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鋒
(華東師范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上海 200241)
“無為之治”作為一種理想政治、良好秩序的目標,無疑極具吸引力,為達到此目的,先秦諸子們探索了多元多樣的路徑?!墩撜Z·衛(wèi)靈公》篇中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1]615又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盵1]37包咸注:“德者無為,譬猶北辰之不移,而眾星拱之。”[1]37朱熹則進一步擴充道:“政之為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德之為言得也,得于心而不失也。北辰,北極,天之樞也。居其所,不動也。共,向也,言眾星四面旋繞而歸向之也。為政以德,則無為而天下歸之,其象如此。”[2]55孔子認為舜之治是“無為而治”的一種體現(xiàn),其作法是“恭己正南面”。在《為政》篇又提及了“為政以德”而“眾星共之”。由此可見,“無為”作為他的政治理想,與“德政”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通過君主自身“德”的修為,以達到“無為”。因此,我們也可以用“德政”來概括儒家的“無為”理論。所謂“德政”,來源于西周早期的“敬德保民”思想,以君主為首的統(tǒng)治集團要發(fā)揮“德行”表率作用,也即后來孟子所提出的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孔子認為只要君主、大臣們能克己守禮,推行仁德,那么老百姓自然會望風而靡,民俗從化,“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1]506。除此而外,“眾星共之”一句也提示我們,“德政”的實現(xiàn)有著選賢任能的內(nèi)在要求及更深層面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思想。通過“正名”,使失序的政治重歸有序,大臣各安其職,以歸向王化。雖然孔子的政治思想圍繞德政展開,但是由《論語》可知,其著力點主要還是圍繞士人個體的修身以及對禮樂文化的修習,他雖然有關(guān)于“無為而治”的設(shè)想及“正名”的治理策略,但是并沒有將之具體細化。
孔子后,對“名學”加以注意并進行理論奠基的,反而是道家的黃老學一脈。他們正式提出了“君無為而臣有為”,其作法主要是通過“形名參同”及“選材任能”兩方面展開。由“正名”進而步入“法治”是“無為之治”的最終體現(xiàn)。先秦時人們認為一切物體都可命名“大道不稱,眾必有名”[3]101“物固有形,形固有名”[4]764。所謂“名”,一般指對外物的稱謂,人類社會活動的展開,首先需要“制名”,通過制名活動將自然物引入人類理性領(lǐng)域,《老子》“始制有名”一語即有這方面的內(nèi)涵。進一步而言,人類社會一切為人所創(chuàng)造的事物,都可含括在“名”的范圍內(nèi),“‘名’直接建構(gòu)了社會政治層面上的禮俗和法度各個方面;而‘名’在思想世界中意義就不限于語言層面(‘命物之方’),更拓展到倫理、道德以至于社會政治的制度層面”[5]。國家的政治、倫理、道德、法律諸層面是否有序的判斷標準即為“形”與“名”是否相符,所以達成國家治理的重要一步便是觀察“形名”,“欲知得失,請必審名察形”[6]336。關(guān)于這點,《尹文子》說得也很清楚:“故亦有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察其所以然,則形名之與事物,無所隱其理矣?!盵3]106“今萬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則亂;萬名具列,不以形應(yīng)之則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盵3]106此處,《尹文子》在黃老學慣用的“名以檢形”概念之外,又提出“名以定事”,所謂“事”也就是指“觀念性的仁義以及制度設(shè)施如禮樂”[5],內(nèi)含在廣義的“名”之下。
“名正”和“形應(yīng)”是人們考察事物的一體兩面,從邏輯上看當“制名”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就可以實施“以名檢形”,在實踐活動中用“名”去督檢一切“形”。這個“檢形”過程也將“選賢任能”包含在內(nèi),“是以為人君者,坐萬物之原,而官諸生之職者也”[4]554。所謂“官諸生之職”,就是說通過考察士人的材能,再任以符合其材能的官職,如司徒、司馬、司空、司寇等。黃老學者認為在這樣的君臣關(guān)系里,君主是執(zhí)道者的象征,也可看作“大道”的象征“道成肉身”,而臣子接受任職以后,需要盡職盡分?!罢摬牧磕埽\德而舉之,上之道也;專意一心,守職而不勞,下之事也。為人君者,下及官中之事,則有司不任;為人臣者,上共專于上,則人主失威。是故有道之君,正其德以蒞民,而不言智能聰明。智能聰明者,下之職也;所以用智能聰明者,上之道也。上之人明其道,下之人守其職,上下之分不同任,而復合為一體?!盵4]553君主的本分是正其德、明其道,收斂聰明;大臣則向君主貢獻個人的才智,兩者不同任而構(gòu)成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政治共同體。又如《淮南子》曰:“人主之術(shù),處無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靜而不動,一度而不搖,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盵7]605君主明其道而虛無因循,而臣下則需“守其職”,為事先倡,二者各職其業(yè),達到上下一貫的良好政治狀態(tài)。此間,君主只需“課名”以責其“實”,然后賞以爵祿,或懲之以法?!胺ā笔屈S老學“無為”政治展開的最后一步,出現(xiàn)“名形乖亂”的情況時,需以“法”正之?!百t、不肖、善、惡之名宜在彼,親、疏、賞、罰之稱宜屬我?!盵3]110“天下有事,必審其名。名循名廄(究)理之所之,是必為福,非必為災(zāi)。是非有分,以法斷之;虛靜謹聽,以法為符。”[6]187當臣子(包括百姓)中出現(xiàn)如“賢”“不肖”“善”“惡”時,執(zhí)政者只要應(yīng)之以“親”“疏”“賞”“罰”等手段,所謂“賞”“罰”就屬于“法”的范疇。因“形”而制“名”,使“形”“名”自校,最終隨之以“法”,都照應(yīng)了道家“因應(yīng)”的邏輯,排除了人力的作為,所以《管子》對此稱贊道:“是以圣人之治也,靜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廢,名正法備,則圣人無事。”[4]789“靜身以待”“物至名治”“名正法備”,這三個階段均剔除了人為因素,鮮明地體現(xiàn)出客觀的程序運作特色,是“無為之治”的最終理論構(gòu)建。
黃老學的“君無為而臣有為”較之儒家“德治”下的“選賢任能”,增加了當時比較流行的“形名”理論,所以形上建構(gòu)色彩極為濃郁。后期法家集大成者韓非的“無為”理論在吸收了黃老學“形名”的基礎(chǔ)上,更強調(diào)“術(shù)”的運用:“在法家那里,無為已徹底淪為一種人主以陰制陽、以靜制動的馭臣之術(shù)。”[8]如果說,黃老學在先秦的“無為”政治論中(道、法之間),扮演了一個中間角色,那么韓非的那套帝王心術(shù),無疑是將“無為”應(yīng)用于政治實踐的最終手段。韓非身處戰(zhàn)國晚期戰(zhàn)爭波詭云譎之間,君主亟需建立中央集權(quán),將權(quán)力收納于一身,以實現(xiàn)政權(quán)的穩(wěn)定、制度的優(yōu)化、行政效率的提高,所以在“君無為”的一般意義上,又注入了權(quán)術(shù)?!肮试唬壕裏o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去舊去智,臣乃自備。故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行而不以賢,觀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君臣守職,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謂習常?!盵9]26-27在韓非的理論里,為了確保君主“獨見”“獨明”“獨知”,始終處于掌控臣子的地位,所以他要求君主“勿自為”,勿見其所欲,勿彰顯個人的需求,君主一旦顯露其需求,就會為臣子所追蹤,攀緣而上,掌握主動權(quán),君臣易位。所以他要求君主藏起智慮、賢行、勇氣,無為拱默,以待臣下之所為,這是法家的“無為”。
綜合來看,由儒家到黃老學、法家,“君無為而臣有為”是一以貫之的理念。儒家強調(diào)以“德治”來實現(xiàn),對君主的德性、道德自覺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而黃老學則提出審核形名,以形名理論來建構(gòu)無為之治,部分學者如韓非等又在“君無為”的理論基礎(chǔ)上注入新的內(nèi)涵,創(chuàng)建出一套君主“心術(shù)”,要求君主藏起智慮,監(jiān)視臣下。這三家學派雖宗旨各異而“君無為臣有為”之理念則默契地走到了一起,這一切都是因為三家均站在君主的角度立論。換句話說,他們的論說對象是君主,他們的理論渴求被君主吸納,讓君主在他們的理論指導下,實現(xiàn)天下大治,重歸于一。而在以君主為中心的論說之外,其實還存在著其他材料證明“無為”不僅僅針對君主,對于一般士人、官吏都有適用性。
《莊子·天道》篇第一節(jié)記載了這樣一段材料:“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閑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盵10]457-458這則材料前半段所論尚屬傳統(tǒng)的黃老學范疇,“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即上文所講君主的“循名責實”,而后半段所論則溢出了黃老學“君無為而臣有為”之論。他講:“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泵鳌按恕钡摹按恕敝赶虻氖恰疤撿o恬淡寂漠無為者”,“舜”是“堯”的臣子,接受了“堯”的禪讓而成為君主?!妒酚洝の宓郾炯o》記載:“堯曰:‘吾其試哉?!谑菆蚱拗?,觀其德于二女。舜飭下二女于媯汭,如婦禮。堯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從。乃遍入百官,百官時序。賓于四門,四門穆穆,諸侯遠方賓客皆敬。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為圣,召舜曰:‘女謀事至而言可績,三年矣。女登帝位?!盵11]21-22在《天道》篇的作者看來這個時期的“舜”作為臣子,不是“有為”,而是已經(jīng)掌握了“虛靜寂寞恬淡無為”的道理,這正提示我們作為“臣子”也有行“無為”之事的可能。不僅如此,作者還進一步將“無為”推拓到“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閑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的地步,認為天子可持有“無為”之道,玄圣素王也可持有“無為”之道,在野可以閑游江海,入朝則可以建立功名。
這與傳統(tǒng)的“君無為而臣有為”之說相較,確有突兀之處,這一點也為后世的王夫之所察覺:“《莊子》之說,合上下、隱顯、貴賤、小大而通于一。此篇以無為為君道,有為為臣道,則剖道為二,而不休于天均。且既以有為為臣道矣,又曰:‘以此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以此北面,舜之為臣也?!瘎t自相剌謬,而非若內(nèi)篇有隨掃之說,終不相背戾也。”[12]236王夫之認為《天道》篇既然明確說過“君無為而臣有為”(所指當是該篇第三節(jié)“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而又說“以此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以此北面,舜之為臣也”,這兩者間是“自相剌謬”,前后矛盾的。確實,“舜”作為一個臣子,怎么能明夫“無為之理”以參與政治實踐呢?這是王夫之感到疑惑的地方,癥結(jié)就在于他所一貫接受的是傳統(tǒng)“君無為而臣有為”之說。但在《天道》篇里,“以此北面,舜之為臣也”恰恰不是分擔一職一事的小臣,而是承擔總理國家一切大事,統(tǒng)領(lǐng)百官的“冢宰”。舜“慎和五典,五典能從”,鄭玄注:“五典,五教也,蓋試以司徒之職?!盵11]23鄭玄根據(jù)“五典”一詞,推測舜承擔的是“司徒”之職,其實從下一句“遍入百官,百官時序”的記載來看,舜所為不僅僅是“司徒”,而更是“冢宰”之事,這也符合堯把他作為繼承者對其從政考驗。郭象于“以此進為而撫世”一句注云:“故退則巢許之流,進則伊望之倫?!盵10]461成玄英則說:“故能撫蒼生于仁壽,弘至德于圣朝,著莫測之功名,顯阿衡之政績,是以天下大同,車書共軌,盡善盡美,其唯伊望之倫乎!”[10]461顯然,注者也意識到能行“無為”之事的臣子,不是一般小臣,而是伊尹、呂望之流,前者輔佐成湯、外丙、仲壬、太甲、沃丁五代商王,后者幫助周武王克商,建立周王朝。此外,除“君主”“冢宰”能行“無為”之事外,此段中的“玄圣素王”也能行“無為”之事。按當時習慣,“素王”一般指孔子,孔子身懷經(jīng)術(shù),而無帝王之位以統(tǒng)馭百姓,故只能稱為“素王”?!靶ァ眲t可能指提出“玄德”概念的老子,成玄英疏:“夫有其道而無其爵者,所謂玄圣素王,自貴者也,即老君尼父是也?!盵10]461
王夫之意識到了“以此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以此北面,舜之為臣也”對傳統(tǒng)“君無為,臣有為”之說的破壞,更與《莊子》隨說隨掃、圓融無跡的思想特征不符。其實,《天道》篇本就不屬于《莊子》內(nèi)七篇的思想系統(tǒng),作者之意尚屬于傳統(tǒng)“君無為而臣有為”之論,只是將“君無為”推到了“冢宰無為”的程度,因為“冢宰”與“君主”同屬于政府的管理者,并不承擔一技之長的特定職能,這是兩者間的共性,所以“冢宰無為”自然也有合理性。在《天道》篇作者看來,臣下還是需要“有為”的:“故古人之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盵10]465
但是,傳統(tǒng)“君無為”之說既能得到開拓,那么進一步推闡的空間是否存在?本文認為欲將“臣無為”之說從“冢宰”進一步貫徹到一般“材臣”,關(guān)鍵就在“材”字的處理上。
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為了突出一切以“法”為準繩的執(zhí)政原則,對“賢材”作了降格處理,他們認為選賢任能非但不能取得“至治”,還會對國家政治穩(wěn)定產(chǎn)生傷害。而其他諸家還是對“選賢任能”抱持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認為良好政治的展開,除君王個人德性的修養(yǎng)外,擇取適宜的“材臣”是必要且關(guān)鍵的一步。在一般意義上所謂“材臣”指有治理才能的大臣,而在道家心性論中“材臣”當指以個人材性為基礎(chǔ)展開的“材能”之臣。在道家的理論中,物無棄物,社會上的一切人、物都有其價值所在,傳世本《老子》“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13]71,帛書甲本《老子》則寫作“是以圣人恒善救人,而無棄人,物無棄材,是謂襲明”[14]365,老子此言內(nèi)含之意即天下一切人、物都有其用,他認為圣人(統(tǒng)治者)善于安排社會一切人、事、物,讓人能各逞其所能,物能各處其位,這樣精明覺照的狀態(tài)叫作“明”。由老子發(fā)展至莊子,隨著“德”進一步向“性”轉(zhuǎn)移,物有材性的觀念逐漸明朗?!傲蝴惪梢詻_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10]580“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齒乞 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盵10]330莊子一系學者認為自然界之所以總是處于一片和諧的狀態(tài),是因為物性自足。相應(yīng)地,生活世界中的人類活動也都應(yīng)該遵循他們各自的本性,社會秩序和諧的達成,其必要前提便是人之行為處于“本性”的驅(qū)動之下。
《齊物論》首節(jié)寓言“南郭子綦隱幾而坐”就有這樣的寓意,南郭子綦“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怪而問之,答曰“吾喪我”。所謂“吾喪我”,楊國榮解釋道:“‘吾’與‘我’,可以視為對二種自我的指稱,其中的‘我’,主要與社會化、文明化的自我相聯(lián)系,‘吾’則表現(xiàn)為莊子心目中的本真之‘我’?!盵15]34即消解了社會文明屬性的我,而還歸“真我”,而真我、本性的顯現(xiàn),才是萬物合鳴的前提。接下來,南郭子綦用了“地籟”“天籟”的例子,進一步說明:“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盵10]45-46“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為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10]49-50風吹過山林發(fā)出和鳴,是因為山木本身有各種竅穴,因為竅穴大小不一,所以發(fā)出的聲音也萬不同,這些“萬不同”合在一起混成了美妙的樂聲,這就是“地籟”。所謂“天籟”,是“使其自己”“咸其自取”,萬物復本返性,照見其本然價值。無論是樂器演奏還是山林之樂,本身便隱喻著和諧性與統(tǒng)一性,楊國榮指出這里的器官之喻同時關(guān)乎對秩序的理解,隱喻著世界萬物之間的內(nèi)在的秩序[15]45。所以當這樣的隱喻被吸納入政治理論中,就成為執(zhí)政者促使個體發(fā)揮“材性”,授予合適的職業(yè),從而促進社會秩序的良好運行,由《莊子》到《淮南子》相關(guān)章節(jié),正體現(xiàn)了這樣一層理論轉(zhuǎn)換?!肮室烈d土功也,修脛?wù)呤怪盆Z,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傴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于馬,越人便于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圣人總而用之,其數(shù)一也。”[7]810-811“故堯之治天下也,舜為司徒,契為司馬,禹為司空,后稷為大田,師奚仲為工。其導萬民也,水處者漁,山處者木,谷處者牧,陸處者農(nóng)。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盵7]771-772《淮南子》此說顯然承接《莊子》“齊物”之說而來,并將《莊子》之齊物,去其“無用”之義,反其道而求其有用。對此王威威解釋道:“《淮南子》對《莊子》中不同層次的‘齊物’觀念均有吸收、改造和發(fā)展……關(guān)于萬物的差異和個性,《齊俗訓》給予認可和尊重,并從萬物各有其用的角度理解‘萬物一齊’和‘物無貴賤’,尤其突出了‘宜’的作用,從而與莊子反對以‘用’來判定物的價值的思想取向相反,也窄化了《秋水》中的‘萬物一齊’‘物無貴賤’的內(nèi)涵?!盵16]《齊俗訓》作者意在建構(gòu)一個人無棄人、物無棄物的理想社會模型,充分尊重社會中每一個體的差異,并妥善利用其材能,那么其立腳點自然是在人之“性”上,此性就是“材性”。為此他以伊尹作土功舉例:“修脛?wù)呤怪盆Z,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傴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不僅在下層的社會職位上,即使在朝廷大臣之間,也遵循這樣一種“量材授職”的規(guī)則?!肮蕡蛑翁煜乱玻礊樗就?,契為司馬,禹為司空,后稷為大田,師奚仲為工?!彼闯袚就揭还?,禹承擔司空一官,并非泛泛而授,而是根據(jù)其天性材能授予。
在道家心性論視域中,如果個體行為能夠依循其本身“材性”展開,即是“無為”的一種表現(xiàn),他們認為在“材性”之內(nèi)的“為”,是一種“不費力”且“自發(fā)”的行為,與“自然”是一組相互等價的概念。《文子·自然》篇曰:“故圣人舉事,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有一功者處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勝其任,即舉者不重也,能勝其事,即為者不難也。圣人兼而用之,故人無棄人,物無棄材。”[17]367這段話中出現(xiàn)了幾組關(guān)鍵語句,“因其資”“有一能者服一事”“為者不難”。對于“資”“能”“功”,曹峰講:“這里的‘資’‘能’‘功’說的是不同的能力,而能力正是性的體現(xiàn)。”[18]“為者不難”,就是說依據(jù)材性做事的人,不會感到吃力、艱難,這正是“無為”的表達,而《文子》此篇正命名為“自然”。在《先秦道家關(guān)于“賢能”的思考》一文中曹峰也指出:“利用和把握賢能之士的要點在于遵循萬物之‘自然’,即充分利用萬物的多元性和互補性,盡可能多地選拔、掌握各種專業(yè)人士?!盵19]這個理解是正確的??偟膩碚f,以個人之“材性”而被選為某種材臣,他們政治活動的展開,就屬于“無為、自化”的一種模式。司馬談曰:“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3]292在這樣的君臣模式中,“因循”處于兩者間的媒介狀態(tài),君主須因循材臣自發(fā)自為。“天道因則大,化則細。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為也,化而使之為我,則莫可得而用矣。是故先王見不受祿不臣,祿不厚者,不與入難。人不得其所以自為也,則上不取用焉。故用人之自為,不用人之為我,則莫不可得而用矣。此謂之因?!盵3]28雖然《慎子》此段還是處于“君無為而臣有為”的一般思路中,但是作者已經(jīng)明確指出了“用人之自為”,即君主要放任材臣“自為”,而所謂“自為”就是因其“材性”而“自化無為”?!痘茨献印分v:“是故圣人內(nèi)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也而無不治也。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也;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盵7]48無論是君與臣,或君與民,都須尊奉“因”的法則,不易其自然,因“臣”之自然,因“民”之自然。這樣的君臣關(guān)系,正如心與四肢的關(guān)系:“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4]766在人體中,君主作為“心”,處于“主宰”地位,但并未對四肢九竅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四肢九竅的活動展開完全憑借其天然的“理”。這個天然的“理”,既指宇宙法則,同時也指天然“材性”,兩者是二而一的。《莊子·養(yǎng)生主》有一則庖丁解牛的寓言:“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盵10]119在庖丁解牛之時,“心”并未參與具體的肢解活動,“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放任其形骸肢體而“暗與理會”,無絲毫費力之處,故“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如果我們把解?;顒又械摹靶?、手”關(guān)系平移至政治運作上,可以理解為通過君臣合作,而將政治活動有序展開。牛的“如土委地”也就意味著君臣合作下政治事業(yè)的妥善完成,一切都是在無心無為的狀態(tài)下進行。
既然,“心”代表君主,“四肢九竅”代表材臣,而“選賢任能”的前提是認識到臣子之“材性”,再委以官職。對于材臣而言“材性”如何合理地展現(xiàn),對于君主而言“心”如何合理地運用,是一個關(guān)鍵問題。在道家心性論視域中,這兩者均要放在“虛靜”的場域之中展開,而如何獲得“虛靜”則是一個工夫論問題。在先秦道家中以“工夫論”形態(tài)出現(xiàn)的理念,除《老子》“致虛極,守靜篤”外,尚有《莊子》“心齋”“坐忘”?!爸倌狨砣辉唬骸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盵10]284在《莊子》中,“心齋”和“坐忘”作為工夫論出現(xiàn),并未限定對象,是當時人人都可為之的工夫。而在黃老學中,為了強調(diào)君主的無為,故將此“工夫”限定于君主,陳徽指出“虛靜”為君道無為之本,君主只有通過虛靜的修為工夫,無為之術(shù)才能順利展開[20],這也就是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中所提到的“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如果將“虛靜”工夫既用于君,又還用于臣,就可觀察到其中有趣的理論分野。君主通過“虛靜”明其心;而材臣通過“虛靜”明其性。所以道家常用“用心若鏡”語:“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盵10]307這段材料出自《應(yīng)帝王》,其中所謂的“至人”隱喻君主帝王。通過“虛”心,而去名、去謀、去事、去知,讓心體澄澈如同一面明鏡,這樣就能真實旁觀一切外物,讓臣子不受其干擾,而為其所當為之事。與之相異的是,“材臣”通過“虛靜”,去除其知欲干擾,表現(xiàn)其材性,讓其材能順暢無礙地得到施展。其次,材臣在處理具體事務(wù)時,能依循事情的規(guī)律而為。“若吾所謂無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shù),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功)權(quán)自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7]1322
綜合來看,黃老學“君無為而臣有為”的政治建構(gòu)是對龐雜的道家思想的一個濃縮提煉,適應(yīng)了戰(zhàn)國中晚期君主集權(quán)政治的潮流,它將道家的“虛靜”工夫限定于君主身上,所以只有君主才是無為的主體。對于臣子而言,則需要恪盡職守,接受“形名”的考驗,所以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有為”。但戰(zhàn)國是個“學術(shù)為天下裂,天下多得一察”的時代,除黃老學而外,還有很多“論道”的學者存在,學術(shù)理論的創(chuàng)生,也并非只以“君主”為對象,還有更龐大的士人群體。對于他們而言,“戰(zhàn)戰(zhàn)兢兢”“勞心勞力”當然是沒有吸引力的,他們也需要“無為”的慰藉,而老莊的心性論正為他們提供了理論資源。《莊子·人間世》中顏回去往衛(wèi)國“愿以所聞思其則”,試圖教化衛(wèi)君,推行儒家教義,孔子教以“心齋”,讓他能在保全個人性命的前提下,以“無為、循理”的方式達到教化的目的。對于“材臣”而言,這樣的理論顯然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通過“虛靜”的工夫,充分發(fā)揮材性,循理而舉事,既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也擺脫了“形名”的無形恐懼。但是,戰(zhàn)國道家雖然具備了提出“臣無為”的理論條件,但對此卻不甚關(guān)注,只有《韓非子·揚權(quán)》略有提及“夫物者有所宜,才者有所施,各處其宜,故上下無為”[9]44,但這里的“上下無為”應(yīng)該是君主與臣子相互不干擾的意思,除此之外別無見處?!俺紵o為”的理論直至郭象注《莊子》才豁然開朗,湯一介說:“郭象對‘無為’的新解釋,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一是從事物自身方面看,郭象認為,只要是‘任性自為’就是‘無為’,或者說‘率性而動’就是‘無為’;二是從圣人方面說,只要是‘無心而任化’就是‘無為’,或者說‘任物之自為’就是‘無為’?!盵21]274湯一介言簡意賅地概括了郭象對“無為”所作的闡釋:一是從事物自身方面看“任性自為”,一是就圣人方面說“無心而任化”。其實郭象的理解,正可以追溯到上文所講“虛靜”視域下,“材臣”與“君主”的理論分野。所以郭象之“無為”在理論創(chuàng)獲方面,并不出先秦道家之外。我們一般將郭象的理論概括為“性分說”,即為于所當為之內(nèi),這樣的理念貫穿了《莊子注》“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10]128,“恣其性內(nèi)而無纖芥于分外,此無為之至易也”[10]184,“率性而動,動不過分,天下之至易者也。舉其自舉,載其自載,天下之至輕者也”[10]184,“任萬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10]273,郭象的“性分說”明確將個人的材性與社會的職分作了結(jié)合,力圖為社會秩序的運行建構(gòu)“無為”的藍圖:“夫無為之體大矣,何所不(無)為哉!故主上不為冢宰之任,則伊呂靜而司尹矣;冢宰不為百官之所執(zhí),則百官靜而御事矣;百官不為萬民之所務(wù),則萬民靜而安其業(yè)矣;萬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則天下之彼此我靜而自得矣。自天下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蟲,孰能有為而成哉!彌無為而彌尊也?!盵10]461在這個藍圖中,他對君主的“權(quán)力”作了懸置,名為“無為”實為架空,這一方面沿襲了老莊道家,尤其是莊子學派的理念。而對于材臣而言,為其官職內(nèi)所盡的本分,則是黃老學一以貫之的作法。在他看來君主不去做冢宰的事,冢宰不做百官材臣的事,百官為職內(nèi)之事,百姓安其業(yè),那么從天子到老百姓,就都“彌無為而彌尊”,處于“無為”的秩序之中。
余論
“君無為而臣有為”是先秦儒道法三家所共享的政治理念,其在儒家漸趨淡化,而在道家黃老學至法家一脈,則逐漸深化,間接影響了中國兩千年的政治制度建構(gòu)。黃老學者們通過對“形名”的討論,具體細化了“君無為而臣有為”的理論。在此過程中將老莊的“虛靜”工夫,限制于君主,讓其“用心若鏡”,確保了“君無為”的順利展開,而對臣下則施加以“形名”考驗。至于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則在“君無為”中注入了虛與委蛇的君權(quán)術(shù)運用,讓臣子始終處于君主的監(jiān)視控制之下。而在道家理論資源中,尚存在著“冢宰無為”以及“材臣無為”的潛在表述,“冢宰無為”與“君無為”是同一性質(zhì)的“無為”,而“材臣無為”的著眼點則是對“材性”的發(fā)掘,依據(jù)臣下個人的材能來授予相應(yīng)官職。直至西晉郭象,才通過注釋《莊子》,而將“無為”理論擴大至整個社會層面。應(yīng)該說,郭象在這方面并不是孤明先發(fā),而只是對先秦黃老學與莊學,重新作了整合。戰(zhàn)國部分道家學者,為什么在理論條件已經(jīng)具備的條件下,仍沒有提出“君無為,臣亦無為”?這無疑與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有關(guān)。戰(zhàn)國接踵春秋而來,國家之間長期的兼并戰(zhàn)爭,要求君主必須進行專制統(tǒng)治,將權(quán)力收束于一身,以保證政治的高效運行。另外,黃老學的主流在齊國稷下,稷下之士著書立說,其對象是齊國君主,所以其理論必然偏向君主,而不是大臣。時至郭象所處的西晉時期,士族已經(jīng)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他本人長期在東海王司馬越集團擔任太傅主簿,所以其理論必須考慮士族利益,致力實現(xiàn)臣民的自為與自治。如此,“君無為,臣亦無為”的提出,是應(yīng)然而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