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成路在辦公室弄稿子，右眼皮老是跳。他以為是電腦盯得久了，就閉了眼，戴上耳機聽了一陣音樂。還跳。就想起民間有“左眼跳財，右眼跳挨”的說道，意思是，左眼皮跳破財（也有說有財運），右眼皮跳挨打（或惹是非）。周成路默然一笑。但接下來就有些心神不寧。他關(guān)閉電腦，回家。

周成路打開門，見邱月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又像什么都沒看，一臉煞氣。周小關(guān)呢？周成路大聲問。邱月恍若未聞。周成路幾步跨到周小關(guān)房間門邊，敲了敲，喊道，周小關(guān)。我在寫作業(yè)。里面說。周成路松了口氣，這才轉(zhuǎn)向邱月，咋還不做飯呢？都七點過了。

邱月站起來，語氣重重地說，他，還有你，你們真有臉吃飯嗎？看你說的，周成路戲謔道，我們兩個吃飯都用嘴，從來就沒靠過臉啊。邱月剜了他一眼，朝著周小關(guān)的房間尖聲道，周小關(guān)，出來，給你爸展示一下。

沒考好吧？周成路說，才三年級，多大個事嘛。邱月騰騰地過去，一把擰開門，一直把周小關(guān)揪扯到客廳中央才撒了手。周小關(guān)一只手捂著半邊臉，斜著眼睛看他爸，一只手指他媽，她……她不敲門。

邱月愣了一下，也出手對指著，像兩個人在拉鉤。周小關(guān)你可笑不可笑？被人家扁成這熊樣了，還計較敲不敲門，酸不拉嘰的。哼，還真是，“光榮傳統(tǒng)”。

對這種指桑罵槐，周成路已不想生氣。他點了根煙。

邱月重新坐到沙發(fā)上，抄著手，對周成路說，你叫他把手放下。周成路這才注意到周小關(guān)形跡可疑。他盯著周小關(guān)，不語。

周小關(guān)放下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揚起了臉。但見其右眼眶以下，像貼了一塊老黑膏藥，好像還抹了一點兒紅花油之類的吧，在客廳大燈的照耀下，那膏藥泛著青光。周小關(guān)瞟了一眼周成路說，我和同學……打架了。邱月發(fā)出冷笑，周小關(guān)，你不要混淆概念好不好？打架和被打，是一回事嗎？周小關(guān)坐到沙發(fā)另一頭，小聲道，我說過了，我也還了手的。邱月指著他的臉，那好，你還了手的，請問，對方也鼻青臉腫了嗎？流血了嗎？周小關(guān)不回答，低頭玩兒著一塊膠泥，看上去不以為恥的樣子。

周成路聽明白了，邱月的一臉煞氣也有了注腳。他的右眼皮又“應(yīng)景”地跳了幾下。龜兒子的，他想，這就是親生的驗證嗎？其實，在周成路的預設(shè)中，周小關(guān)在外面被欺負，并不是好驚愕的事。甚至可以說，自隨了他爺爺，這個“?！本鸵呀?jīng)埋下了。但即便如此，周小關(guān)也不能隨別人噻。比如周小關(guān)他外公，盡管不算太“別”，那也不行。

當初，對于周小關(guān)上下學由誰接送的問題，周成路是經(jīng)過了掙扎的。最后敗給了硬件。周小關(guān)的外公有車，一輛寶馬轎車（戶頭是別人）。除了風雨無阻，還多少有些面兒。那時候，周小關(guān)剛上一年級。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周成路恐怕還下不了“收復”的決心。那天下午，開完編務(wù)會，正好是周小關(guān)放學的時間。他臨時決定帶周小關(guān)去河東新區(qū)看科技館。剛下樓，被一個實習記者堵住，小姑娘眼巴巴地討教：如何面對那些脾氣暴躁又自恃有背景的采訪對象？周成路問，你遇上了嗎？小姑娘紅著眼睛點頭。本想說改天，但心一軟，便誨人不倦地把“前輩”們壓箱底兒的招數(shù)都抖了出來。

回過頭來再打電話問周小關(guān)在哪兒，說在學校附近一個茶樓里。

周成路走進茶樓，見老丈人和另外兩個不認識的在大廳里打撲克，斗地主，嘈嘈雜雜，煙霧騰騰的。周小關(guān)坐在一邊寫作業(yè)，哈欠連天，磨皮擦癢。還好，周成路想，如果周小關(guān)在牌桌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還能給他外公支個著兒啥的，我該表揚他聰明，還是料定他廢柴呢？周成路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老丈人早年做房地產(chǎn)，在涪城也是起了好幾棟高樓的，后來破產(chǎn)了。但邱月有意無意透露，家里的“老窖”還是有的。對此，周成路深信不疑。一些老板擅長鉆銀行和法律的空子，且狡兔三窟，在申請破產(chǎn)之前，轉(zhuǎn)移、藏匿資產(chǎn)是他們的慣用手法。如今，老丈人多數(shù)時候就打牌、釣魚，或做吃的，把自己徹底融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除了煙癮看得見，別的已無跡可尋。周小關(guān)的外婆基本啥事不管，只負責老樹開新花，跳廣場舞，或各處旅游，披著絲巾擺POSE，是中國大媽的涪城套版。

這次拍了照以后，周成路不露聲色，又抓了兩次現(xiàn)行，都在同一個茶樓。這天，周成路翻出手機里的照片，將手機放到茶幾上，招呼邱月過來，說，你仔細看看，周小關(guān)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是在寫作業(yè)，還是吸毒？邱月扒拉著手機屏幕，白臉上堆著烏云，然后把手機一丟，你為啥不當面指出來，卻喜歡搞這種跟蹤偷拍呢？周成路說，這叫偷拍嗎？這是現(xiàn)場取證。再說了，你爸那種情況，是由他的性格、職業(yè)背景和生活方式?jīng)Q定的，他會為了周小關(guān)去改變嗎？我敢斷定，自從接送周小關(guān)以后，那個茶樓就是他的娛樂窩和中轉(zhuǎn)站，放了學就往那里帶，等我們下了班再送回來，還真是“兩全其美”。邱月不語。現(xiàn)在我宣布，從明天開始，收回他外公的接送權(quán)。那，交給誰呢？周成路嘆一聲，還有誰？邱月說，哼，那誰，毒性更大。走著瞧吧，有你后悔的。

周成路心說，老子沒有前悔，能有后悔嗎？但我絕不能讓你們把周小關(guān)超前帶到社會里去，帶到市井里去，或者染成你們喜歡的模樣。他必須是我希望的模樣。

今天發(fā)生的事，只能說，要來的，已經(jīng)來了。

周成路問周小關(guān)，和同學打架，老師解決了嗎？周小關(guān)說，解決了，還通知他們家長了。周成路瞪大眼睛，啥，你說“他們”，意思是，群架？

這時，邱月大約已忍無可忍，從沙發(fā)上彈起來，雙手亂戳，兩個廢物點心，瓜娃子，居然在這里，欸（邱月的習慣助詞），熱烈探討挨打的形式。周成路，你為啥不去追查兇手，不去追查老師，不去追查你那……他爺爺？

周成路瞥了邱月一眼，我們兩個男人對話，你插什么嘴。

邱月呆了一呆，轉(zhuǎn)身抓起沙發(fā)上的包，你提醒得對，各人的屁股各人去擦吧。她喜歡拿屁股說事。隨著防盜門咣當一聲，屋子里兩個男人面面相覷。

待了一會兒，周成路拿出一桶泡面，遞給周小關(guān)，這個你會吧？周小關(guān)說，嗯，又不是第一次了。周成路突然痛了一下，把周小關(guān)的頭摟過來，摸了摸，說，你先吃。

看到周成路在玄關(guān)處換鞋子，周小關(guān)說，爸，你不會去……周成路一下翻了臉，呲道，婆婆媽媽的，啥都不是！

二

邱月嚷出“追查”周小關(guān)的爺爺，自然是沖周家的軟肋去的。周成路曾嘆息說，我們周家真是奇了怪了，完美地呈現(xiàn)出“隔代遺傳”的特征。邱月冷笑，這就是光榮傳統(tǒng)唄。我只是對你有點兒懷疑，你真遺傳你爺爺?shù)幕蛄藛?，他好歹還做了那么大個官兒，你呢，除了楞筋怪骨，還有啥，自始至終不就是一個小記者嗎？周成路說，庸俗，一個人的價值，是以做官來定義的嗎？邱月說，我曉得，你們周家是以基因決定的，可惜……

類似的情景，讓周成路常?；秀保核降资钦l？她來周家干啥？

爺爺過世前做的那件事，鬧出那么大動靜，邱月家不可能不知道。那時候，邱月的爺爺還在，某些過節(jié)，會不會作為“家訓”代代相傳呢？

如果硬要拿基因說事兒，周成路唯一的選項，就是爺爺周尋。在周成路的經(jīng)歷中，“你爺爺”這一話題，幾乎從未斷過。和一些人聊天，聊著聊著不說“你爺爺”什么的，好像就聊不下去了。有人說，周成路的相貌和脾性就隨他爺爺。這是恭維還是嘲諷呢？周成路毫不在乎。難道，我真的像我爺爺嗎？有時他忍不住對著鏡子左看右看一番，發(fā)現(xiàn)還真有點那意思。都說爺爺脾氣大，腦殼鐵，不太合時宜。但在周成路看來，這就是爺爺與濁流勢不兩立的超拔和霸氣。所以，無論別人用何種口氣提到“你爺爺”，他都看成是向爺爺致敬。

至于邱家，純屬意外。

周家和邱家有一筆歷史舊賬：

1932年，周成路的大爺所在的紅四方面軍，越過秦嶺，挺進川東北，于1933年創(chuàng)建了川陜蘇區(qū)。次年冬天，剛下過雪。他大爺率一個連，在蘇區(qū)邊界的嘉陵江畔執(zhí)行任務(wù)，被邱月曾祖父下轄的第二混成旅秘密包圍。雙方激戰(zhàn)數(shù)日。周成路的大爺他們拼得只剩七個人，最后一齊跳進了浪濤滾滾的嘉陵江。他大爺才二十一歲。其后，周成路的爺爺也和邱月的曾祖父進行了好幾年的殊死較量。

周邱兩家，于公于私，都勢不兩立。

當然，新中國成立都幾十年了，某些賬能算的早已算清，不能算的、不好算的，一般就不去翻了。只是呢，那賬本兒，總應(yīng)該還在的吧？

在中國，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烈士陵園。這是咱民族多災(zāi)多難的刻骨記憶，當然更是英雄、先驅(qū)的耀眼恒光。它是一個地方精神底色的象征。

涪城的烈士陵園，一直松柏青青，花團錦簇。

那年，涪城市民政局換了個局長。許是先前做了功課，新局長一上來就大刀闊斧，責令陵園管理處創(chuàng)優(yōu)爭先，去申報“國家級陵園”。底下人都說，這不可能啊，省級才升上不到兩年，國家級的標準硬得很。局長說，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于是一聲令下，迅速組織了一些本土文史專家、策劃專家，一起猛踩油門。

終于，一個比較成熟的方案出臺了：擴大規(guī)模，做出年代感和立體感來。具體是將陵園劃分為四個板塊：土地革命時期（包括北伐、紅軍）；抗日戰(zhàn)爭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建國以后。且每一個時期都要突出具有典型性和影響力的代表人物，要給他們塑像。代表人物的名單也已敲定。

項目緊鑼密鼓地運作起來。

代表人物中，最特別的是邱森，他是原四川邊防軍總司令，中將，駐防涪城。1939年出川抗日。1942年戰(zhàn)死。遺骸被送回成都，安葬在著名的“紅牌樓”。1993年，被民政部追認為革命先烈。他成了這次升級的“硬核”。

誰也沒想到，節(jié)骨眼兒上，一個更“硬”的人吶喊著跳了出來。此人就是周尋，八十八歲了，從市政協(xié)離休后便在他主持修建的黨史館做顧問，十年前徹底退隱，深居簡出，不問現(xiàn)政，不搞書法，不寫老干體詩詞，就散散步，吹吹口琴，還曾在全省首屆老干部器樂比賽上，憑一只二十四孔復音口琴，串燒聯(lián)奏《洗衣歌》《喀秋莎》《啊，朋友再見》，驚震全場，獲業(yè)余組第一。當然，這都說明不了什么。一個早已退位的政協(xié)主席，在這個人才輩出、后浪洶涌的新時代，也算不了什么。真正閃亮的是他另一個身份：涪城地下黨的符號性人物。任過除奸隊隊長。順便插一句，涪城這地兒有點兒日怪，喋血壯士前赴后繼，軟蛋和叛徒也層出不窮?？傊殛犚怀闪⒕秃苊?，摸排精準，剪除有力。據(jù)說有一次，有好事者在大街上喊了一嗓子“鋤奸隊來了”，雖是偽傳，亦如虎嘯，人群中一長衫男跑了幾步竟一個趔趄跌倒……成為笑料之后的猛料。盡管后來，周尋轉(zhuǎn)戰(zhàn)到了別的部門，但他一直是那些搖擺、變節(jié)者的夢魘，更是很多熱血青年仰望的神。涪城的風云人物很多，稱得上傳奇的卻只有兩個，一個就是周尋，還有一個是莫子度。后者早已過世。周尋還健在。

當周尋得知要把邱森放進烈士陵園，半夜就把他兒子周傳志從被窩里揪起來興師問罪。周尋一直對周傳志痛心疾首，認為其徹底背叛了周家的血統(tǒng)，軟不拉嘰，唯唯諾諾，白瞎給他的名字了。當年送他去當兵，體檢時鼻子嗅不出氣味，周尋一直懷疑他是故意逃避，一個可恥的懦夫，從此對他就沒什么好臉色。周尋把賡續(xù)的希望寄托在孫子周成路身上。高考的時候一定要讓他報考軍校，無奈也是體檢沒過關(guān)：肝大好幾厘米。周尋倒是相信這孫子的。有尿性。肝是先天的事，心氣兒是后天的事，活成啥樣，也是后天的事。

話說周尋把周傳志揪起來，唾沫星子飛了他一臉。突然意識到，眼前這■貨只是市民政局一退居二線的小科長，和他說啥都是白瞎。

周尋枕戈待旦。第二天，他氣昂昂地跑到民政局“罵街”，叫局長滾出來。工作人員說局長不在，一個負責陵園項目的年輕科長截住了周尋。他不認識眼前這個驚風火扯的老頭兒，按套路開始教育，老人家你不要鬧，提升烈士陵園的檔次，是市政府的重要工程。至于把誰放進去，是要講大局，講政治的。周尋抬手就給了科長一個耳刮子?？崎L蒙了下說，你敢……就又被追加了一個，反手的。只一會兒，局長便滾回來了。那個年輕科長摸著臉，終于知道，這是“歷史的一撇一捺”（這是周成路后來總結(jié)的）。周尋指著局長，邱森的身份是舊軍閥，你該曉得吧？這個都先放一邊。至于他出川抗日，這關(guān)乎民族大義、國家存亡，作為軍人，血染沙場，馬革裹尸，難道不是本分嗎？何況，也給了他應(yīng)有的榮譽，對不對？但是，請注意，邱森在涪城駐防期間，屠殺了多少地下黨人和進步人士，你們曉得嗎？今天，在烈士陵園躺著的烈士，相當一部分是手無寸鐵的，還有小小年紀的進步學生，都是邱森屠刀下的英魂。我本人……都不說了。你們回答我，像這樣雙手沾滿革命者鮮血的劊子手，他有什么資格進烈士陵園？更何況，還和被他槍殺了的真正的同志躺在一起，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這不是對烈士的第二次傷害嗎？他們在九泉之下會怎么想？告訴你們，本人做過政協(xié)主席，知道什么叫“統(tǒng)戰(zhàn)”，但我更知道，什么叫“正統(tǒng)”！

道理就是這些道理。盡管局長打躬作揖表示理解，說一定慎重考慮，但周尋對這種好大喜功者，從無信任。他也耗不起。第二天，他便帶上幾個烈士的后人去找市委書記了。道理還是那些道理。說如果不踢出邱森，他們就絕食靜坐，誓死血戰(zhàn)到底！市委書記還真是市委書記，當場表態(tài)說，周老，您說的很有道理，這情況嘛，要放在別處都不太影響，這“躺在一起”嘛，在情感上，接受起來是有點兒那個啥。再說，我們建烈士陵園干什么呢？不就是銘記先烈，激勵后人嗎？如若弄得先烈不安，后人不滿，這哪兒行呢！您老放心……

周尋回來對周成路說，這市委書記還不錯，是個明白人。其后，周尋還是不怎么放心，又審看了設(shè)計方案，并幾次到陵園現(xiàn)場督查。

周尋這種死磕到底的勁頭，再次點燃了涪城。人們又送了他個“最硬鐵腦殼”的稱號。沒有之一。

第二年春天，周尋就癡呆了。

有人說，日怪哈，這老爺子好像預見到會有邱森這一出，他就拼命保持清醒，橫刀立馬，寸土不讓，完成了最后一項使命，才犯了糊涂。

其實，邱森駐防涪城期間，周尋才上師范二年級，還是個喜歡吹拉彈唱的文青，看上去大大咧咧，卻敏銳機智，是黨的外圍組織的骨干成員。周尋永遠不會忘記，一天晚上，像許多影視劇里一樣，下著瓢潑大雨，他趕去送一份情報，走到醬園巷，就發(fā)現(xiàn)組織開會的那棟樓下，泛著寒光的，全是鋼盔。他沒有槍，正要大聲呼喊示警，便響起咣咣的砸門聲。他遠遠看見，一個人用身體擋著砸開的大門，立刻便成了篩子……那是他最崇敬的引路人顧老師。樓上開會的九個人只有兩人突圍成功。周尋抱著血人一樣的顧老師，淚眼中閃著凜冽的光。

這次屠殺，是因叛徒出賣，損失巨大。

周尋正式加入黨組織后，便肩負特殊使命，組建了一支七人小隊，取名“鐵血鋤奸隊”，并任隊長。除奸隊首戰(zhàn)告捷，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便甄別誅除了叛徒。在周尋眼中，邱森也是奸，是手握重兵的大奸。自然也是鋤奸隊的目標。于是策動了幾次對邱森的擊殺，可惜都沒能成功。周尋兩次負傷，還差點兒犧牲一個戰(zhàn)友。不過邱森也缺了半只耳朵，成了驚弓之鳥。周尋的莽撞和“個人主義復仇”，雖然受到了組織批評，但從效果看，還是震懾了敵人，鼓舞了同志。

后來，邱森便出川抗日了。要不然呢……周成路想。

三

老爺子蔑視他兒子是應(yīng)該的。周傳志唯一的愛好就是打麻將，從退居二線開始，幾乎間天一場。沒去和那些社區(qū)老頭老太假模假式聽講座，然后等著領(lǐng)雞蛋，要算他唯一的驕傲了。本來，一個閑下來的小科長，又不懂清歡，打點兒小麻將也沒什么。關(guān)鍵是牌技差，輸了錢還受氣。他一個外號叫胡麻子的高中同學，在市環(huán)保局局長位置上因玩忽職守被處理。胡麻子找到周傳志，想托老爺子出面“保護”一下。周傳志也硬著頭皮回來說了，結(jié)果遭到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胡麻子被擼了，從此醉心于麻將，從此就把周傳志綁到一張桌子上。胡麻子人品可疑，牌品還行。但只要周傳志壞了他的牌，他就開罵，十幾個麻窩兒跟著起哄。周傳志就忍著。想想吧，技不如人，又龜孫子一樣，不輸死你才怪。周傳志每次大敗回來都滿臉通紅，發(fā)誓不和他們玩了，但人家一吆喝，又扭扭捏捏去了，一副欠樣。一次，老媽哼一聲對周成路說，這周家屋頭還真是湊齊了，你爺爺是鐵腦殼，你爸是“菜腦殼”（意思是打牌經(jīng)常被削的，后來有引申，比如低能、軟弱之類）。周成路笑笑。若只是打牌被削，無非損失點錢。爺爺不是曾經(jīng)戳著他鼻子訓斥過他嗎，像你這樣的菜鳥兼懦夫，既無耳性又無骨頭，要在戰(zhàn)爭年代，組織上敢把任務(wù)交給你嗎？老爸還小聲咕嚕，這是在和平年代嘛。周成路趁機補了一刀，本想說哪兒有什么歲月靜好啥的，怕他不懂，就直接捅過去，你知道，有多少熱血之軀，在前面為你們這些溫順麻痹的獵物擋了暗器和子彈嗎？爺爺大悅，指著周成路對周傳志說，聽見沒有？他是我孫子，但他絕不會在外面當孫子。

老爺子是在周小關(guān)出生的前半年去世的，躺在搖椅上像一次午睡，十分的安詳。在給老爺子換衣服的時候，周成路將那只锃亮的國光口琴裝進了他的衣兜，耳邊就響起那首熟悉的《啊，朋友再見》，眼淚嘩地也跟著下來了。在殯儀館開完追悼會，老爺子被推進紅彤彤的爐火以后，周傳志就不見了人。周成路找到他，發(fā)現(xiàn)他躲在車里流淚。周成路坐進去拍了拍他的背。他突然孩子一樣伏在周成路肩上說，兒子你曉得不，你爸爸……沒有爸爸了……這白瞎的，把周成路也弄哭了。好像有個作家在某篇文章里寫道：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周成路繼續(xù)拍著他的背，書生氣地說，你也不必太難過，你爸爸他這一生德高望重，光芒四射，值了！人生代代無窮已，你不是還有兒子我嗎？馬上就有孫輩了，你把他帶好，爺爺會高興的。

如今看來，他“帶好”了嗎？周成路滿嘴都是苦水。

至于老丈人，他對周小關(guān)的殷勤插手，又讓周成路心生警惕。這顯然有些過敏。記得當初，老丈人興沖沖地提著錢要帶周小關(guān)去一所“貴族學校”報名，周成路斷然拒絕，說，我們并不是沒這錢，我只是反感，上了貴族學校，就成貴族了嗎？事實上，貴族學校那幫孫子，多半是暴發(fā)戶和土豪制造的，材質(zhì)可疑。如果相互攀比，拼爺，拼爹，拼錢，到頭來，會變成什么玩意兒，還說不定。老丈人帶著一鼻子灰，摔門而去。邱月罵了聲裝×，也跟著回了娘家。三天后，周成路給邱月發(fā)微信：那啥，還真不是錢的事，也不是冷戰(zhàn)能解決的事。如果你終究要回來，建議趁早。這話軟中帶硬。邱月又拖了一天，回來了。

周成路捫心自問，到底有沒有錢的事呢？別的都可以硬撐，但每個月的房貸、車貸，門板都擋■不住。周成路有時在外面抱怨囊中羞澀，捉襟見肘，旁人就會說，裝吧，你們家?guī)状鷨蝹鳎銧敔斪鲞^市委組織部長、政協(xié)主席，正廳級好多年，你老丈人也是……有肉的。周成路只笑笑，不惱，也不解釋。就裝作是裝的吧。家里是有點積蓄，但早被爺爺“敗光”了。那些年，僅資助老區(qū)的學生就有五個，算算吧。

在周成路看來，周家沒有錢，是正常的，甚至是周家的底氣和硬氣。而周家沒有脾氣，才是最大的悲哀?，F(xiàn)在，周小關(guān)“終于”被同學打了，他爺爺又不聲不響，周成路杵在中間，四顧茫然，好像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老爸老媽住著以前的房子。為了方便，周成路購的新房就在附近，隔一兩條街。老媽腿腳不太好，老風濕，從市檔案館退休后，就一直在家，很少下樓。老爸腦滿腸肥，吃得，玩得，受得，一副“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樣子。

就兩條街，周成路今晚走了半個小時。還在臨街一住戶的窗下聽了一曲完整的口琴演奏，好像是《斯卡布羅集市》。比起爺爺來，其水準可是差多了，但依然感到親切。周成路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他加快了腳步。

老媽來開的門。進去后，周成路彎都不轉(zhuǎn)，老爸呢？老媽說，剛下樓，我讓他去買高鈣牛奶，他太需要補鈣了。他下午接了周小關(guān)回來，沒有說啥事吧？老媽回憶了一下說，沒有，好像嘀嘀咕咕的，說現(xiàn)在的孩子啊，危險。

周成路點了根煙，緊緊盯著客廳的門，感覺自己像個狙擊手。

這時，老媽從臥室里抱了一個紙箱子出來，放茶幾上說，你看一下嘛。周成路說，啥東西？老媽不語。周成路揭開一看，里面全是些五顏六色的小玩意兒。這不是玩具嗎，周小關(guān)買的？老媽說，周小關(guān)的零花錢你們都控制了的，他買得起這么多？周成路點頭道，也是。未必，是誰送的？別猜了，你爸買的。

周成路拿出一個來，見包裝上印著“炫酷陀螺”，還有使用說明圖例，禁不住手癢，照說明操作起來：把機簧擰緊再放開，陀螺開始旋轉(zhuǎn)，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光，而且，陀螺上面還可以疊陀螺。

周成路說，他……爺爺這么大的手筆？

屁的手筆，老媽說，哎呀，他反復交代過，不給你們說的，但他有些行徑，我是越來越氣，已經(jīng)忍他很久了，早就想算他的總賬。

原來，這玩具并不是鬧著玩兒的。一天，周小關(guān)和一同學從校門并排出來，他爺爺照例摸了摸他的頭，周小關(guān)卻“哎喲”叫了一聲，躲開了。他爺爺心細，忙拉過來查看，發(fā)現(xiàn)他后腦勺好像有個包，紅的。爺爺追問，周小關(guān)嘴巴一癟，就是不說。

他爺爺把那個同學拉到一邊連哄帶嚇，知道了原委：有幾個高年級的同學，集成一伙，經(jīng)常向一些低年級的索要“見面禮”，比如零花錢，還有樂高、太空沙、炫酷陀螺等玩具。誰要不給，就得受罰，比如扇耳光、撞墻……誰要告訴老師，就更慘了，天天都有受的，廁所都不敢上。

周小關(guān)他爺爺非常氣憤。但氣憤以后呢，第二天就跑到玩具城，經(jīng)過反復比較，發(fā)現(xiàn)炫酷陀螺還算實惠，就咬牙買了一箱，抱回來對周小關(guān)說，你每天就裝一個在書包里，他們向你要呢就交一個，沒要呢就賺了?？傊?，不要去硬抗，安全第一。

砰砰砰……天哪，這真是個好主意！周成路把茶幾都要拍裂了。

結(jié)果呢，周小關(guān)一個月不到就用去了半箱。

結(jié)果呢，今天不是又挨打了嗎？

老媽正色道，這事，你不要給邱月說哈。周成路說，恐怕她已經(jīng)曉得大概了，不然……老媽嘆一聲，要不是我這腿，你爸他有啥資格帶小關(guān)？她突然發(fā)出青春似的感慨，想當年，我一個大學生，如花似玉，風華正茂，還有那啥，理想豐滿，沖著周家的血統(tǒng)和榮光，哪曉得，會遇到一個蔫巴呢？周成路大笑。

周傳志打開門，慢慢換了拖鞋，突然看見周成路，那神情，真像一個腐敗分子被抓了現(xiàn)行，手里的一提牛奶就是贓物。周成路氣不打一處來，正色說，周傳志同志，關(guān)于你……和周小關(guān)的問題，我們是該好好談?wù)劻恕?/p>

不用說，這“談?wù)劇备揪褪莾晒山徊婊鹆Φ木珳庶c射。周傳志滿身窟窿。老媽余興未盡，戰(zhàn)意正濃，還要扔手榴彈，被周成路攔住了。他想，這里的“追查”就到此為止吧。一只老綿羊勤勤懇懇帶著一只小綿羊，難道你能窮追猛打，挖出他的成長經(jīng)歷、性格形成的深刻根源來？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周家的品種？這就玄了，更是大不敬。

現(xiàn)在知道了，周小關(guān)是舍不得交出玩具，臉上又挨了幾拳。

你總不能說，這小菜腦殼，又菜又吝嗇吧？

令周成路悲憤的是，還不能把這“隔代”一刀切了——試想，要是不“隔”，周成路該隨誰呢？

四

人們說周成路隨他爺爺，多半還是腦殼。鐵唄。啥叫鐵腦殼呢？按本地話的意思，就是一根筋的人，喜歡死磕的人。還可正面解讀，就是剛直和倔強的人。不管哪種意思，周成路都照單全收。本人就這么鐵，咋啦？

當然啦，啥事都有兩面。腦殼鐵，絕不懼怕碰硬。但碰上別的呢？

回到十年前。

周成路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已在市日報社干了四年多，在業(yè)內(nèi)以敢說敢寫能寫著稱。那是一個中秋，陽光很好。市政府組織了一個大型聯(lián)誼會，邀請了一些媒體、商界、文藝界、教育界的知名人士，還有部分僑屬代表、基層代表。下午兩點半開會，四點半結(jié)束。會務(wù)安排周到，在一個露天茶園里，早已擺好了壩壩茶，讓大家隨意組合，接敘友情，等候晚餐。

周成路發(fā)現(xiàn)一個小圈子，坐了幾個文藝界有頭有臉的人物，聊得牛烘烘的。出于好奇，他靠了過去。前情沒聽到，一蓄著長發(fā)的瘦子正在眉飛色舞，以前吧，我們只能夾著尾巴，哪敢奢望，現(xiàn)如今還能沐浴“黃埔后裔”之榮光呢，嘿嘿嘿。一光頭嘆一聲，你倒是好哦，我爺爺……光頭是搞詩評的，據(jù)說在詩界，已“自成一家”了。

這時，周成路忽聽旁邊一聲冷哼。音量不高，但頗有穿透力，關(guān)鍵是與他正欲出口的“靠”產(chǎn)生了共鳴。周成路扭頭一看，是一小姐姐，就叫女子吧，二十多歲模樣，臉有點兒黑，好像也不叫黑，他無法表述。女子線條流暢，頭發(fā)束成馬尾。周成路傾過身，請問你是哪個界別的？女子說，你看呢？周成路又認真看了看說，不管你干啥的，但你很有意思，真的。女子笑笑，恭維人也得有點干貨嘛，你這分明是瞎掰。周成路小聲道，你剛才那一哼就是干貨，且勁道十足。女子輕嘆一聲，我實在沒想到，貴圈咋會是這模樣呢，我滿以為……卻炫耀這埔那埔的，自視有腔調(diào)，其實特俗。我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咋啦？我父親當了三十年村支書，談不上什么光芒，但至少，他始終如一。這話意味深長。周成路直直盯著她，有點走神，好像上輩子在哪里見過。女子說，咋的，我說錯了嗎？周成路忙說，不，你說得很對。只澄清一下，本人不是這圈的。女子看了看他的寸頭，將信將疑。周成路努努嘴，剛才那個“后裔”認識吧？女子說，曉得，我市著名詩人唄。呵呵，他啥都想當，包括著名孫子。這孫子主要寫情詩，他的靈感大都來自“光身領(lǐng)悟”。據(jù)說有一回，褲衩才套到膝蓋處，被人家老公揍得了無牽掛。

正說著，人圈中的光頭好像才發(fā)現(xiàn)周成路，招呼道：哎，大記者，不要只顧和美女熱絡(luò)噻，你掌握的消息多，了解內(nèi)幕，問一下，現(xiàn)在的話語環(huán)境，是不是……有點“緊”？

早就看你不爽了，你卻主動撞上來，試試你那“葫蘆瓢”硬，還是小爺這鐵頭硬。周成路笑了笑，據(jù)我所知，凡是人話，一點都不緊。

光頭臉一僵，此、此話怎講？

周成路道，各人去悟。事實上，有的所謂“公知”，尾巴早就翹起來齜牙亂咬了，今天不也堂而皇之地參會了嗎？

這指東打西的，正在吃瓜的長發(fā)冷不丁挨了一梭子，將煙屁股一吐道，我說周大公……不，周大記者，你是黨媒的，站位高，你爺爺是……老革命，你根正苗紅，對吧？但我們現(xiàn)在只是閑聊，沒必要夾槍帶棒嘛。

周成路挑釁地瞥他一眼，不予回應(yīng)。

光頭休整了片刻，開始反擊，哼一聲說，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的價值，前輩再?！痢蝗豢藲?。

周成路搶過話頭，先對“后裔”補了一槍。聽見了嗎，老是把這埔那埔的掛在嘴上，只能證明他阿Q。何況，還要看最終“埔”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然后盯著光頭，至于一代人的價值，我倒覺得，過去那些扛槍的，敢于迎面拼殺，即便刺刀見紅，馬革裹尸，總還有些血性，讓人有幾分尊敬。而今天有些人，除了在小圈子內(nèi)毫無廉恥地吹捧舔貼，舀點地溝油，還有別的卵用嗎？

這話夠狠。光頭要站起來，被旁邊一人拽了下去，算了，你曉得噻，和他爺爺一個德行，就是一杠精，惹毛了，不好收場。

光頭還是堅持站起來，提提褲子，東張西望，像是要上廁所。

一個寫小說的偷偷向周成路豎大拇指。

周成路扭頭對女子說，我要撤退了，你保重。

女子馬上說，我跟你走吧。周成路捧著茶杯徑直來到一清靜處。坐下后，女子埋著頭，兀自笑了一陣。周成路說，笑啥呢？女子說，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還真率性，也真不顧情面，把人家戧得……周成路嘚瑟，哼哼，他大爺永遠是他大爺。女子偏著頭，他們這種人算不算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呢？周成路說，利己很簡單呀，不要臉就行了，但精致畢竟還要披件好看點的外衣，是不是？女子說，你這人真刻薄。周成路笑說，要看對誰了，對待同志就得像春天般的溫暖——來，走一個。周成路端起茶杯和她很響地碰了一下，仰脖灌了一大口。

女子叫鄭佳欣，兩年前作為“選調(diào)生”下到溪縣龍?zhí)伶?zhèn)，目前是黨政辦主任。鄭佳欣的父親是在村支書任上病逝的。那年她剛參加完高考。很多村民都說，鄭書記是為了本村修路，搞土地整理那些年，風里雨里，積勞成疾，累死的。鄭佳欣考上川大以后，不少人都以送賀禮的方式，資助了一些錢。這在當時，真是雪中送炭了。當然，鄭佳欣并不完全認同父親是累死的，但卻記住了鄉(xiāng)親們的這份情。在選派的時候，她執(zhí)意要回到條件最差的家鄉(xiāng)工作。這么說吧，溪縣是革命老區(qū)，龍?zhí)潦抢蠀^(qū)中的老區(qū)。當時，市委組織部那位資深女副部長很感動，表態(tài)說，我理解你，好好干。以后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盡管跟我提。

只是，周成路有點不解，你一個鎮(zhèn)黨政辦主任，跑到文藝界去湊啥熱鬧呢？鄭佳欣告訴他，自己是帶著任務(wù)的，為了搞鄉(xiāng)村旅游，龍?zhí)伶?zhèn)決定把一些傳統(tǒng)景點上檔升級，做出影響來。她想，按文化先行的思路，總得先接觸一下文藝界吧……呵呵，周成路說，你都見識了吧，就他們那點偽文化，不把你們帶坑里去，算我輸。這些事，你找我啊。鄭佳欣亮閃閃地盯著他，真的啊，你、你會？我不太會，周成路說，但我好像知道哪些人會。那好啊，鄭佳欣歡呼道，你能不能幫個忙，邀請他們?nèi)ノ覀冩?zhèn)深入考察一下？只是，我們很窮哦，不會……周成路說，放心，管飯就行了，若要出策劃、設(shè)計詳案，你們也只給成本，可以吧？鄭佳欣拍了拍手，又拍了拍周成路的肩膀，哥們兒似的，你這人還……真可愛。周成路感覺渾身一熱，接著趁熱打鐵蹬鼻子上臉地說，那，兩個可愛的人，是不是……該發(fā)生點可愛的故事呢？鄭佳欣并不躲閃，仿佛嘆了口氣，故事已成套路了。周成路說，啥、啥意思？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鄭佳欣說。

周成路“啊”了一聲，然后說，你也太……那啥了吧。

鄭佳欣笑了笑。

周成路看著鄭佳欣，故意繃著臉，你得負責。鄭佳欣愣了一下，我負、負什么責？周成路咽下前半句，耍無賴道，你必須給我介紹個女朋友。鄭佳欣哭笑不得，你這人咋……突然想起這檔事了呢？周成路老實承認，的確是突然想起的。鄭佳欣也不深問，說，好嘛，你有啥標準？周成路說，沒啥具體標準，就比著你這樣的吧。鄭佳欣說，別貧了，我還真想到一個，我的高中同學，叫邱月，美女哦，在經(jīng)開區(qū)社事局工作。周成路說，那……見見？

彼時，周成路雖然已二十六七歲了，但并不著急談女朋友。今天碰上鄭佳欣了，仿佛才突然長醒了似的，“趕腳”有個女朋友是極好的。后來反思，這完全是某種氣息或“臆想”在作怪。直到后來的某些特殊時刻，腦子里都是鄭佳欣。

三天后，鄭佳欣打電話給周成路說，邱月同意見面。周成路說，不要搞那么正式，先一起吃個飯吧，哦，記得把你老公帶上，我順便也鑒賞一下。鄭佳欣說，你不見笑我就帶上。

在一個新開的鹽幫菜館里，兩男兩女分別坐了。周成路不按套路出牌，目光掠過邱月，斜著刺向鄭佳欣的老公：壯實，方臉，下顎突出，嘴唇很薄。這形象在周成路心中立馬就有點“見笑”了。周成路看女人沒啥經(jīng)驗，但自詡品鑒男人眼光獨到。他認定，這種人一般都能說會道，有點“沖”，但少有真材實料，經(jīng)不起推敲。結(jié)論：水貨。

“方臉”是市上一個平臺公司的部門主管。他老爸先前在鄉(xiāng)下賣豬飼料，逢場天扯起嗓子吆喝“催豬不吹?！蹦欠N，其后一步步到城郊開了飼料廠。和鄭家沾點親。鄭佳欣父親患病期間，方臉家給了一些資助。這生意賺大了。周成路想。

對鄭佳欣老公鑒定完畢，周成路才回過頭來看邱月。的確長得不錯，還比較豐滿。只是，那臉太白，晃得人眼花。周成路看了看鄭佳欣，終于想起，她這叫麥粒色，放射出自然、健康的光澤。

飯桌上，盡管周成路和邱月并無過多交流，但鄭佳欣從他們的眉眼中，還是猜到了故事的開頭。

一開篇節(jié)奏就很快。過了不久，邱月便帶周成路見了她父母。然后，隔三岔五，邱家便煲了雞鴨，蒸了魚蟹。吃了幾次，回來咀嚼老爸做的那些菜，簡直就是豬食。周成路常年都穿休閑服，從不穿西裝。閑聊中談到，有一次參加一個所謂高端酒會，被服務(wù)生擋在了門外，他硬是叫來了負責的，請她解釋什么叫“正裝”，是從哪里來的，要是說清楚了，他馬上回去換。結(jié)果，弄得那個“翻砂美女”當場翻車。本來是笑談，但邱月記住了。隔天，邱月挽著周成路逛專賣店，連哄帶嗲試了一套價格不菲的西裝，并堅持刷了自己的卡……俗話說，大種雞公叫得晚。但俗話沒說，叫著叫著就忘了初心?？傊?，那段時間，周成路感覺自己一不留神闖入了另一個世界：蜜桃豐碩，暖風鶯啼。直把杭州作汴州。險些就不姓周了。

后來，一哥們兒對周成路說：你曉得輸在哪里嗎？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碰上閃電俠和“葵花點穴手”，怕你鐵頭功童子功雙修都沒卵用。

五

周小關(guān)的悄然早到，也是周成路的一個結(jié)。好在小子虎頭虎腦，像周家的種。但后來發(fā)現(xiàn)，完全“跑調(diào)”了，這讓周成路有點傻眼。就說這次被欺凌的事吧，盡管他知道，周小關(guān)不是第一個，也不可能是最后一個，但周小關(guān)卻是他創(chuàng)造的最后一個。周家的榮光，被周傳志折損以后，到他這里，應(yīng)該是一個“拐點”了吧?，F(xiàn)在看來，好像被自己拐到別處去了。

周成路還是決定去找找老師。當然，再去“追查”誰，已毫無意義。管得了初一，管得了十五嗎？譬如，他祖爺爺還能沖出去，把欺負他爺爺?shù)暮樽颖庖活D不成？他只是隱隱希望，能在老師那里獲得某種信心。就像一個人在黑暗中大聲呼喊“有人嗎”，然后聽到回應(yīng)，或看見一星由遠及近的光亮。

這天下午，周成路正開車去學校的途中，接到一個爆料人的電話，對方“喜大普奔”地說，快來，市人民醫(yī)院檢驗科熱鬧得很。周成路問，啥性質(zhì)？那頭說，反正是激起了公憤，可能牽涉特殊人物。周成路說，好，我正巧順路，馬上到。

一般來說，合作長一點的爆料人都“久病成醫(yī)”了，他們清楚哪些料可用并能做出一盤菜來。周成路的社會新聞，在當下也就是民生新聞。所謂民生無小事，那是政府的態(tài)度，對于記者來說，太雞毛蒜皮了，能算新聞嗎？所以，一遇真正有新聞影響力的事件，他們連腿毛都會豎起來，一根根地亂飛。

趕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門診大廳的影像區(qū)果然圍了不少人。除了拿著各種單子的，還有端著手機錄抖音或短視頻的，口中念念有詞。

這時，爆料人蹭過來在周成路耳邊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大家都在按排號順序做CT檢查。有人都排幾個小時了。正喊到那個大爺?shù)臅r候，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提著包戴眼鏡的年輕人，不知從哪里匆匆過來。那大爺正要進門，卻被眼鏡伸手扒拉到一邊。大爺趔趄了一下，差點跌倒。大爺身邊那個年輕人趕緊一把扶住，瞪著眼鏡說，啥意思？眼鏡或許自知理虧，輕聲說，我們……情況緊急。旁邊有人一嘴插進來，屁話，到這里來的，哪個不緊急？沖過來就掀人，這醫(yī)院是你家臥室啊！■不得了，來頭大得很哇……

大爺身邊那個年輕人不再說話，只是把著門，目光堅定。

也許，CT室喊了人，見半天沒動靜，一護士伸出頭來又喊了一遍老大爺?shù)拿?。眼鏡搶過去小聲說了句啥，護士頓了一下就招呼男人進去了。病人的情緒都不好，病人家屬的情緒往往更不好。當然還有脾氣一直就不好的。有人在外面使勁拍打那道金屬門，有人高聲叫罵。圍觀者越來越多。里面大約也無法工作了。那個男人開門出來，正要離開，一大媽上去一把拉住。男人半捂著臉，始終未發(fā)一言。這時，眼鏡挺身而出，大聲說，他是病人，讓他走，我留下。

現(xiàn)在的情況是，那個神秘男人脫身走了，眼鏡被圍了起來。醫(yī)院領(lǐng)導也到場了，說得嘴角堆白沫子，非但新賬沒銷了，還被人翻出了舊賬。

周成路掏出記者證舉著，請大家冷靜一下，我叫周成路，是市融媒體中心的民生記者。放心，這后面的事就交給我了。眼下必須馬上恢復CT檢查，不能耽誤了這么多人的診斷治療。

這話管用，人群安靜下來。檢查重新開始。

一個看上去有點儒雅的老先生拍了拍周成路說，你是記者，見慣不驚，不會認為這是小題大做吧？周成路說，不，這本身就是大題。老先生點頭道，老百姓被關(guān)系和特權(quán)給整怕了啊，這是看病，甚至是救命，和買根油條插個隊不一樣吧？一個齁喘的胖大叔接道，媽個×的，咳咳，要是去火、火葬場，我們就拱……手讓他。說完喉嚨呼呼直響，似乎給余怒未消打上了節(jié)拍。

周成路走到那個年輕人身邊，你父親啥情況？年輕人說，他不是我父親。親戚？也不是，他是我們村一個孤寡老人。周圍人一聽，都張了張嘴巴。這年輕人從穿著、氣質(zhì)上看，不太像“村上的人”。周成路也是這樣看的，而且此人也不算很年輕了，應(yīng)該和自己差不多，“80后”吧，一下有了些親切感。見大家狐疑，年輕人解釋說，這個田大爺平時身體很好，也很自立。本來像他這種情況，是可以享受五保戶待遇或去福利院的，但他不肯，也不當建檔立卡貧困戶，還種了地，養(yǎng)了家禽家畜，很是受人尊敬。最近幾天，他突然感覺頭暈，舌頭發(fā)麻，我懷疑他有腦梗的可能，就馬上送他來市醫(yī)院做檢查。

周成路突然問，你是駐村第一書記吧？年輕人“噫”了一聲，你咋看出來的？周成路笑笑，你忘了我是記者嗎？年輕人也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接下來，兩人完全不理睬現(xiàn)場兩個滅火的醫(yī)院領(lǐng)導，進入單聊模式。

年輕人叫戴斌，溪縣政府辦的。四年前主動申請下村做第一書記。周成路說，政府辦是權(quán)力中心哦，只要混夠資歷，到時隨便放一個出來，那啥，你窩到鄉(xiāng)下……戴斌輕嘆一聲，你說得都對，但問題在于，各人適不適合混，想不想混，對吧？戴斌似乎望了望遠處，如果我告訴你，身邊真有一些，像你我這樣不老也不嫩的人，他們沒有錢，沒有背景，但他們有耐心，有定力，堅持以正、勤和熱量，在充實、期許一個時代，你信嗎？這一刻，周成路就想起鄭佳欣了，上去擁抱了一下戴斌說，我信。戴斌低聲說，其實，那個中年人我是認識的。周成路看著他。戴斌說，他是市政府常務(wù)副秘書長，這眼鏡應(yīng)該是秘書處的。周成路“哦”了一聲，那要算錘子（垂直）上級了，他們認識你嗎？戴斌笑笑，我不能確定，高下有別嘛。不過就算認識，我也那樣做了，是不是？周成路擂了他一拳，哥們兒有種！

那眼鏡一直在耐心細致地做群眾工作，說他們不是啥領(lǐng)導，也不是老板，并編了一個二舅的故事。有人譏笑說，看出來了，你肯定不是領(lǐng)導，你是“外孫”噻。周成路走過來沖眼鏡說，你的故事很爛，就不要編了。順便提醒一下，跟班容易跟丟哦，還有，在前面張牙舞爪的時候，最好回頭看一眼，說不定身后那啥已被裝在籠子里了，鼻膿口水，瓜兮兮的。

周圍頓了一下，發(fā)出哄笑聲。

周成路揮揮手，回去轉(zhuǎn)達你那“二”什么，某些病變，不是醫(yī)療儀器可以檢查的，聽明白了吧？還有醫(yī)院，你們的“仁心”應(yīng)該長在什么位置，各人下去摸一摸。哦，下來后，請你們關(guān)注《涪城在線》。

《涪城在線》是本市一家影響很大的自媒體。周成路是他們的重點供稿人。這有點像當下傳媒的“雙軌制”，由于主流媒體程序繁瑣，框框又比較多，所以，一些活絡(luò)的記者和撰稿人便瞄上了相對開放的自媒體，平臺按閱讀量計付稿酬。公平。當然，某些責任和麻煩你就得接住。一次，新聞部主任杜昆能似笑非笑地問周成路，路哥，據(jù)說，你在外面發(fā)的稿子，比本報還多??？周成路瞪著他，有這事，咋啦？本人沒完成本報任務(wù)嗎？杜昆能愣住。周成路指了指他的左眼角說，快把那坨眼屎粑粑擦了吧，審稿子別太累了。杜昆能立即伸手一陣亂抹。杜昆能的眼角時而會有眼屎，但今天好像沒有。

這杜昆能管到周成路，是有點硌得慌。比方說吧，你坐在一個并不扎實的條凳上，屁股下老有一只刺猬拱來拱去。報社原老總曾對周成路暗示過，讓他來干這個新聞部主任。哪知周成路還沒來得及謙虛一下，報社就被整合了，歸入融媒體中心了。舊去新來，物是人非。就連原來的兩個副總，有一個已經(jīng)下來了。當然還有分流的，背起包包另謀生路的。那個下來了的副總對周成路說，我倆同病相憐哪。我是沒戲了，但憑你的能力和背景，現(xiàn)在這老總算個屌啊，你家老爺子當年培養(yǎng)的那些少壯派，隨便站一個出來，至少有九種方法踩扁他娃。我挺你。呵呵，周成路笑，再牛×的腳還能踩扁時代嗎？心說，別當我傻，我倆既不同病，也不會同盟。我還是記者，你呢？

忙完這頭兒，周成路匆匆趕到學校，早已人去樓空。門衛(wèi)說，還有些老師沒走。周成路問他要了周小關(guān)班主任賴老師的電話。他試著打過去：

賴老師你好，我是周小關(guān)的父親，請問，你在學校嗎？賴老師滯了一下說，還在，你……來吧。說了位置。

周成路敲門進去，賴老師站起來指了指旁邊說，請坐吧。周成路涎著臉說，我就站著吧，進了老師辦公室，得懂規(guī)矩。賴老師笑起來，別開玩笑，我們現(xiàn)在連學生都很少罰站的。周成路發(fā)現(xiàn)，這賴老師很年輕，長得還真不賴。

賴老師調(diào)整了一下座椅，面對周成路，小心翼翼地說，你是為周小關(guān)這個……事兒來的吧？周成路不語。其實，這之前我也和小關(guān)媽媽溝通過，但她的態(tài)度比較……那啥，又在家長群里說了一些偏激的話，我一時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周成路說，哦，這個我還不清楚。賴老師有點奇怪，說，難道，你們沒交流嗎？周成路說，交流了啊，都交火了。賴老師笑了笑，記得你是記者吧？你應(yīng)該了解，所謂校園霸凌，絕不是我們學校才有的，對吧？現(xiàn)在社會情況比較復雜，一些調(diào)皮搗蛋或監(jiān)管缺位的學生，就容易受到校外的影響……周成路打斷說，這個我當然明白，我也不是來追責的。我想問一下，作為班主任，你對周小關(guān)怎么看？賴老師想都沒想，哦，這孩子聰明，心地善良，性格嘛，按時下的說法，就是有點……佛系吧，其實也挺好的。周成路問，你真的認為，這挺好嗎？賴老師怔了一下，是啊，挺好啊，這樣的孩子，最有可塑性了。周成路抓住賴老師的手握了握，謝謝你。賴老師臉紅了，有點結(jié)巴地說，如、如果家長們都像你這樣的……周成路問，欺負他的是兩個高年級的學生吧？嗯，都是五年級的，領(lǐng)頭的叫吳大偉，父母在外面做生意，由他爺爺帶著，老爺子好像是搞土特產(chǎn)批發(fā)的，外號“吳干雜”。另一個……周成路說，這樣吧，你把吳大偉爺爺?shù)穆?lián)系方式給我。賴老師遲疑著，這個啊……周成路說，放心，我有尺度。賴老師點頭說，好，我相信你。一邊翻開工作日志，這里，你用手機拍下來就可以了。周成路拍了照。

走出校門，周成路給吳大偉的爺爺打通了手機。不料“吳干雜”還真像他賣的鐵核桃一樣，梆硬地砸過來，這事情學校都解決了，你還……小孩子家，哪兒有不鬧個矛盾，打個架的哦。周成路說，給你打電話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們，趁娃娃小……吳干雜有點兒不耐煩，曉得了，你還有啥事？

遇上不講武德的了。周成路腦殼一杠，一字一頓地說，那，你就好好聽著，一年以后，我兒子，一定會，干翻你孫子！

六

周成路一直想對周小關(guān)的存在性作一個恰當?shù)谋扔骰蚨x，但很久都沒找到。一天早上，他睡過了頭，耽誤了一個重要約定，手忙腳亂中，扣錯了扣子，他猛地一個激靈：

周小關(guān)就是這顆扣子。

前面說過，周成路和邱月認識不久，便迅速淪陷，第二年春節(jié)剛過，邱月便莊嚴宣布“有了”，于是迅速扯了證。那時候爺爺還在，只是越發(fā)糊涂了，躺在搖椅上似睡非睡。一見周成路就問，你女朋友……叫啥呢？周成路說，叫邱月，她是你孫媳婦了。爺爺?shù)难劬康亻W了一下，問，邱、邱家干啥的呢？周成路說，她父親做生意的。她爺爺呢？去世了。她爺爺?shù)摹赣H呢？周成路笑起來，說，爺爺，現(xiàn)在又不是搞“階級斗爭”的年月，我去翻人家祖宗十八代干啥呢？隔了一陣，爺爺又問，你女朋友……周成路只好又回答一遍。

這年清明前夕，一個周六的下午，邱月對周成路說，你陪我去一趟成都吧。周成路說，干啥呢？邱月說，臨時決定的，也沒啥大事，去了就曉得了。

涪城到成都，乘動車就一個小時。途中，周成路也懶得問。各自看手機。到站后下午三點多鐘。邱月招手叫了輛出租車，對師傅說，去紅牌樓。

紅牌樓在省城很有歷史。相傳是蜀王為納藏貢，在主城南郊建造的一座紅色牌坊，設(shè)三道龍門，門柱雕有龍鳳圖案，中間大門通車輛，兩邊過行人，通街紅樓宇，很是壯觀?？上н@一勝景，早已坍毀。不過，紅牌樓的稱謂卻沿用至今，并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成了一部分革命烈士的安眠處。

下了車，邱月徑直向墓園走去，在門口買了一束黃菊花。這會兒，周成路才有些明白了，說，你是來為誰掃墓的吧？邱月調(diào)皮地翻他一眼，不然呢？來到一座墓前，邱月站住了。周成路一看，一方大約三米高的大理石碑，上面刻著“抗日民族英雄邱森烈士墓”。周成路的心瞬間狂跳了幾下，掙扎著問道，這、這人和你……們不會只是本家吧？邱月把菊花輕輕放到墓碑下，抬頭默默注視了一陣，然后回頭看著周成路，我以為你曉得呢，他是我曾祖父。周成路感覺腦殼“轟”的一聲，喉嚨處像卡了一根魚刺，憋了很久，才抖抖地點了根煙，呻吟似的喃喃道，爺爺，我對不起你，我是個渾蛋！

本來先前就買好了回程票，明天邱月她老舅做生。周成路出了墓園，掏出票來幾把撕了（那會兒還未實行網(wǎng)上購票），梗著脖子說，今晚不回了，就住成都。周成路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渾身都是凜凜的戰(zhàn)意。他料定邱月會發(fā)毛，到時……然而，也不知邱月是咋想的，非但沒心痛票錢，還一臉曖昧地說，好嘛依你，據(jù)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或賓館里，都會感到新鮮。周成路像只鼓足了氣的蛤蟆，被人一刀劃破了肚皮。

“你女朋友……”爺爺那些糊涂的追問像鞭子一樣抽著他。雖然，爺爺即便在清醒的時候，也并未立什么規(guī)矩，但他對邱姓的高度敏感，早已深入骨髓。神奇的是，在這之前，周傳志居然問起過，她家的背景你曉得嗎？周成路說，沒去深究，她也沒說。周傳志說，不要啥事都大大咧咧的，在本城，邱姓盡管也不算少，但她畢竟姓邱，萬一呢？周成路拍了拍老爸的肩說，不要這樣脆弱嘛，這都啥年代了？咱和萬惡的小日本兒早就邦交正常化了，對吧？

現(xiàn)在呢，還真就“萬一”了。

當然啦，這都啥年代了，的確沒啥大不了的。只是，人的情感深處，靈魂深處，總有一些東西是要嚴防死守的，甚至在旁人看來是偏激或狹隘的，卻一直是自己的底線和尊嚴。周成路最想不明白的是，就算邱月和自己一樣，一開始并不知道兩家那些前塵往事，但后來知道了，他們?yōu)楹尾弧吠?？還捂得這么嚴實。這其中，不會有啥深意吧？越想就越發(fā)地硌硬起來。

在街上找賓館的時候，周成路聽到了鴿哨聲。他仰頭望去，有四只鴿子在高樓分割的天空中飛過，與晚霞構(gòu)成了閃亮的剪影。這鴿哨好似天空的彈奏，雖然單調(diào)，但有力。周成路任性起來，決定朝著鴿子飛行的方向找。邱月穿著高跟鞋，直嚷腳痛。周成路生出一絲快意。還走。鴿子早沒影兒了，鴿哨聲也聽不見了。發(fā)現(xiàn)一家毫不起眼的商務(wù)賓館，周成路獨自進去，用一張身份證開了個標間。

進了房間，邱月一臉嫌棄，就這，沒有大床房嗎？周成路把自己摔在靠門邊的床上抽煙，不回答。邱月去開窗。周成路實在憋不住了，望著邱月的背影說，邱月，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吧！邱月回過頭來，我不是在開窗嗎？仿佛早就曉得他要拉什么屎。周成路怔了一下，那好，你如實回答，既然，你曾祖父是邱森，這之前，為啥一點兒風聲都不透呢？邱月似有點兒蒙，奇怪了，他離我這么遙遠，我總不能一開始就告訴你，我曾祖父是著名的抗日英雄，我是將門之后吧？就你那脾氣，又會說我嘚瑟、庸俗啥的了。這話好像沒毛病。周成路竟被噎住了。喘了一下，他說，你曾祖父在抗日以前是干啥的，又干了些啥，你知道嗎？邱月說，他以前的事聽爺爺和父親說過一點兒，但并不具體，反正就是個軍人吧。那，我家的情況呢，你知道多少？邱月說，知道……一點吧，也不具體。邱月突然就毛了，一屁股坐到床上，指著周成路，哎，你到底啥意思嘛？今天好好地出來，難不成你要……和我清算什么嗎？周成路說，笑話，和你清算，你接得住嗎？邱月“哼”一聲，去了衛(wèi)生間。她想，既然接不住，我憑啥要接呢。

周成路磨著牙，各人洗洗睡吧。

這個賓館之夜，陌生的不是房間、床，或別的，而是人。

從成都回來的第二天，周成路便風風火火去了龍?zhí)伶?zhèn)。當他突然出現(xiàn)在鄭佳欣面前的時候，鄭佳欣吃了一驚，這是上班時間，你、你來干啥？周成路嬉笑說，來看望一下奮戰(zhàn)在基層的革命同志啊，順便考察一下你們的景點。鄭佳欣說，好，既是考察，就到現(xiàn)場去吧。立即往外走。鄭佳欣走得很快，周成路要努力邁開長腿才跟得上。其間，周成路幾次要說話，鄭佳欣都岔開說，快走，前面就到了。來到江邊，最搶眼的是三艘大木船，頭朝對岸，桅桿高聳，白帆上都鑲著一個“張”字，蓄勢待發(fā)的節(jié)奏。江岸邊搭著幾排簡易竹寮，居然有人在賣紀念品和土特產(chǎn)。鄭佳欣說，這就是我們的景點之一“過軍渡”，不需要解釋吧？周成路說，當然，只是沒想到，竟如此簡陋。鄭佳欣說，我倒沒覺得，你不見也有游客坐在碼頭上，望著江面思古、發(fā)呆嗎？其實真正懂旅游的人，是不會去追逐繁華和熱鬧的，用一句帶文藝范兒的話說，是“千江有水千江月”，內(nèi)心的沉浸才是最高境界。

可惜，周成路今天沒心境聽這些。他忍了一陣，終于大聲說，你既然和邱月是同學，你對她的家庭了解嗎？鄭佳欣盯著他，同學就是同學，了解她家庭干嗎？然后笑笑，裝不下去了吧？有啥委屈，說吧。周成路就“苦大仇深”似的把兩家的歷史淵源講了個痛快。鄭佳欣聽完，沉吟了很久，然后說，這些情況，我還真不知道。咋會這樣巧呢？哎，聽你的意思，邱月……他們后來知道了，但一直捂著，有意把你蒙在鼓里是吧？周成路說，你以為呢？鄭佳欣說，為啥呢？周成路說，為啥，企圖改變老子的基因吧，陷我于不忠不孝吧。鄭佳欣笑說，你這是哪門子邏輯哦，都上上幾代的事了。再說了，你為啥不換一個角度想，人家未嘗不是一種“和解”的姿態(tài)呢？周成路怔了一下，使勁抽煙。

鄭佳欣去攤位上買了純凈水，遞一瓶給周成路。既然都說到這里了，我也交個底吧，前不久，邱月也找過我。大概也和你一樣，有些責怪我“失察”吧。周成路說，笑話，她有啥……鄭佳欣說，其實她別的啥也沒說，主要是你這人固執(zhí)、隨性、自視清高，像個公子哥兒。我跟她說，周成路是有點兒孩子氣，但大氣，屬于率直硬朗型的，而且是個心中有光的人，再說了，晚熟的人一般都比較善良，你撿著寶了。她說，這只是你的認知和偏好，其實他并不簡單……周成路笑道，她說的“認知和偏好”我倒很贊同。鄭佳欣說，你快打住吧，我這鍋已經(jīng)背得夠大了。我奉勸你，不要老是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要學會和解，包括與自己和解。邱月這人其實挺不錯的，務(wù)實，精細，會過日子。至于別的，你不是自傲基因強大嗎，連這點自信和胸懷都沒有，如何證明？你不覺得，在這個紛繁的、三觀不斷碰撞的時代，和光同塵，既是包容他人，也是善待自己嗎？

周成路梗著脖子說，如果，我只取“和光”呢？我認為，只有三觀一致的人，才可能成為最親密的人。

鄭佳欣嘆了一聲，差不多行了哈?；匕伞?/p>

周成路就乖乖地回了。一路上都在鄙視自己：不想要的，狠不起來；想要的，也狠不起來。軟蛋一個。這鐵腦殼也是白瞎的。

七

十多天后，周成路和邱月完善了儀式。

就雙方幾個至親，在一個酒店包間里吃了一頓飯，潦草得有點可疑。

本來，幾十桌酒席都預定了，老丈人是要擼起袖子大干的。哪知從成都回來后，兩家聚在一起最后落實的時候，周成路畫風大變：一夫當關(guān)，全盤否定。給了所有人當頭一棒。但邱家人似乎并不戀戰(zhàn)，放了幾槍便悻悻而退。真相只有一個：邱月帶這個鐵腦殼去了紅牌樓。原以為，這就順理成章，“門當戶對”了呢，沒想到這愣頭青會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擺明了他是有意胡攪，借機發(fā)難。但這事兒又不能說穿了，弄得不好，這婚還真結(jié)不成。

周傳志看不到遭頭，還在搖旗吶喊。周成路老媽斜他一眼，轉(zhuǎn)頭盯著邱月，指了指她已微顯的肚子，皺眉道，都這時候了，你還去“走臺步”，讓別人看出來，不太好吧？邱月低頭看了看，虛虛地摸了一把，表情復雜。依老媽對周成路的了解，她堅信其間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她都會堅定地站在周成路一邊。從周成路身上，她早就看到了老爺子的影子。這算不算周家的“余暉”呢？不管怎樣，她都要小心呵護著。

第二天，周成路給鄭佳欣發(fā)了條短信：昨天我正式“入城”了，誰也沒請。附了個齜牙的表情符。一會兒，鄭佳欣回了短信：真心祝福你們！好好過吧，把一切交給時間，也交給自己的定力。附了個尷尬的表情符。

其后，周成路和鄭佳欣有約定似的，彼此不再聯(lián)系。邱月也不在他面前提及鄭佳欣。是友誼的小船已經(jīng)翻了，還是有意屏蔽他？周成路不能問，也不想問。

但周成路鐵著腦殼認定，他和鄭佳欣之間是彼此欣賞，彼此映照的。他甚至相信，有些東西，還會被時光磨得更亮。

當年十月，爺爺去世。次年五月，周小關(guān)出生。

周成路決心要完成一件事。這事對鄭佳欣來說，關(guān)乎政績；對自己，則關(guān)乎承諾。至于別的……想多了累人。老爺子追悼會那天，一個來自省城的重量級人物——叫T主任吧——把周成路叫到一邊，說他是老爺子一手培養(yǎng)的，一直以老爺子為榜樣。但如果你有啥事，只要……周成路就試著說了龍?zhí)伶?zhèn)旅游的事。這好像，不算你的私事吧？周成路撓頭想著措辭，這個，咋說呢，公……私都有吧。T主任莊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好，我不深問。接著笑道，這事可以操作，比你要頂官帽，要個項目啥的，容易多了……

經(jīng)過幾次對接，省內(nèi)幾個知名的文旅策劃專家，來到了涪城。市縣文旅部門也聞風而動。去之前，周成路給鎮(zhèn)黨委書記宋楠打電話，講了鄭佳欣主任曾經(jīng)拜托的事。當聽到其中幾個人的身份和名字，宋楠有點不信，說小鄭主任這么大面子嗎？這些都是大神啊。周成路說，主要是鄭主任的誠意和對龍?zhí)恋囊煌樯罡袆恿舜蠹?。哎，你就說，干不干吧？宋楠忙說，干干，咋不干呢？我們?nèi)w班子成員列隊恭候你們！

實地考察的時候，宋楠特別安排鄭佳欣負責導游，介紹情況。其間，周成路總是緊隨鄭佳欣身后，像個小秘書。看著鄭佳欣那單薄但挺直的后背和圓潤的腿，周成路就越發(fā)討厭方臉。途中，鄭佳欣對周成路說，真的謝謝你，代表我個人，也代表全鎮(zhèn)。接著笑說，而且更讓人高興的是，你的光……還在。周成路正要嘚瑟，鄭佳欣馬上一瓢冷水下來，不過，一定要呵護好邱月哈。責任這個東西，很多時候是無關(guān)道德的，它就是……一個人的宿命。周成路賭氣道，別說了，我早已“同塵”。

龍?zhí)伶?zhèn)的旅游資源，核心為兩塊，涉及兩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個是張飛。《三國志》卷四十一有記載：三國初期，劉備急于建立根據(jù)地，便派遣張飛自荊州由墊江入蜀。劉璋命張裔拒張飛于德陽陌下。古之德陽，即今之涪城，而德陽陌，即是龍?zhí)痢１M管志上僅寥寥幾筆，但實際戰(zhàn)況卻非常精彩。本地民間故事講，張飛兵臨城下的時候，張裔慌不擇路，竟以“家門”論和。張飛大笑，鼓著銅鈴般的眼睛說，哥呃，別逗了，咱家大哥姓劉，你家那啥也姓劉，此乃家賊必誅，曉得?！瓘堬w駐軍的村莊現(xiàn)在還叫“張飛村”，張飛大軍渡江的地方叫“過軍渡”。為紀念這位忠勇的名將，當?shù)匕傩者€建了一座桓侯廟。至于現(xiàn)存的一些遺跡，比如張飛鼾睡的木榻，張飛的拴馬樁、磨刀石，以及“張飛餅”之類的，就無從考證了。但不管怎樣，這段史實毋庸置疑，且是三國文化源頭上繞不過去的重要節(jié)點。

另一塊是紅色文化。源于龍?zhí)伶?zhèn)一個傳奇人物莫子度。

莫子度出身大地主家庭，他的公開身份是：袍哥碼頭的鳳尾老幺，龍?zhí)拎l(xiāng)偽鄉(xiāng)長、“一品軒茶旅店”老板，還兼涪東保安團團長。但另一個身份卻先后是中共遂南中心縣委、地委書記，川中游擊縱隊司令。可以想見，那時的“一品軒”召開了多少次秘密會議，策劃、發(fā)動了多少次風起云涌的武裝斗爭，走出了多少壯懷激烈、慷慨赴死的勇士。莫子度還以壯大團防、訓練團丁為由，在附近的雷洞寨建起了兵工廠、演武場。其后，川中游擊縱隊與著名的“雙槍老太婆”創(chuàng)立的華鎣山川東游擊隊，連成了一體，且劍指西南，直逼陪都重慶。那時候，龍?zhí)两窒锎a頭一眾挎盒子炮的，大都有三重身份：袍哥、團丁、游擊隊員。涪城不少隱秘戰(zhàn)線的同志為躲避追捕，都在龍?zhí)廉斶^團丁，或在“一品軒”做過小掌柜和跑堂的。其間故事絕不輸一部驚險的諜戰(zhàn)劇。

所以，“一品軒”這座聳立于龍?zhí)两诸^的二層木樓，一直是老百姓心中的圣地，被譽為“小延安”，系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歷經(jīng)近八十年的風雨，至今依然堅挺。只可惜位置太偏，加上資金、宣傳等原因，這個幾乎可以和華鎣山齊名的重要歷史遺跡，就多少有些孤寂和落寞。

專家們經(jīng)過考察，聽了介紹，查閱了大量資料，都紛紛表示惋惜，同時也很興奮，認為，一個偏僻小鎮(zhèn)有這樣厚重的、內(nèi)核相通的兩大文化，實屬罕見，值得精心打造。還有人當場拍胸脯說，他有渠道，可以拉到投資……

長話短說。龍?zhí)伶?zhèn)的旅游開發(fā)，因定位準確的規(guī)劃設(shè)計和前期的宣傳運作，又趕上了政策紅利，被列入了溪縣政府的重點工程。經(jīng)過兩年多的重塑、打磨，取得了巨大成功。龍?zhí)伶?zhèn)集紅色基地、干部培訓（市委組織部那位女部長激情介入）、觀光體驗、產(chǎn)業(yè)支撐于一體，是涪城市唯一一個上榜的全省特色旅游小鎮(zhèn)。

那位宋書記樂得屁顛屁顛的，到涪城開會或辦事，差不多都要給周成路打電話，或約吃飯，或帶點兒土特產(chǎn)啥的。因為宋楠很清楚，龍?zhí)恋倪@張名片，是周成路幫忙擦亮的。當然也擦亮了他。一次，周成路對宋楠說，宋老大既然重情重義，那我拜托你多關(guān)照一下鄭佳欣，可以吧？她的水平你也看到了。實話說，她是我老婆的高中同學，很好的那種。宋楠馬上表態(tài)，兩個啞巴睡一頭——沒說的。何況鄭佳欣各方面的素質(zhì)都非常好，名牌大學的選調(diào)生嘛。過了不久，宋楠便給周成路打電話，說鄭佳欣被提拔為副鎮(zhèn)長了。又申明說，僅憑我“關(guān)照”是做不到的哈，現(xiàn)在的龍?zhí)粱鸬煤?，自身沒兩把刷子，想都別想。然后笑笑，我把她約上，一起吃個飯吧？周成路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改個時候，我請你們。這無非是借口。周成路知道，邱月一直防著鄭佳欣，而鄭佳欣呢，似乎也在“防”著他。這似乎沒有道理，又似乎很有道理。好在，宋楠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嘴巴還叉（四川話，就是藏不住話，什么事都往外說之意），是可靠的信息源。

后來，宋楠進城了，做了溪縣文旅局局長。鄭佳欣也由鎮(zhèn)長做到書記。周成路想，憑鄭佳欣的起點及綜合能力，這只是正常路徑。至于她是否在乎，另當別論。但她畢竟在龍?zhí)伶?zhèn)深耕多年，也付出了太多。周成路就想起了那次在醫(yī)院，戴斌說的那些話。這個時代，總有一些人，僅憑內(nèi)心的一縷微芒，便超越了流俗。

八

邱月她們的家長群，也叫太太群。那些婆娘們成天就討論“起跑線”和打雞血的事。一旦曉得某家孩子又去學什么了，其他人便格外恐慌，好像別人家的孩子是條兇殘的狼，隨時都會撲上來，咬死這些還在張望躑躅的羔羊，直弄得一家家如臨大敵，神經(jīng)兮兮的。周成路說，去他媽的起跑線，你沒見那些“狼崽”啊，要么戴著瓶底眼鏡，要么兩眼無神，或一臉漠然……要一直這樣“雞”下去，恐怕連窩都出不來就玩完了，還咬個卵。邱月看了眼這個嘴巴和腦殼一樣鐵的“群外人”，只哼了一聲，不接茬，就惡狠狠地行動。她給周小關(guān)報了奧數(shù)、英語，還有演講、主持啥的，說，就算一時跑不贏，絆都要絆倒他幾個！周成路也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他措手不及：一張白肉臉已經(jīng)松垮，堆成了橫肉，腰臀粗塌，已不分彼此。哪里來的市井婦人？所謂“將門之后”啊，就以這樣低俗的方式“斷后”了嗎？

這天晚上，邱月黑著臉對周成路說，你去看看周小關(guān)手上，少了啥？周成路咯噔一下，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手指頭。結(jié)果是，周小關(guān)把電話手表借給同學了。那同學自己的搞丟了，急得直哭，說她后媽兇得很……周成路說，周小關(guān)，你還真當兒戲了吧？那電話都是單獨設(shè)置的，別人用得了嗎？周小關(guān)說，我曉得，就是先應(yīng)、應(yīng)付一下，她會想辦法再買一個。

哼，邱月說，德行，自己屁股上流鮮血，還給別人醫(yī)痔瘡。

說這么難聽，周成路瞥了邱月一眼，你不是他后媽吧？我認為，周小關(guān)做得對。不管有無作用，最起碼，他有情義。

周成路看著周小關(guān)，仿佛在看一件薄胎的瓷器：溫潤但易碎?，F(xiàn)今腦殘這么多，戾氣這么重，如果只有溫度，沒有硬度，恐怕也難保尊嚴。

就在這一刻，一個顛覆性的念頭從周成路腦中蹦了出來：

讓周小關(guān)去學武術(shù)。

盡管，武術(shù)不是用來打架的，但“干翻你孫子”也不全是氣話。你弱的時候壞人最多。這是真理。再說了，好人就一定是文質(zhì)彬彬乃至弱不禁風的嗎？如此一想，周小關(guān)學武術(shù)簡直就是時代的必然了。記得一次走在街上，前面一個小男孩在唱“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他一下就心生喜歡。他想，小朋友們?yōu)槭裁捶且N著蘭花指唱“小燕子穿花衣”呢？當那小男孩唱到“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的時候，周成路不禁一笑，你個小屁孩，懂啥叫“一襟晚照”嗎？但不管怎樣，這“別人家的孩子”還是給了周成路啟示，決定回去也教周小關(guān)唱《滄海一聲笑》。后來竟忘了。周成路好像才開始反思，除了痛斥打雞血，自己對周小關(guān)又做了多少有價值的事呢？如果把周小關(guān)的孬完全歸咎于“隔代”，這是不是有點兒不要臉呢？

周成路開始行動。他包藏私心地申報了一個選題：對市區(qū)內(nèi)所有武術(shù)（搏擊）訓練場館的狀況做一個深入調(diào)查，比如體量、管理、師資、學員構(gòu)成、比賽等，然后搞一個長篇特寫。題目都想好了：大俠，請問來路。

跑了兩天下來，周成路很是感慨，僅主城區(qū)內(nèi)就有各色場館四五個，但愣沒找到傳統(tǒng)武術(shù)項目，主要是泰拳、自由搏擊、綜合格斗之類。周成路問一學員，現(xiàn)在為啥都不學武術(shù)呢？小子嗤了一聲，“然并卵”噻，尤其那個傳武大師被MMA秒干以后……周成路驀然回首似的發(fā)現(xiàn)，如今已沒有“武林”了。臺上拳拳到肉，滿地找牙（牙套），才好看，才有娛樂至死的精神。于是周成路記起一句有意思的話：武林和江湖是有區(qū)別的。華山論劍，紫禁之巔，那是武林；小二上酒，大俠饒命，那是江湖。

星期天，周成路把周小關(guān)帶到一個小朋友居多的搏擊館。那天正好有比賽。其實更像學員之間捉對互毆。臺下圍了一些家長，聲嘶力竭地喊加油。有人內(nèi)行地大叫：“龍娃，快出左鞭腿掃他支撐腿……”

打了一陣，就有小家伙兒鼻孔流出血來，再用拳套一揩，就滿臉開花了。周成路一邊拍照，一邊觀察周小關(guān)的反應(yīng)。發(fā)現(xiàn)小子一臉稀爛。問，刺激不？周小關(guān)說，我不喜歡。轉(zhuǎn)身往外走。周成路追上來，那你喜歡什么呢？喜歡被欺負嗎？喜歡送東西尋求……他本想說“茍安”，可怕他不懂。周小關(guān)說，我喜歡同學之間團結(jié)友好。周成路說，這當然是對的，但偏偏有人不喜歡呢？比如吳大偉他們。又虛構(gòu)說，我去調(diào)查了，他們說，如果碰上那些勇敢頑強的，一開始就不屈服的，他們也沒辦法，是這樣的吧？周小關(guān)不語。

從搏擊館出來，周成路又聽到了久違的鴿哨聲。他仰頭望去，發(fā)現(xiàn)就一只，在樓頂上空孤獨地盤旋。周成路突來靈感，拍拍周小關(guān)，指著天空，看見啥了嗎？周小關(guān)說，鴿子啊。你知道鴿子也有品種之分嗎？周小關(guān)搖頭。周成路說，那你一定要知道，它們一般分為三種。一是肉鴿，也就是菜鴿，供人吃的，或下蛋的；二是觀賞鴿，主要是羽毛、外形好看；而最有價值的是信鴿，它們是經(jīng)歷不斷的嚴格訓練、優(yōu)勝劣汰產(chǎn)生的強者，可以很好地完成傳遞信息的使命，歷史非常悠久，古人就有“飛鴿傳書”。它們腳環(huán)上裝著情報或書信，獨自飛越千山萬水，絕不懈怠，絕不迷失方向。在數(shù)千公里甚至數(shù)萬公里的途中，它們落地自己找吃的，找水喝，然后一飛沖天，繼續(xù)前行。而且，在空中，在地上，都會遭遇各種危險，比如鷹、雕之類的猛禽，比如獵槍和圈套。所以，它們每執(zhí)行一次任務(wù)，都是九死一生，能回來的大都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信鴿是那時候軍隊最忠實勇敢的戰(zhàn)士或民間信使，受到格外的尊敬。周小關(guān)聽得有點著迷，偏著頭說，現(xiàn)在也有信鴿啊，又來干啥呢？周成路說，傳承“信鴿精神”噻，比如進行遠程比賽。你要明白，信鴿是有夢想的。夢想啥呢？翱翔藍天，征戰(zhàn)遠方啊！一只血統(tǒng)高貴、純正的信鴿可以價值百萬，你信嗎？周小關(guān)愣了一下說，我信。又問，信鴿在飛的時候，也會發(fā)出嚯嚯的叫聲嗎？周成路摸了摸周小關(guān)的頭，那是它身上鴿哨的聲音，就像……吹著沖鋒號，好聽嗎？周小關(guān)說，還行吧。其實，信鴿是不用鴿哨的，但周成路就愿意“賦予”它鴿哨。

看見旁邊有個水吧，周成路牽著周小關(guān)走了進去。他決定趁熱打鐵，給周小關(guān)“痛說革命家史”。必須抓緊補上這一課。他從周小關(guān)的大祖爺爺講起：十五歲便參加了紅軍，人還沒槍高呢，但英勇善戰(zhàn)，十九歲便當了連長，是全團的神槍手。有一次戰(zhàn)斗，他一個人就干掉了十多個白狗子。啥叫白狗子呢？周小關(guān)插話。就是國民黨的地方武裝，專門屠殺紅軍，禍害老百姓的。那年，在嘉陵江畔的一次遭遇戰(zhàn)中，被你……不，被反動派的大軍重重圍困，他們戰(zhàn)斗了三天三夜。你大祖爺爺他們拼得只剩下幾個人，彈盡糧絕。他們高喊著“紅軍萬歲”的口號，一齊跳進了嘉陵江，鮮血把江水都染紅了……周小關(guān)眼圈紅了，哽咽著問，那，后來呢？后來，全部壯烈犧牲了啊。為了緬懷他們，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就在他們激戰(zhàn)、跳江的地方立了高大的漢白玉紀念碑。隔天一定帶你去看。

至于你親祖爺爺，就更厲害了……

最后總結(jié)道，你祖爺爺說，人要有血性，尤其是一個男子漢，都是兩腿夾個屌，腦殼拴在褲腰上，誰怕誰呢？周小關(guān)求知欲旺盛，問，啥是“屌”呢？周成路笑說，這不是重點。你想想，在那個白色恐怖，革命力量又很薄弱的年代，如果不是這些骨頭硬，有血性，有理想的人，前赴后繼，英勇戰(zhàn)斗，我們能有今天嗎？周小關(guān)點頭說，嗯，這些，我們老師也講過的，要繼承先烈遺志。周成路說，對啊，我們家不就有先烈嗎？可是，我沒有聽說大……祖爺爺和祖爺爺?shù)墓适隆Ｖ艹陕沸恼f，龜兒子的，你成天除了上課就是被你媽按著打雞血，有機會聽嗎？當然，也是老子大意了，以為基因強大，再■都有限度。以前掃墓的時候，也沒給你講別的，怕你嘚瑟。哪曉得你“反”得如此徹底呢？眼下只能長嘆一聲，可惜你祖爺爺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不然他會給你講好多好多英雄故事。但你祖爺爺說過，英雄有很多種，不是非要打仗。比如，堅持正義，不怕吃苦，都算。總之，我必須告訴你，我們周家，不待見娘炮、■人！接著翻出一個收藏的抖音視頻：一個小學生進校園以后，在操場里連續(xù)做了好多個后空翻，接著又來了一串飛踢，英姿勃勃，虎虎生威，周圍一片喝彩聲。周成路說，你看，像這樣的小朋友，是不是更有趣？也不是隨便哪個都敢欺負的吧？你祖爺爺就喜歡這樣的。周小關(guān)突然說，爸，我要學……周成路怔了怔，心里一熱，差點兒拉過來親他一下?？磥恚芗业牡咨€是褪不盡的，只要稍加擦拭、打磨，就會放出光來。哪怕只是微芒。他故意問，你不怕嗎？你看見了，要流血，要受傷的。周小關(guān)說，怕……是怕，但我必須勇敢。

周成路打開手機相冊，看了一下先前拍的照片，突然感覺，這些拳來腳往的，還是表面了些，低端了些。再隨手往前翻，發(fā)現(xiàn)一張軍人照，點開一看，是合影，旁邊那個竟是自己。一看時間已是好幾年以前了。周成路在腦子里迅速搜索，心里一下遼闊起來。他灌口茶站起來說，小子，有辦法了。我們回去。

終于想起來，涪城有一所少年軍校。那年建軍節(jié)前夕，周成路去做過采訪，那個教官對他說，你不太像一個記者。周成路問，那我像什么呢？教官說，看你這身板和氣質(zhì)，倒像一個軍人。周成路聽得心花怒放，當即便要求合影?，F(xiàn)在想來，還有什么比少年軍校更好的呢？既鍛煉意志，增加技能，又很“正統(tǒng)”。即便要摔打周小關(guān)，那也不能走太粗野、太江湖的路子吧。周成路找出以前的報道，又上網(wǎng)查證了相關(guān)資料：中國少年軍校是由共青團和少先隊組織，在當?shù)伛v軍（警）和教育行政部門的支持下，在少年兒童中開展的短期軍事訓練和課外軍事活動的一種形式。少年軍校有專門的校服、?；?、校歌和統(tǒng)一的標識。學員入校必須宣誓，誓詞是：“熱愛中國共產(chǎn)黨，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國人民解放軍，勤奮學習……刻苦訓練，勇敢頑強，不怕困難……”

周成路偷著樂了一整天，仍不過癮，晚上又約幾個哥們兒喝了一頓。

九

這天，難得一家三口“團聚”，邱月沒去打麻將，準備洗衣服。周小關(guān)在做習題。周成路坐在客廳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哦，給你通報個事。啥事？周成路抽口煙，輕描淡寫，也沒啥大事，就是周小關(guān)……我想讓他去少年軍校學習、訓練。邱月走過來，一條黑色蕾絲內(nèi)褲還在手上，蹙了眉問，啥叫少年軍校？周成路大體講了一下。邱月說，這咋行哦，寒暑假和課余時間都在那里，他那些輔導班、提升班，咋辦？周成路說，周小關(guān)需要提升的，不是你說的那些。邱月說，是哪些？周成路不想解釋，大聲武氣說，反正我已經(jīng)決定了。邱月俯著大白臉，呼出厚重的熱氣，你一個人，就決定了嗎，欸？周成路偏著頭站起來，還要咋的？邱月舞著內(nèi)褲，趁我今天有空兒，把他們都叫來，必須叫來。周成路說，同意。

不到四十分鐘，“他們”便撲爬筋斗地到齊了。周傳志是從麻將桌上退出戰(zhàn)場的。平時很少出門的周成路老媽，也拄著拐杖來了。為了更好地掌控局面，周成路單獨給老媽發(fā)了微信。他知道老媽的氣場，盡管平時不太管事，但關(guān)鍵時刻，是可以壓艙的。周成路不吝夸張，說這是一次“歷史性會議”，關(guān)系到周小關(guān)乃至整個周家的氣象和未來。老媽回了一句：注意戰(zhàn)術(shù)。

會議開始。周成路簡要敘述了一下周小關(guān)這次受欺凌的事（他沒有出賣周傳志），重點談了性格，談了設(shè)想，談了少年軍校。還沒說完，老丈人便開始放炮，且用了延伸火力，周成路，我不明白你到底啥意思，都是獨苗，都該珍惜。當初那些事，比如上私立學校，還有……接送，都不說了?，F(xiàn)在又搞出個少年軍校。我問你，讓他放棄這么多增加競爭優(yōu)勢的輔導班、提升班，去學那點兒立正稍息、出操、疊被子，有意義嗎？親家，你說呢？他直逼周傳志。他知道從哪里突破。周傳志左右瞅瞅，咳嗽一聲說，我覺得，啊，親家說得對，現(xiàn)在不比過去了，學生主要是學習，是能……啊，在不斷的考試、競爭中，脫穎而出，不被這個時代淘汰。

篤篤！周成路老媽先聲奪人，用拐杖杵了兩下地板，哼哼，有的人不是好多年前就被時代淘汰了嗎？要我看哪，不趁早對周小關(guān)重新搓捏，恐怕就廢了。邱月沒聽懂，問，咋、咋個搓捏？老媽不理邱月，問周成路，周小關(guān)呢？周成路對著周小關(guān)的房間喊，周小關(guān)，周……

當事人周小關(guān)沒準兒一直貼著門縫在聽呢。周成路話音未落，他便開門走了出來，還自作主張地行了個隊禮，響亮地說，我要去軍校！

周成路老媽招手說，你過來，給奶奶說說，為啥要去軍校？

周小關(guān)不假思索，我要像大祖爺爺、祖爺爺一樣，做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前赴后繼的人。

全場靜默。

邱月突然沖上來，戳著周成路，我就說嘛，你已經(jīng)給周小關(guān)洗腦了，你為啥不送他去少林寺呢？周成路笑了笑，不怕告訴你，我開始還真想過。

周大公子，你果然無……無聊。愣把一個陰謀，欸，搞得冠冕堂皇！

老媽不高興了，沉聲說，邱月你言重了哈，我們周家從來就不搞什么陰謀，一直就在明處。事實恰恰相反，他大祖爺爺當年就是被陰謀害死的，他祖爺爺也是從白色恐怖中，從不斷的陰謀和屠殺中奔向光明的。這些家傳，早就該讓小關(guān)知道。周傳志聽出話題有些偏了，擺手說，好了好了，大家都是為了共同的目標，就不要……啊。老媽順手一棒，用拐杖指著周傳志，你不要在這里和稀泥，老實跟你說，主要是你害了周小關(guān)，潛移默化，言傳身教，你是想讓他也扶不上墻嗎？周傳志一冒頭就挨一棒子，終于一臉通紅地閉了嘴。

還有，老媽一路掃過去，周小關(guān)是周家和邱家共同的后代，至于接送的問題，以及……某些影響，難道你們心里沒點兒數(shù)嗎？

老丈人到底是老江湖，立馬一語雙關(guān)地說，哎呀，根本上吧都是隔代的事，與我們好大的關(guān)系哦。老丈母說，就是就是，不要弄得我們不愉快。老丈人心說，你懂個屁，這老太婆每一句話都含沙射影的，她就沒打算讓你愉快。

這頭，周成路繼續(xù)鞏固戰(zhàn)果，對周小關(guān)說，那天教給你的幾句話，記住了嗎？周小關(guān)早就想表現(xiàn)了，沖口道：“有些動物主要是皮值錢，譬如狐貍；有些動物主要是肉值錢，譬如牛；有些動物主要是骨頭值錢，譬如人?！?/p>

說得好。老媽摟了摟周小關(guān)，你們以為，我整天關(guān)在屋里，就是看電視劇、打瞌睡嗎？我也關(guān)注熱點，關(guān)注時事的?，F(xiàn)在的教育風氣，大都一門心思讓孩子去參加這個培訓班那個提高班，就很少想到過孩子的性格、品行的培養(yǎng)和塑造。就算得了一大堆獎，考上啥了不得的學校，孩子本質(zhì)上卻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一個懦弱的人、一個冷漠的人，這樣的人，我們不稀罕，至少，我們周家不稀罕！

突然，邱月不聲不響，提起包就往外走。這是她慣用的“冷戰(zhàn)思維”戰(zhàn)術(shù)。

邱月她媽喊了一聲，追出去。邱月她爸也追了出去。

周傳志站起來，好像也要追出去。老媽穩(wěn)穩(wěn)坐著，咳了一聲。周傳志站住了。一臉無辜。

見周小關(guān)有點兒發(fā)蒙，周成路說，沒事，回你房間去吧。

老媽嘆了一口氣，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真搞不懂，當初……

周成路也嘆了一口氣。他真想豁出去，趁機問問，你們曉得，她家，到底是誰家嗎？

其實，這要放到過去，根本不算個事——南門外桃園邱公館里的小姐，還能是誰？但自從“飛入尋常百姓家”以后，就難說了。當然，每個人都有來處，只要肯去查，腸腸肚肚都能理出來。只是當初……周成路搖了搖頭。不過，從剛才老媽的話中，又好像聽出點兒弦外之音。但不管怎樣，這事兒最終也得揭開，不可能一直捂著。再說了，歷史，只能回答你從哪里來，而我們當下所做的選擇，卻可以決定你到哪里去。

邱月她不會……提出離婚吧？周傳志突然冒出驚天一句。

周成路第一次有點兒崇敬地看著老爸，想象著這是一句讖語。這多少有些陰暗，但卻是他心中轉(zhuǎn)了多少次的念頭。要不是提前“有了”周小關(guān)……當然，說到底，大家都是普通人，過日子吧。邱月如果保持像婚前一樣，只關(guān)心豬肉秋褲和麻將，即便世俗一點兒，都無所謂。鄭佳欣說得對，我有啥好怕的呢。可隨著邱月對他的生活介入越來越深，某些本質(zhì)沖突便火星四濺了。比如耳提面命地要求他給一些單位、企業(yè)寫粉飾稿、有償稿。甚至她爸出面請有關(guān)權(quán)力人物吃飯，非要周成路去作陪、敬酒。周成路盡管能喝，但碰上那些吃相難看的，喝口水都上頭。最惡心那些跟班，一個個自視豪橫，動不動就滿滿一大杯：“瞧得起我就干了！”周成路真想抽他一嘴巴：“我說過瞧得起你嗎？”至于老丈人那副媚態(tài)可掬心照不宣的樣子，更讓他不齒：如果想為邱月謀點兒啥事，讓我見證，就是打我的臉；如果要為我鋪什么路，你就想多了。我要愿意，早走了，還輪得上你一個“破產(chǎn)商人”用吃吃喝喝開道嗎？即便是普通人，我周成路也是“不一樣”的普通人。你們讀不懂，怪誰呢？

第二天下午五點一過，老爸打來電話，周小關(guān)被他外公從學校接走了哦。給你說一聲。

這個白瞎的，顯然是陣地失守了嘛，還沒事人一樣“說一聲”。周成路馬上給邱月打手機。打了幾次邱月才接，問，啥事？周成路說，周小關(guān)呢？邱月不答。周成路說，你不回家就算了，你還不讓周小關(guān)回家嗎？邱月說，笑話，我是他媽，難道在我這里就不是家了嗎，欸？周成路說，你那里，請問你是哪里？說我搞陰謀，你們這不是……欸欸，卑鄙的綁架嗎？邱月掐了電話。

周成路又打周小關(guān)的手表電話，不通。接下來咋辦？讓周小關(guān)的爺爺天天提前到學校蹲守？到時候，他和親家或邱月，在校門外打一場“主權(quán)捍衛(wèi)戰(zhàn)”？這是不可能的。

周小關(guān)不是棋子，而是“扣子”。他得親自來解。

周成路設(shè)計了一個“劇情”。感覺還有點兒刺激。

第二天晚上，周成路搶在周小關(guān)睡覺前那點兒黃金時間，悄悄摸到了他外公的家門口。這是電梯公寓，周小關(guān)的外公住在四樓。周成路已想好了撤退方式和路線。他拿出手機，點開從網(wǎng)上下載的鴿哨音頻，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貼在防盜門縫隙處。這是一次冒險“營救”。如果周小關(guān)沒聽見，就毫無意義；如果聽見了，卻無動于衷，也無意義。就像一個“接頭暗號”，只有真正的同志才能對上，才能相互緊緊握手。

大約播放了半分鐘，防盜門“咔嚓”一聲，周小關(guān)伸出頭來，看見他爸，張著嘴，一臉驚喜。周成路做了個“噓”的手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周小關(guān)一把拉出來，朝安全（步行）樓梯口沖去，百忙中還順手按了上行電梯鍵，布了個疑陣。周小關(guān)急道，爸，我的書、書包。周成路說，先別管。周小關(guān)說，嗯?；丶液?，你給你媽打電話，態(tài)度要堅決，明白嗎？周小關(guān)說，嗯！

跑下樓梯，周小關(guān)喘著粗氣問，萬、萬一，媽媽要……要打我咋辦呢？周成路也喘著說，當、當真，我總不會來幫忙吧？周小關(guān)像是豁出去了，學著嘆口氣說，算了，總不會把我打出血吧？周成路忍住了笑。

假如我和你媽離婚，你跟哪個？周小關(guān)說，為、為啥要離婚呢？周成路說，我是說假如。周小關(guān)想了想說，跟你吧。盡管聽上去像是玩游戲結(jié)隊友，但周成路還是高興地揉了揉兒子的頭發(fā)。

十

宋楠一早打來電話，開口就說，鄭佳欣已經(jīng)離婚好久了，你曉得不？周成路腦子空白了一陣才結(jié)巴道，是、是真的？宋楠笑說，我和你說過假話嗎？我也是最近才聽說，關(guān)心同志不夠啊，我要檢討。原來，方臉在外面拈花惹草，是鄭佳欣堅決要離的，而且寧肯帶個拖油瓶，也不讓方臉撫養(yǎng)兒子，怕兒子長歪了。方臉自然是求之不得。周成路就憶起第一次見到方臉時的感覺，就狠狠地想，如果，他們當時還只是耍朋友，我一定不會讓那渣男得逞。文的他不配，要來武的，就讓他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那么，現(xiàn)在呢？周成路渾身緊繃。從哪里開始，怎么開始？

周成路來到少年軍校的時候，操場上有學員正在訓練，有點兒像格斗，又或許是軍體拳吧，也是虎虎生威。他一看教官，面生。找到校長辦公室，好在校長還是那個校長，一個退役軍官。當周成路提出讓兒子來軍校的時候，校長很高興，說，你看看，有文化有眼光的家長就是不一樣。哎，說得不好聽點兒，從這里出去的孩子，哪怕將來當保安，也會迅速成長為保安隊隊長，嘿嘿嘿。

周成路問，你們沒有名額限制吧？校長說，咋沒有呢，從三年級到初中，每個班的學員都是按部隊建制的。周成路說，我兩個兒子，都來。校長怔了一下說，恭喜恭喜，軍中有姊妹花，你這個叫……兄弟連？周成路笑。

當年，周成路從成都回來跑去見鄭佳欣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她也“有了”，只是不很明顯。但周成路故意不聞不問，暗罵，龜兒子方臉，和老子較上勁了是吧！其后，經(jīng)過暗訪，知道鄭佳欣的兒子也讀三年級，居然和周小關(guān)一個學校，只是不同班。他想，這是方臉的種子，現(xiàn)又成單親了，我不相信他就字正腔圓，所以我得管。要是讓他和周小關(guān)成為戰(zhàn)友，那……

當天下午，周成路開車直奔龍?zhí)伶?zhèn)。

到了鎮(zhèn)政府，卻發(fā)現(xiàn)大院里非常安靜。昨晚下過大雨，到處濕漉漉的，顯得更加冷清。那些辦公室的門差不多都關(guān)著。不應(yīng)該啊，周成路想，這才初冬，不會都開著空調(diào)吧？周成路倚著車門，點了根煙。終于看見一個小年輕抱著文件夾往樓上走。周成路追上去，我是市融媒體中心的，請問，鄭佳欣書記在嗎？小年輕說，鄭書記下村去了。哪個村？不好說，她掛了好幾個村。周成路指了指樓上，這些……都下村去了嗎？小年輕道，是啊，哪個還待得住呢？

周成路四周一望，墻上以及走廊的欄桿上都掛著橫幅標語：“集眾智，聚群力，風雨同舟，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用心，用情，用力，做好精準扶貧，實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等等。這一刻，周成路才恍然回到現(xiàn)實，回到當下：這是公元二○一九年。新時期的脫貧攻堅已進入倒計時了。他不禁抖了一下：莫非，自己不知不覺，已被這個時代邊緣化了嗎？一陣落寞襲來，更想抓住點兒什么。問小年輕道，鄭書記具體掛哪幾個村，我要做個采訪。你最好打她手機，免得跑冤枉路。周成路小聲說，我是隨機的。小年輕“哦”了一聲，我去黨政辦給你查一下吧。一會兒，小年輕趴在欄桿上探出頭說，喂，鄭書記三個村，由近及遠分別是涼井村、大面溝村、瓦窯村，都比較偏哦。周成路說，沒關(guān)系，我用導航，好走吧？小年輕說，沒問題，硬化路都到戶了。周成路揮揮手說，謝了。

出了大門，周成路打開導航，心想，既然是有遠有近，就取個中間的大面溝村吧，到時候進退也方便。高德地圖那個美女嬌聲說，全程八公里，大約需要……周成路笑了笑，若放在通公路以前，村民要趕個鄉(xiāng)場辦個事啥的，這十多里爛泥路，不曉得會招罵多少回“日你個仙人板板”。

剛駛?cè)氪竺鏈洗宕逦瘯巫永?，還沒停穩(wěn)，一個約莫五十歲出頭的女人就從屋子里小跑著來到車前，對著他愣了一下，然后偏著頭往里探看。周成路想，她把我當誰的駕駛員了吧？

女人的神色有點兒失望。周成路下了車，大聲道，你好，我是市融媒體中心的記者，周成路。女人伸出手來握了握，你好你好，我是本村村主任，姓唐。周成路笑說，唐主任是在等什么人吧？唐主任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以為是……鄭書記回來了，戴書記的車和你這個是一樣的。斜刺里又冒出個戴書記。周成路顧不得了，說，我來采訪鄭書記。唐主任說，唉唉，都怪我，鄭書記上午來的時候，說她們要去樊噲山看一看那幾家人的果園，計劃著要修一條硬化路，把那一大片全連起來。果園在半山腰上，下過雨，路又滑。我說陪她們?nèi)?，但鄭書記不肯，我就沒再堅持。結(jié)果，和她一路那個女娃子摔了一跤，鄭書記去拉她，自己卻摔得更厲害……周成路心里一緊，伸手拉住唐主任，怎么樣，嚴重嗎？唐主任說，好在問題不大，就是右小腿扭傷了，走路困難。她人在哪里呢，現(xiàn)在？唐主任說，她們來的時候搭的便車，受傷以后我要叫車送她去醫(yī)院，她不干，說還有一個村沒去。后來，還是她打電話，讓瓦窯村的戴書記來接的。然后……唐主任擠眉一笑說，那個戴書記心細得很哦，親自背鄭書記上的車。我請戴書記到時把鄭書記送到我這里來，我約了個專治跌打損傷的老醫(yī)生……

唐主任還沒說完，周成路就往車邊走，扭頭說，好好，我去瓦窯村。唐主任追上來，有點兒動情地說，周記者，說句良心話，我也見識了不少干部，但像鄭書記這樣的，真是……你看這幾年，全鎮(zhèn)給弄得……嘖嘖！這妹子，太拼啦。周成路心急如焚，沒時間聽感慨，只說，曉得了曉得了。

趕到瓦窯村，已是五點多。但天光似乎更亮了。周成路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山梁上已鋪了一片紅霞，有點兒層林盡染的意思。周成路看見一輛白色大眾轎車，和自己這玩意兒除了牌照還真是一模一樣，想必就是那個戴書記的吧。周成路把車靠過去，并排停著。像一對雙胞胎。

這時，一個“村姑”從辦公室里出來，迎著周成路，請問……周成路說，我找鄭佳欣。村姑說，鄭書記在開會，你有什么事嗎？周成路說，她不是……摔傷了嗎？“村姑”苦笑了一下，是呀，她為了拉我。周成路就想起唐主任口中那個女娃子來，不由得上下打量起來，長這么好看，咋會穿成這樣呢？灰不拉嘰的，還不合身，鞋子上全是泥。姑娘敏感，解釋說，我們都摔成泥猴了，這身衣服還是唐主任給我們找的。周成路這才恍然大悟，忙說，挺好的挺好的。我就說嘛，美女就是美女，就算裹條麻袋，都熠熠生輝，呵呵。姑娘羞澀了一下，又問，你找鄭書記……周成路說，我們是大學同學，順路來看看她。又看似不經(jīng)意地問，據(jù)說，是這個戴書記親自背鄭佳欣上的車？姑娘扭頭望了望會議室，小聲道，既然你們是同學，我就八卦一下吧，這個戴干部——鄭書記這樣叫的——是駐村第一書記，也是個拼命三郎。他們……都是單身貴族……周成路眼前一黑，用力甩了甩頭，你、你是說他們……這鄭佳欣怎么如此……輕率呢？姑娘立刻意識到可能闖禍了，轉(zhuǎn)身就跑，一邊跑一邊說，你、你等著，我去叫鄭書記。

不一會兒，會議室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男男女女有十多個。

一個“村嫂”微笑著一瘸一拐地向周成路走來。周成路張了張嘴，跑上去一把扶住，感覺眼睛一潮。鄭佳欣拍拍他，笑說，真稀奇，啥時候成小姑娘了（指那姑娘），這么脆弱，摔了一跤，索性坐泥地上哭鼻子。

周圍人都笑起來。

這時，一個“不老也不嫩”的男人走了過來，突然指著周成路，是你？周成路呆了一下，立刻就在肚里開罵，難怪老子心頭慌，龜兒子的，全縣那么多鄉(xiāng)鎮(zhèn)你不去，偏偏跑到這里來，還駐這個村！老子到底該認你哥們兒，還是冤家呢？無知無畏的戴干部，伸出胳膊熱情地擁抱了他一下。

鄭佳欣說，你們認識??？周成路不理她，問戴斌，那大爺，現(xiàn)在情況如何了？戴干部說，很不錯的，今天還給鎮(zhèn)福利院那些老人送了一背篼白菜呢。鄭佳欣對著人群說，就是嘛，你們看，人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周圍的人說，就是就是。有人說，鄭書記、戴書記，那我們先回去了。一行人離開。

周成路把鄭佳欣拉到一邊，據(jù)說，你和這個……戴干部，有故事？鄭佳欣笑了笑，是那小碎嘴說的吧？周成路不語。鄭佳欣捋了捋頭發(fā)，假如有，你怎么看？周成路呼出一口氣，這么跟你說吧，假如之前不認識他，我怎么看他都不會順眼。接著簡單講了一下那次的醫(yī)院事件。鄭佳欣紅了眼睛，輕聲說，謝謝你。

周成路揮揮手，算了，說正事吧。

當周成路把少年軍校的情況，還有“擦亮”周小關(guān)的過程給鄭佳欣講完以后，鄭佳欣幾乎想都沒想就說，我同意。只是，學校有點兒遠，平時的接送咋辦呢？他外婆恐怕不行。周成路說，我都想好了，開始一段時間由周小關(guān)的爺爺一并負責，越到后面，他們就是有力量的軍人了，還好意思讓別人來保衛(wèi)嗎？

戴干部在辦公室門口扯起嗓子喊，哥們兒，茶泡好了哦。

周成路對鄭佳欣笑笑，格老子的，他就不怕我忍不住……干他？

鄭佳欣也笑笑，人家……心底坦蕩。

周成路愣了愣，向遠山望去。

此時，斜陽正紅。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湯中驥，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上海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現(xiàn)代作家》《湖南文學》《湘江文藝》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計一百余萬字。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轉(zhuǎn)載、推薦。著有長篇小說《圖蘭朵》、中短篇小說集《悶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