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樂蔭
其實,中國早就引進了痘苗,可我們國家實在太大了,人口也太多了,有限的痘苗還難以普及,更用不到我們這些山區(qū)的窮伢子身上。那時候,村里每年都有伢子因為出麻疹夭折。按風俗,未成年的伢子死了,是不能入土為安的,它們被扔在山坡上,任狗撕狼吃,說這樣可以早日投胎轉世。村里人叫它們“豆子鬼”。
山坡上經(jīng)??梢姟岸棺庸怼薄?/p>
那一年初夏,村里的皮伢子成了“豆子鬼”。三代單傳,皮伢子的爺娘把他當心肝寶貝養(yǎng)著,可終是沒能保住這棵獨苗。皮伢子被送上了村外的山坡上。跟別的“豆子鬼”相比,皮伢子死得很富貴——別的“豆子鬼”都是一捆稻草卷了,身上也衣衫不整;皮伢子不一樣,他不但殮在一領嶄新的竹席里,還穿了一身半新的汗衫短褲。很長一段時間,皮伢子就躺在山坡上,我們上山打豬草,都能看見那個席卷。因為害怕,誰也不敢靠前,那一片豬草就特別茂盛。
忽然有一天,我和妹妹上山打豬草,發(fā)現(xiàn)那個席卷不見了,就好像皮伢子死而復生,背著竹席回家了。被那片茂盛的豬草所吸引,我和妹妹壯著膽子走了過去,果然沒見竹席,也沒見皮伢子,但皮伢子那身汗衫短褲還在,有些凌亂,還沾滿了泥土,卻依然是半新的成色。就像皮伢子厭倦了這身衫褲,脫掉了扔在這里,只披著竹席投胎去了。我心里害怕,就拉著妹妹離開了。
走出一段路,妹妹突然停下了腳步。
“快走啊?!蔽掖咚?。
“哥,衣裳……”妹妹猶豫地說。
“你是說皮伢子的衣裳?”我問。
妹妹點點頭。
“可那是豆子鬼的衣裳呀,不吉利呢。”我也猶豫了。我的猶豫跟妹妹有些一樣,又有些不一樣。
“還新著呢,也好著呢……”妹妹回頭看了一眼。
我也回頭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妹妹,也看了看自己。我們家實在太窮了,父親歿得早,母親一個人撫養(yǎng)我們兄妹兩個,還要贍養(yǎng)年邁的奶奶,日子過得像掉了底的水桶。眼看已是夏天了,妹妹還穿著冬天的衣裳,只是抽去棉絮;我怕熱,干脆光著上身,可妹妹是女伢子啊,她那上衣打滿了補丁,小得連肚臍都遮不住了。這么遠遠近近看了一會兒,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想,皮伢子是可憐我們呢,他披著那領竹席投胎去了,就把他的衣裳留給了我們。皮伢子是好人呢,他肯定能投胎到一個好人家。
我和妹妹返回去,在草叢中撿起皮伢子的衣裳,抖掉了上面的泥土,妹妹還撫平了汗衫上的皺褶。這樣,妹妹就穿了那件汗衫,我穿了那件短褲,很合適。我跟皮伢子同歲,妹妹小一歲多,個頭卻跟我一樣高了。
因為這地方很少有人來,豬草就長得特別茂盛,我們很快就打滿了兩個草筐。
回家路上,我跟妹妹約定不能告訴母親這衣裳的來歷,母親要問起來,就說是一個逃荒的大爺送的。妹妹說,不行,誰會把這么好的衣裳送人?干脆就說是路上撿的。不料回到家里,母親根本沒有問,直夸我們兩個能干,打的豬草比往日都多。粗糲艱澀的日子已經(jīng)磨蝕了母親的細膩,很多細節(jié)她都視而不見了。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各自穿著撿來的衣裳,睡覺都舍不得脫下。其實也睡不著,我們興奮地守著白天的秘密,想象著明天穿著好衣裳出現(xiàn)在伙伴們中間,一定會贏來羨慕的目光……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恍惚間,看見了皮伢子披著一領席子,像長出了巨大的翅膀,升在半空中,在樹上掏鳥窩。里面有好多鳥蛋,五顏六色的鳥蛋像珍珠瑪瑙似的好看又好玩。我向他討鳥蛋,他說,這不是你玩的把戲,快上學去吧。你們兄妹穿了我的衣裳,可得替我好好念書,替我去大城市闖出個遠大前程!
驀然一驚,醒了。母親站在床頭,揪著我的耳朵喊:“鬼崽崽,還沒睡醒呀!太陽都曬到屁股了,快起來!”
我腦子里昏昏沉沉的還想睡,母親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啪!手掌拍在屁股上的聲音分外清脆。我感到屁股火辣辣的疼,只得揉著眼睛翻身起床。
這時,睡在腳頭的妹妹也醒了。
我和我妹妹胡亂吃了早飯。母親把碗筷一收,對我吩咐說:“今天你和你妹妹去給那丘田戽水。田都開坼了,大得像毛毛口,再不戽水,那丘田的禾就曬干了。到時候沒有收成,拿什么填飽你們的肚子!”
母親啰啰唆唆說了許多。
我家那丘田不到二分,是“排上田”(梯田)。別的田,水塘里的水一放就流進田里;而我家那丘田,卻得拿水桶從下邊起水往田里灌,所以叫“反水灌田”。戽水非常吃力,太陽越毒田里的水干得越快,隔幾天就要戽一次水。大清早母親又要我和我妹妹去戽水,我老大不愿意,嘴噘得能掛一把夜壺。
雖然不開心,但還是聽了母親的吩咐。我穿著皮伢子那條短褲,上身光著,被曬得黑不溜秋的,像一條泥鰍。準備出門時,母親叫住了我,轉身從繩子上扯下一條洗澡帕子要我圍在腰上。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她是怕我把那條短褲弄臟,也為了干活兒時涼快一些。我脫了短褲,把洗澡帕子攔腰一圍,就成了“圍裙”。女伢子不興圍帕子,妹妹仍穿著原來那件打了補丁的臟衣服。
我和我妹妹出了大門,沒走多遠,忽然想起忘了拿戽水的木桶,便指使妹妹回家拿。
那年我九歲,妹妹比我小一歲多,個子卻和我一樣高了,力氣也比我這個當哥哥的大。村里人常笑話我說,做事做不過妹妹,還當哥哥哩!聽到這話,我覺得很沒面子。而妹妹越發(fā)來勁了,處處總想表現(xiàn)得比我強。上山拾柴火,下地打豬草,籃子里裝得都比我多。見我指使她回去拿木桶,她很不樂意,嘟嚕著小嘴說:“你怎么不回去拿?光會指使別人!”嘴里說是說,還是小跑著拐了回去。
不一會兒,妹妹把那只小木桶拿來了。我家這只小木桶,是母親的陪嫁,外邊的棗紅色油漆,早已斑駁褪色了,但看起來仍然很精致,桶不太大,裝滿水正好我和妹妹能提動。
走在路上,我并沒有特別的感覺;妹妹也跟我一樣,精神頭很不錯,蹦蹦跳跳,小辮一甩一甩的,跟著我來到了我家那丘田邊。
母親說的沒錯,田里水已被烈日曬干,遍地都是很大的坼,像爬滿了粗大的蚯蚓。妹妹覺得她比我有力氣,總想表現(xiàn)她比我能干,要站在下邊起水,讓我在上邊田塍上接水。下邊起水的活重,上邊接水的活輕,她要把輕活讓給我,我當然不答應。當哥哥的要妹妹照顧,村里人看見了肯定又要笑話我。爭執(zhí)了一會兒,最后約定輪換起水。
我開始站在下邊田里,起了水遞給田塍上邊的妹妹。妹妹接了水桶,把水倒進田里。一小桶一小桶的水,慢慢灌進那丘田的泥土里,開了坼的田得到浸潤,裂縫漸漸閉合,好像那些蚯蚓都鉆到了泥里。禾苗挺起了腰桿,葉子泛起了青綠。
紅炮子日頭底下干活兒,很快就力不從心了。我感覺提起水桶往上舉的時候,已不像起初那樣輕松,胳膊發(fā)沉,身上直冒虛汗。妹妹看見了,說:“哥,你怎么出那么多汗,起不動了吧?快上來!我來起水,你來接水。”
自尊心使我不甘示弱,說:“誰要你換?我起得動!”
說完,我拼力舉起水桶,那桶水像突然增加了分量,還沒遞到妹妹的手里,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水灑在我身上,我成了水雞子,圍在腰上的帕子全濕了。
“哥,你怎么啦?”妹妹問道。
是的,我今天是怎么啦?往常戽水不是這樣的啊,我感覺渾身發(fā)軟,硬撐是不行了,便對妹妹說:“要不咱歇歇氣吧,日頭曬得好難受!”
我的提議遭到了妹妹的反對:“哥,現(xiàn)在不能歇,越到晌午日頭越毒,趕緊把這丘田戽滿水再歇吧?!?/p>
我覺得她說得對,便不再堅持,鼓起勁繼續(xù)戽水。
紅炮子日頭越來越毒,曬得身上的皮膚火辣辣疼,頭發(fā)好像嘶嘶冒起了煙。我的胳膊越來越不聽使喚,水桶也越來越沉,根本舉不起來,水灑在身上,圍在腰上的帕子成了一片泥水。
妹妹又提出換我:“哥,你不要逞強了,還是我來起水,你來接吧。”
這次我不再堅持,跟妹妹換了位置。妹妹到底比我有力氣,動作顯得麻利,也輕巧。她把水桶遞給我,我把水倒入田里。在上邊接水到底輕松多了。
可不大一會兒,困乏重新附體,我連接水桶的氣力也沒有了。再看妹妹,她的衫子都浸濕了,臉紅紅的,汗水不停地流淌。她可能也累了,雖然還在吃力地堅持著,但起水的動作明顯慢下來。
日頭越來越毒,曬在身上,好像烙鐵在皮膚上烙,火燒火燎的。我的頭一陣發(fā)暈,腿一軟,差點跌坐到地上。
“哥,好了嗎?”妹妹問,她好像也撐不下去了。
我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抬眼看看田里,水已經(jīng)快漫到那頭了。我聲音軟軟地說:“好了,就這樣吧……”
妹妹便從下邊走上來,她的衣服已被汗水弄得濕淋淋的,往下滴水。
我們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相跟著回到家。
母親不在家,奶奶上了歲數(shù),已勞作不動了,所以午飯還沒做。實際上,我一點也不覺得餓,只是身上乏得厲害,酸軟酸軟的,像在醋缸里泡了千秋萬載;眼皮也直打架,很想躺下睡一會兒。灶前放著一個燒火凳,我爬上去就躺下了。妹妹看我躺下了,生怕吃虧似的,學我的樣兒,在另一頭也躺下來。這個燒火凳很長,足夠躺下我和妹妹兩個人。不大一會兒,我們便睡著了。
母親回來做飯的時候,見我倆躺在燒火凳上,連著叫了幾聲,我們都沒有聽見。她俯下身子,想拽摸我的耳朵,手觸到我額頭,嚇了一跳——我的額頭像塊火炭燒到了她的手。轉身又去試了我妹妹的額頭,一樣燒得燙手。仔細一看,我們兩個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
我和妹妹出麻疹了!
母親急了,趕緊把我和妹妹抱到床上,又大聲叫奶奶。
奶奶錐著小腳出來了,見了我倆這樣子,對著我母親埋怨說:“你弄個鬼?。蓚€細伢子出麻疹還要他們戽水?怎么這么狠心?看看,全身燒成這樣,這怎么得了呀?”
母親說:“我哪里曉得???田里的禾快要旱死了,我顧不著,就叫他們去戽水,誰曉得就出了麻疹哩……”
母親說著,眼淚便出來了。
奶奶讓我母親去請郎中。母親出去轉了一圈,沒有請到。那時候,四鄉(xiāng)八里只有一個郎中,不知去那里云游了;而我家離城里的醫(yī)院有百十里路程,送醫(yī)院更是不可能的事。母親束手無策,坐在那里抹眼淚。
還是奶奶有經(jīng)驗,在我母親哭天抹淚的工夫,她仔細查看了我和我妹妹身上,見胳膊、脖頸和身上,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已經(jīng)出全了。奶奶轉過身來高興地對我母親說:“沒事了,疹子出得齊了,身上的毒氣全出來了,燒一退就好了。”
母親聽我奶奶這樣說,便稍稍放心了些。
果然,第二天,我和我妹妹全身的燒退了;第三天,身上疹子也慢慢消失了。
母親逢人便說,是祖上積德,我和我妹妹才撿了一條命。
幾十年后,我跟一個當醫(yī)生的朋友說起當年出麻疹的事,朋友說,你們無意間接了“疫苗”,才躲過了一劫。我說哪有“疫苗”啊,當年聽都沒聽說過呢。朋友說,是“痘衣”,皮伢子的衣裳上沾有麻疹病毒,又傳到我和妹妹身上,但量很少,自然就起到了疫苗的作用。又說,古時候,人們常借出過痘的小兒內衣,讓沒出痘的孩子穿上,以達到免疫效果。
我心里倏忽一動,想起當年做的那個夢——皮伢子披著竹席升在空中,讓我和妹妹替他好好讀書,替他闖一個遠大前程。如今,我和妹妹都參加工作,離開了那個小山村,雖然說不上多么遠大的前程,卻也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不久,就到了寒衣節(jié),我專門約了妹妹,在城里某個十字路口,給皮伢子燒了好幾身像模像樣的紙衣裳。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