂。但沒過半個月,她就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開始用煤油爐自己燒飯了。男人上早班,她早早起來,給他煮碗熱掛面;上中班了,她做好晚飯,等著他下班回來一塊吃。起先,她無論怎么看,這一間宿舍的地方也不像個家,可這日子過著過著就有了家的感覺。這怎能不是家呢?她嫁給這個男人,這里就是家。她就得在心里把這兒當(dāng)作家,當(dāng)成自己的家。這個家,就是她以后的生活,還有與她的生活綁在一起沒有回頭路的日子。
她記得,火車啟動時,有那么一點像后退似的晃動。在這晃動中,她突然感到一縷自己要飄離上升的眩暈。她還緊張地干嘔了一嗓。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男人趕忙問她,怎么了?她紅了臉,擺手說,沒事。那會兒真是沒見過世面啊。她記起他們是天不明出的村子,等火車開出城,昏蒙蒙的田野上空才有一線清亮。太陽出來了,火車路基兩邊的田野,一望無際,正在返青的麥苗在火車急速行駛中像綠綢布一樣波動著后退。遠(yuǎn)處的村莊,安靜地籠罩在樹影里。她覺得那在眼前一閃而過的村子,跟她住的村莊差不多。那會兒,她每天清晨都要到渠堤上打豬草,偶爾,她也會站在渠堤上瞭望遠(yuǎn)處的村子。平原上,只要平地冒起一片蔭綠,就有藍(lán)灰瓦頂或紅瓦頂?shù)姆孔油嵬嵝毙碧稍诔抗饫?,屋頂上的煙囪裊裊向上冒著炊煙。那煙一道道的,很輕,筆直。它們在高過樹梢后,升著升著就散了。
她坐在火車上,男人坐在她的身邊。他們結(jié)婚了。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這多么奇妙。她扭過頭,目光正好碰上男人盯著她看的眼神。她又臉紅了。那時候,她是多么容易臉紅啊?;疖嚨竭_(dá)一個小站,停了下來。火車又開動了,向著前方的車站。這一路車站真多啊。要不怎么叫旅程呢?火車??吭谑仪f,她問男人,還得有多遠(yuǎn)?男人說,再有兩個半小時吧。他們在石家莊倒了一次車。他們上的是一趟過路車,車上沒座,還很擠。她第一次被擠在人堆里。男人在身后,護(hù)著她。旅途變得搖晃和漫長起來。等列車廣播說邯鄲車站到了,男人對她說,我們到站了。她以為到了邯鄲,他們就到家了。他們下車出站,又買票進(jìn)站。她糊涂了。男人笑著說他們還要乘坐環(huán)行客車才能到家。在車站候車室,他們又等待一個多小時,才坐上通往礦區(qū)的環(huán)行客車。這回不知咋的,她暈車了。還好,沒有吐。等她昏昏沉沉地在彭城車站下車,男人告訴她,他們還得步行將近兩個小時才能到礦上。那時,天已經(jīng)擦黑。就在聽到男人說給她這句話的瞬間,她后悔過。她想娘了,想在平原深處的家了。她還想哭。娘曾笑著跟她說,三嫚,想好了,嫁給這個男人,可別后悔啊。站在那只有三間房大的站臺上,看著暮色中空茫的四野,她忍著沒讓自己眼里的淚掉下來。他們離開車站,下一道坡,跨過一座拱橋,走進(jìn)一座鎮(zhèn)子里。男人告訴她,這個地方叫彭城,產(chǎn)陶瓷。他們走到一個叫三和的地方,男人說,吃點東西吧。他把她領(lǐng)進(jìn)了三和飯店,那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國營飯店。那也是她第一次進(jìn)飯店。她已記不起飯店內(nèi)的樣子了,她只記得,那晚,他們吃的是餛飩和燒餅。那燒餅,真?zhèn)€酥啊,那餛飩,咬一口滋油,真?zhèn)€香啊。多少年過去了,想起那燒餅和餛飩,她心里還暖烘烘的。那是她這輩子吃得最香最難忘的一頓飯,也是她離開家鄉(xiāng)吃的第一頓家鄉(xiāng)之外的飯。
穿過空氣里有種說不清煙氣味的窯匠街,他們轉(zhuǎn)進(jìn)一個叫富田的村子。男人告訴她,這里的村子,房屋和圍墻全是用一種叫籠盔的東西壘的。晚上看不清,等到白天就看見了。他還說,這籠盔是燒陶瓷的模具,用廢了,就拿來當(dāng)作建筑材料。她想象不出籠盔的模樣。她走在陌生的街路上,一點也嗅不到家鄉(xiāng)熟悉的村街味。這會兒,家鄉(xiāng)在哪里呢?它在一千里之外了。這是她從沒想過的距離。一千里,該有多么遠(yuǎn)啊。在跟他出來前,她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縣城,縣城離她的村子只有三十里路。這會兒,她要是想家了,想爹娘了,想兄弟姐妹了,可真是只能想了。還是隔著一千里遠(yuǎn)的山山水水想。前面出現(xiàn)了一座山岡。男人說,這山岡叫黃土崗。翻過它,就能看到煤礦了。他們被夜色推到了山岡上。男人的手緊緊拉著她的手。那只手,溫暖有力,這讓她感覺到依靠。他指著遠(yuǎn)處黑暗中的一小片亮光說,那里,是工人村。他又指著再遠(yuǎn)點的高處有一大片亮光的地方說,那里是他上班的煤礦。他們馬上就要到家了。聽男人這樣說,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紛紛滾出眼眶砸進(jìn)無邊的夜色中。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千里之外,她有了新家。
他們那個家,偏,處在邊緣。再往西,沒多遠(yuǎn)跨上兩個平緩的臺地,就是一座荒丘。山丘上長滿她不認(rèn)識的灌木。她認(rèn)為是山。男人告訴她,謝莊煤礦建在一片丘陵地帶。真正的山地,在太行山深處。那是她在晨光或夕照中,偶爾抬頭能遠(yuǎn)遠(yuǎn)望見的一片綿延不絕的黛青色山岡。她從未去過。男人說,他剛來這里參加工作時,聽人說山里還有狼,現(xiàn)在沒了。春季風(fēng)多。男人上夜班走了,她一個人在家格外害怕。越怕,越不敢閉眼,仿佛眼前那扇門隨時可能被風(fēng)撞開。然后,可怕的事物就混雜在夜色里涌進(jìn)屋子。山里的風(fēng),和平原上的風(fēng)也不一樣,聽著野肆,戾氣。風(fēng)聲中充滿被想象放大的恐懼。她偶爾會想到狼,想到鬼神,但她更害怕人。門開了,門口站著一個人。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這個人,向她走過來。走得越近,他的樣子越虛,越大,然后就像個黑色的影子把她覆蓋了。她做過這樣的夢。在夢里她掙扎,喊叫,絕望。然后,在一身冷汗中醒來。
很快她就習(xí)慣了這里的新的生活。過日子,過的就是個習(xí)慣。不久,鄰家有人在門前圍起了籬笆。她也圍了一個。他們的家,把房頭,這就有空出更大的閑地。她不僅在門前圍了籬笆,還圍起一個后院,試著種了點時令菜。在后院通往前院貼著后山墻的地方,加了一道籬笆門,拴得緊緊的。籬笆樁是男人找來的,荊條是她到山丘上割來的。她把籬笆編得又密又結(jié)實,還在籬笆上密密地插上一圈酸棗枝。她挖來兩棵槐樹,種在籬笆門兩邊。后來,她又在籬笆外點種上牽?;āⅧP仙花、雞冠花。在后院的邊上栽下一棵桃樹,一棵杏樹。等到來年八月,鳳仙花開的時候,大女兒出生了。過了兩年,大兒子又出生了。她在等男人下班回來,不再是一個人,她有了女兒和兒子。時間也不再顯得漫長,屬于她的那個簡陋小院,和歲月時間一同生長的是孩子們的哭聲、笑聲,以及混雜在這哭聲笑聲中的愛與希望。三年后,小兒子又來到人世。這時,她家的房子也從一間變成兩間,籬笆圍起的小院拆了,換成磚坯混合的圍墻,還自建起偏房、廚房。她的家在變,工人村也在變。她家前邊的空地蓋起了房子,緊接著后院也沒了,挨著她家房子又向西擴(kuò)出兩道街。聽說要拆后院,她心疼得難過。那會兒,桃花剛謝敗不久,桃子剛冒出像蠶豆粒大小,青杏已如大棗。她拆了籬笆,拔掉蒜苗、菠菜,又把桃樹、杏樹移栽到院墻邊。那棵杏樹活了,桃樹沒活。又過了兩年,工人村西街外開始建起樓房。孩子們在長大,家里的日子日漸緊巴,她突然覺得家——這個讓人感到人世溫暖和依靠的地方,有了重量,一種無法擺脫、牽扯著人莫名下墜的重量。她疲憊而困惑。可又在這疲憊困惑中頑強(qiáng)地掙扎著。她想,日子會好起來的。
這一晃,幾十年便過去了。
9
幾十年里,她已記不得自己回過多少次遠(yuǎn)在平原上的老家了。
孩子小時,她難以出門上路。大女兒和大兒子出生時,是母親和大姐一塊來礦上看他們;等小兒子出生,只有大姐一個人來了;小兒子三歲那年,他們?nèi)一剡^一次故鄉(xiāng)。那是難得的一次親人相聚啊。要不是小兒子著涼,感冒發(fā)燒,她還想留下多待一陣子呢。這之后,就是一趟趟的奔喪路了。她和男人心情沉重地在故鄉(xiāng)與煤礦之間輾轉(zhuǎn)奔波,偶爾會帶上一個孩子。再往后,便是雙方家里親戚的兒子結(jié)婚或女兒出嫁,她一個人回去的多,兩人一塊回去的時候少。有時,男人會說,等他退休了,他們就回老家養(yǎng)老,在故鄉(xiāng)度過晚年的剩余時光。她說,咱回老家住,讓兒女們一趟趟地來回跑。這時,他點上一支煙,吸兩口,便不再說話。
男人去世后,大兒子亞東想接她到保定去住一段時間。她沒答應(yīng)。對這個兒子,她在心里莫名有一種生分。她也說不出為什么。早年,兒子一人在外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又獨自在外闖蕩,她心里滿是牽掛??刹恢醯模@牽掛一年年地過去就變成說不清滋味的生分。男人去世時,大兒子剛提拔,在保定某個區(qū)里當(dāng)什么局長。葬禮過后,亞東說想把父親的骨灰送回滄州老家,她沒答應(yīng),說這事等她死了再說。棚改時,大兒子又打來電話,想接她去保定住,他安排車來接。這時,兒子亞東已升任保定市某個區(qū)的區(qū)長。她還是沒去。女兒亞鳳勸她去市里住些日子,她也沒答應(yīng)。她不愿動窩。棚改等待回遷的兩年中,她寧肯跟著小兒子租房住,也哪兒都不去。她心中像下了錨,牢牢抓在謝莊這片泥土里。
前幾年,亞斌的女兒小升初,成績不錯,亞鳳做通弟弟和弟媳的工作,把侄女接到自己家,送進(jìn)市內(nèi)最好的實驗中學(xué)。實驗中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三分之一被衡中錄取,剩下的學(xué)生,不是進(jìn)石家莊二中,就是入市一中重點班,將來一水兒奔重點大學(xué)。女兒這樣做,讓她心中滿意,有姐姐樣。那時,兒媳婦小婕剛生下二胎,是個男孩。她高興,心里像掛起了燈一樣透亮。為此,她還專門讓亞鳳陪著去北響堂山燒香還愿。亞風(fēng)笑話她說,你又不是沒孫子。她說,我那孫子姓莊,不姓趙。亞鳳說,他就是姓外國姓,也是你孫子。她沒再理女兒的話。當(dāng)初男人活著時,就對孫子姓外姓這事耿耿于懷。女兒亞鳳顧家,她在市中心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女婿是心外科大夫,兩口子每隔十天半月回謝莊一趟。女婿忙了,她自己回來。每次回家,吃的用的都把后備箱塞得滿滿的。鄰居都羨慕地夸她命好,兒女孝順。她一邊暗自高興,又不無虛緲地想,這人的命,真是能簡單地用好或壞來概括嗎?那她的男人呢?她們的男人呢?她們這些嫁給煤礦男人的女人們呢?命,想起來,是虛無縹緲的事物,可具體到人,又真切得讓人恐懼。
在余三嫚熟悉的人中,四道街老周家的男人,跟她男人一樣,干了一輩子掘進(jìn)工,他活的歲數(shù)最大,死那年六十九歲。滿以為他能頂一把,活過七十,也給別人做個榜樣,結(jié)果差一年沒頂住,得心梗死了。吃晚飯時,他人還好好的??赐辍缎侣劼?lián)播》,又看完《天氣預(yù)報》,他探身去拿茶幾上的遙控器,換臺,胳膊剛抬起來,去夠,遙控器沒夠著,身子一歪便倒在沙發(fā)上了。他死得倒也利落,不麻纏人,這樣反而讓人心疼。老周家想起他就說,這個活著難伺候的老東西,就在死上,真正心疼了她一回。老周貪杯。喝多了,人像夜游神一樣,圍著工人村的街道胡同轉(zhuǎn)。轉(zhuǎn)累了,隨便歪到哪里就睡。只要過了下班回家的點,他人不進(jìn)門,老周家便可著工人村找。等找到人,他不是鼓堆在墻角,就是蜷縮在人家門前窗下,或是抱著一棵樹,睡得像個死人。有一次,老周過點沒回家,她把工人村找遍了,也沒見著人影。就想,是不是井下落點,人還沒升井。這事不是沒遇到過。她一口氣跑到礦上,到單位一問,人早回家了。她心里這個氣啊。一路往回走,一路罵,把老周的祖宗八輩都給翻了個底。最后,她橫下心,不管這狗日的了。他愛死哪里死哪里。她憋著氣回了家。走到家門口,剛要推門進(jìn)院,就聽門口西邊的煤池子里吧嗒一聲響。這響聲嚇得她打個激靈。接著黑暗里響起鼾聲。鼾聲一停,又發(fā)出吧嗒聲。她湊過去,看見老周歪在煤堆上,一邊打鼾,一邊吧唧嘴磨牙。
一只黑喜鵲飛來,落在柳樹枝上。余三嫚的目光還未在它的羽毛上落定,它又展開翅膀飛走了。它飛上對面小高層的樓檐,在那里暫落,接著一跳,便閃身不見了。她的目光又回到身邊的人身上。
男人們死了,她們活了下來。
她們都老了。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fā),佝僂的身子,顫巍的腳步,還有說不清的煩憂、疾病和疼痛,吃不完數(shù)不清的各種各樣的藥,都在殷勤地給她們做著有關(guān)老的印跡和見證。這是時間和歲月的標(biāo)簽。貼上,她們就老了,再也撕不下來。那是不同的、各式各樣的老,老的樣態(tài),老的聲音,老的顏色,帶著年輪和戳記、痛楚和記憶,刻在她們的臉上、身體上,還有心靈深處。她們在內(nèi)心頑強(qiáng)地抗拒著,也在抗拒中妥協(xié),接受老的無奈現(xiàn)實。這會兒,她們就在相互取笑著彼此的老,用一種老不正經(jīng)的眼光,一種老不正經(jīng)的腔調(diào),說著一些老不正經(jīng)的話。說著說著,就突然升起一陣?yán)喜徽?jīng)的笑聲。這是她們相互取笑,也是自我解嘲的關(guān)于老的笑聲。這笑聲,像是攢足了不正經(jīng)的意味和邪性,互相碰撞著、糾纏著、盤旋著,最終爆發(fā)出來,像炸響的炮仗在空闊處迸濺、輻射和擴(kuò)散。而那聲音,也愈發(fā)在擴(kuò)散中變得不正經(jīng)了,向著周遭的空氣蔓延碾壓開去。
余三嫚看著她們,心里想,這一幫老婆子,瘋了。她又想,瘋就瘋吧。這樣想過,她也就加入進(jìn)去,和她們一起笑著,笑著,笑著……
那笑,想停,都停不下來。
廣場邊上,幾個剛剛還在瘋玩的小孩子,被這笑聲驚動了。他們停下游戲,愣在那里,呆住,不知這一幫老奶奶們在笑什么,又是為何在笑。她們笑的聲音,起初是豁亮的,后來,就變得含混黏稠,聽起來有說不清和道不明復(fù)雜得像謎一樣的內(nèi)容。這聲音滾動著緊緊抱成一團(tuán),在小廣場上空蕩漾著滾過去,又蕩漾著滾過來,久久不肯散去。
那棵柳樹也受到這笑聲的感染,更加起勁地?fù)u晃著。它的影子,頑強(qiáng)地裹住兩個人的影子,像是在戲弄和糾纏她們。其他人都在下午的陽光里。
午后的陽光很暖。她們很享受。
笑聲終于平息下去了。安靜下來的她們,猶如響應(yīng)某種秘密約定那般,集體轉(zhuǎn)過身,把后背默默地交給了午后廣場上的陽光。她們有的坐直身子,有的半躬著身子,兩肘支在膝蓋上,有的干脆趴在兩腿上。太陽光靜靜地傾瀉下來。她們中——有人在小聲說話(沒有人知道她們在說些什么)。有人在閉上眼睛假寐(沒有人知道她們在想些什么)。有人虛瞇著眼茫然地看向遠(yuǎn)處(沒有人知道她們看到些什么)。只有陽光不動聲色地在她們的后背上緩慢注入,也像移動。她們感受到了這種注入和移動。就是這樣地緩慢移動,讓她們分辨出時序交替、歲月更迭帶給人變老的過程。但在這緩慢移動的陽光里,還有一種讓她們安慰的東西,就是撫摸。陽光的撫摸。那種安靜的帶著歲月永恒流逝一般的溫暖的撫摸。像她們記憶中的手,一只帶著生命溫度和人間溫情的手。在陽光照拂的后背上,永沒離開過的撫摸。
它在無聲地?fù)崞揭磺?,不留痕跡地給人慰藉與安撫。
這樣的時間持續(xù)了十分鐘,或是二十分鐘。可能還要長一些?;蛟S在心中,她們已經(jīng)決定將這剩余的人生——就交予此際,這樣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后時分。她們甚至幻想著,自己已經(jīng)是光的部分,或是早就融化在這光里了。
10
不知是誰說了句話,她們戀戀收起被陽光撫摸的后背,紛紛站起身來。一陣移動凳子的忙亂后,她們慢慢又圍成一圈,坐在一起。等她們都坐穩(wěn)了,有人把一個橘紅色的小唱機(jī)輕輕放在她們圍坐的空地中央。午后的陽光,把唱機(jī)的橘紅色外殼照得鮮亮、耀目。再看,那小唱機(jī)竟然像個汁水飽滿的事物了。音樂響蕩起來。一種很慢很抒情的音樂,帶著簡單清晰節(jié)奏的音樂,穿過小唱機(jī)的外殼溢流出來。這是一種老年健身操的音樂。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她們在扭動身體起舞。她們的臂膀是笨拙的,腿是笨拙的,腰是笨拙的,笨拙里還有沉重,沉重里似是還有等待喚醒的輕盈。這些不再靈活的身體,本能地拒絕著節(jié)奏,卻又執(zhí)拗地在音樂的節(jié)奏里不合拍地舒展、扭動、搖晃。有時,該向左了,卻扭向了右邊,該向右了,卻又轉(zhuǎn)向了左邊。等再改過來時,已漏掉一個節(jié)拍。偶爾,相鄰的人還會手臂碰在一起。她們看著自己的錯誤,一邊做著,一邊樂。一節(jié)操做完了,又是一節(jié),她們認(rèn)真地不整齊地跟隨音樂做著。那樣子,像受著某種神秘事物的指使,又像是在完成著某種使命。有一節(jié)操,要用站立的姿勢做,但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能站著完整地做完,剩下的,都是坐在凳子上,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象征性地轉(zhuǎn)動身體,去完成想象中的動作。余三嫚站著完整地做完了這一節(jié)操,她有點自滿,像是也驕傲了。她看了,其他站起來做操的人,做操的姿勢既不標(biāo)準(zhǔn),也不好看,樣子還滑稽,更說不上美。比較下來,就她的動作還算舒展到位。這讓她的內(nèi)心持續(xù)波涌著一股溫?zé)嵊致詭ОW酥酥的舒愜感,陽光和著音樂的節(jié)奏悄悄透射進(jìn)她的身體內(nèi),又無聲息地融入血管流淌。
她又想到了老靳家。這做操的事,就是她起的頭。早先,她們只是聚在廣場上散散步,聊聊天,曬曬太陽。有一天,老靳家說,咱別光轉(zhuǎn)圈曬太陽了,跟著音樂練操,咋樣?她這提議馬上得到大家的響應(yīng)。起先,她教她們學(xué)八段錦,后來就又教她們一種老年健身操。慢慢地,大家都說這老年健身操好,簡單易學(xué),就不再練八段錦了。余三嫚喜歡八段錦??纱蠹叶疾痪?,她也就只好跟著練健身操。開始練操,都是老靳家拿唱機(jī)。后來,就人人買了一個。那小東西不貴,幾十塊錢一個,遇到刮風(fēng)下雨或是雪天,她們便打開音樂在自家練。音樂還在按著一個節(jié)奏向前滾動,她們就像這節(jié)奏中的水草跟隨著水流搖晃、擺蕩。她們在放心地交出去自己,仿佛她們一生的命運從沒如此自由自在過。她們沒有一個人放棄,都堅持著,堅持著做完,做到音樂停下來。沒有了聲音,那個小唱機(jī)外殼的鮮色像是減弱了一點,但仍然很亮。那樣子,像是它的身體里還蘊藏著無數(shù)飽滿的期待,只要一個喚醒,它就又生動起來。
柳樹的影子又拖長許多,仿佛還向一側(cè)偏擺去些。它一個人也罩不住了。但它仍殷勤地在她們身邊搖舞助興,好像在它的影子里,風(fēng)的音樂一直沒停過。
她們開始拍手。這是下午活動的最后一項內(nèi)容。她們每個人先自己拍兩下,然后,再分開手掌左右交叉和身邊的人接掌,互拍一下。她們的手掌彼此接在一起,帶著有些滯重又有些快樂的意味,發(fā)出一種短暫的脆裂聲響。這是生命、記憶、時光相碰的聲音。它們匯集,不緊不慢地跟著一個節(jié)奏響徹。很快,這聲音就在樓宇間形成一股回環(huán)不散的氣旋,它持續(xù)沖撞著那些在不同樓層關(guān)閉著或是敞開著的窗子。這是生活的磨難和歲月的滄桑也無法遮蓋的聲音。它被午后的陽光吸附,又吐納出來,散成一片光的氤氳,盤旋,回蕩,縈繞。
擊掌的聲音消失了。廣場空了。余三嫚眼前幻境般浮起一條灑滿月光的小徑。她走在上面。男人攥著她的手。他的腳步有點急,她得跟緊了,才不掉步。遠(yuǎn)處傳來幽幽的鳥鳴,聽著有點孤單。像吟哦,也像夢囈。她在家鄉(xiāng)的夜晚也聽到過,但她不知道鳥的名字,像是有人對她說過,她沒記住或是忘了。他們下到了岡底,又爬上一個坡,來到一架渡槽下。鳥鳴聲再響起來,感覺離得遠(yuǎn)了,但又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在身邊。男人指著渡槽左邊一座山說,這是九山。順著渡槽下的大路,往前走,右拐,就到工人村了。她看見工人村稀稀落落的燈光了。它們在一片昏蒙中錯落分布,或明或暗,靜悄悄地埋陷在一片洼地里。
男人的手心出汗了。她走得也有點熱。她聽見一聲喑啞的狗吠,那聲調(diào)像還沒從喉嚨中發(fā)出,就被噎回去了。街路上很靜,他們的腳步把這寂靜蹚出了聲響。他們匆匆穿過了一道街,又一道街。男人指著身邊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說,這是職工食堂,里面有戲臺子,過年能唱戲,放電影。等又穿過一道街,眼看著他們已是走出工人村地界了,眼前突然橫過來一排房子。男人領(lǐng)著她,走到一間屋門前說,到了。
他摸出鑰匙去開門。門開了,他跨進(jìn)去一步,摸到燈繩,咔嗒,一聲脆響過后,屋子里亮了。他側(cè)臉對站在身邊的她說,三嫚,咱到家了。在那突然襲來的光亮中,她忽然感到周身沒了力氣。身子一歪,她癱在男人懷里哭了。
責(zé)任編輯惠靖瑤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參加工作?,F(xiàn)供職于某大型煤炭企業(yè)集團(tuán)一基層煤礦。2014年初嘗試小說寫作。同期開始寫作文學(xué)評論。在《收獲》《當(dāng)代》《十月》《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長江文藝》《長城》《野草》《作品》《湖南文學(xué)》《芙蓉》《上海文化》《南方文壇》《名作欣賞》《文藝報》《文學(xué)報》《文匯報》等報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文學(xué)評論、散文隨筆作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