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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秒鐘是什么概念

2023-06-07 21:04:31錦璐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表舅墨鏡

飛機落地后,阿茂打劉孫電話。劉孫有一輛灰色別克商務(wù)車,專跑機場長途。劉孫說知道了,老地方見。阿茂就往出走。門口已經(jīng)站了幾個人,拿著煙。還有一個女孩,站在玻璃門里邊,呆呆望著外面,像有什么心事。阿茂從她身后過,多看了她兩眼。昨晚的酒令他現(xiàn)在還有些頭痛。

過了一會兒,一輛車從路口冒出來。有人說,來了。另外一個人說,你什么眼神。

車身泛著很強的光,水波紋一樣的光,像波浪一樣,一浪一浪地涌動,黑色巨獸一般劃破深海,向他們無聲無息靠近。這是一輛奔馳旗下邁巴赫S級轎車,非一般的奔馳能比,更豪更霸氣,明晃晃的立標戳在車頭。

車停下來。大家沒有動。那兩個手里夾煙的,也不說話了。車窗緩緩降下。阿茂被那個駕駛座上傳過來的聲音點名:“誰是阿茂?!遍_車的男人戴著帽子,看不清臉。

阿茂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哈著腰,舉手沖車窗晃動了一下。阿茂戴著墨鏡,虛胖,一撮應(yīng)該劃分到右邊的頭發(fā),非常頑固地朝左邊翹著,有點像近兩年火起來的一位脫口秀演員。周圍的人轉(zhuǎn)過頭,都看他。

“上車?!?/p>

“我?”

那個人的聲音很嚴肅。“你不是去米東縣嘛?!?/p>

阿茂撅著屁股,好像聽不清他講話?!班蓿堑?。那……那……”

“價錢一樣?!?/p>

阿茂還是有些不能確定。他摘下墨鏡,又往車窗里看了一眼。男人不耐煩起來:“站著干嗎,跟我走啊?!卑⒚幻妗芭杜丁睉?yīng)著,一面往兩旁看去。幾張陌生面孔誰也不出聲,只是定定看著他。那個女孩眼睛沒有瞧他,似乎還陷在心事里。開出去五十米那么遠,他從后視鏡看到,他們還是一副沒緩過神的樣子。好像他上的不是一輛豪車。

車太大了。坐在副駕駛位上,感覺腿伸直了都碰不到頭。有一縷淡淡的煙味。

“大哥,是不是還有其他人也叫阿茂?有沒有可能,我不是你要拉的那個阿茂?!卑⒚еㄒ坏男欣?,一個電腦雙肩包。他不敢亂動,揣著小心,扭頭往左手邊看。男人大概五十歲,穿一件墨綠色襯衣。棒球帽檐壓得很低,他得仰著下巴,才能看清前面的路況。他意識到阿茂看他,從后視鏡里掃了阿茂一眼。

“米東縣米香街米蘭小區(qū)?!?/p>

“對,對。這,這車……也跑專車?”阿茂不想讓自己結(jié)巴。他其實很想給劉孫發(fā)個信息,又怕男人看見。不過,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劉孫倒手。這些專車司機都是這樣,大家都接單,然后把單湊攏在一起,湊夠一車就發(fā)一車。

“把你墨鏡給我。我墨鏡丟了,看見光線眼睛會流眼淚?!?/p>

“我,我也同樣的毛病?!?/p>

男人又從后視鏡里看他?!耙荒銇黹_?”

阿茂估計男人個頭得有一米八幾。阿茂摘下墨鏡,雙手遞給男人。男人戴上墨鏡,把帽檐往上頂了一下?,F(xiàn)在,他半個額頭露了出來。整個人看上去也輕松一些。

正是中午,陽光白晃晃地從地面反射過來,刺人雙眼。阿茂狠狠閉了一下眼睛。男人伸出手,把他那邊的遮陽板扒拉下來。

“謝謝大哥。您這車太豪了?!卑⒚渲魏蟊?,盡量把整張臉藏在陰影里?!白钌僮钌僖驳眠^百萬吧?!卑⒚胂笞约喊盐辗较虮P的模樣,估計會讓警察以為無人駕駛。

男人說:“兩百多萬。等了半年,才提上車?!?/p>

阿茂舔舔嘴唇,喉嚨那里有些干?,F(xiàn)在有錢人太無聊了,跑跑專車,體會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不過阿茂沒想到,這樣的事會讓自己遇到。要是這樣,這個有錢人為什么不拉那個女孩呢?阿茂忍不住又想到了昨晚。

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車速壓著時速上限,跑出平穩(wěn)流暢的節(jié)奏。一隊平行排列的云朵飄浮在左前方的天空,一動不動,仿佛銀河戰(zhàn)艦降臨地球。平展展的平原上,田野和廠房交替出現(xiàn)。槐樹還沒長出葉子,樹干和樹枝之間架著好多鳥巢。有些更聰明的鳥,把巢搭在高高聳立的通信基站最頂端。

男人的目光這會兒投向那些鐵塔般的基站。阿茂偷偷瞅見,有些討好似的說:“筑巢5G,搶占先機。”

男人好像笑了一下。

阿茂又來了一句:“起步就要提速,開局就要爭先?!?/p>

男人好像又笑了一下:“這車百公里加速,只需要五秒。打個哈欠,也不止五秒?!?/p>

阿茂咂咂嘴巴,跟著笑起來,把兩條腿用力往前抻,給自己調(diào)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

“接著說。三個小時呢,別讓我犯困。”男人說。

阿茂伸手把那撮不聽話的頭發(fā)使勁往右刮,那是它原本應(yīng)該在的方向?!跋肼犑裁矗磕o個范圍?!?/p>

“說說昨晚吧?!?/p>

“昨晚?”

“對。昨晚?!?/p>

“為什么非得是昨晚?”阿茂有點發(fā)蒙。

“人生在世,只有活過的那個晚上,才是你的。誰能擔(dān)保,下一秒鐘不出什么意外。昨天不是剛剛掉了一架飛機?那么些人,說沒就沒了。就像花出去的錢才是你的,一個道理?!?/p>

車外的噪聲幾乎聽不到。車內(nèi)像電影院的內(nèi)部。男人緩慢的聲音如同貼在阿茂耳朵邊上。阿茂沒接話,過了一會兒,他想,這話真他奶奶的有一定道理。有錢人說話都很有水平的。如果他們想跟你好好說話。

阿茂扭扭脖子,關(guān)節(jié)處發(fā)出“咔咔”的響聲。昨天晚上腦袋挨到枕頭之前,他也把脖子扭出“咔咔”的動靜。再往前幾個小時,他把每個手指關(guān)節(jié)輪流捏過去,一連串“咔吧”的響聲非常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如果只有節(jié)奏,還算不上什么。竟然還有不同的音高。這才是他的絕活。

阿茂準備開講之前,禮貌地請教對方“貴姓”。男人說:“免貴,姓梅。梅德韋杰夫的梅?!?/p>

“梅老板?!卑⒚选案纭毖驶厣ぷ友劾?。

阿茂把懷里的背包放在座椅下面,兩條腿搭在上面。陽光弱了一點兒,剛才并排的白云散開,扯成條狀或者片狀,在天空中不均勻地鋪開。

然后,阿茂施展了他的絕活。男人,噢,梅老板,轉(zhuǎn)過頭盯著他手里的動作。“這和你昨天晚上有什么關(guān)系?”

“人的身體就是最好的樂器?!卑⒚f,“肚皮可以拍,腦門和腮幫可以彈,捶胸口或者跺腳后跟,都能整出動靜?!?/p>

昨天晚上,他們一桌人,就像阿茂描述的一樣,有拍肚皮的,有彈腦門或者腮幫的,有捶胸或頓足的,他則捏手指關(guān)節(jié)。

坐在正中間的王局,頭發(fā)半白,笑容溫和,嘬攏嘴唇吹出口哨。他吹的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吹得很好,音準和節(jié)奏都很好,像專業(yè)演奏員。抖音里好些人都吹得不如他。如果把他們的現(xiàn)場演奏發(fā)到抖音上,肯定會火。

王局很謙虛,也很和氣,沒有一點兒架子。聽他說話,很長見識。

“都聊什么了?”梅老板問。

不是俄羅斯和烏克蘭打了好些天了嘛。王局說:“誰是誰非,誰對誰錯,先不急著下結(jié)論。關(guān)鍵是,沒那個本事還是不要惹事,打了一個多月了,打出來一大堆的制裁,這也不一定是俄羅斯錯了,而是它太弱了,美國和北約不怕得罪它,美國當年打伊拉克咋就沒人敢制裁呢?”

如果梅老板見過王局,他一定會覺得阿茂學(xué)王局學(xué)得很像。阿茂把兩只胳膊一上一下疊著,想象面前是桌子,想象胳膊架在桌子上。上面那只手,想起來的時候,就拍一拍下面的胳膊。

“但俄羅斯也是活該,”王局繼續(xù)說,“普京動不動就想著跟人打一仗,這跟美國不一樣,美國人打仗都是掙錢的,是富打,越打越富。所以仗不能輕易打,中國人也不想著打仗掙錢,能掙錢了,就更不想打了。打仗容易嗎?俄烏打了一個月,得死多少人呢?!?/p>

阿茂的老板,丁老板,大臉盤子,五短身材,圓腦殼正中剃出桃心板寸。

丁老板給自己杯子滿上,站起來敬王局?!斑€是領(lǐng)導(dǎo)看得深看得遠。我們中國人,以和為貴。我們跟著您,和氣生財?!倍±习濉皣W”地一下把酒倒進嘴巴,然后又“哐當”“哐當”連灌自己兩杯。杯杯見底。王局明早還要開會,舉起杯子抿了一口。

通常這個時候,就有人提議,跟著領(lǐng)導(dǎo)開展一下文藝活動,提高一下素質(zhì)。阿茂跟著丁老板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跟這位王局吃飯也不是一餐兩餐了。今天是丁老板請客。這一桌,有丁老板的人,也有不是丁老板的人。有的人熟,有的人不熟。但是,這個提議一起,大家都跟著附和,都把椅子往后退半步。

然后,就出現(xiàn)了剛才說的那一幕。有人拍肚皮,有人彈腦門或者腮幫,有人捶胸或頓足,阿茂則捏指關(guān)節(jié)。他們都有本事把身體的某個部位整出高低起伏的動靜。

不過,阿茂跟梅老板說的時候,把丁老板這一段跳了過去,也沒有提丁老板這個人。在這個老板面前,不要提另一個老板。相當于黑幫片里,不能當著這個大哥提另一個大哥。你不知道老板跟老板之間,大哥跟大哥之間,有什么恩什么怨。阿茂只說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的口哨真是一絕。大家都很陶醉。掌聲響起,大聲喝彩。說領(lǐng)導(dǎo),比說老板,顯得有分量,有底氣。

領(lǐng)導(dǎo)說,人的身體是最美妙的樂器。

領(lǐng)導(dǎo)又說,有共鳴腔,有打擊樂,有管樂。

阿茂看了梅老板一眼,他有聽。阿茂說:“有個傻×跳出來,說還可以吹簫。”

梅老板咧開嘴角,粗暴地拍了一下方向盤。“領(lǐng)導(dǎo)什么反應(yīng)?”

“他說,有些人活一輩子就像活了一天,有些人活一天就像活了一輩子?!卑⒚疫叺能嚧巴饪慈?。這種話不知道到底想說什么,聽不懂。

好像就是一會兒的工夫,天色暗下來。阿茂這半邊天空的烏云越積越厚,開始往高速公路左邊運動過去。兩輛大卡車跑在他們前面,車廂蒙著帆布。男人幾次想超車,都被它們故意擋道。

阿茂氣起來?!澳莻€傻×,我還不知道嗎。混工地的,成天和這種燒柴油的大卡車打交道,一身土腥味。到了晚上人模人樣的出來吃飯。關(guān)鍵是他不怕在人前丟臉。”阿茂用手背蹭鼻子,好像要把什么味道蹭掉。

瞅準空當,男人深踩一腳油門,邁巴赫箭一樣躥出去。兩側(cè)路面似乎開始下陷,車身卻很穩(wěn),像低空飛行。強烈的推背感把阿茂強制摁在座椅上,他感到一陣頭暈。

梅老板說:“這樣的人,才能賺到錢。”

阿茂掙扎著說:“一定要把自己搞得‘很Low,才能賺到錢嗎?”

阿茂心里面涌出復(fù)雜的情感。誰想把自己搞成這樣?還不都是拼演技。

丁老板,算輩分,他得喊丁老板“表舅公”。丁老板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永遠是一個忠誠的聽眾,他常常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表示,領(lǐng)導(dǎo)說一,他絕不說一點一,領(lǐng)導(dǎo)說南北,他絕不說東西。轉(zhuǎn)過身去,表舅公講起俄烏局勢也頭頭是道?!盀蹩颂m這回是倒大霉了,被打得稀爛不說,就是贏了也劃不來。美國給他那么多武器是白給啊,將來一直好下去還好說,一旦撕破臉,就得讓它還錢啊。”

表舅公又說:“有些事情,該防著還是得防著,免得他秋后算賬。”表舅公說的“它”,應(yīng)該不是美國。表舅公只是一個包工頭,沒有那個能耐做跨國生意。表舅公關(guān)心時事,常常看新聞。看到那些腰桿直挺西裝革履的老板天天捐錢,表舅公心疼得不行,說都是從他們身上盤剝的。

表舅公的腰圍很粗,肚子像一袋面粉在T恤底下晃來晃去,褲子只能用兩根背帶吊著。他這輩子大概是沒有辦法再看到自己的小弟弟了。他拍拍肚皮說:“酒囊飯袋,外加滿滿一脬黃連水。”

昨晚,表舅公表揚他,說他有進步,關(guān)鍵時刻會說話,逗得大家很開心,以后要一直這么機靈,前途大好。表舅公從車后座伸出那只胖胖的中指短了一截的左手,拍拍他的肩膀。

梅老板突然伸過手,拍拍阿茂肩膀:“再有錢的人,沒錢之前都‘很Low?!?/p>

這讓阿茂猝不及防。他幾乎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安全帶扣得很緊。雙腳一蹬,踢到了儲物盒的底板。盒蓋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張開了。

有什么東西發(fā)出幽光。阿茂抻長脖子,看到第三眼,他確定他第一眼就看對了。他的心突然揪緊。那是一把槍,大概一個半手掌那么長,壓在一本厚厚的塑料膜還未拆開的汽車使用說明書上。

阿茂的激靈讓男人有些意外。這次,他多看了兩眼阿茂,又跟著阿茂的眼神,往儲物盒那里掃過去。他臉上涌起含混的笑。那個表情在阿茂眼里,好像是說——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我沒必要和你解釋。男人嘴角總是掛著若有若無、莫名其妙的笑。過了一會兒,阿茂伸手過去,主動把盒蓋扣上。

現(xiàn)在,阿茂把腦袋對著車窗,使勁往外看。遠遠近近的樹,赤裸著灰色的枝,像無數(shù)條鞭,受風(fēng)的指揮向空中亂打。但是坐在車里什么也聽不到。他只聽到自己的心不聽指揮,“怦怦怦怦”亂跳了起來。在映出面孔的車窗上,一道傷疤橫在他右眼眶下面。筆直的一道,像比著直尺畫出來的。

表舅公右手拿著刀,對準自己左手的中指。他不砍不行。有一支槍頂著他后腦勺。阿茂的頭被狠狠按在桌子上,身體本能地繃緊,臉也是,一雙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圓,右眼眶下面猛烈抽搐著。在他眼前,表舅公斷掉的那一截指頭,泥鰍一樣跳起來。

別看表舅公身體軟塌塌的像一坨豬尿脬,可他的骨頭是硬的。他不求饒,鎮(zhèn)定地像砍別人的指頭。少一截指頭算什么?又不是少十根,更不是砍他小弟弟。他們做土石方工程的,從別人手上搶地盤搶生意,拼的是什么?不拼誰的骨頭硬,難道拼你對國際局勢有獨特見解,拼你會吹《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阿茂不止一次被表舅公教育,干一行就要有干一行的樣子。表舅公戳戳后腦勺一處褪色的刀疤,像他們這些只有蠻力的窮鄉(xiāng)人,想要出頭,就不要怕痛。

阿茂突然對著梅老板比出左手中指。他猛地把身體湊過去,小聲說:“你見過被砍斷的指頭嗎?”還沒等梅老板有所反應(yīng),他快速把手撤回來,生怕那根手指落在對方手上似的。

男人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前后左右都沒有車。那些車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這樣的高速公路,開起來很單調(diào)很乏味。一大早,他就在這條路上跑了一趟?,F(xiàn)在,是往回開。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人在打哈欠的時候,會觸發(fā)中耳里面一塊叫鼓膜張肌的肌肉,使人類不會被自己下巴肌肉運動的聲音震聾。因此,男人聽力減弱了那么一兩秒。這個哈欠打得太大,也是因為太累了吧,眼淚跟著流下來。他拿手在臉上胡嚕了一把。

他沒有留意到身邊這個小個子沖他比畫著并且又說著什么。

那是一截手指頭呀,從手上被活生生砍下來。血不是一下冒出來的,而是等了一下,才從粉紅色的斷碴處靜靜涌出,然后流成一道很扎眼的紅線,和從阿茂臉上流下來的血匯在一起,順著桌子腿向下淌。阿茂再次在車窗上看見了自己臉上那道刀疤。他的座椅是那么寬敞,但他的上半身卻斜撐在椅背與車門間,好像隨時要逃走。天空里的墨色,像洇在他臉上。

車上沉悶得不行。中控臺是一個很大的觸屏電腦,泛著孤獨神秘的藍光。梅老板提醒阿茂:“說話啊。你剛才說得挺好。接著說。”

不知道他按了一個什么鍵,車廂里閃過一串又一串LED燈光。紅的、綠的、紫紅的、黃的、藍的,像夜店里那樣動感十足,閃爍不停。他又按了一個鍵,音響響了起來。一開始是兩首歌,先是《北國之春》,然后是《最炫民族風(fēng)》。接下來是二人轉(zhuǎn)。全是黃段子,一個接一個。以為講完了,又來一個。以為講完了,竟然還有。沒完沒了。

梅老板一直在笑。他那若有若無、莫名其妙的笑,實打?qū)嵣鷦恿似饋?。他都笑出了聲,“吭吭吭吭”,像一個臭不要臉的老獸。他還轉(zhuǎn)過頭,不停地看阿茂。阿茂僵硬地坐在那兒,面無表情。男人感到奇怪,問:“你怎么不笑?”阿茂十幾歲的時候去東莞打工。長途大巴上,二人轉(zhuǎn)聽一路,他跟著一路笑過去。跟個傻×一樣。

男人并不知道阿茂突然生出的惡劣心情?!耙墙裉焓悄慊蠲淖詈笠惶?,你打算干嗎?”男人問阿茂。

“不知道?!卑⒚瘺]有立刻回答。他根本不想說話。

有雨點“噼啪”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剛反應(yīng)過來下雨了,雨水就“哐當”一下,整個兒地砸下來。四邊的天上都黑得很嚴實,有一種世界末日的視覺感。雨水擊打在車頭,濺起飛浪一般的白沫。

車速一點都沒有降。為了抵消雨水帶來的阻力,男人似乎還踩深了油門。

“你說,那架飛機掉下來的時候,那一飛機人,來得及想這個問題嗎?”

“你干嗎總是提那架飛機?”阿茂強迫自己說話聲音大起來。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他說不上,自己是害怕嗎?

這么暗的天色,梅老板依然戴著阿茂的墨鏡。梅老板從鏡框下面伸進去一根手指,揉了揉眼睛,指著遠處那些模糊在雨幕中的風(fēng)景?!斑@么大一件事,你竟然都不關(guān)心?都說飛機是最安全的,出事概率是最小的?!彼戳税⒚谎?。

二人轉(zhuǎn)后面,跟著一首歌。隨著柔軟而溫和的旋律,車里的氛圍燈漸漸轉(zhuǎn)成夕陽西下,天邊晚霞的那種顏色。這首歌唱完,又從頭開始唱。男人按下循環(huán)鍵。

男人跟著唱。他唱得小心翼翼,一點兒都不像他這么大塊頭發(fā)出來的聲音。那個聲音卻一點都不好聽,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阿茂愣在那兒,好像在瞬間,他遭受了電擊。這首歌的每一句歌詞他都記得。很多次唱這首歌唱到吐。邊醉邊唱,邊唱邊吐。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男人調(diào)小音量,他想說些什么?!拔矣龅竭^一次。飛機就像過一連串大坑,整個跳起來,掉下去,又跳起來,掉下去。我在座位上跟著跳起來,掉下去,又跳起來,掉下去。水杯倒了,水灑我一身。我的腦袋撞到行李艙,不止撞了一次。你就感覺,腦袋跟身體分了家,你根本控制不了腦袋不要撞上去?!?/p>

“旁邊坐了一對小情侶。女孩二十歲出頭,長得好看,比男孩鎮(zhèn)定。男孩‘嗷嗷叫,那小姑娘死死抓住扶手,臉上冷靜得很,就是電視上女八路被捕那種樣子。我都服。我心想,沒事的沒事的。頭天我見過大師,正兒八經(jīng)地拜見?!蹦腥松焓?,在腦袋和車頂之間比畫。

男人的描述讓阿茂在腦子里形成某種圖像。他的心里面抽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很冷很冰的東西,順著衣領(lǐng)竄入,鉆進他的心臟。

男人轉(zhuǎn)過頭來,嘴角扯了一個難看的弧度,可能想笑。他應(yīng)該忍了很久,一旦開口,就沒辦法收住了?!捌鋵嵨也幌胝f。我原本想,找個人坐在旁邊就行了。這條路太長,開起來很累。”

阿茂茫然地看著前面,他可能走神了。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做過好多好事,也一起做過一些不是那么好的事……別人都說,再好的朋友,只要一起做生意,就會鬧翻,就會成仇人??墒俏覀儾皇沁@樣。當然,有人挑撥我們的關(guān)系,想要分頭擊破我們,把我們的生意搞垮,但是他們都沒有得逞。”

雨勢不見弱,雨刷一刻不停。路上只有他們這輛車,對面車道竟然也沒有車。他們好像進入了一段被人遺忘的路段。周圍的景象沒入濃重灰茫中。

“城里最高的樓、最大的市場、最豪華的飯店,都是我和他的。朋友們開玩笑,你們除了老婆孩子不共同……”

男人伸手在車門那里掏出一瓶水。他扭開蓋子,“咕咚”一下,一口吞下大半瓶水。他沒有理會阿茂,抹掉漏到下巴上的水珠,接著說。

“人不會一輩子都順風(fēng)順水的。所以我們做事很謹慎。我們把很多風(fēng)險都避開了?!?/p>

男人說“風(fēng)險”的時候,水從胃里反上來,他打了一個嗝兒,從口腔里噴出來的水飆到方向盤上。阿茂心里跟著冷笑,“風(fēng)險、風(fēng)險”。

“我去見大師那次,他有事沒去成。我就把大師給我的玉送給他。我跟他說,我們倆的命,拴在一起?!?/p>

男人又扭開水瓶,把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光。他按下車窗,把空瓶子丟出去。風(fēng)立刻把瓶子卷走了。灌進來的雨水打在他半邊身子上。臉是濕的,墨鏡上也有水珠。

男人安靜了一會兒。那個好聽的聲音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月亮代表我的心》。阿茂有很久沒唱這首歌了。昨天晚上,他讓那個歌廳公主陪他唱這首歌。

她說什么歌都會唱,就是這首,她不會唱。歌廳公主不會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鬼才相信。他站起來,逼近她。她很瘦,比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時候還要瘦。他是在夜市大排檔上認識她的,她在那里賣唱。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比別的賣唱歌手都好聽。有流氓調(diào)戲她,他沖上去,為她打了一架。阿茂是暴脾氣,和她在一起的那兩年里,也對她動過手。五顏六色的鐳射燈轉(zhuǎn)得阿茂心煩意亂,他在考慮,要是他再給她一巴掌,她會不會還是像以前那樣冷冷地看著他,一聲不吭。和他一起去的人,搞不懂他為什么一定要唱這首歌,也搞不清那個歌廳公主為什么一定說不會唱這首歌。阿茂也搞不懂,他遇到的女孩既不把他的輕聲細語當回事,也不把他發(fā)起脾氣的拳腳當回事。她們總是不把他當一回事。

和他一起去的人起哄,歌廳公主要么欠揍,要么欠×。他們很期待地看著阿茂??墒牵@次他沒有胡來,只是又把自己喝醉了。腦袋挨到枕頭之前,他把脖子扭出“咔咔”的動靜,是那種動手干架之前的虛張聲勢。摩托車碾過他的睡夢。那部破車,堵塞的引擎總要噴嗆幾聲才能出發(fā)。歌廳公主細細胳膊箍緊他的腰。他抓緊油門,狠狠轉(zhuǎn)到底。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跑進了電影里。他變成了身負重傷、鼻子淌血的劉德華,女孩變成了穿著婚紗的吳倩蓮,他們逃命。再不逃就沒命了。那部老港片是《天若有情》,表舅公的最愛。

表舅公說,女人只靠哄是不行的,只靠拳腳更不行,哄和拳腳加在一起,也不頂用。要靠真心。每隔一段時間,表舅公讓阿茂飛過來一趟。任務(wù)是送錢。都是現(xiàn)金,沉甸甸裝滿一個電腦包。米香街米蘭小區(qū)有一個女人。年輕女人。

阿茂不多說不多問。不過,他多少有點好奇,表舅公都是什么時候過來呢?給錢就算是真心嗎?要是這么問的話,那不給錢就是連一點點真心都沒有。繞彎彎的話若一直追問下去,很無聊,很沮喪,很絕望。

女人后來生了孩子。阿茂怎么看那個孩子,都不像表舅公。表舅公卻穩(wěn)得很,甚至讓那個背包更重了一些。直到后來見到會吹口哨的王局,阿茂總算明白了。

這包錢就放在座椅下。阿茂腳底下踩著幾十萬。要是這些錢給了那個女孩,那個很會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廳公主,她馬上就能還清她父親欠下的賭債。阿茂問自己,有沒有膽量這么干。真心。哼,真心。他只能對自己冷笑?!澳愀?,我不能給你什么。”劉德華的臺詞,阿茂記得清楚。

就在這個時候,男人突然大哭了起來。他伸著兩只手,牢牢地抓住方向盤,就那么哭。忽然又停止了哭,拉下墨鏡,用袖子把眼淚擦干凈,重新把墨鏡戴了回去。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幾年我太難了。先是我愛人,病了好幾年,走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男人的喉結(jié)一上一下,動得很厲害。

阿茂把臉從窗口扭過來,看著男人。天邊晚霞那種顏色的氛圍燈,讓男人的臉色沒有原本那么難看。

“他們一家?guī)е页鋈ド⑿?,去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地方。其實我不想去的。天黑下來,我去泡溫泉。我在池子里躺平,把臉埋在水底下,真的不想出來。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老婆?!?/p>

“我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其實,我只想有人陪我坐一會兒……”男人不斷強調(diào)“其實”。

是不是只要一說“其實”,就會顯得自己很無辜,顯得自己迫不得已,顯得自己情有可原,甚至還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把錯的說成對的?那把槍頂在表舅公頭上的時候,也有人在旁邊說:“其實……其實……”那把刻字刀抵在他眼眶下方的時候,也有人不斷地嘆氣:“其實……其實……”

“問題是,我們當真了,我們動了真?!蹦腥私又f,“太難受了,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阿茂微微搖頭。他聽見自己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你去死”。

男人說:“我跟她說,只能看看老天爺能不能幫忙了。有沒有可能,突然山崩地裂大海嘯?要么飛機從天上掉下來?”

男人聲音都變了:“他媽的,我就是說說而已。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才有膽量說出來。誰能想到,太平日子里真的會有飛機從天上掉下來。更操蛋的是,他怎么就偏偏坐了那架飛機?他前不選后不選,偏偏選了掉下來的那架飛機?再有半個小時,他就能落地了?!彼穆曇粢宦吠希駣^力攀爬盤山公路的汽車,最后那一聲真是嚇人,氣管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又被他用盡力氣從喉嚨縫隙里迸出來的氣流沖開了。

“到底誰在那架飛機上?”阿茂吸了口涼氣,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確定。

雨勢似乎瞬間弱下來。雨刷跟著降速。車外的光線透出亮光,映著男人煞白的臉。他的臉已經(jīng)被自己的眼淚搞得一塌糊涂?!拔易詈玫呐笥?,我最好最好的朋友?!?/p>

阿茂悄悄把位置慢慢調(diào)高,讓自己不再癟三一樣窩在座位里。他的手指蹭到什么。一個細細的煙頭。

“你剛才,是送人去機場?”阿茂問。

“她要趕過去?!蹦腥苏f。

可以確定,“她”,就是她,那個老公跟著飛機一起掉下來的女人。

“你不去?”阿茂說。

“她不讓我去。說實話,我也不敢去。我沒臉去。為什么掉下來的不是我?他媽的,掉下來的那個應(yīng)該是我?!?/p>

“你當真這么想?”

“我失去了老婆,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我什么都沒有了。”男人的聲音又帶上了哭腔。

對面的車道出現(xiàn)了一輛車。接著又是一輛。又是一輛。阿茂看著后視鏡,后面竟然也有車跟上來。他們好像從一個詭異的困境中走出來。阿茂把手指關(guān)節(jié)挨個捏過去。那一串單個的響音連在一起,像是敲在他心頭。

來、咪、來、拉、西、哆、來、哆。月亮代表我的心。

來、咪、來、拉、西、哆、來、哆。月亮代表我的心。

后來,阿茂兩只手在手機上刨了一會兒。

“配置3.0T雙渦輪增壓直列六缸發(fā)動機,最大輸出功率會超過五百馬力,同時還擁有9速的自動變速箱?!卑⒚阉阉鞯降囊欢挝淖肿x出來。

阿茂扭頭看了看男人,男人心不在焉。他不知道阿茂的話什么意思。

阿茂看回手機說:“你這輛車,最高時速兩百五十公里,相當于每秒七十米?!?/p>

天空慢慢放晴。在細雨和陽光交織的奇異光線中,一道彩虹漸漸出現(xiàn)。整個世界像水洗過一般的干凈,欣欣向榮。

阿茂瞇著眼睛繼續(xù)看手機,眼球上是細細的紅血絲,說:“有人分析,那架飛機,最后幾秒鐘幾乎是以接近音速的速度掉下來——”他換到計算器,手指戳戳戳,“差不多相當于,每秒……每秒三百米?!?/p>

阿茂指著馬上接近的車距標志牌,“嗒嗒嗒,”嘴里發(fā)出讀秒的節(jié)奏,“四塊牌子兩百米我們要跑三秒,它一秒不到就過去了?!?/p>

車速突然降下來。男人像被火燙了一下。但奇怪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腳是冰的,不僅冰,而且麻。冰麻冰麻的感覺順著右腿往上爬。他感到血管里也是冰塊,他馬上就會像科幻電影里那種場景,整個人從下到上,“咔咔咔咔”,幾下子,就成為冰凍人。他連忙打右閃燈,往應(yīng)急車道靠去。

這個時候,阿茂突然說:“把墨鏡還給我?!?/p>

男人吃了一驚,他對著后視鏡看過去,似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果真戴著一副墨鏡。他腦子有點兒亂,說:“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p>

阿茂固執(zhí)起來:“把墨鏡還給我。我已經(jīng)堅持不了了?!?/p>

男人的表情忽然猙獰起來:“我憑什么拉你?不就憑你臉上比別人多一副墨鏡?我一大早送一個死了老公的女人趕飛機,我的墨鏡鬼知道掉到什么地方。人都沒了我還來得及找墨鏡嗎?人都死了我還要找到墨鏡才能出門嗎?他媽的,你就為這么一副破墨鏡在這逼逼叨叨?滾,給我滾!”

阿茂奇怪地笑了:“把墨鏡還給我?!?/p>

男人真的怒了。他扯下墨鏡,惡狠狠地摔到阿茂身上。墨鏡從阿茂身上彈到座位下面。他彎下腰去撿。他動作有些慢,好一會兒才直起腰。

阿茂把墨鏡好好地戴起來。他臉上竟然有一種心滿意足的表情。他沒有滾,沒有滾下車。那撮不聽話的頭發(fā),應(yīng)該往右卻執(zhí)意向左的頭發(fā),非常蠻橫地豎起來,使他浮腫的臉看上去像表舅公。

他用被墨鏡擋住的臉沖著男人,用一種無辜而恐怖的聲音低聲說:“你的好朋友,是被你咒死的。他從天上掉下來,是因為你詛咒他?!?/p>

男人倒抽一口冷氣。他就那么惡狠狠地盯著阿茂。阿茂終于將他的長相看清了。阿茂已經(jīng)等著了。等著男人松開安全帶,推開車門,繞過車頭,把他這個可惡的渾蛋從車上拽下來,把拳頭砸在他這張浮腫的臉上。阿茂手揣在褲兜里,那里藏了什么東西。

有什么好怕呢?又不是第一次挨打。勇于挨打,需要擁有比打人更多的勇氣。這是表舅公的金句之一。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阿茂記得很多電影臺詞,這句來自《無間道》,送給眼前這個男人。

讓阿茂想不到的是,男人忽然問他會不會開車。

“你會開車嗎?”男人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被什么抽干了力氣,要不是仔細聽都聽不到他說什么。

男人對阿茂重復(fù)了一遍:“你來開吧?!避嚧巴?,天空透出青花瓷一般的顏色。

這真讓人吃驚。阿茂吃了一驚。

靜了片刻,男人搖了搖頭:“跑起來,能跑多快就多快。這輛車百公里加速,只需要五秒。五秒鐘之后,我們就在那里了。我知道它能跑得很快,但我從來沒試過?!彼诜较虮P上,喘氣喘得很辛苦,把嘴里的話慢慢吐出去。

五秒鐘是什么概念?搜索網(wǎng)站上這么說——

就像有一股力量強制把你摁在座椅上,呼吸是沒有的,喊叫是不能夠的,身體是不存在的。全身的血液被壓向后背。不是興奮也不是恐懼,胸腔里沒由來地積聚起無限的悲傷,像突然喪失了部分腦功能的人。你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洗禮。

“我想試一試。但我真的沒力氣了,我的腳踩不下去。請你,讓它飛起來吧。”男人看著阿茂,他的眼睛彌漫著紅酒似的顏色。

阿茂長嘆一口氣,他覺得有什么從心里涌上來了。

兩百多萬的邁巴赫,在青花瓷一般顏色的天空下,野獸般咆哮,“轟”地飛了出去。窗前的景色瞬間模糊,劃著線向后“唰唰”而去,像淋濕的水墨畫,又像抖動的相機拍下的照片。那道彩虹像一道巨大的拱門,橫跨在公路盡頭。

在米蘭小區(qū)的拐角樹蔭下,阿茂貼著墻角坐。踩過油門的右腳還在微微顫抖,連著大腿的長長的筋,說不出的酸漲。膝蓋周圍的肌肉,冷不丁的這邊抽一下,那邊抽一下,像“打地鼠”里的地鼠。阿茂從口袋掏出一樣?xùn)|西。正著看了一眼,反過來又看了一眼。

有個大叔過來,問他有沒有火。阿茂就把那個東西對準那根叼在嘴角的煙。大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阿茂慢慢扣動扳機。“吧嗒”一聲,一朵淡藍色的火苗從槍口吐出來。

大叔笑了起來,說:“跟真的一樣?!?/p>

阿茂沒有笑。

阿茂說:“這就是真的。”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

【作者簡介】錦璐,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短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代》《鐘山》《花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物,著有小說集《雙人床》《美麗嘉年華》、長篇小說《一個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絢麗之下?沉靜之上》等。曾獲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中篇小說選刊》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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