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斌鋒
(華東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上海 200237)
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是在對帕森斯以來結構功能主義范式的繼承和批判中發(fā)展起來的重要社會理論,它系統(tǒng)梳理了社會學經(jīng)典思想和當代諸多社會思潮,“是一種新的社會理論的建構”(1)Rob Stone, Structuration Theory,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3.。同時,吉登斯所處的時代兩大陣營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左燈右行”和“右燈左行”的奇妙場景出現(xiàn)在世界舞臺上(2)Anthony Giddens, Beyond Left and Right: The Future of Radical Politics, Polity Press,1994, pp.9-10.,面對這種現(xiàn)實的變化,需要理論上予以回應。無論是“交往行動論”還是“新結構主義”,都試圖在回應這種社會現(xiàn)實,需要超越“左”與“右”來看待現(xiàn)實發(fā)展變化。吉登斯建構結構化理論的目的之一在于從理論上回應當時世界形勢發(fā)展的新動向,目的之二在于從理論上對已有的理論進行修正。其最深層次的邏輯基礎在于試圖克服笛卡爾以降的西方哲學社會學理論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思想(3)吉登斯認為,“我們必須從概念上把這種二元論(dualism)重新構建為某種二重性(duality),即結構的二重性,這是結構化理論的基礎”。參見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李猛、李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40頁。,用結構的二重性去說明行動者與結構、主客之間的互動關系(4)郭強:《知識與行動的結構性關聯(lián):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改造性闡述》,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頁。。顯然,這種超越“左”與“右”、彌合兼調(diào)和的做法在理論上開辟了“第三條道路”,為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尤其是全球政治的走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理論視角,并為世界政治奠定了新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
從理論的整體架構來看,吉登斯的理論中仍然包含了各種理論假設和思想資源。他從整體性上回應了馬克思和帕森斯的方法和理論:第一,在方法論上倡導“控制的辯證法”,并且以一種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態(tài)度來判讀一個社會的主體能動性和客體制約性的統(tǒng)一(5)趙旭東:《結構與再生產(chǎn)——吉登斯的社會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53頁。。第二,從理論的范式上認可了帕森斯結構功能的先在性,亦即承認一種“先在結構”(6)“先在結構”思想在馬克思的論述中已經(jīng)大量存在,馬克思在批評費爾巴哈的唯心主義時曾說,社會結構和國家總是在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chǎn)生的。但是,這里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者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而是現(xiàn)實中的個人。也就是說,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zhì)生產(chǎn)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zhì)的、不受他人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馬克思還說道,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產(chǎn)力,由于這個緣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環(huán)境下繼續(xù)從事所繼承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變更舊的環(huán)境。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節(jié)選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6頁,第33頁。以及在“某種結構化上的新逆轉(zhuǎn)”,從而構建出一種“自我不斷結構化的存在”(7)⑦ 趙旭東:《結構與再生產(chǎn)——吉登斯的社會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頁;第71頁。。
從理論的內(nèi)容層級上看,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一個是基于整體結構性的動態(tài)調(diào)整來把握社會歷史變遷的宏大理論;另一個是在個體的行動中建構其知識—行動的“結構化理論”。第一個層面離不開第二個層面的個體行動。因此,行動與結構的關系問題是一個基礎且重要的問題。正如霍姆伍德(John Holmwood)和斯圖爾特(Sandy Stemart)所認為的,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在眾多的行動理論中已經(jīng)居于核心位置。(8)John Holmwood, Sandy Stemart,Explanation and Social Theory,Macmillan,1991,p.3.威斯特(Malcoim Waters)更是指出,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不僅是行動理論傳統(tǒng)最晚近的繼承者,而且還把行動重新放回到了社會學理論闡述的主流(9)⑧ 郭強:《知識與行動的結構性關聯(lián):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改造性闡述》,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頁;第3頁。,因而結構化理論是最佳的行動理論(10)馬爾科姆·沃特斯:《現(xiàn)代社會學理論》,楊善華、李康等譯,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58頁。。然而,學界對于這一問題關注的側(cè)重點不同,由此也形成了幾種具有代表性的聲音:郎友興認為,我們對結構化理論的理解從行動開始,或者說行動對理解結構化理論具有本質(zhì)性意義(11)吉登斯在《社會的構成》一書中開篇就以“行動者和能動作用”來構建其結構化理論,在《社會學研究新規(guī)則》一書中也以行動的概念為基礎展開論述,因而可以說,行動對理解其結構化理論具有本質(zhì)性意義。;趙旭東認為,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提供了一種解釋社會的意義框架⑦;郭強認為,最關鍵的應該是行動論,行動論是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核心部分,討論結構化理論必須討論吉登斯的行動論,理解結構化理論也必須把理解行動論作為基礎甚至是全部內(nèi)容⑧。
依筆者看來,行動具有直接和基礎性作用,對行動的關注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行動論是結構化理論的核心,不理解行動論就無法觸及結構化理論的核心。但僅關注行動或者行動論是不夠的,行動和行動論的前提是“知識行動”。一方面,行動者不是“白紙一張”的行動者,行動者有其知識前提,不同知識的行動者所采取的行動會迥然不同,因此需要有知識的介入來觀察行動者。另一方面,結構也不是“鐵板一塊”的結構,是具有“知識價值”的結構,對結構的構建本身也是對知識的重塑,其中還關乎“知識價值”??梢哉f,知識在行動與結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可能的結果是問題核心鏈條的關鍵一環(huán)。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吉登斯在結構化理論中出人意料地格外關注“知識”,尤其是知識與行動的關系,并把建構這種關系看作結構化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12)郭強:《“強強綱領”:知識行動論的知識邏輯》,《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第68頁。
對于知識的觀照,尤其是在知識—行動中對知識的把握,是結構化理論不可回避的問題。知識與其說是結構化理論的構成性要素,不如說它本身就“參與了”行動,并在結構化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知識參與”可以說是行動和結構得以發(fā)生并最終成形的重要工具。
當我們以知識—行動的視角來審視結構化時,不難發(fā)現(xiàn)“知識—行動—結構—知識(新)”的鏈條才是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完整邏輯閉環(huán),那么自然也就可通過一種接近形而上的抽離方式來重新展示吉登斯的完整理路:一種“‘先在知識’(13)每個人都降生在一個發(fā)展前進的社會中,該社會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組織或結構形式,而且還會影響他們的個性,這是外在于他們而存在的。參見安東尼·吉登斯:《資本主義與現(xiàn)代社會理論》,郭忠華、潘華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113頁。與‘先在結構’—行動與知識參與—結構化與知識生成—新結構與新知識”螺旋式上升的結構化理論。在這個理論中,行動者以其知識參與而凸顯出來,不僅超越了帕氏結構功能主義中“個體消失”的問題,而且打破了結構功能主義的“穩(wěn)定性”,展現(xiàn)出一種接近于馬克思的“雙向?qū)ο蠡钡膶嵺`之維。
知識貫穿于行動—結構的始終并伴隨著結構化的過程,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問題:“先在結構”中的知識扮演什么樣的角色?行動者如何獲得有效(準確)的知識并在其介入下參與新結構的生成?新結構的生成中知識如何固化成型?這不僅關乎宏大社會發(fā)展變遷的現(xiàn)實問題,也關乎結構化理論中知識生產(chǎn)和行動者賦能的問題。因此,對“知識—行動—結構”的理解問題就需要轉(zhuǎn)譯成如何理解“知識生產(chǎn)—行動者知識介入—新結構與新知識生成”的問題。
當今已然步入了知識時代,是一個“知識大爆炸”——知識快速生產(chǎn)的時代。(14)趙旭東:《結構與再生產(chǎn)——吉登斯的社會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0頁。面對不斷加速且眼花繚亂的知識生產(chǎn),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知識以便采取知識行動?或者說,知識時代需要什么樣的知識理論來支撐這個時代的發(fā)展?何種知識理論可以成為知識時代社會前行的理據(jù)?圍繞理論和現(xiàn)實的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回溯至帕森斯的“知識陷阱”和吉登斯的努力來予以回應。
在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中,個體知識呈現(xiàn)出“靜態(tài)”特征。其不僅未扮演促進社會進步的催化劑的角色,反而成為固化社會的穩(wěn)定劑并將知識生產(chǎn)的前提割裂掉了。個體對知識的理解是對已有知識的理解。個體在結構中不直接參與知識生產(chǎn),個體與知識之間是“割裂的”(15)③ Anthony Giddens, Central Problems in Social Theor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9, p.52; pp.46-48.,知識作為一種“陷阱”,是作為社會結構預先“安排”好的“框”,個體被裝進這個“框”內(nèi),從而產(chǎn)生出具有社會屬性的人。社會化的進程是知識化的進程,而知識化的進程則是固化社會結構的過程?!爸R陷阱”和“個體無能”是帕森斯結構功能主義被詬病的主要方面。③為此,作為對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的批判和創(chuàng)新,吉登斯從“打破穩(wěn)定的結構”入手,從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出發(fā),找出行動者和結構的鏈接并動態(tài)觀察這種演化,結構化理論便應運而生。在結構化理論中,反身性(reflexivity)知識參與是行動者和結構的鏈接得以形成及其演化得以發(fā)生的前提條件。
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實質(zhì)是調(diào)和了帕森斯結構論的內(nèi)在矛盾并將行動—結構化納入其中,其結構化行動的思想凸顯了吉登斯在修正以往行動論缺陷上的努力。一方面,吉登斯從行動者出發(fā)來建構解釋框架,并預先認定了行動者是具有知識的行動者,由此為知識行動開啟了解釋通道。這為展開分析知識、行動以及行動者之間的關系奠定了基礎,并闡釋了作為知識—行動的行動者在社會結構中所呈現(xiàn)的結構性關聯(lián)的模式。(16)郭強:《知識與行動的結構性關聯(lián):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改造性闡述》,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頁。另一方面,吉登斯卻不自覺地陷入了帕森斯的“知識陷阱”。知識的永恒特性是建構社會與個體,然而新知識和新結構“何以可能”的問題卻不是結構化所關注的重點,因而被視為一種“既是媒介又是結果的自然而然的情景”(17)吉登斯指出,結構的二元性是指社會系統(tǒng)的結構特性,它既構成系統(tǒng)的實踐的媒介,也是其結果。參見Anthony Giddens, Central Problems in Social Theor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9, p.69。。作為一種知識,其一定有先在的范疇。我們不能局限于在先在知識中談論知識生產(chǎn),這種知識行動的過程是一種類似于“復制”的“維模”形態(tài),對知識的更新和社會的發(fā)展都缺乏解釋力度,進而也不構成結構化的核心內(nèi)容。結構化作為一種理論范式有其非常優(yōu)越的宏觀和動態(tài)的自主解釋框架,但這種“自然而然的默認發(fā)生”不能解釋“何以可能”的問題,并且它直接忽視了對不同知識行動的區(qū)分。這種情況也存在于吉登斯的另一篇著作《現(xiàn)代性的后果》中,在那里他直接“把作為一種地方知識的‘脫域機制’視為全球化的重要前提”。(18)Anthony Giddens, 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8.但是,“植域”才是全球化的真正發(fā)生。從“脫域”到“植域”的過程不是想當然的問題,只有滿足了一個重要的前提才能實現(xiàn)這種“自然而然”的結構化進程,那就是當“先在結構”是一張白紙的時候,行動者才能將自己的知識“植入”其中去建構全新的社會結構。但這種情況在全球化的進程中極其罕見,尤其是在當今的全球化進程中則幾無可能。
因此,吉登斯的努力并沒有回答“異質(zhì)空間結構化何以可能”的問題,而是用一種在邏輯上默認的態(tài)度假設了某種極端狀況的出現(xiàn)以論證其結構化理論。究其本質(zhì),吉登斯所代表的西方社會理論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歐美中心主義”的態(tài)度來判定“東方必將從屬于西方”。顯然,問題還是問題,在邏輯上“想當然”并不能解決問題。傳統(tǒng)知識何以在知識時代有效行動?西方知識何以能與現(xiàn)實國情相結合?尤其是在當今社會,我們看到大量的知識并未真正進入行動之中,甚至發(fā)生了行動與知識的割裂及錯配,知識時代知識危機的不斷爆發(fā)正說明了當今知識論的困境。
知識與行動的割裂表現(xiàn)為:一方面,知識不參與行動,或者說,知識不能有效(準確)地參與行動;另一方面,行動的過程和結果不足以達成新的知識儲備,也無法有效提升知識運用的能力。(19)這里需要區(qū)分吉登斯的另一個概念:經(jīng)驗的封存(sequestration of experience)。它指的是一種人的經(jīng)驗被隔離的狀態(tài),這是與現(xiàn)代社會抽象系統(tǒng)的發(fā)達密切相關的,人感受到的經(jīng)驗不是經(jīng)驗本身,而是一種“離人的感知很遙遠的經(jīng)驗”,意味著個體與事件和情境的直接接觸變得稀少而膚淺。參見Anthony Giddens,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Polity Press, p.8。正如米爾斯對其時代(問題)的判斷,當今時代是“一個不安和冷漠的時代……遍布智識上和道德上的不安”,這構成了“當代智識生活的普遍不適(malaise)”的一部分。(20)趙立瑋:《社會學的想象與想象的社會學——帕森斯、米爾斯社會學研究進路比較論要》,《社會》,2016年第6期,第98頁。這種“普遍的不適感”或許正是當今知識危機的顯影:知識還能深度介入生活嗎?知識還是行動的理據(jù)嗎?行動和知識的關系在知識時代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異?
首先,知識危機表現(xiàn)為“知識滯后”與“知識失效”。進入知識時代以來,知識與行動的割裂表現(xiàn)為“知識滯后”——盡管知識大爆炸,但行動中可憑借的知識不多,呈現(xiàn)出了知識時代所特有的“知識無效”“知識失效”的怪異情形?!爸R滯后”表現(xiàn)為知識生產(chǎn)具有時效性(21)知識時代是一個知識不斷分化的時代,所謂“80后”“90后”“95后”,甚至“00后”“10后”,這些說法本身不只是“代溝”的問題,更多的是知識分界的問題,不同群體各自習得的知識和秉承的價值理念差異導致認知和行為區(qū)隔。,知識時代對知識的更新和運用的速度都明顯超過以往社會——幾千年的農(nóng)業(yè)知識在農(nóng)耕運用中可能沒有太大變化,而幾十年的工業(yè)知識就可能面臨過時,尤其是知識大爆炸時代的知識可能都無法“過夜”,陳舊的知識在加速變遷的社會中表現(xiàn)出失能、失效、失語的奇特景象。因而,當前能看到一種被稱為“知識強制表達”而現(xiàn)實不斷超脫的“知識滯后”場景。一旦知識滯后,知識就難免演化成為行動的依附——在依附行動中展開一種“馬后炮”式的知識工作。
其次,知識危機表現(xiàn)為“知識弱化”“知識隔離”?!爸R弱化”表現(xiàn)為:隨著知識時代的到來,知識不是“少了”而是“弱了”,知識在行動上的參與力下降。與之相反的是,知識生產(chǎn)表現(xiàn)為數(shù)量級上的爆炸增長,但知識范疇并沒有因此擴大。知識解釋力在相關議題上呈現(xiàn)出戲劇性的“相互對沖”,真相被海量信息遮蔽和掩埋,一種“后真相時代”下的知識無力感撲面而來?!爸R隔離”一方面是由于知識分化為不同領域的專業(yè)知識并制造了學科的邊界;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各自領域的知識自我強化語境,甚至是自我迷戀(22)趙旭東:《結構與再生產(chǎn)——吉登斯的社會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72頁。而產(chǎn)生了“知識墻”,不同知識領域的不同學科缺乏有效的交流和對話。
再次,知識危機表現(xiàn)為“知識替代”“知識錯配”。這里出現(xiàn)了與“知識隔離”相反的情況——“知識替代”和“知識錯配”。一方面,現(xiàn)實世界感性材料的雜多為多元化知識的生產(chǎn)和理解提供了可能,從而也為知識的替代和錯配提供了便利。這種情況不可避免地導致了社會生活日益理性化的趨勢,生活被打著“專業(yè)”旗幟的科技知識所占領而呈現(xiàn)出一種非生活化的陌生。另一方面,知識時代的知識傳播主體也在不斷地個體化和“去中心化”(23)倪琳、劉雨欣、孟恭杰:《“去中心化”傳播時代我國大學生英雄觀現(xiàn)狀與媒介建構》,《中國青年研究》,2021年第12期,第63頁。,各種似是而非的知識不斷地混淆視聽。這種情況多是受到了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致使喚行動者混淆了“真實的需要”與“消費的需要”。當外部知識取代或者錯配日常生活領域的內(nèi)在常識,以致日常生活變得陌生而無法理解時,捍衛(wèi)常識才能成為知識時代的議題。(24)徐竹:《捍衛(wèi)常識:從實踐知識到行動哲學的新透視》,《哲學研究》,2020年第7期,第118頁。
總的來看,當對未進入行動的知識展開反思——發(fā)現(xiàn)知識錯配或是沒能準確把握知識行動的領域——抑或知識本身存在問題時,也可能是因為對行動只有表面的理解而未把握其本質(zhì)意義。關于在現(xiàn)象學哲學領域中所反映的“被遮蔽”的真相問題,即知識流于表象的認知或者需要更換一種認知范式,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陳舊的知識范式。指導當今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知識范式仍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及之前的理論體系當中。其既無法回應新出現(xiàn)的問題,也無法進行富有成效的研究。隨著一大批理論家們先后離世或研究轉(zhuǎn)向,對知識本身的思考后繼乏人。新理論家們要么是對傳統(tǒng)知識“言必稱希臘”的落后范式“抱殘守缺”,要么就是以“歷史已經(jīng)終結”的論斷狂妄自大。在這種知識范式下,他們對非西方國家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進行了“陳舊知識范式的投射式研究”。而事實上,這種“隔靴搔癢”式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也一次次被發(fā)展的事實狀況所駁斥。這種窘狀迫使部分西方知識分子開始批判和反思自身傳統(tǒng)的知識范式。
第二,行動超前并不斷加速。隨著信息技術的普及、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大數(shù)據(jù)和人工智能等技術手段不斷加速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變化——經(jīng)濟社會發(fā)生重大變革,信息技術和網(wǎng)絡技術使得經(jīng)濟社會運行加快,效率不斷提升,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25)桁林:《現(xiàn)代性問題與身份焦慮——探討制度創(chuàng)新根源的唯物史觀解讀法》,《福建論壇》,2015年第7期,第150頁。。傳統(tǒng)的知識范式和認知范疇對當今社會的多樣化加速發(fā)展呈現(xiàn)失語癥候,以致行動的超前和知識的滯后形成鮮明對比,一種被稱為“后現(xiàn)代性”的“碎片化”理解雖然獲得了一定的市場,但隨之而來的知識理解的“虛無主義”和“價值空虛”成為當下“無解”的難題。總的來看,當今社會發(fā)展遇到的諸多問題缺乏及時有效的理論回應。
第三,西方知識“藍本”在異域“水土不服”。隨著全球化發(fā)展的速度進一步加快和程度加深,以西方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為“藍本”的知識體系面臨域外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沖擊,“抽離出來的知識”在具體場景的實踐中遇到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的問題(盡管吉登斯在其現(xiàn)代性的闡釋中強調(diào)一種源于歐美地方性知識的“脫域”可能,并進一步將時空機制納入更為一般的“脫域”中去,但事實上,“脫域”之后的“再植入”卻面臨著“水土不服”的問題)。尤其是東亞地區(qū)和阿拉伯世界等自身有著較為獨立而完整的知識文化體系,社會生活方式也有別于歐美,這些地域?qū)ξ鞣街R界構成了陌生的言說語境,使得知識在“移植”之后面臨前所未有的“深度地方化”難題。
第四,在方法論層面,信息社會的大數(shù)據(jù)思維方式和人工智能的運用,也使得傳統(tǒng)的知識論面臨方法論危機。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到來,使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決策方式有意無意地依賴于海量數(shù)據(jù)和智能算法。傳統(tǒng)的理論邏輯推演在大數(shù)據(jù)算法面前逐漸弱化,大數(shù)據(jù)思維方式更加注重問題的現(xiàn)實性和發(fā)生的實際狀況。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西方知識行動論在其思維方式層面和方法論層面可能面臨更為深重的危機——數(shù)據(jù)替代知識、大數(shù)據(jù)思維方式替代理論邏輯思維方式、人工智能決策方式替代理論的推演。無論是知識論還是行動論,都需要重新審視自身的缺陷。
總而言之,知識時代的知識表現(xiàn)出一種普遍的無力感,這種知識運用的無力感實則體現(xiàn)為知識力的下降——知識解釋力和行動力雙降。在知識爆炸的時代,解讀不是一種類型知識的特權,幾乎所有的知識都參與到解讀之中,其結果一方面是解釋力相互對沖,另一方面則是強制表達引發(fā)學科內(nèi)知識霸權的爭奪和學科外知識的平庸化、娛樂化。解釋力對沖和解釋力霸權必然拖累個體自主自發(fā)的行動力,行動者、旁觀者和凝視者均表現(xiàn)出無所適從的懷疑,即普遍的對知識的不信任,知識意義的下降和知識價值的貶低成為知識時代的知識宿命。
回顧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可以說整個現(xiàn)代社會肇始于知識對行動的定義并在行動中獲得理性知識的“知—行互構”。但是,從知識危機的發(fā)生來看,吉登斯的知識—行動二重性解釋在邏輯上所呈現(xiàn)的應然卻不構成在實踐中的必然,反倒是知識界將這種知識—行動有意無意地上升為一種“知識與反身性”從而忽略了“行動”的理論體系。因此,需要采取一種“還原”的態(tài)度來對知識和行動的類型再次進行分類探源,以便在源頭上來彌合知識—行動的裂傷。
在知識—行動的類型中,對知識和行動之關系的觀察表現(xiàn)為一種近似形而上的抽離,這種觀察法顯然不是對知識—行動的過程性和動態(tài)性的把握,而是一種近似類型學的抽象理解——以一種接近“還原論”的視角對知識—行動的類型展開審視,旨在從源頭上梳理前知識時代危機和知識時代危機之間的差別,以便對知識—行動以及后續(xù)行動—結構的生成進行可能的路向描繪。其類型大致可以分為“無知行動(或非知識行動)”“弱知識行動”“強知識行動”。
第一種類型可被稱為“無知行動(或非知識行動)”。其行動與知識的割裂表現(xiàn)為兩種常見樣態(tài):一是“缺乏知識憑借”的行動。例如,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到部分學齡前兒童沉迷于手機的現(xiàn)象——刷視頻、玩游戲成癮。這種未社會化或者社會化不完全的個體所采取的行動不是一種基于正常理性判斷和知識憑借的行動。二是“不具備相關知識”的行動。所謂“不具備相關知識”指的是個體在行動指向的領域中不具備該領域的相關知識。例如,在涉及專業(yè)領域的行動中,也存在不少“外行指導內(nèi)行”的現(xiàn)象。“無知行動”的生活化樣態(tài)還有很多,但不構成本文討論的主要內(nèi)容,故而懸置。
第二種類型可被稱為“弱知識行動”(26)郭強:《“強強綱領”:知識行動論的知識邏輯》,《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第71頁。。“弱知識行動”主要是知識還不足以支撐行動的開展,或者對行動指向的對象知之甚少?!叭踔R行動”主要分為以下幾種境況:第一種情況是“不需要具備過多的知識”,主要是日復一日熟悉場景的慣習性行動(27)趙旭東:《結構與再生產(chǎn)——吉登斯的社會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87頁。,只需要具備一般的知識便能應付。這樣既能節(jié)約時間和精力,也不會產(chǎn)生不可控的后果,知識儲備“淺嘗輒止”即可(這種情況不是本文所需深入闡釋的“弱知識行動”)。尤其是在知識大爆炸的時代,我們不可能精通所有領域,應對日常生活中的諸多瑣碎之事并不需要儲備太多的知識。第二種情況是“不具備專業(yè)知識采取的行動”。這種“不具備”分為兩個方面,即“主觀上不具備”和“客觀上不可能具備”。所謂“主觀上不具備”指的是行動的指向應當具備相應的知識而主觀上未引起重視,忽視了應有知識的儲備而貿(mào)然采取行動,導致行動偏差?!翱陀^上不可能具備”是指面對創(chuàng)新領域,現(xiàn)實的認知條件和能力還達不到,只能是“摸著石頭過河”。
由現(xiàn)代社會的專家系統(tǒng)所構成的第三方知識介入的個體行動可被稱為一種現(xiàn)代社會所特有的“不信任的信任性行動”(28)這是一種被“投射信任”而采取的行動,并非真的出于信任,而是因為不得不信任,是一種基于不穩(wěn)定的信任關系的行動。。在吉登斯看來,生活在晚期現(xiàn)代性的世界中的第二個困境就是“無力感”。所謂“無力感”是指個體生活在一個近乎陌生的世界(29)“陌生世界”是指吉登斯在第一困境中所闡釋的全球性與地方性深度浸染交織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個體受到了復雜信息的影響,導致行為表現(xiàn)出“不協(xié)調(diào)”的癥狀。參見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25頁。。這種狀態(tài)即鮑曼在《流動的現(xiàn)代性》和《流動的恐懼》中闡釋的現(xiàn)代性的流變和加速流變所呈現(xiàn)的“液體化流動的現(xiàn)代性樣態(tài)”(30)在鮑曼看來,現(xiàn)代性進入了類似“液體”的狀態(tài)。液體的特征,簡單地說,就是不像固體那般能夠容易地控制和保持它們的外在形狀。液體既沒有固定的空間外形,也沒有時間上的持久性。我們把液體的流動性和多變性聯(lián)系在一起,以此來類比現(xiàn)代性的新特點。參見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2頁。、丹尼爾·貝爾在《風險社會》中描述的不確定性狀態(tài)(31)烏爾里?!へ惪?《風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21頁。、吉登斯在《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中描述的自我反身行動所呈現(xiàn)的錯綜復雜的現(xiàn)代性狀態(tài)(32)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6-237頁。。在這種狀態(tài)下,生活場景由熟悉變得陌生,由熟知變得不可理解,甚至超出日常知識所能理解和接受的范疇。因此,生活的控制和主動權被交給了“第三方權威”,專家和專業(yè)知識由此介入(33)Anthony 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74.——建立起吉登斯所謂的“抽象系統(tǒng)”,而這些中介機構和行動的機制是不為一般人所了解的,甚至是把人的生活交給了“機器”?,F(xiàn)代計算機算法已經(jīng)左右了人們的很多行為并提供了越來越多的服務,面對陌生世界和“抽象系統(tǒng)”,人們似乎漸漸喪失了一種自主控制能力,人的主體性被“挪用”,呈現(xiàn)一種被他人占有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的本質(zhì)是“陌生世界的信任危機”,也即不得不信任一個不熟悉的世界。
第三種類型可被稱為“密集知識行動”,抑或是“強知識行動”?!懊芗R行動”一方面需要具備行動指向領域(對象)的復雜知識儲備,另一方面則又在行動過程中不斷積累和產(chǎn)生新的知識。通過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領域或者展開對新對象的研究,行動本身可能會奠定某些領域的開創(chuàng)性知識和標準。在社會領域中,這種行動則可能有助于社會制度、社會結構、社會意義的生成?!皬娭R”也就意味著它既有參與行動的“知識門檻”,也有知識生產(chǎn)和知識積累的發(fā)生。它不是什么人都能采取的行動,其本質(zhì)中帶有一絲知識精英的自戀。例如,特定知識的產(chǎn)生具有“先在結構”的獨特性,其先驗性在于社會知識已經(jīng)存在于社會的“先在結構”之中,對于先在的社會結構,行動者采取行動所憑借的知識是行動的前提。正因此,斯特爾指出,知識也是行動和行動的能力。(34)尼科·斯特爾:《知識社會》,殷曉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第153頁。
知識不僅先于行動者的行動,還在行動中產(chǎn)生,在行動中修正。(35)郭強:《知識與行動的結構性關聯(lián):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改造性闡述》,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頁。曼海姆甚至認為“只有實際行動本身才能產(chǎn)生知識”(36)曼海姆認為,恰恰是在實際行動中,我們才能獲得日益增加的專門的相關知識,而且在某些條件下它們是可以傳授的。參見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論》,黎鳴、李書崇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68頁。,而把知識生產(chǎn)放置于行動之中(之下)。例如,“機動車拍牌”和“開鎖”等行動可以演化成為嫻熟的專業(yè)技術知識,諸如此類的知識都被行動者的行動過程以及所處的社會結構所定義、所構建(對于“‘黃?!摹薄伴_鎖盜竊”的合法和不合法定義)。然而,這種“知識誕生于行動”的說法對于“元社會”是有用的,但對于已經(jīng)成形的社會而言,從事元知識生產(chǎn)的空間和領域不具有普遍意義(有些地方就不合法)。對于“先在結構”的社會而言,已有的知識和經(jīng)過行動者行動后更新修正的知識與“先在結構”和“正在形塑的結構”是什么關系?換言之,“雙向形塑”的知識與行動對于行動者和社會結構的更新演進起到什么樣的作用?這些才是知識行動者下一步需要關注的問題。
將一種行動(通常是知識行動)以知識參與的方式展開時,行動本身就有了知識判斷。因此,“知識為行動奠基”,行動中的合理性、合法(規(guī))性、合目的性都是在知識的參與下進行的。也因此,知識對行動有著基礎性、前提性的作用,這也就是帕森斯和吉登斯都認可的知識效能。知識的這方面作用被教育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這類知識甚至還有可能會上升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類知識行動對于維系社會結構具有重大意義,“知識參與”是一種“復刻”。事實上,知識行動不只是知識“復刻”,在現(xiàn)實世界中,知識行動所呈現(xiàn)的是不斷結構化的過程,這種結構化進程的發(fā)生需要作另一個層面的剖析,也即“行動也為知識奠基”。知識本身的合理性、合法(規(guī))性也需要結合時代對其進行內(nèi)蘊分析,比如知識背后的價值判斷、真理與謬誤、日常生活知識與專業(yè)技術知識,甚至知識所處的時空情境等等。此外,還需要對知識參與行動過程進行反思、調(diào)整——“無數(shù)個體的知識行動不斷調(diào)整、試錯和形塑自身,從而發(fā)掘潛在知識或找出知識的潛在合理性、合法性因素,(這種知識)才有資格去說服政府和社會”(37)③ 郭強:《知識與行動的結構性關聯(lián):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改造性闡述》,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頁;第16頁。。正如馬克斯·舍勒所指出的,知識不僅通過定義建構行動者的行動和結構,還解構破壞行動和結構,并且在具體知識運用過程中對自己進行反思和修正,從而建構(改變)自身所依賴的基礎。(38)馬克斯·舍勒:《知識社會學問題》,艾彥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58頁。
在急劇轉(zhuǎn)型的社會中,先在結構中的知識類型是豐富的且不斷動態(tài)調(diào)整的,知識—行動的雙向奠基實則是知識行動的實踐性展開,這種展開表現(xiàn)為知識與行動的互化過程。
首先,知識行動是內(nèi)蘊結構的行動。行動的內(nèi)在結構主要受兩大方面影響:一方面,作為知識的行動,其本身在知識中潛藏了結構的維度,能稱之為“知識”的東西本身蘊含了不易察覺的結構(有的也比較顯見)。知識本身是有結構的,且知識內(nèi)蘊結構才能成為知識。例如,知識的合法性是知識本身內(nèi)蘊的一種被“法”所認可的結構。另一方面,社會結構中的行動者自身攜帶了一種“先在結構”。行動者不是無組織、無目的和無理性的,行動者本身潛藏著一種社會先在的結構。
其次,結構也是包含知識行動的結構。一方面,社會結構自身具備強大的先在的知識架構。這種知識架構有適應其存在的,也有不適應其存在的,這種架構本身就潛藏了多維性,其多維性也為個體的復雜性、豐富性奠基。另一方面,社會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由一個個行動者所組成的社會,行動者的行動本身是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所謂兩者的統(tǒng)一過程就是社會結構不得不面對不同的目的來重塑自身的規(guī)律性過程(如恩格斯類比的“歷史的平行四邊形法則”)。
在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中,他巧妙地運用了“雙向闡釋”來回應知識在行動與結構、個體與社會、主觀與客觀之間所扮演的“二重性”角色。吉登斯的高明之處在于將知識—行動的展開定義為一種結構化的雙向奠基過程。因此,需要將知識—行動置入知識—行動—結構的分析框架之中。作為一種模糊對待的策略——雙向闡釋或者雙重建構,它不只是知識與行動乃至知識與社會的相互定義問題。因為吉登斯既沒有找到行動—結構在知識攙扶下實踐性展開的知識實踐的有效模式③,也沒有給出理論回應,所以目前的行動理論是一種有缺陷的理論(39)Nico Stehr, Volker Meja, Society &Knowledg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Science,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84, p.72.。其缺陷的主要表現(xiàn)就是在知識、行動乃至社會關系中“缺乏一條溝通的橋梁”,知識、行動、社會關系與社會結構需要來自行動論的系統(tǒng)觀照。這也是知識—行動產(chǎn)生割裂以及當今社會知識發(fā)生重大理論失語危機的原因。要想扭轉(zhuǎn)知識時代的知識宿命,就需要修補這種知識—行動割裂的缺陷,需要從馬克思那里汲取營養(yǎng),把探索的焦點轉(zhuǎn)向現(xiàn)實存在的社會和現(xiàn)實存在的人。通過社會行動(social action)和社會交往互動(social interactions),知識—行動被引向一種“社會中的行動”:讓知識行動回歸社會行動,讓知識行動者回到社會行動中來。這不是從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回歸到帕森斯的結構論,而是相反,是讓知識從特定的孤立化、凝固化、抽象化、形式化的絕對化和普遍性的困境中“跳脫”出來,將知識與行動進而知識與社會的關系獨立放置于社會情境中進行活化研究。
可以說,社會行動包含了交往和互動,有交往互動就有群體和類型,進而就會產(chǎn)生社會制度(規(guī)則),從賦予行動者的意義以及其自身生產(chǎn)的意義到旁觀者、凝視者、參與者、共情者的生活世界都是在知識攙扶下建構的。“反過來說,所以知識也是由這個社會及其特有的結構所決定?!?40)馬克斯·舍勒:《知識社會學問題》,艾彥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58-59頁,第78頁無論何種知識都脫離不了社會結構的干系(顯性的和隱性的)。社會知識都是在社會行動中產(chǎn)生和再生的,其過程可被稱為“行動—結構在知識攙扶下的實踐性展開”。不難發(fā)現(xiàn),在知識—行動—結構的邏輯閉環(huán)中,知識是社會知識,行動是社會行動,結構是社會結構。其中,既有先在的內(nèi)容,又包含了一定的建構性。因而,不能脫離具體的社會場景來抽象出一種絕對化的知識—行動—結構。在馬克思看來,人的本質(zhì)屬性就內(nèi)置于社會性之中。(41)⑤⑦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頁;第502頁;第501頁。因此,行動也一定是社會行動并內(nèi)蘊著社會結構。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吉登斯在知識、行動和結構的分析中將知識的合理性乃至合法性與以知識為基礎的社會理性的關系闡釋為一種“結構性勾連”(42)郭強:《知識與行動的結構性關聯(lián):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改造性闡述》,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6頁。,這種論斷極具理論想象空間。由知識奠基的社會理性想要浸染和形塑社會結構,僅憑已有的知識行動是遠遠不夠的,因而社會行動便呼之欲出。
社會行動是指,知識與行動的關聯(lián)必須讓知識從特定的孤立化、凝固化、抽象化、形式化的絕對化和普遍性的困境中“跳脫”出來,走向一種“社會中的行動”,讓行動指向知識奠基的社會實踐,讓知識行動者回到社會行動中來。從西方的所謂“轉(zhuǎn)向”來看,無論是“語言學轉(zhuǎn)向”,還是后來所謂的“經(jīng)濟哲學”“政治哲學”“道德哲學”的轉(zhuǎn)向,都分別集中關注、探討了作為各種社會維度而存在的語言、經(jīng)濟、政治、倫理道德,亦即走向一種“社會轉(zhuǎn)向”或者“轉(zhuǎn)向社會”(turn to society)(43)霍桂桓:《從能動者到社會行動者》,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7頁,第84頁。。社會行動的本質(zhì)是一種實踐導向型的思維方式和行動方式。如果說,傳統(tǒng)知識論注重對現(xiàn)代社會的理論思維和知識積累,那么社會行動論關注的則是現(xiàn)代社會的行動邏輯和具體實踐的行動力,它更加注重邏輯和歷史的統(tǒng)一,正如馬克思所言:“以往的哲學家都是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造世界?!雹萆鐣袆訋еR向前邁進一步,成為馬克思意義上的“改造世界”的橋梁和關鍵環(huán)節(jié)。其中,知識行動通過社會的實踐性展開和知識介入下的交往互動逐步邁向社會行動。
第一,社會行動具有實踐性展開的三重性特點。涂爾干強調(diào)了社會的整體性,并將個體與社會的關系置于一種社會決定論中來理解。帕森斯則是將社會中的行動者看成社會與心理雙重決定的結果,社會對個體的支配通過規(guī)范要素來影響和約制,以致吉登斯批判帕森斯“把行動的社會理論的路給封死了”(44)趙旭東:《結構與再生產(chǎn)——吉登斯的社會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87頁。。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的帕西(Paci)和盧卡奇(Lukacs),一致認為物化的客體化(objectification-as-reification)是一種結構與行動者之間的辯證關系。盡管這些觀點在批判中有所進步,在對現(xiàn)實問題的回應上也頗有啟發(fā),但都沒有真正回到馬克思的“行動的實踐性”的理解上來⑦。帕森斯、吉登斯等人都意識到了知識行動對于結構的重要性,尤其是吉登斯的“結構二重性”思想更是在知識—行動—結構層面開啟了互構思想的先河,但是對社會行動的說明仍是一種缺憾和無力。“行動的實踐性展開”一語中既包含了知識,也囊括了價值立場,還包含了潛在的方法,它甚至還把“無知行動”和“無意識的客體化對象”都納入了社會行動的觀照之下。它將主客二者的對立通過個體本質(zhì)的社會性進行了重置,帶著個體本質(zhì)意義進入現(xiàn)實社會,在參與現(xiàn)實世界的行動中更新知識—行動(者)—社會——具備這三重屬性才能被稱為“社會行動”。也只有將知識—行動(者)—社會與結構進行創(chuàng)造性更新,改造世界才能成為可能。
第二,社會行動的時空邊界離不開知識介入下的交往互動。不難發(fā)現(xiàn),社會性是實踐場域的核心要素?,F(xiàn)實社會的豐富性與實踐場域的大小有著密切關系。在馬克思看來,物質(zhì)關系需要拓展到全球化時空之中才能保證生產(chǎn)力自為自覺的自我更新。而在哈貝馬斯看來,這種拓展顯然是在交往行動中展開的。知識介入的重要性在于在“先在結構”中預留了知識規(guī)則,從而預留了社會結構交互的可能。這種知識規(guī)則的范疇越大,知識行動和交往的范疇則越大,知識參與構建共識基礎的可能性也就越大。無怪乎舒茨、胡塞爾等人不斷強調(diào)“主體間性”,而哈貝馬斯則將共識的基礎放置于“主體間性”之上,從而通過交往擴大“間性”,其本質(zhì)在于知識參與下的交往行動才能拓展出更為廣闊時空下的社會行動,進而將實踐場域拓展到全世界——獲得空前的社會性成為可能。
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社會行動一定是一種知識行動,但知識行動還不能構成完全意義上的社會行動。知識本身包含共識可能,知識也具有社會性。然而,知識行動只是社會行動的獨特類型。在馬克思看來,知識生產(chǎn)與知識交往是同一過程的雙重性展開。知識交往的范圍越大,知識生產(chǎn)的需求就越大。同理,知識生產(chǎn)的動力越大,知識交往的沖動也就越強烈。在現(xiàn)代社會,知識生產(chǎn)和交往的邊界在全球化過程中不斷得到強化,這也進一步保證了知識生產(chǎn)與交往的生命力。因此,因交往而構成的“共同生活”實則是拓展了知識生產(chǎn)的邊界,進而也構成了“物質(zhì)關系”(45)“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中馬克思描述了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人的社會關系的演變形態(tài),揭示了人類的解放的歷史邏輯和現(xiàn)實道路”,也就是從“人的依賴關系”形態(tài)到“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形態(tài),并最終落腳于“每個人的全面發(fā)展基礎上的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共產(chǎn)主義”。從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角度來看,馬克思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的完成——共產(chǎn)主義方案,不是思想的完成,而是歷史的運動的、實踐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它體現(xiàn)了社會行動是在實踐領域的行動樣態(tài)和路徑。參見梁玉水:《馬克思現(xiàn)代性批判思想的生成及其維度》,《學習與探索》,2015年第9期,第136頁。。
總之,社會行動的指向始終沒有離開“知識社會何以生存”這樣一個宏大的命題。社會行動是以情境化的知識為導向的行動類型。社會行動注重現(xiàn)實的人及其生存的情境,關注當下和現(xiàn)實問題,關注實際矛盾。社會行動不斷將知識實踐的主客體統(tǒng)一于現(xiàn)實的問題和矛盾當中,從具體情境中獲取知識,從而有利于問題的分析和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