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平秀

（嘉應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梅州 514015）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歷史上譯介、傳播社會主義思想學說的較早者之一，他自1901 年發(fā)表《南?？迪壬鷤鳌泛蠖嗄觊g，共發(fā)表了二十幾篇關涉、介紹社會主義的文章。時間跨度之長，文章數(shù)量之多，充分表明梁啟超被社會主義牽扯了較多的時間和精力。梁啟超為社會主義傳入中國作出了啟發(fā)性貢獻，得到學界的肯定，也遭到當時革命派和后世許多學者的否定，甚至將他斥為“偽社會主義”。[1]229之所以評價不一，與梁啟超認識社會主義的目的、過程有關系。大體說來，梁啟超經(jīng)歷了從頗有好感、積極引進，到猶豫質(zhì)疑，再到反對踐行的認知歷程。他對社會主義認知的這種變化，受諸多因素的影響。論述這些影響因素，有助于我們對梁啟超將社會主義引入中國作同情之了解，客觀之評價。

一、新民救國的影響

梁啟超具有強烈的愛國精神，他跟隨康有為參與維新變法，目的在于強國，避免亡國滅種；被迫流亡日本后，為了救國，他提倡“新民”。1902 年，他創(chuàng)刊《新民叢報》，在創(chuàng)刊號上表明辦報宗旨：“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2]180其雄文《新民說》明確表達通過改造國民，實現(xiàn)強國御敵，用一節(jié)篇幅“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認為“欲實行民族主義于中國，舍新民末由[3]；并指出“新民”，即發(fā)展和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宣傳和輸入國外新鮮的思想學說。1907 年他在《社會主義論序》中指出，國民具有雙重身份，即“國家一分子之資格”和“世界人類一分子之資格”[4]，國民應要研究本國的國情，也要研究世界的大勢，才具備這兩者之資格。為此，梁啟超在其主辦的報刊雜志如《清議報》《新民叢報》上，大量介紹、引入西方的思想學說到國內(nèi)，“牖新知”，達到新民救國的目的。

首先，梁啟超自己狂補國外各種思想學說。早在維新變法時，京師強學會“譯出西書購置頗備”，梁啟超“得以余日盡瀏覽之”。[5]逃亡日本后，面對日本和西方的各種思潮，梁啟超表現(xiàn)出極度的饑渴感，自稱“學問饑荒”[6]3104，廣泛地閱讀和學習，思想上前后變得判若兩人?！白跃訓|以來，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zhì)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若出兩人。”[2]123

接著，梁啟超主張并竭力“將世界學說為無制限的盡量輸入”[6]3101，“得寸則貢寸焉，得尺則貢尺焉”[7]。他自稱這是“梁啟超式的輸入”。[6]3104他向國內(nèi)介紹、輸入的西方思想，涉及政治、經(jīng)濟、宗教、倫理、歷史、文學、教育等諸多領域，有盧梭、亞里士多德、達爾文、頡德、康德、伯倫知理等人的學說。他曾用“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的形象比喻[8]，揭示歐美的“泰西文明”滋養(yǎng)中華的“泰東文明”，表達出他的“參西方以救中國”的意圖。20 世紀初，在“傳播西方哲學的學者中，成果最多，傳播傾向最具代表性”的是梁啟超。[9]在他輸入的各種西方思想學說中，就有社會主義。

梁啟超向國內(nèi)輸入社會主義等西方思想學說，其新民救國的目的非常明顯。起初他有一點盲目，見到西方思想就大膽引進，有點像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隨著他對各種思想學說的深入了解，以及他對本國國情的洞察，他覺得某一思想并不能真正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不能救國，就停止、放棄甚至反對將它引進、傳播于國內(nèi)。對社會主義，梁啟超就是如此。

他一度對社會主義頗有好感，向國內(nèi)積極譯介、傳播，其原因主要在于“社會主義之目的，在救自由競爭之弊”[10]，可以解決貧富差距、勞資矛盾等社會現(xiàn)實問題。后來他綜合多種因素，尤其是對中國國情的分析，認為社會主義并不能救中國，就反對在中國推行激進的社會主義，最后他將社會主義思想學說舍棄了。

梁啟超放眼全世界，又關注國內(nèi)政局的變化，覺得西方的富強，主要源于三大思想：民權(quán)、自由、進化，于是積極地對孟德斯鳩、頡德、達爾文、盧梭等人的思想深入了解并進行傳播。[11]26梁啟超不遺余力地向國人介紹他們的生平思想，撰寫《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等專論性文章。后來梁啟超認識到，建立民族國家尤為重要，因為當下各個國家的競爭，實質(zhì)是民族國家的競爭，對外競爭若取勝了，其余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包括獨立、自由、民權(quán)也能實現(xiàn)。于是梁啟超集中精力向國人介紹伯倫知理的民族建國學說，撰寫《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等文章。他拋棄了許多西方思想，包括社會主義。當他游歷美洲時，美洲社會黨員以及紐約《社會主義叢報》總撰述哈利遜先后四次拜訪他，希望他在中國推行社會主義，但被梁啟超拒絕了。梁啟超說：“余以中國人現(xiàn)在之程度未足語，于是婉謝之，期以異日而已?！盵12]1146

1899 年，梁啟超致信孫中山，說：“至于辦事宗旨，弟數(shù)年來至今未嘗稍變，惟務求國之獨立而已。若其方略，則隨時變通，但可以救我國民者，則傾心助之?！盵11]82-83梁啟超的思想不時變化，但是他的救國救民之心始終不變。他正是抱著新民救國之心，先向國內(nèi)引進社會主義，后來又認為社會主義并不是救國良藥，就把它放棄了?！俺梢彩捄?，敗也蕭何”，梁啟超雖然較早向國內(nèi)介紹、引進社會主義，但沒能深入研究，反而對它存在錯誤的解讀。

二、比附認知的影響

梁啟超主要采取比附的方式譯介、引進社會主義。比附是當時中國人認識外來思想較常用的一種方式。所謂比附，是將外來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進行比較，認為兩者相通，但有時候會牽強。比附方式的長處，是可以排除國人對外來思想的陌生感，容易產(chǎn)生接近之情，便于異國思想在國內(nèi)的傳播；其不足在于，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影響，制約了人們恰如其分地認識外來思想，容易產(chǎn)生認識上的偏差或誤解。

梁啟超最初認識社會主義，是以中國傳統(tǒng)的“大同世界”作為思想基礎，又與其師康有為提倡“大同”、撰寫的《大同書》有密切關系。他1901年在《南?？迪壬鷤鳌分姓f：“先生之哲學，社會主義派哲學也?！盵13]將康有為《大同書》的“大同”哲學思想直接等同于社會主義哲學，并將西方社會主義與中國先秦的大同思想相等同。二十年來，梁啟超一直堅持這一觀點，后來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仍說：“有為著此書（注：《大同書》）……其理想與今世所謂世界主義、社會主義者多合符契，而陳義之高且過之?！盵6]3099

梁啟超認識社會主義，基本上依靠這種比附認知。他1903 年作《中國之社會主義》，這是中國人第一次提到“麥喀士”（今譯馬克思）的文章。文中他論證社會主義的觀點乃中國“固夙有之”，社會主義與“中國古代井田制度”為“同一立腳點”[14]，馬克思所論述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與中國古代社會地主對農(nóng)民的剝削相類似。1918 年，他作《歐游心影錄》，在“社會主義商榷”一節(jié)中將社會主義視為孔子的“均無貧，和無寡”和孟子的“恒產(chǎn)恒心”的說法，比附明顯，盡管他表白“并沒有絲毫附會”。[15]29841920 年，他作《清代學術(shù)概論》，說：“我國對于生計問題之見地，自先秦諸大哲，其理想皆近于今世所謂‘社會主義’?！盵6]31081921年，作《墨子學案》，他認為“近代馬克思一派說”和“二千年前的墨子正同”。[16]3268他認為，墨子活脫脫就是馬克思，“從別方面說，墨子又是個大馬克思。馬克思的共產(chǎn)主義，是在‘唯物觀’的基礎上建設出來的；墨子的‘唯物觀’比馬克思還要極端”。[16]3271

梁啟超通過比附認知，認為社會主義是中國所固有的思想，社會主義的一些理論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某些觀點相同，馬克思猶如中國的某位圣賢，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甚至還有超越社會主義的地方。[17]梁啟超稱贊康有為的大同學說超越了世界主義、社會主義，“陳義之高且過之”。

梁啟超對社會主義的比附認知，造成了他對社會主義認識的表面化，使他不能真正認識社會主義的真諦與精髓。在他看來，既然社會主義的某些思想理論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所固有，那么中國進行社會變革，解決社會現(xiàn)實問題，就沒必要采用外來的社會主義。由比附造成的偏頗認知，是梁啟超后來反對在中國踐行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原因之一。

三、國外考察的影響

梁啟超對社會主義的認識不斷發(fā)生變化，這也與他的國外考察有較大關系。梁啟超國外考察，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他親自去外國游歷、生活和考察，如流亡日本、游歷美洲、考察歐洲等；二是他廣泛閱讀外國書籍，關注外國的時事新聞，如俄國十月革命、蘇俄搞“革命輸出”等事件。

梁啟超流亡日本期間，其思想發(fā)生了迅疾變化。1889 年第二國際建立以后，世界盛行社會主義思潮，日本也十分流行。以“社會主義研究會”（1898 年成立）和“社會主義協(xié)會”（1900 年成立）等組織為中心，日本思想界全面系統(tǒng)地研究社會主義思想理論，1904 年日譯本《共產(chǎn)黨宣言》出版，科學社會主義傳播于日本。加藤弘之的《真政大意》第一次出現(xiàn)了“社會主義”一詞，福井準造的《近世社會主義》、村井知至的《社會主義》論述了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和社會主義必然代替資本主義等觀點。梁啟超受到日本思想界和當時社會現(xiàn)實兩方面的影響，他的文章出現(xiàn)了“社會主義”與“麥喀士”的詞語。1902 年10 月2 日，他在《干涉與放任》中說：“社會主義，其必將磅礴于二十世紀也明矣?！盵18]3841904 年，他在《新大陸游記》中又說：“深嘆社會主義之萬不可以已也。”[12]1145他認為，社會主義是將來不可避免發(fā)生的革命。1903 年2月，他寫成《中國之社會主義》，這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較早專論社會主義的一篇文章。

1903 年春，梁啟超游歷美洲，5 月12 日到達美國紐約，居住了兩個多月，后來又訪問考察了美國、加拿大的一些城市，對現(xiàn)代歐美資本主義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和貧富懸殊的社會矛盾有了較深刻的體察與認識。他了解到，美國1%的“富族階級”占有了全美70%的財產(chǎn)，而占人口99%的貧民僅占有30%的財產(chǎn)。這種貧富兩極分化的社會現(xiàn)狀，使梁啟超明白社會主義在歐美產(chǎn)生并存在是具有必然性和合理性的。他說：“此等情形，即日日劌心怵目……觀于此而知社會之一大革命，其終不免矣。”[12]1145他發(fā)表文章《二十世紀之巨靈托拉斯》，介紹托拉斯這個“怪物”，分析社會主義產(chǎn)生的原因、本質(zhì)和作用。他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比以前更深刻了。

游歷美洲時，梁啟超還會見了美國《社會主義叢報》總撰述哈利遜，以及美洲社會主義黨員四次，一次在域多利，一次在紐約，一次在氣連拿，一次在筆架雪地。這加深了梁啟超對社會主義的認識。社會主義黨員，熱誠苦心，令人起敬，他們極崇拜馬克思；全球社會主義黨成員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社會主義將在十年內(nèi)成為全球政治界的第一大勢力。盡管如此，梁啟超卻基于其改良主義立場和對國情的判斷，不贊成在中國實行社會主義。他拒絕了哈利遜的建議。

1917 年俄國爆發(fā)十月革命，“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與當時中國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梁啟超重新關注、研究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梁啟超發(fā)現(xiàn)，“俄國過激派政府居然成立，居然過了兩年，不管將來結(jié)局如何，假定萬一推翻，他那精神畢竟不能磨滅。從前多數(shù)人嘲笑的空理想?yún)s已結(jié)結(jié)實實成為一種制度。將來歷史價值，最少也不在法國大革命之下”。[15]2977他認識到，解決西方矛盾的關鍵是勞工問題，俄國革命實現(xiàn)的社會主義對于西方社會有極大的借鑒作用。1918年底，梁啟超出游歐洲各國，在《歐游心影錄》中，他用較多的篇幅來討論社會主義問題。他贊許俄國革命和列寧，對世界社會主義的發(fā)展前景抱有信心，梁啟超顯然是認可馬克思主義和蘇維埃社會主義的。在歐洲，他看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民生凋弊，百孔千瘡，勞資矛盾極為尖銳，深感西方資本主義的弊病以及西洋文明的破產(chǎn)，承認“歐美今日之經(jīng)濟社會，殆陷于不能不革命之窮境”[19]，增強“社會主義之目的，在救自由競爭之弊”的體認。1920 年梁啟超回國，在一場演說中，他說中國數(shù)十年學資本主義未成是“大幸”，資本主義“已將趨末路，且其積重難返，不能挽救，勢必破裂”。[20]1927 年，他還說：“我反對資本主義比共產(chǎn)黨還利害?！盵21]

但是，梁啟超對蘇俄搞“革命輸出”持有戒懼心理，他對沙俄歷來瓜分侵吞中國的野心與行徑印象深刻，因此對十月革命后的蘇俄保持警惕。1925年，他在《復劉勉己書論對俄問題》中說，蘇俄是帝國主義的結(jié)晶，是帝國主義的大魔王，“江山易改，品性難移”，對內(nèi)只是專制，對外只是侵略，“蘇俄是灰赤色的國家資本的帝國主義者”。他堅信蘇俄“只是‘共產(chǎn)黨人’的大成功，卻是共產(chǎn)主義的大失敗”[22]，要警惕蘇俄。

通過國外考察，梁啟超比一般國人要較早地接觸社會主義，他從其他國家的實踐中認識到：社會主義順應世界潮流，是資本主義社會貧富懸殊、勞資矛盾尖銳等社會問題的必然結(jié)果；社會主義實質(zhì)為干涉主義，“二十世紀為干涉主義全勝時代也”。[18]384

四、改良主義的影響

梁啟超流亡日本時，思想一度激進，與孫中山等革命派走得較近，但是在康有為干涉下，他一貫的改良思想最終發(fā)揮了作用，最終放棄了“破壞主義”“革命排滿”的主張，堅持改良主義。他說“吾所絕對贊成者”的，“此種社會主義，即所謂改良主義是也”。[23]175他對社會主義的認識，也注入了政治改良主義思想。

作為改良主義者，梁啟超明白“社會主義，所謂均少數(shù)利益于多數(shù)之本旨”、“救私人之過富過貧”[23]173，他根據(jù)“均平”的方式，將社會主義分成兩派：一派是承認現(xiàn)在之社會組織而加以矯正的社會改良主義派，另一派是不承認現(xiàn)在之社會主義組織而加以破壞再謀建設的社會革命主義派，“麥喀、比比兒輩所倡率者屬焉”。[23]173他采取的態(tài)度是：“社會主義學說，其屬于改良主義者，吾固絕對表同情；其關于革命主義者，則吾亦未始不贊美之，而謂其必不可行，即行亦在千數(shù)百年之后?！盵23]174他稱前者為國家社會主義，后者為極端社會主義；主張前者，而反對后者。國家社會主義不觸動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社會組織，只加以矯正，漸次進行，逐步改良進化，明顯具有改良主義性質(zhì)，深得梁啟超之心。他1906 年為《新民叢報》所刊吳仲瑤的未定稿《社會主義論》作序，認為在眾多的社會主義流派中，只有社會改良主義為最佳。它以極專制之組織，行極平等之精神，除了土地盡歸國家不可行之外，鐵路、礦務、各種制造等事業(yè)，大部分收歸國有，是可行的。

早在1903 年游歷美洲時，梁啟超就視社會主義為“偏激主義”[12]1142，當美洲社會主義者勸他在中國推行社會主義時，他拒絕了。“余謝以進步有等級，不能一蹴而幾?！盵12]1146后來在1905—1907 年間，他與革命派進行論爭，堅決反對暴力革命，認為以革命手段解決中國社會問題，全國將會出現(xiàn)悲慘景象：“原野厭肉，川谷闐血，全國糜爛，靡有孑遺?！盵24]并斷言外族勢力會乘機入侵，招致亡國的局面，“而外力已侵入而蟠其中央……則國亦億劫不可復矣”。[25]1482他還堅決反對土地國有，“人之言土地國有者，謂漸以收之，仍有所以為償，而識者猶笑為烏托邦之論，顧未聞有謂宜競紾之臂而奪之者也”[25]1481，認為革命派如此主張，會煽動賭徒、光棍、大盜、小偷、乞丐、流氓、獄囚等下層民眾造反，“其立心之險惡，其操術(shù)之卑劣，真不可思議也”[23]176，“其必無成而徒荼毒一方”[25]1481。他甚至說：“雖以匕首揕吾胸，吾猶必大聲疾呼曰：敢有言以社會革命（即土地國有制），與他種革命同時并行者，其人即黃帝之逆子，中國之罪人也，雖與四萬萬人共誅之可也?！盵25]1482他認為，社會主義（“馬克思一派”）在歐洲可行，在中國卻行不通，歐美實行鐵路國有有效，中國實行鐵路國有卻無效，躐等之害由此可見。他甚至認為，極端社會主義“今日之中國不可行，即歐美亦不可，行之其流弊將不可勝言”。[12]114620 世紀20 年代，他主持憲法研究會，仍堅持社會改良主義，反對科學社會主義，即馬克思主義，否定階級斗爭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學說。

梁啟超雖然試圖以社會主義來救治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病，但是其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的立場限制了他對社會主義的正確認識。他大講社會主義，講的社會主義明顯打上了改良主義的烙印。起初他大力宣揚社會主義，目的在于利用“影響達于全球”的社會主義運動的威力去脅迫清政府實行君主立憲，開辟資產(chǎn)階級改良的政治道路?！懊褡逯髁x尚不暇及，何論于社會主義大同思想哉？曰：吾明知不能驟致大同，而實欲立大同之基也。立大同之基何？曰：在迫朝廷改專制政體為立憲政體。”[26]1921 年，他作《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明確表達，中國需要的是資產(chǎn)階級改良道路，應走實業(yè)救國的改良道路，而不是社會主義道路；為了緩和階級斗爭，主張采取分紅制度、疾病保險、發(fā)養(yǎng)老金、設補習學校等改良措施。由此可見，他的改良主義思想是一以貫之，根深蒂固的。它影響了梁啟超對社會主義的深入認識。

五、國情判斷的影響

雖然梁啟超較早向國人介紹、引進社會主義，但是后來他認為它并不是救國良藥，就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傳播它。根據(jù)他的寫作特點，他對認為可以啟蒙救國的西方思想，常會以“學案”“學說”“略傳”的專題形式向國人系統(tǒng)介紹，但是，對社會主義，他很少采用專論的形式，往往是在論述其他問題時才稍帶論及。如他在與革命派論爭時，為了闡明“吾以為中國今日有不必行社會革命之理由，有不可行社會革命之理由，有不能行社會革命之理由”[19]，才提及社會主義。梁啟超對社會主義的產(chǎn)生，根源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貧富懸殊、階級對立的社會現(xiàn)實；社會主義是很美好的社會，“社會主義自然是現(xiàn)代最有價值的學說”[27]2984，以及社會主義必然成為未來世界的潮流等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是，他認為中國當時不必踐行社會主義，因為它無法實現(xiàn)，“故社會主義派之理想必非現(xiàn)在所能見諸實事也”。[28]1587他作出如此判斷，除了改良主義起作用外，還因為他沒有真正掌握社會主義的真諦和精髓，更重要的在于他對國情的判斷偏差所致。

首先，他認為，社會主義的精神內(nèi)涵其實在中國早已有之，甚至更好，不必乞靈于外國。

其次，他強調(diào)，實行社會主義“要順應本國現(xiàn)時社會的情況”[27]2984，依據(jù)國情，不可躐等發(fā)展，社會主義要在條件成熟下方能實行。他明確表達，是否采用社會主義，一定要順應本國國情：“應該采用那一種，采用的程度如何，總要順應本國現(xiàn)時社會的情況?！盵27]2984中國目前缺乏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階級基礎：“吾以為社會主義所以不能實現(xiàn)于今日之中國者，其總原因在于無勞動階級。”[29]3331勞動階級即無產(chǎn)階級。歐洲由工業(yè)革命孕育出來的社會主義，是為了矯正工業(yè)偏畸發(fā)展帶來的弊害而產(chǎn)生的；而在中國，沒有工業(yè)，想要把社會主義悉數(shù)搬來應用，“最苦的是搔不著癢處”。[27]2984中國沒有工業(yè)和勞動階級，社會主義就沒有現(xiàn)實基礎，就無從實現(xiàn)，更談不上踐行了。中國資本主義還沒有得到發(fā)展，勞資矛盾還沒有成為主要矛盾甚至還沒有勞資矛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實行社會主義，顯然是有違于中國國情的。因此他主張，要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工商業(yè)，讓工業(yè)生產(chǎn)吸收大量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游離出來的人，為社會創(chuàng)造財富，并為他們自己謀生存；要大力發(fā)展中國自己的資本家，使其能與外國資本家相抵抗?！敖栀Y本階級以養(yǎng)成勞動階級，為實現(xiàn)社會主義之預備?！薄皠趧与A級之發(fā)生，恒必與資本階級相緣。故必有資本階級，然后有勞動階級，有勞動階級，然后社會主義運動有所憑借?！盵29]3331

再次，他認為中國現(xiàn)時的政治民主、公民素養(yǎng)均不利于實行社會主義。實行社會主義“當先以政治上有完善可信任之組織為前提”，在民主政治匱乏的國家推行社會主義，只會使國家社會“為蠹國之徒資利用”。[29]3330他還質(zhì)疑倡導社會主義的人別有企圖。他認為以當前的國民素養(yǎng)，最好實行“開明專制”，為此1905 年他專門撰寫了《開明專制論》，提倡開明專制，就甭提社會主義了。

最后，他認為，如果照搬外國做法，罔顧中國國情，外國資本家就會主宰中國的實業(yè)，控制中國的經(jīng)濟；還要特別警惕蘇俄搞“革命輸出”，提防沙俄瓜分侵吞中國的野心。中國抵御外國的經(jīng)濟入侵，當務之急是壯大本國的經(jīng)濟實力；中國假若過早實施社會主義，就會使國家富強無法實現(xiàn)，還會使人民失去幸福的保障。正是基于對中國國情的不正確判斷，梁啟超對美洲社會主義者提出在中國實行社會主義的建議，不為所動，說：“余以其太不達于中國之內(nèi)情，不能與之深辯?！盵12]1146

其實，梁啟超對國情的判斷，存在嚴重偏差。他說中國當時沒有工業(yè)和無產(chǎn)階級，就不確切。事實上，上海、南通、蘇州、無錫等地有由英、美、日和中國資本家開辦的紡織、煙草、電氣、火柴、玻璃、化學制造以及官辦的兵工廠等；武漢有鋼鐵和造船業(yè)；天津有煤礦、紡織等工業(yè)；鐵路和造船業(yè)也有相當?shù)臄?shù)量。至1919 年，中國產(chǎn)業(yè)工人已達二百萬之多。這說明，當時中國已有資本主義工業(yè)和無產(chǎn)階級，實行社會主義的階級基礎是存在的。并且，他認為社會主義革命“即行亦在千數(shù)百年之后”，是被歷史事實證明不恰當?shù)模袊F(xiàn)在已建立了社會主義國家。當然，他對國情的判斷也給人啟發(fā)，如社會進步有階段，發(fā)展實業(yè)很重要，馬克思主義要與中國國情相結(jié)合等，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總之，梁啟超認知、傳播社會主義，主要受到新民救國、比附認知、國外考察、改良主義和國情判斷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在他對社會主義的認知過程中，新民救國是接受動因，比附認知是引進方式，國外考察是認知途徑，改良主義是判斷的主宰，國情判斷是反對目前踐行的依據(jù)。這些影響因素，在不同階段對梁啟超起到了不同作用，導致他對社會主義的認知存在頗有好感、積極引進、猶豫質(zhì)疑、反對踐行的多種態(tài)度，從而使其具有認知過程的復雜性和觀點的多變性的特點。在社會主義傳入中國的初始時期，梁啟超認知社會主義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也說明社會主義初始傳入中國時的復雜狀態(tài)。習近平總書記強調(diào)，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jié)合、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而梁啟超不能超越他的時代和他的階級，既不能準確判斷國情，也不能正確認識社會主義，做不到將它們高度契合，因而在對社會主義認知過程中留下了許多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