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文瀟
(閩南科技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中文系,福建 泉州 362000)
《麗辭》是劉勰《文心雕龍》的重要篇章,篇中對駢偶產(chǎn)生的必然性及其駢偶的發(fā)展歷程、分類情況和創(chuàng)作弊端,一一進(jìn)行了探討和總結(jié),堪稱中國文論中研究對偶的第一篇,澤被后世,影響深遠(yuǎn)。劉勰的時代,駢偶的運(yùn)用雖無處不在,但理論探討畢竟還處在初始階段,運(yùn)詞布文,難免有所未密。加上《文心雕龍》一書通篇以駢體文撰寫,論述闡釋之時,也難免有費(fèi)解之處。正因此,篇中的同一個名詞,古今學(xué)者往往有著不同的看法,莫衷一是。其中諸家關(guān)于“四對”內(nèi)涵的解讀,便是典型例證之一。
在《麗辭》篇中,劉勰將古今對仗類別分為言對、事對、反對和正對四種,并對其進(jìn)行了界定和舉例:“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yàn)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長卿上林賦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云:鐘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盵1]451四對中,可分為言對與事對、正對與反對兩組,其中前兩對與后兩對,誠如劉勰所言“又以事對,各有反正”,確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但兩組之間的關(guān)系,仍不如同組之內(nèi)的相反相成來得密切,故應(yīng)分開討論。
近代以前,學(xué)者對于言對、事對,均無明確的解釋。如黃叔琳評注、紀(jì)昀評、李詳補(bǔ)注、劉咸炘闡說的《文心雕龍》,前后雖有數(shù)家之注說,但對于這兩個概念,都無明確的界定。近代以來,學(xué)者對于言對、事對的疏注,雖也不乏這類情況,但更多的則給出了明晰的定義。前者如黃侃《文心雕龍?jiān)洝贰⒎段臑憽段男牡颀堊ⅰ?、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等?后者如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祖保泉《文心雕龍解說》、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等。
縱觀古今學(xué)者關(guān)于言對和事對的解讀,大致可以分為如下七種。
1.以為言對是“采用經(jīng)傳子史成句”為對偶,事對是用“故事”為對偶,以清代程杲為代表,即程氏《四六叢話序》云:
四六中以言對者,惟宋人采用經(jīng)傳子史成句為最上乘,即元明諸名公表啟,亦多尚此體,非胸有卷軸,不能取之左右逢源也。以事對者,尚典切,忌冗雜,尚清新,忌陳腐。否則陳陳相因,移此儷彼,但記數(shù)十篇通套文字,便可取用不窮。況每類皆有熟爛故事,俗筆伸紙,便爾挦撦,令人對之欲嘔。然又非必舍康莊而求僻遠(yuǎn)也,要在運(yùn)筆有法,或融其字面,或易其稱名,或巧其屬對,則舊者新之,頓覺別開壁壘,《莊子》所謂臭腐化為神奇也[2]1305。
其中程杲雖未直接對劉勰所說的言對和事對進(jìn)行界定,但從他在劉勰的基礎(chǔ)上,對這兩個對仗類別的引申發(fā)揮來看,程氏以為的言對當(dāng)與“采用經(jīng)傳子史成句”并運(yùn)為對偶有關(guān),而事對則與“每類皆有熟爛故事”之“故事”有關(guān)。
2.將言對釋為“不用典故”,事對釋為“用典故”[3],以王力《中國古典文論中談到的語言形式美》為代表。楊明《文心雕龍精讀》一書對于這兩個概念的理解,也大致同此,故而有“言對與事對是從用不用典故的角度說”[4]195云云。雖然在《麗辭》篇中,楊先生并沒有明確界定過言對和事對,但從他有關(guān)“偶辭胸臆”四字之解釋的一段話,也可以看出上述用心。
偶辭于胸臆,謂對偶其辭于胸臆之中,不必憑借學(xué)問。偶為動詞。南北朝時稱直接抒寫、不用典故者為胸臆語。如魏收《魏書文苑傳序》:“辭罕淵源,言多胸臆。”又《顏氏家訓(xùn)文章》:“刑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盵4]196
結(jié)合劉勰“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來看,楊先生所謂言對,即當(dāng)為“不用典故”的對偶。反之,事對當(dāng)然就是用典故的對偶了。
3.將言對釋為“文字的對偶”,同時,將事對釋為“用典的對偶”[5]438,以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為代表。陸、牟兩人不但在注釋中對言對和事對做出了如上界定,而且在譯文中也表達(dá)了大致的意思,即:
所謂“言對”,只是文辭上的對偶;所謂“事對”,是用兩種前人故實(shí)組成的對偶[5]440。
其中“文辭”即相當(dāng)前面所說的“文字”,而“故實(shí)”則大致相當(dāng)于前面所說的“典故”。事實(shí)上,后面兩個概念并不完全一樣。陸、牟兩位之后,徐正英、羅家湘《文心雕龍》[6]338,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二書對于言對和事對的解釋[7]572,文字上雖小有參差,觀點(diǎn)則大抵與此相同。
4.將言對釋為“不用事”的對偶,則將事對釋為“用事”的對偶,以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為代表,即書中《麗辭》篇解部分有云:
就對偶說,這里提出的四種,可分兩組:一組是事對和言對。用事的叫事對,不用事的叫言對[8]313。
周先生的這種觀點(diǎn),在后面正文的翻譯中,表露得更為明晰,即“言對是兩句并列而不用事例,事對是要舉出兩件人事來做證驗(yàn)”[8]316。總之,這兩個概念的生成是與用事與否而有直接關(guān)系的。
5.將言對釋為不用典故、不用事的對偶,事對釋為用典故、用事的對偶。可以說,這種觀點(diǎn)基本上是上述第二、第四兩種解釋的綜合,以蔡義江《對屬分類例釋——唐詩體裁研究之一》為代表。
言對、事對著眼于對偶中是否用典使事,如果不用典故,不涉史事,只用白描,只是直說,如所舉司馬相如賦中兩句,其中并不包括什么前人已提到過的事情在內(nèi),只是所謂“雙比空辭者”,那就叫言對;相反的,如果用了見諸以前文字、已為人們所知的事情,如所舉宋玉賦兩句中的毛嬙、西施,皆古之美人,早見諸《莊子》等書,亦即所謂“并舉人驗(yàn)者”,則稱事對[9]。
細(xì)讀以上文字,言對應(yīng)為“不用典故,不涉史事,只用白描,只是直說”。所謂“典故”和“史事”,在蔡先生眼里,恰如“白描”和“直說”一樣,大概并無什么不同。也正因此,稍后他在界定事對的時候,就只舉了“事情”一項(xiàng),以為事對是“用了見諸以前文字、已為人們所知的事情”。類似的,將典故和事情(事件、事例)等同、并列而用來解釋言對和事對的,還有詹锳《文心雕龍義證》、祖保泉《文心雕龍解讀》、童慶炳《文心雕龍三十說》[10]387-388等。如詹锳先生所云“‘事對’要舉出人的兩種事例作為驗(yàn)證,就是用典故,所以比較難;而‘言對’只是舉兩句不用典故的話在字面上成對,所以比較容易,但不見得就不好”。值得一提的是,祖保泉先生一開始雖明確將言對釋為“不用典故的對偶”,事對釋為“用典故的對偶”[11]681,但當(dāng)他在闡釋劉勰“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yàn)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這幾句話時,對于言對和事對的界定,又稍有變化,而與上述解釋不完全相同。如其將“空辭”釋為“不用典故和事件的偶句”,將“人驗(yàn)”釋為“使用典故和事例的偶句”[11]682,相較前面所述,可知,無論是言對,還是事對,又多出一個“事例”的參考項(xiàng)。這種抵牾,同樣還發(fā)生在后面《麗辭》篇的相關(guān)“解說”中:
什么叫“言對”?他說:“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薄媒裉斓脑捳f,就是兩語相對,不用典故,便叫“言對”。所謂“雙比空辭”,即不用典故、事例的對偶。
什么叫“事對”?他說:“事對者,并舉人驗(yàn)者也?!薄媒裉斓脑捳f,就是兩語相對,要舉出兩件古事來證明自己要說的意思,便叫“事對”[11]688。
其中,關(guān)于言對解釋的前半部分,只重點(diǎn)提了“典故”,而后半部分,又生發(fā)“事例”一項(xiàng)。至于在“事對”的解釋中,則直接以“古事”代之,而不再陳說“典故”了。
6.將言對釋為“文字上的對偶”,并將事對釋為“用事的對偶”[12]170,以王運(yùn)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為代表。另外,書中譯文部分,對于這兩個概念也有所涉及,但觀點(diǎn)似乎與前者不盡相同,即:
言對,就是辭語相對而不用事例;事對,就是并列對舉前人的故實(shí)[12]170。
其中將言對解釋為“不用事例”而“辭語相對”,較之前面所注之“文字上的對偶”,似更為明晰,而“故實(shí)”與前注之“用事”的變換,卻容易產(chǎn)生新的歧義。
7.將言對釋為“兩句都用抽象的字詞對偶”,反之,則將事對釋為“都用具體的人事參證情理”[13]666,以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為代表。吳先生這一觀點(diǎn)與諸家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多出了“抽象的”和“具體的”限定。如果不考慮這兩個詞語的存在,其觀點(diǎn)倒是與上述第六種觀點(diǎn)相接近,而依其后面的相關(guān)論述,也確有不再糾結(jié)于“抽象”或“具體”的時候:
按以檢論四種對句得失,說作者只用字詞在心里組合文辭,另外不需要什么,這是言對容易的原因;要是運(yùn)用典故,作者平時務(wù)必博聞強(qiáng)記,從而制造偶句,將以考驗(yàn)他的學(xué)問,這是事對困難的原因[13]667。
其中所論,對于言對與事對的解說,即不再限定于“抽象”等與否,只是將前面事對的解釋重點(diǎn)詞“人事”變換為“典故”,從而與前述第三種解釋相接近。
綜上所論,古今對于言對與事對大致存在七種相輔相成的看法,剔其重復(fù),單就某一類而言,言對的解釋約有六種:一是采用經(jīng)史子傳成句的對偶,二是不用典故的對偶,三是文字(文辭)的對偶,四是不用事的對偶,五是不用典故、不用事的對偶,六是用抽象字詞的對偶。其中第五種實(shí)為第二種和第四種的混合,第六種實(shí)與第三種相接近,只是多了“抽象”一詞的限定。事對的解釋約有四種:一是用(故)事的對偶,二是用典故的對偶,三是用典故、用事的對偶,四是用具體的人事的對偶。其中第三種實(shí)為第一種和第二種的混合。
和言對、事對一樣,近代以前,也少有學(xué)者對正對和反對進(jìn)行明晰的界定。這一問題的集中探討,大抵也始于近代以后。通觀古今學(xué)者對于正對和反對的注釋,基本上可以分為八類,以下分別加以說明。
1.將反對釋為不合掌,反之,正對也便成了合掌的代名詞,以清代學(xué)者李安民為代表。即李氏有云“反對即不合掌之謂”[14]71,言下之意,所謂“正對”,也就是合掌之意。關(guān)于“合掌”,有學(xué)者解釋為“對仗之兩句完全同義或基本同義稱為合掌”。這一定義,今人大致能達(dá)成一定的共識,但是同書更進(jìn)一步說明:
花鳥畫作為我國傳統(tǒng)繪畫題材的重要組成部分,憑借其獨(dú)特的藝術(shù)魅力俘虜了眾多畫者與欣賞者的心。在傳承與發(fā)展的過程中,通過不斷地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形成了三種各具魅力的花鳥繪畫方式,工筆花鳥畫,寫意花鳥畫,兼工帶筆花鳥畫,都各有特色,各有美感。
如唐耿湋《贈田家翁》詩有“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閑”一聯(lián),句中在相對之位置上,使用兩個同義之名詞“朝”與“晝”,即是犯合掌之病。意義相同之動詞、形容詞與虛詞相對,不作合掌論。如唐杜甫《贈韋贊善別》中“江漢故人少,音書從此稀”一聯(lián),“少”與“稀”對,屬意義相同之形容詞;唐秦韜玉《貧女》中“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一聯(lián),“將”與“把”對,屬同義之虛詞,均不應(yīng)歸為合掌[15]827-828。
如其所述,合掌是不是專為名詞而設(shè),而與動詞、形容詞與虛詞無關(guān),是不是合乎李安民的評論初衷,就得存疑了。
2.將正對釋為“同義詞或意義相近的詞的對偶”,將反對釋為“反義詞或意義不相同的詞的對偶”,以王力《中國古典文論中談到的語言形式美》為代表。與其他學(xué)者不同,王先生對于正對、反對的解讀,重在以“詞”為中心,而非將整個對偶句看成一個整體。差不多同時而稍后,秋耘《一得詩話》中的觀點(diǎn),堪稱王先生的同響:
劉勰提出過“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的主張,因?yàn)椤胺磳Α笔怯靡庀喾椿虿煌脑~來相對,上下兩句從不同的角度來表達(dá)同一的意境,內(nèi)容一定比較豐富;“正對”是用意義大致相同的詞來相對,上下兩句的含義不免重復(fù)內(nèi)容一定比較單調(diào)。前者如“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駱賓王),后者如“冠蓋非新里,章華即舊臺”(杜審言)。孰優(yōu)孰劣,一讀就可以分辨出來[16]。
由上可知,秋先生界定的反對“用意相反或不同的詞來相對”與王先生“反義詞或意義不相同的詞的對偶”實(shí)無差別。至于秋先生界定的正對“用意義大致相同的詞來相對”,與王先生的觀點(diǎn),也是大同小異。此外,祖保泉《文心雕龍解說》關(guān)于反對與正對的疏解,基本上也同于王、秋兩位先生[11]681。
3.將正對釋為“雙舉同物以明一義”的對偶,反對釋為“并列異類以見一理”的對偶,以劉永濟(jì)《文心雕龍校釋》為代表。即是書有云“正者,雙舉同物以明一義,詞逕而意重,故曰劣。反者,并列異類以見一理,語曲而義豐,故曰優(yōu)。然作者行文亦隨宜遣筆,初無絀正崇反之見,未可因舍人此論,而拘于一格也”[17]111。
4.將正對釋為“意義相同、性質(zhì)相似的對偶”,將反對釋為“意義相反的對偶”[18]193,以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為代表。陸、牟之外,徐正英、羅家湘《文心雕龍》釋反對為“意思相反的對偶”,正對為“性質(zhì)和意思相同的對偶”[6]338,王運(yùn)熙、周鋒《文心雕龍》釋反對為“意思相反的對偶”,正對為“性質(zhì)、意思相同的對偶”[12]170,實(shí)際上,觀點(diǎn)與此亦大致相同。具體而言,兩書對于反對的解釋完全同于陸、牟兩人,對于正對的解釋,也只是在陸、牟兩人的基礎(chǔ)之上,將后兩人的“性質(zhì)相似”易為“性質(zhì)相同”而已。
6.將正對釋為“并列的事物相對”,將反對釋為“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襯”[19]332,以周振甫為代表。至于何謂“相反的事物”,何謂“并列的事物”,周先生并未進(jìn)一步舉例說明。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周先生所謂“正對”,大概與別家所謂“意義相同”“內(nèi)涵相同”有別,這一點(diǎn),可從他在以下一段話所舉的詩例見出:
像上引的“支離”“漂泊”“三峽”“五溪”(指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一)的前四句,筆者按)都是正對。反對的例子,如《書·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标懹巍肚镆棺x書》:“白發(fā)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甭稍娭薪^大多數(shù)是正對,古人并不認(rèn)為“正對為劣”,因?yàn)橛迷妬硎闱檫_(dá)意,不可能要求對偶的句子都是意義相反的[19]332。
從上舉兩聯(lián)反對的例證來看,周先生關(guān)于反對的理解,較之其他各家而言,大致并無甚差異。不過,從他對正對的定義和舉例,尤其是后者來看,他理解的正對,如“支離東北風(fēng)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等大概等同于一般所說的同類對。
7.將正對釋為“事實(shí)不同,意義無別”,將反對釋為“情理不同,旨趣一樣”[13]666,以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為代表。事實(shí)上,從吳先生此書對《麗辭》篇的疏解來看,以上解釋,基本上是按部就班地將劉勰原文中的“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兩句翻譯了一遍。至于,何為“情理”,何為“旨趣”,它們與“意義”有何相同或不同之處,尤其是“情理”與“意義”是否為互文,是否可以互相代替,書中沒有進(jìn)一步的闡釋。相比之下,童慶炳對于正對與反對的解釋,無論是方法還是內(nèi)容,均接近于吳先生。童慶炳認(rèn)為:
什么是正對?劉勰說“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即所寫的事物不同,而意思則相同。劉勰舉了張載的《七哀》詩的句子“漢祖楊枌榆,光武思白水”為例,……劉勰認(rèn)為這個對偶句,雖然所說的帝王不同,帝王的家鄉(xiāng)不同,但全句意思是相同的,即漢代的帝王思戀自己的故鄉(xiāng)。劉勰認(rèn)為這種對偶描寫的事物是一致的,表達(dá)的意思也一致,不是單調(diào),就是多余,即“重出”或“駢枝”,所以“正對為劣”。什么是反對?劉勰說“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即所寫的事物或道理不同,但合成對偶句的旨趣則一致,……劉勰認(rèn)為“幽顯同志”,即鐘儀和莊舄一個是被囚,一個是被升,可他們奏樂、吟詩的志趣相同,“反對所以為優(yōu)”[10]389-390。
由上文可知,童先生對于正對與反對的解釋,大致也是從劉勰的原話“事異義同”“理殊趣合”等直譯而來。所不同者,無非是將吳先生的“事實(shí)”和“情理”兩語換成“事物”和“道理”等而已。
8.將正對釋為“含義相同的對偶”,將反對釋為“含義相反的對偶”[7]572,以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為代表。與此類似,楊明《文心雕龍精讀》一書對于正對和反對,雖無明確的注釋,但從其對于這兩個對偶類別的講解,即“反對和正對是從意義的相對還是一致角度說的”[4]195,也可大致窺出,其見解與前述周先生的觀點(diǎn)并無大的不同。
綜上所論,古今對于正對與反對約有八種相輔相成的看法,不計(jì)重復(fù),單就某一種來說,正對的解釋大概有八種:一是合掌,二是同義詞或意義相近詞的對偶,三是“雙舉同物以明一義”的對偶,四是意義相同、性質(zhì)相似的對偶,五是文理辭意雷同的對偶,六是并列的事物相對,七是事實(shí)不同、意義無別的對偶,八是含義相同的對偶。其中第二種主要是以詞為單位來觀照正對,其余七種則是以整個句子為整體來觀照正對。這七種中,第四種、第五種、第七種和第八種,尤其是第五種和第八種,意思上有相近的地方,但又不完全一樣,其中第四種多了一個“性質(zhì)相似”的參考項(xiàng),而第七種多了一個“事實(shí)不同”的限定。反對的解釋約有七種:一是不合掌,二是反義詞或意義不相同的詞的對偶,三是“并列異類以見一理”的對偶,四是意義(含義)相反的對偶,五是文理辭意殊異的對偶,六是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襯的對偶,七是“情理不同,旨趣一樣”的對偶。和正對一樣,就觀照角度而言,上述七種解釋中,也存在以詞為中心和以整個句子為中心的不同,其中以詞為中心者為第二種,以整個句子為中心者為其余六種。這六種中,個別意思雖有相近或交集的地方,但并不完全相同,如第四種和第五種的“意義相反”的“相反”與“文理辭意”的“殊異”就不盡相同,因?yàn)樗^“殊異”者,并不一定要“相反”。
如前所述,古今學(xué)者對于劉勰的“四對”說之所以存在各種各樣不盡相同的解釋,主要與當(dāng)時對偶理論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還處在初始階段,以及劉勰一書主要以駢文進(jìn)行寫作有關(guān)??偟膩砜?各家有關(guān)“四對”的解釋,大致存在以下一些矛盾和疑點(diǎn)亟待解決。
一是言對之“言”,是指言語,還是文字,還是除了用事之外的一般文字?所謂“言”本有“言語、話語”和“文字、文辭”兩種解釋。因此,從情理上,將言對理解成“言語、話語之對仗”或“文字、文辭之對仗”,似乎都無不可。不過,參考劉勰《文心雕龍》一書在其他地方對于“言”字的運(yùn)用以及“言對”的舉例來看,此處的言對,屬于文字、文辭上的對偶,當(dāng)無疑問。關(guān)鍵是,具體到此處,所謂“言對”,可否解釋成文字、文辭上的對仗呢?如前所引,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徐正英、羅家湘《文心雕龍》,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等均將言對釋為“文字(文辭)的對偶”。但程杲《四六叢話序》、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祖保泉《文心雕龍解說》等,或?qū)⒀詫︶尀椤安捎媒?jīng)史子傳成句”的對偶,或?qū)⒀詫︶尀椤安挥檬碌膶ε肌?或?qū)⒀詫︶尀椤安挥玫涔实膶ε肌?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或許是看到了將言對泛泛地釋為文字的對偶,并不精準(zhǔn)。因?yàn)榕c言對相反的事對,恐怕也無法脫離“文字”“文辭”這一載體。也就是說,即使是事對,它也必須假借文字、文辭以呈現(xiàn),也屬于“文字(文辭)的對偶”。因此,如果必須要用“文字”“文辭”以釋“言對”,那么,較為準(zhǔn)確的定義應(yīng)該是:除了用事之外的一般文字(文辭)對偶。
二是用以解釋言對或事對的“用事”和“用典”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呢?如前所述,各家對于言對的解釋,或以為是不用事的對偶,或以為是不用典故的對偶,或以為是不用事、不用典故的對偶。反之,事對則或以為是用事的對偶,或以為是用典故的對偶,或以為是用事、用典故的對偶。以上兩組意見的最后一種顯然均有將用典與用事相等同的趨勢。那么,用事與用典究竟是不是一個事呢?事實(shí)上,所謂典故,古今的含義并無差別,其范圍不僅包括典籍中的“故事”,也包括典籍中的“詞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主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典故”釋為“詩文里引用的古書中的故事或詞句”[20]280,而李運(yùn)富主編《古漢語字詞典》也以為“典故”一詞,古義“同今”[21]237。也就是說,一般所謂的用典,是包括用事和用成句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由此來看,隨意地將用事與用典等同起來,并不合適。
三是所謂正對或反對,無論與意義、性質(zhì)的正反或事物的并列、反襯有關(guān)與否,其是側(cè)重整個詩句的整體而言,還是要具體到每個詞,再或是主要針對其中的重點(diǎn)字詞而言的?對此,如前所述,古今各家大抵有兩種看法:其中王力《中國古典文論中談到的語言形式美》、秋耘《一得詩話》、祖保泉《文心雕龍解讀》等,均主張具體到一個個的詞語來看待正對與反對。這一派的意見,并非毫無依據(jù),而是有一定的淵源。如《文鏡秘府論校注》中所羅列的“的名對”“異類對”“同對”等,就無一不是針對單個字詞而言的,如“的名對”一種:
的名對者,正也。凡作文章,正正相對。上句安天,下句安地;上句安山,下句安谷;上句安東,下句安西;上句安南,下句安北;上句安正,下句安斜;上句安遠(yuǎn),下句安近;上句安傾,下句安正。如此之類,名為的名對。初學(xué)作文章,須作此對,然后學(xué)余對也。
或曰:天、地,日、月,好、惡,去、來,輕、重,浮、沉,長、短,進(jìn)、退,方、圓,大、小,明、暗,老、少,兇、佇,俯、仰,壯、弱,往、還,清、濁,南、北,東、西。如此之類,名正對。
詩曰:“東圃青梅發(fā),西園綠草開。砌下花徐去,階前絮緩來。”
釋曰:上二句中:“東”“西”是其對,“園”“圃”是其對,“青”“綠”是其對,“梅”“草”是其對,“開”“發(fā)”是其對。下二句中:“階”“砌”是其對,“前”“下”是其對,“花”“絮”是其對,“徐”“緩”是其對,“來”“去”是其對。如此之對類,名為的名對[22]98-99。
從上文可知,《文鏡秘府論校注》中關(guān)于的名對的界定,諸如天與地、山與谷、東與西、南與北、正與斜、遠(yuǎn)與近、傾與正、日與月、好與惡、去與來等等,均是從一個個的字詞著眼的。除王力等人之外,大多數(shù)學(xué)者未專門強(qiáng)調(diào)一個個“詞”的對偶,那么,他們應(yīng)是從整體的詩意上來審視正對和反對的,似無疑問。從劉勰所舉的反對例證“鐘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來看,我們認(rèn)為,他所謂的反對,并不是針對一個個的字詞而言的,否則上列例證中“鐘儀”和“莊舄”同為客寓之人,“楚”和“越”同為侯國地域之名,“奏”與“吟”同為吟詩之舉,便無法解釋“反對”之“反”,“反”在何處了。同時,也不是嚴(yán)格從詩句的整體意義來說的,不然上列兩句內(nèi)容上都在表達(dá)思鄉(xiāng)之情,所謂“反對”之“反”同樣也沒有著落,這一點(diǎn)正像有學(xué)者指出的:
劉勰的所謂“反對”“正對”,含義還比較狹隘,還不足以用來說明后來更富于變化的種種對偶形式。比如……《登樓賦》中的例子,不論是鐘儀楚奏,還是莊舄越吟,說的仍都是身居異地者不能忘懷故國的事,而且兩者操土音、作鄉(xiāng)聲也是相仿的;所不同的只是一則在幽囚之中,一則居顯達(dá)之位?!M管“幽”與“顯”相反,但彼此“志”還是同的。這樣的“反對”,實(shí)在是末異而本同,它與所謂“事異義同”的“正對”差別還是比較小的。這樣的分類,反映了齊梁人的對偶,一般地說來,比之于唐人的對偶較為拘板這一事實(shí)[9]。
誠如上文所揭示,劉勰用來例證反對的“鐘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兩句,“實(shí)在是末異而本同”。有鑒于此,我們認(rèn)為,劉勰所謂“反對”,主要是針對詩句中局部字詞,尤其是在節(jié)奏點(diǎn)上由動詞、名詞等實(shí)詞充當(dāng)?shù)闹匾衷~的意義而言的,如“鐘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的“幽”與“顯”等,這里所說的局部字詞,并不等于詩句的“主要意思”。
四是所謂“正對”,主要是針對詩句的意義而言的,還是針對詩句的性質(zhì)而言的,再或是并不以此兩者為限?就以上三種指向而言,如前所引,諸家關(guān)于正對的解釋,或者主要就意義而發(fā),如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楊明《文心雕龍精讀》?;蛘咭饬x與性質(zhì)兼而有之,如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徐正英、羅家湘《文心雕龍》,王運(yùn)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等?;蛘卟⒉幌抻谝饬x與性質(zhì),如周振甫《詩詞例話》等。其中,頗可注意的是,周先生的這一觀點(diǎn),在他的《文心雕龍今譯》也有所體現(xiàn),如書中有云:
其實(shí)正對并不壞,只要找古今的名篇來看,正對多,反對少,就可作證。如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絕大部分的對偶都是正對[8]313。
究其實(shí)際,周先生所謂正對,大概相當(dāng)于《文鏡秘府論校注》的“以類對之”,即“一二三四,數(shù)之類也;東南西北,方之類也;青赤玄黃,色之類也……”[22]1305。而他的這一主張,顯然迥異于別家所謂的“意義、性質(zhì)的相同或相反”云云。
五是所謂“正對”與劉勰文后所論張華、劉琨詩所屬“對句之駢枝”是不是一回事?就上引諸家關(guān)于正對的注解來看,以“意義相同”釋之的最多,但劉勰所舉張華、劉琨二例,無論是詩例,即張華“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還是解釋“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顯然也包含著類似的意蘊(yùn)。兩者之間究意有無關(guān)系?或者說,張華、劉琨二例是不是對前面“正對”說的進(jìn)一步申說?細(xì)味其文,著實(shí)令人費(fèi)解。正因此,學(xué)者們對于兩者的關(guān)系也便存在兩種幾乎完全不同的理解。一種認(rèn)為所舉張華、劉琨二例,所謂“對句之駢枝”與前述“正對”無關(guān),以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王運(yùn)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等為代表。因?yàn)橹T家在給《麗辭》篇分段時,是將張華、劉琨二例劃在“四對”說的下一段,而作為對偶創(chuàng)作的弊病之一的。另一種認(rèn)為所舉張華、劉琨二例所謂“對句之駢枝”是對“正對”說的進(jìn)一步發(fā)揮,以楊明《文心雕龍精讀》、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為代表。其意見,可從兩書將“張華詩稱……即對句之駢枝也”數(shù)句歸到“四對”說一段中這一舉措窺知一二。
綜上所述,《麗辭》篇所謂事對,應(yīng)該指用事的對偶,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言對,為不用事的對偶。其中,不宜將言對解釋成不用典的對偶、文字的對偶、采用經(jīng)傳子史成句的對偶等,也不宜將事對解釋成用典的對偶。正對和反對,主要是針對詩句中局部字詞的意義而言的,這里說的局部字詞,往往是句中比較重要、關(guān)鍵,尤其是由名詞、動詞等充當(dāng)實(shí)詞的字詞,與詩句蘊(yùn)含的主要意思并無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總之,所謂反對,是指句中有相反意義字詞的對偶,而正對,應(yīng)該是指句中無相反意義字詞的對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