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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坑

2023-05-30 10:48:04呂先覺
莽原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房公安委員

呂先覺

頭天晚上,鎮(zhèn)里鄭委員打來電話,讓幺叔今天早上務(wù)必準(zhǔn)時趕到省道岔口,然后一起坐車去縣上協(xié)商解決他房子的事。幺叔怕誤了時間,把鬧鈴定在了早上五點半,不想鬧鈴還沒響,他就被一個噩夢驚醒了,看了看手機,整整提前了一個小時。

那個夢很奇怪。幺叔夢見他被一股神奇力量從床上吸起,像一張紙那樣飄了起來,穿過破洞窗,飄出院子,一直飄向后山,飄向那個密密匝匝開著金黃色野菊花的花坑。他在花坑上空打了個旋兒,倏地被吸入黑洞洞的坑口。一種失重感讓他腿肚子轉(zhuǎn)筋,他猛地蹬了幾下腿,醒了。

窗外黑咕隆咚的,一陣?yán)滹L(fēng)吹進來,硬得像蘸了涼水的利箭,幺叔忍不住連打好幾個響亮噴嚏。屋外幾只在黃櫨樹上夜宿的野雞驚得咕咕大叫,紛紛拍著翅膀逃向遠(yuǎn)處夜空。

自從父親去世,母親被我接到了城里,這座院子就日漸破敗了。幺叔這么多年一直四處奔波跑他房子賠償?shù)氖?,偶爾回來住幾天,也沒有心情拾掇,何況這也不是他的家,他只是在這里借住的。

三十年前那個秋天,幺叔從百里之外突然來到我家。我們都感到非常吃驚,早就知道我父親有個遠(yuǎn)房堂弟,沒想到隔了這么多年他會突然找上門來。

那天晚上,我父親正式設(shè)宴款待了幺叔。我們在堂屋一邊吃飯一邊聽幺叔講述他來到花坑的原因。他說他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他獨桿兒一個無著無落也無所事事,不得不跑回花坑來投靠我家。得知幺叔的不幸后,我父親站起來,像召開群眾大會時那樣兩手撐在方桌上,盯著幺叔說,家伙的,這么大事咋不給我們把個信?

幺叔呲了呲牙,說,擦。

我父親說,擦啥擦?你擦誰?

幺叔急忙將筷子在胳肢窩來回捋了兩下,說,我擦筷子。笑了笑又說,隔這么遠(yuǎn),只怕等跑來把過信后尸身都臭了。

我父親右手在桌上輕輕擂了兩下,無奈地?fù)u搖頭說,家伙的都犟啊,一脖子犟筋。當(dāng)初你父親要不是犟著離開花坑哪有這回事?你說花坑哪點不好,柴方水便的,偏生要離開,你看這事搞的,你看現(xiàn)在這事……

幺叔沒等我父親把話說完,急忙說,大哥你莫擔(dān)心,我不會占你家屋的。

見我父親和顏悅色,幺叔受到不小鼓舞,于是一頭一腦說出他的打算。他說我只是來暫時落個腳。他說大哥你不是村支書嘛,肯定與官面上的人熟絡(luò),只要你跟他們打個招呼,我就能招上工,吃上商品糧,以后啥事都不用你管了。

我父親屈著指關(guān)節(jié)咚咚咚敲著方桌對幺叔說,家伙的,你以為這是轉(zhuǎn)頭那幾年?我說讓誰招工就招工了?

幺叔小聲說,那,大哥你幫忙給鎮(zhèn)上打個招呼不行嗎?

我父親又咚咚咚敲了幾下桌子,說,家伙的,吃了燈草,說得輕巧。沒得幾麻袋香菇木耳能打上招呼?你給我憑空變出幾麻袋香菇木耳來?

幺叔的耳朵一下子紅得像是熟透的黃櫨樹葉。

我父親換了一種口氣說,兄弟放心,大哥并不是說不管你,當(dāng)管還是要管的,家伙的誰叫一筆寫不出兩個樓字呢。

幺叔歪著腦殼聽我父親說話,不想胳膊肘一拐碰掉了桌上的一個盆子。盆子在空中連翻三個空心跟頭,不偏不倚落在我父親的腳面上,我父親用腳把盆子挑起來,拿手接了,放到桌子上,說,先住下吧,隨后的事隨后再說。

隨后幾天,我父親好像也沒再說幺叔的事,所以幺叔基本上還是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無所事事的幺叔整天在村子周圍閑逛,就這樣,他第一次來到了花坑邊,并在花坑邊第一次見到了房小房。

那天剛下過一場透徹的秋雨,天空干凈得像被小狗舔過。望著密密匝匝開著金黃色野菊花的花坑,幺叔突然想起他娘又大又圓的肚臍眼。他忍不住朝花坑邊上走了幾步,打算扒開野菊花叢下到坑底瞅個究竟。一旁有人大聲喊,嗨呀嗨呀,你干什么干什么?這是天坑知道不?你不要命了???

幺叔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了一個女子。女子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件露臍衫,這讓幺叔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女子把下身包得那么嚴(yán),為什么上身偏偏露著肚臍眼。他瞅一眼女子的肚臍,說,這坑明明在地下,咋會是天坑?

女子說,愛信不信,反正老輩人都這么叫的。

幺叔蹲下來朝花坑瞅了瞅,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朝坑口扔去。石頭劃過一道不太好看的弧線,掉進黑洞洞的坑內(nèi),半天聽不到絲毫回聲。他望望花坑又望望女子,說,真深。

女子說,這花坑根本沒有底知道不?都說一直穿到美國那邊去了知道不?

幺叔說,那這石頭是不是也掉到美國那邊了?

女子笑笑說,你說呢?

幺叔想了想說,真要掉到那邊才好。

就這樣,幺叔跟女子套上了近乎。

幺叔說,我叫樓小樓,你呢?

女子說,你叫啥?

幺叔說,樓小樓——樓房的樓,大小的小,還是樓房的樓,你呢?

女子說,我沒得名字。說罷轉(zhuǎn)身就跑開了,兩條大辮子在背上甩來甩去。

幺叔望著女子背影喊,哪有沒得名字的人?

女子回過頭來說,有也不告訴你。

這是那天早上的事。

然后是另一個早上——

經(jīng)過我父親上下打點,幺叔成了一名村小代課老師。我父親一向認(rèn)為,教書是個體面得不能再體面的職業(yè),風(fēng)吹不到雨淋不到,還受人恭敬,在哪兒吃飯都被請到上席坐。幺叔卻并不怎么承情。他說代課老師沒得啥搞勁,天天哄著一群娃子,哄來哄去一個月只掙十幾塊錢,還不如跟人家出去到建筑工地上拎灰桶。

我父親說,家伙的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也懶得管了,你想到哪兒到哪兒去。

幺叔摳著腦殼想了想,說,那我先搞著看。

這天早上,我父親特地拿出一件半新的褂子讓幺叔換上,親自送他到了村小。幺叔一走進校門,就看見了鄭委員;鄭委員站在一棵冬青樹旁,也正歪著粗脖子瞇著小眼盯著幺叔。那個時候鄭委員是鎮(zhèn)上分管教育的宣傳委員,兩個人都不會想到,此后許多年,他們就像一根繩上的兩個螞蚱,你甩不掉我,我也蹬不開你。

我父親幾步走到鄭委員面前,恭恭敬敬地讓了一支煙。

鄭委員說,來了?

我父親給鄭委員點上火,說,來了,來了。

鄭委員說,就是他?樓小樓?

我父親說,是的是的。家伙的,今后可得讓您負(fù)累了。

鄭委員吸著煙,又歪著粗脖子瞇著眼看了一氣幺叔,忽然笑了,說,有意思。

我父親忙問,啥有意思?

鄭委員說,你不覺得有意思?

我父親說,有啥意思?

鄭委員說,名字嘛。

我父親愣了一下,說,名字能有啥意思?

鄭委員說,自己想嘛。

我父親摳著后腦勺認(rèn)真想了一氣。

正在這時,村小老師房小房夾著一大摞作業(yè)本小跑著過來打招呼。房小房小手白生生的,小臉紅嘟嘟的,辮子黑黝黝的,顯然剛剛下了早自習(xí)出來。房小房說,鄭委員好,樓支書好。說完又拿眼睛瞟了下幺叔。

鄭委員看著我父親笑了笑,然后說,房老師,房小房,來,過來見見新同事。

我父親忽然大笑一聲,用左拳頭在右手掌心砸了一下,說,是有意思,是有意思。砸過后細(xì)細(xì)揣摩了一下,又砸了一下說,家伙的,簡直有意思極了,沒得比這更有意思了。

幺叔也認(rèn)出來了,房小房就是那天在花坑邊遇到的女子,原來她也是村小的代課老師,原來她的名字叫房小房。幺叔想了一下她名字,又想了一下自己名字,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幺叔想,難怪她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真是太巧了,真是太有意思了。幺叔那個時候怎么也沒有想到,隨著時間推移,他竟然真的對房小房有了意思,同時,房小房也對幺叔有了意思。我父親,鄭委員,他們都沒有想到,因為樓小樓跟房小房相互有意思,竟然會徹底改變幾個人的人生走向,弄出一個更有意思的故事。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鄭委員打電話問幺叔起床沒。幺叔看了眼窗外天上明晃晃的星星,故意打了個碗大的呵欠,說,誰呀?鄭委員說,我。幺叔說,你是誰???這么沒傳授,早早就驚了人家瞌睡?鄭委員立刻將聲音豎得筆直,說,樓小樓,少裝樣兒,聽好了,你必須按時趕到,不然我們再懶得管你破事了。幺叔嘿嘿笑了兩聲,說,這回真能解決?鄭委員說,廢話嘛。

幺叔心里頓時落聽許多。這么多年,說不清他跟鄭委員是什么關(guān)系,頂起牛來像對手,擱到事上,又像伙伴,甚至像親人,鄭委員對幺叔的事,比幺叔自己還上心。幺叔心想,假若當(dāng)初鄭委員壓根沒同意他當(dāng)那個代課老師,還會有后來這些事嗎?

在幺叔當(dāng)上代課老師后的第二個秋天,他說什么都不愿到村小去了。

那天傍晚,晚霞似火,把滿滿一坑野菊花都燃燒了。幺叔孤零零站在花坑邊發(fā)呆,一會兒抬頭看看天上晚霞,一會兒低頭看看像火山口一樣的花坑,心里充滿了抉擇的痛苦。就在他拿定主意準(zhǔn)備跨出那要命的一步時,身后突然傳來我父親一聲斷喝,家伙的,你在這兒啊,害得我們好找。

幺叔的嘴張了兩下,還沒出聲,我父親幾步就跑到了他跟前,一把拽住他胳膊不由分說就往上拖。

幺叔掙扎著說,大哥你莫拽我,我不想活了,你讓我跳到坑里死了算了……

我父親說,家伙的,凈瞎說,年紀(jì)輕輕死啥死?走,跟我回去再說。

回到家里,幺叔也沒說他為什么要死,他說反正我不想活了,讓我死了算了。我父親問他半天,他都是這幾句車轱轆話。說到最后,他竟然趴在桌子上撇著尿瓢嘴哭上了。我父親一見他哭,心里更煩,忍不住在大方桌上咚地擂了一拳,說,家伙的,我就見不得你這沒出息樣,動不動就流尿汁子。你說,到底為啥要死?幺叔擦把眼淚,又眨巴幾下眼睛說,我不教書了,寧愿死也不教了。我父親說,家伙的,教得好好的為啥不想教了?幺叔說,反正我不想教了,我要出去打工掙錢做房子。我父親說,著個什么急嗎?做個什么房子?家里沒得你地方住了?過兩年轉(zhuǎn)正拿上高工資了還怕沒錢做房子?幺叔說,猴年馬月才能轉(zhuǎn)正???猴年馬月才能做得房子???反正我不教了,我要出去打工掙錢做房子。我父親說,家伙的,真是一脖子犟筋啊,你們這一門子都是一脖子犟筋啊。犟吧,我看你能犟出個花腳烏龜來。

我父親跑到學(xué)校找校長打聽,問是不是幺叔在教學(xué)上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亂子。校長說啥事也沒出,幺叔的書一直教得好好的,才來一年就發(fā)明了生字一朵花識字教學(xué)法,得到了縣教委的高度認(rèn)可,還打算過兩天就邀請他到縣里講公開課。我父親不信,又分別找房小房和鄭委員打聽,他們都說是有這個事。

回到家里再問幺叔,幺叔只說當(dāng)代課老師沒出息,沒得前途,他要出去打工掙錢做房子。我父親拗不過幺叔,只好同意了他外出打工的想法。

幺叔出去只打了三個月工,就頂著一頭雪花回到了花坑。他說給別人打工不如自己搞事。我父親問他想搞什么事,幺叔說他想搞椴木香菇。我父親說你一個外行搞個卵子椴木香菇。幺叔說,你以為搞椴木香菇有多大巧啊,我在人家栽培基地瞄過幾眼就會了。我父親說既然你會搞,大哥就支持你。幺叔說,我沒地方搞,只能在你的山場搞。我父親說我的山場遠(yuǎn)得很,吃住都不方便,怕你受不了那個苦。幺叔說,想搞大事還能怕吃苦?遠(yuǎn)點怕啥,我搭個窩棚就住在那里。

我父親拉著幺叔來到花坑邊上,指著遠(yuǎn)遠(yuǎn)一匹山梁說,你要搞就在那里搞,隨你怎么搞。幺叔順著我父親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嘴里不住說,擦 ,擦。我父親說,家伙的,嫌遠(yuǎn)了吧?不想搞了吧?幺叔說,我肯定要搞,但我不想一個人搞,我想跟大哥一起搞,搞股份合作制。幺叔的意思是說,我父親用山林和菌種入股,他用栽培技術(shù)入股,所得利潤四六分成,他六,我父親四。我父親聽了,哈哈笑起來,說,家伙的,這哪里是股份合作制?這完全是就我大腿搓你的繩繩兒,拿我棒棒兒敲我的腿。再說了,你柑子皮一個,還好意思占大頭?幺叔說,鄧小平都說科學(xué)技術(shù)是第一生產(chǎn)力,我咋不能占大頭?我父親又打個哈哈說,家伙的,你搞,只要搞得成,我一股不要都行。

幺叔就開始搞了。頭五天,他一個人搭好了窩棚;后十天,他請工砍了四百二十九根花櫟樹和五十七棵桷櫟頭樹,一共鋸成七八千筒兩三尺長的椴木;再后半個月,他又請工全部點上香菇菌種。事情說成就成了。第二年春上幾場足雨下過,根根椴木上長滿白花花的菇,好像長滿了白花花的銀錠。幾茬香菇收下來,總共凈賺一萬多塊。幺叔把四千多塊錢交給我父親,說是他應(yīng)得的分紅。我父親蘸著唾沫把一大沓票子數(shù)了幾遍,最后抽出兩千塊塞進褲腰,其余全部還給幺叔,說他自己沒出啥力,只收個本錢就行。幺叔開始不好意思接,嘴里連著說,這咋行?我父親說,家伙的,只當(dāng)我?guī)脱a你的,接了,不接莫在我這兒搞了。幺叔嘴里又說幾個這咋行,摳著腦殼接了。

幺叔接過錢后卻遲遲不離開,盯著我父親上上下下打量。我父親說,還有啥屁?快放。幺叔說,大哥你看,我也來了這么長時間,天天吃啊住的都在你們家,這咋說都不是個事兒。我父親說,想做房子是吧,做唄;錢不夠這兩千還給你。幺叔說,我一寸宅基地都沒得,到毬頭上搞?我父親就把他引到花坑上頭我家的菜園,用腳跺了跺地下說,這兒,就在這兒搞吧,本來這塊地也是你家的。

我父親跺過以后朝坡下看了眼,只見花坑里已密密壓壓開滿了金黃色的野菊花,好像裝滿一坑黃燦燦的金子。我父親嘬著嘴唇看了半晌,扭頭對幺叔說,家伙的,還真是個好屋場。幺叔說,大哥指給我的屋場還能有錯?這兒離山場不遠(yuǎn),上上下下也方便。我父親說,家伙的,那你就好好搞吧,我等著你發(fā)哩。幺叔說,我發(fā)了還不等于大哥你也發(fā)了?我父親說,家伙的,你真要是能發(fā)我也心安了。我父親說完,臉上忽然泛起一層烏云樣顏色。幺叔心下正在疑惑,我父親已背著一雙大手走遠(yuǎn)了。

第二天一大早,幺叔開始自己抹磚。幺叔抹的是那種花坑人很少見過的土磚,把黏土和成泥巴倒在模子里抹,一抹一口,一抹一口,口口棱棱正正。幺叔前后抹了九九八十一天,一共抹成二萬九千多口棱棱正正土磚,一排排整整齊齊碼在屋場上。趁著土磚歇汗晾曬的空檔,幺叔又請工到山上新砍了更多的花櫟樹和桷櫟頭樹,鋸成更多椴木,點了更多的香菇菌種。他想的是來年能有個更好收成,賺到更多錢。

等幺叔把這些都做得差不多了,時間就到了第二年春上,花坑里又密密壓壓開滿了紅彤彤的映山紅花,坐在屋里都聽得見蜜蜂嗡嗡嗡扇動翅膀的聲音。

這天一大早,幺叔獨自拎了一掛萬字頭鞭炮在屋場砰砰叭叭放響了。鞭炮聲驚動我們?nèi)?,也驚動花坑的左鄰右舍。我父親用手扇著鞭炮煙子問他這是在搞啥?幺叔說是在搞奠基儀式,準(zhǔn)備今天開工做房子。我父親說奠基開工日子是要請人掐算的,不能瞎毬搞。幺叔說,我自家早就掐算好了,子丑寅卯,今天就好。我父親說,家伙的,你還會這手藝?幺叔說,你以為這手藝有多大個巧?我瞟一眼就會了。我父親說,哦,那你也得請上幾個工啊,你獨桿兒咋做房子?再說了,房子做成啥樣的,你也得請人畫個樣啊,咋能說搞就搞?幺叔說,建房子有多大個巧?要那么多人做啥?圖紙嘛,我早就畫好了。幺叔說著,打屁兜里掏出一張臟兮兮的紙,把畫好的草圖遞到我父親眼前。我父親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說,家伙的,還行,還真是那個板兒。又說,那,我總得來幫下你吧?幺叔說,我要大哥幫啥幫?你啥也不用幫,你就等著看兄弟做的房子吧。

我父親咂咂嘴,半信半疑地就等著看幺叔做的房子了。

大哥啊,說不定你兄弟真的要有自己的房子了??上О?,大哥你看不到了。幺叔騎在摩托車上,看看花坑邊上破廟樣的爛房子,想起了死去多年的我父親。

這花坑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就這么個圓得像女人肚臍眼的大坑,一年四季都有開不盡的花。春天是滿坑的映山紅花,夏天是滿坑的婆婆針花,秋天是滿坑的野菊花,冬天雖說沒有真正的花開,但枯萎的野菊花枝上結(jié)著冰凌,北風(fēng)一吹,滿坑都是潔白晶瑩的冰霄花,一點都不比真花差到哪里去?,F(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我父親把這塊菜地指給幺叔,莫非真的是個鬼使神差的預(yù)言?

一只黃油油的黃鼠狼在芭茅叢中探頭探腦,骨碌著一對小眼睛打量幺叔。幺叔撿起塊石頭朝黃鼠狼扔去,黃鼠狼吱吱叫著躲開了,只有芭茅草窸窸窣窣地輕輕搖晃。一股濃烈的屁臭味兒熏得幺叔差點背過氣去,他屏住呼吸用手猛扇了一氣。

手機再次響起,鄭委員問,你走到哪兒了?

幺叔說,還能走到哪兒,路上啊。

鄭委員說,樓小樓,你咋能這樣嘛?你再不趕緊我真不管你這破事了。

幺叔盯著手機屏幕深吸一口氣說,好,你不管我自己管,我現(xiàn)在就到北京協(xié)商去。

鄭委員說,好好好,你是我爹行吧?你是我爺行吧?你是我祖宗行吧?你搞快點兒嘛,我再等等你。

幺叔說,飯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皇上不急你太監(jiān)急啥子嘛。

這么說著,幺叔看見他親手砌起的屋墻上,不知何年何月已長出了一棵黃櫨,秋風(fēng)里,片片紅葉像是上好的木炭在燃燒。

幺叔向我父親夸下??诤?,真的一個人開始建房了。他既當(dāng)瓦工又當(dāng)小工,既當(dāng)師傅又當(dāng)徒弟,自己挑水和砂漿,自己搬磚砌墻體,除了回我家吃飯,他沒日沒夜地在花坑邊的屋場上忙活。開始那段日子,我父親每天都要到屋場轉(zhuǎn)一圈,看幺叔需不需幫忙。每次幺叔都攆我父親離開,說,你急個啥嘛,等我搞好了再請你來參觀。

那天傍晚,幺叔聽說我父親剛打縣上開會回來,就屁顛屁顛跑過去把我父親拉來了??粗鴥蓪有⊙髽羌磳⑼旯さ闹黧w結(jié)構(gòu),我父親嘬著嘴唇從房前轉(zhuǎn)到屋后,又盯住幺叔渾身上下看了半晌,猛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我父親說,家伙的,行,你真行。不光教書行,搞香菇行,家伙的做起房子來也行。我父親拍過贊過后,又皺著眉頭提出了一個問題,瓦呢?你一片瓦都沒得,到時候拿毬頭兒去封頂???

幺叔眨著眼睛笑笑說,這你莫管,到時候你看我咋蓋就行了。

我父親說,刀是鐵打的,家伙的我倒要看你咋把毛鐵打成大刀片。

當(dāng)時,我父親壓根兒沒有想到幺叔竟然不用窯瓦蓋頂。我父親提出疑問后沒過幾天,幺叔就用木頭打了幾個弧形的架子,挨個兒支在房子里,他爬上架子,開始一塊一塊砌磚。又過了幾天,一拱一拱的屋頂就合龍了。隨后,他托人打縣上買回了石灰、瀝青和桐油,他先用石灰、砂子和桐油混在一起制成三合泥,一層一層澆在屋頂上;待三合泥完全干透,又架起爐子把瀝青燒化,一桶一桶拎上去,一寸一寸地澆在表面,一寸一寸地碾實,碾平整。也就是說,幺叔并沒有把他的房子做成那種千古不變的蓋瓦坡頂,而是建成了只有城里才有的小拱券。

幺叔這個創(chuàng)舉,再次讓我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父親走到近處看一氣,又走到遠(yuǎn)處看一氣,驚得左手直拍右手,右手直拍左手,嘴里不住朝屋頂正在鋪瀝青的幺叔喊,家伙的,簡直跟城里的小洋樓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家伙的你是咋想出來的嘛?

幺叔一邊鋪著瀝青一邊望著樓下我父親,用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說,這有啥不得了的,照著葫蘆畫個瓢而已。

我父親說,家伙的,你這個瓢真是畫得太牛了,金瓢銀瓢啊。

幺叔說,這算啥啊,等今年香菇收了,我還要里里外外裝修哩,不考個全鎮(zhèn)第一也要考個全鎮(zhèn)第二。

幺叔這樣說著,臉上泛起興奮的紅光,腦海中正在勾畫一幅規(guī)模宏大的慶典圖景。他想象著那一天,要么是夏天的早上,要么是秋天的早上,花坑不是密密壓壓開滿婆婆針花就是密密壓壓開滿野菊花,反正天氣是好得不能再好,一絲兒云彩都沒得,視線清楚得能分辨出花朵上蜜蜂是公是母。他站在裝修好的小洋樓前,從容地接受人們前來恭賀他喬遷之喜。人們拎著大掛小掛鞭炮,一個挨一個打花坑邊走上來,走上來,一邊走一邊仰起腦殼欣賞他的杰作。有的不住點頭,有的不住咂嘴,還有的驚訝得張著大嘴半天合不上。

這時,花坑邊忽然多了個扎著兩根長辮子身穿露臍衫牛仔褲的女子,幺叔一看就知道是房小房。房小房一驚一乍地說,樓小樓,這就是你做的小洋樓啊,這就是你給我的小洋樓啊!幺叔仍然從容地笑著,心里說,咋樣,我沒有跟你吹牛吧?樓房樓房,樓小樓跟房小房終究要結(jié)合的對吧?

幺叔并不知道,在村小門口,房小房確實在看。她先是抬頭看著幺叔的小洋樓,然后又扭頭看著花坑里密密匝匝盛開的映山紅,她兩下都看得非常認(rèn)真非常專注,好像要看出兩下到底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幺叔同樣不知道,房小房就那么非常認(rèn)真非常專注地看了一會兒,然后一甩辮子,冷笑一聲,轉(zhuǎn)過身子就走了。這一走,就走出了大山,走進了省城,待她再見到幺叔時,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身份了。

幺叔沒有等來房小房,卻等來了林公安。

那天幺叔正給他的小洋樓屋頂刷黑,林公安帶人找上門來。林公安仰起腦殼對幺叔說,喂,你給我下來。

幺叔不認(rèn)識林公安,以為他是鎮(zhèn)上的稅務(wù)干部,連忙賠上滿臉笑容說,這回我算虧死了,砍了一坡桿子沒收到幾個香菇。

林公安提高了聲音,下來。說著,林公安雙手習(xí)慣性地掐在腰上,右邊立刻鼓起一個質(zhì)地堅硬的大包。幺叔馬上有了一種閃了尿筋的感覺,哆哆嗦嗦扶著梯子下來了。

林公安說,你就是樓小樓?

幺叔說,我是我是。

林公安說,那好,跟我走一趟。

幺叔說,我又沒犯法,憑啥跟你走一趟?

林公安說,能的你,無證盜伐一千多根林木,你還敢說沒犯法?走。

幺叔說,我響應(yīng)國家號召發(fā)展菌類生產(chǎn)還需要辦證?我請起一群工幫忙砍的也叫盜伐?

林公安說,你紅頭發(fā)野人???不曉得還有《森林法》?

幺叔說,反正我沒犯法。

林公安說,犯沒犯法先跟我到局里再說,走。

幺叔說,我不能走,我一走這房子會被雨淋塌的。

林公安說,我不管你房子的事,我只管你盜伐林木。

幺叔說,我現(xiàn)在真不能走,我一走這房子真就完了。你們寬限我兩天,等我把瀝青全鋪好了再走?只兩天,兩天后我自己去找你們。

林公安說,你咋不說等你結(jié)婚生兒子了再去?走,馬上走。

幺叔說,我真不能走,我一走下大雨了咋搞?我給你們磕頭行不行?

幺叔說著,真朝林公安撲通一聲跪下了。

林公安說,搞什么搞什么?起來。

幺叔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

林公安說,真是紅頭發(fā)野人啊你,明目張膽耍賴啊你?起來。

說著,林公安又把手掐在腰上,那個質(zhì)地堅硬的大包又鼓起來了。幺叔只好怏怏站起來,自覺地把一雙手比得整整齊齊伸向林公安。

林公安說,搞什么搞什么?

幺叔說,戴手銬啊。

林公安說,作賤,這么想戴手銬?上車。

幺叔說,還有逮人不上銬子的?。?/p>

林公安說,廢什么話?進去。

幺叔就這樣跟林公安幾個坐進吉普車,到了縣公安局。

幺叔被帶到一間房子里。林公安坐到一張桌子后面,幺叔對著林公安,坐到一把很奇怪的椅子上。幺叔說,你們也不用打我吊我,你們問啥我說啥,我坦白從寬。林公安拍了下桌子,說,誰說要打你吊你?你想讓我們知法犯法是不是?幺叔說,那好,那好,只要不打不吊,我一定主動配合你們,你們問啥我說啥,有啥說啥。

接著,幺叔把他砍樹搞香菇的經(jīng)過向林公安交代得清清楚楚。幺叔想的是早交代早了事,早了事,早回家,他得趁著好天氣趕緊把樓頂上瀝青鋪好碾好。只要鋪好碾好,就是下大雨也不怕了。他始終認(rèn)定一點,他是響應(yīng)政府號召發(fā)展食用菌生產(chǎn)的,縱然是無證砍伐,也情有可原,應(yīng)該不會有好大個事兒。幺叔沒想到的是,林公安讓他在審訊筆錄上一頁頁簽過字按過手印后又把他送到了看守所??粗止灿姓f有笑地和看守所的人告別,幺叔急了,使勁掙扎著大聲喊起來:

林公安,我已經(jīng)交代清楚了,憑啥還關(guān)我?

林公安揚揚手中審訊筆錄說,廢話,就是交代清楚了才關(guān)你。

幺叔說,我沒犯法,憑啥關(guān)我?

林公安說,犯沒犯法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你就安心等著法院的說法吧。

幺叔在看守所等了六個月也沒等來法院的說法,只等來了一個免予起訴的決定。

走出看守所那天,林公安親自開車送他到車站,還一路賠著不是。林公安說這事兒不能怪他,他只是例行公事。再說人家舉報了,他們也不能不管是不是?幺叔說,這點道理我懂,沒判我刑就是對得起我了。幺叔又問林公安,既然不判刑為什么要關(guān)他這么長時間?林公安說,還不是因為能判沒判。幺叔說擦,能判就判不判就放,咋就非得關(guān)大半年?林公安說,有爭議啊,有人說執(zhí)法從嚴(yán),判你個三年兩年;也有人念你致富心切,情有可原;何況,還有坦白從寬一說呢?出來了就行,問這么多干啥?林公安這么一說,幺叔心里就充滿了溫暖,感激林公安,也感激對他從寬處理的那些好心人。

到了汽車站,林公安打屁兜摸出一張青版票子遞給幺叔,讓他自己買票進站。幺叔心里就不只是溫暖,簡直有點燒心了,他感動地攥住林公安手不放,一再請林公安啥時再去花坑一定到他家玩,他一定用最好的花菇燉小雞款待他。林公安笑著說,快買票回家吧,時間不早了。

當(dāng)天傍晚,幺叔坐班車回到鎮(zhèn)上,又火燒屁股步行回到花坑。剛走到花坑邊上,突然兩腿一陣發(fā)軟,接著腦殼一陣眩暈,好像花坑所有映山紅花婆婆針花野菊花全都擠到了他兩只眼睛中,一朵連一朵金燦燦地開著,飛著,舞著,任憑他怎么揉眼睛怎么眨眼睛都無濟于事。幺叔當(dāng)時就那么在原地晃了幾晃,嘴里啊啊叫了幾聲,突然直溜溜一頭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幺叔的小洋樓塌了,就像他被林公安帶走時預(yù)感的那樣,小拱券樓頂全塌了,四面墻體也塌了大半,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個廢棄多年的牛圈。

幺叔被救醒后頭一件事就是罵林公安,把他的祖宗八代擦得干干凈凈,一個不剩,然后回過頭來又重新擦過三遍。幺叔罵過林公安,接著埋怨我父親,明明知道他被林公安帶走關(guān)進了看守所,也不曉得幫忙照管一下他的小洋樓。當(dāng)時,幺叔還不知道我父親也因這事受到不小牽連,連村支書都給免了,要不是鎮(zhèn)上說情,恐怕也得跟幺叔一樣關(guān)進看守所。但幺叔很快就知道了。我父親被免職以后一病不起,天天躺在床上長噓短嘆哼哼唧唧。我父親見幺叔沒完沒了地埋怨,勉強打床上坐起來,說,家……家伙的,下那么大雨,我咋管?三場大暴雨,兩場連陰雨喲。幺叔說,雨再大你就不曉得用薄膜蓋一下?我父親說,家……家伙的,我咋沒蓋?那么大風(fēng),頂啥用喲。幺叔說,我擦他林公安祖宗八代,他必須賠我小洋樓,我這就上縣里找他去。

我父親又掙扎著哼了一氣,用指關(guān)節(jié)咚咚地敲了床靠背,說,你不能直接上縣里找他,要找得先從鎮(zhèn)上找起,這是組織原則,聽,聽見沒?

幺叔想了想,說,這回我聽大哥的。

鄭委員又在催了。

手機一聲一聲響著,幺叔卻沒有搭理。他也顧不上搭理鄭委員了。前面是一段爛泥糊路,路面一年四季都積著一汪水,看著就像是個小湖泊。幺叔加大油門一沖而過,車后跟著掀起一片扇形水花。眼看就快要沖出去了,車輪突然打滑,摩托車像個醉漢似的在泥水里扭來扭去。幺叔連忙松了油門,單腳點在爛泥里,勉強穩(wěn)住沒倒。幺叔狠狠地罵了聲,索性雙腳都點在爛泥里,加大油門往前沖,好歹沖上了干爽路面。幺叔將摩托車停好,下車,不停跺著雙腳,本想到路邊找塊石頭把腳上泥巴刮干凈,聽手機響得心焦,就接了,吼,你早這么積極,也不會弄成這樣!

幺叔這么說,其實是冤枉了鄭委員。這么多年來,幺叔就像一只牛虻叮在鄭委員身上,弄得鄭委員坐臥不寧,寢食難安。

從看守所出來以后,幺叔聽了我父親的勸說,拎著個臟兮兮黃帆布旅行包來到了鎮(zhèn)政府,一進大門,就大聲喊鄭委員的名字。他早就在我父親那里打聽了,鎮(zhèn)上對班子成員分工重新做了調(diào)整,鄭委員管的就是他這檔子事。剛好鄭委員外出辦事回來,聽到有人大名小字喊他,就從車上下來,歪著粗脖子瞇著小眼睛盯住幺叔,說,是你呀。幺叔說,不能是我呀?鄭委員說,能,能。

把幺叔帶進他的辦公室說,找我啥事?幺叔說,我來找你賠我房子的。鄭委員的粗脖子歪了歪,說,哦?幺叔說,我花坑的房子垮了,不找你賠找誰賠?鄭委員說,你花坑房子垮了我曉得,好像不是我給你推垮的吧?幺叔說,你們要不冤枉我把我關(guān)到看守所大半年,房子會垮嗎?鄭委員說,關(guān)你是縣上的事,鎮(zhèn)上當(dāng)時還為你說了不少好話的。幺叔說,說了好話咋還會關(guān)我大半年?不關(guān)我大半年我房子會垮?所以我就得找你。鄭委員說,你找我也沒得用啊,關(guān)你是縣里的事,你房子垮了是老天爺下雨的事,兩場事都不是我的事啊。幺叔說,真不關(guān)你的事是不是?鄭委員說,真不關(guān)我的事。幺叔拍拍黃帆布旅行包,說,這可是你說的啊。那好,你不管我就去找縣里,縣里要不管我就去省里,上北京,總有管我這事的地方。說著就要往外走。鄭委員搶了一步攔在幺叔前面,說,別啊,我說不關(guān)我的事,沒說不管你的事啊。說說,你想要怎么解決?

幺叔便說要政府賠他的小洋樓和香菇。鄭委員試著問他賠多少合適?幺叔不緊不慢地伸出個剪刀叉在鄭委員眼前晃了兩晃。

鄭委員說,兩千?

幺叔搖頭。

鄭委員說,難道是二萬?

幺叔仍舊搖頭。

鄭委員的粗脖子更粗了,說,二十萬?駭天吧?

幺叔說,這還多?我一棟小洋樓少說也值十五萬吧?我耽誤大半年沒搞成香菇,少說也要損失五萬吧?

鄭委員歪著粗脖子足足盯了幺叔半分鐘,說,你這是無理取鬧,知道么?幺叔說,我心平氣和找你反映情況,咋能叫無理取鬧?我這是合理要求,是正當(dāng)維權(quán)。鄭委員摳了半天腦殼,說,是不是合理要求正當(dāng)維權(quán),你我說了都不算,這樣吧,我跟上級反映一下,這得看領(lǐng)導(dǎo)們怎么定,行不行?幺叔說,這還算句話。那我等著?鄭委員說,那你等著吧。

從鄭委員辦公室出來,幺叔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雖然離得遠(yuǎn),但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那女子是房小房。正是學(xué)生上課的時間,房小房跑來鎮(zhèn)政府干什么?難道她知道他放出來了?難道她是來打聽他的事?幺叔緊走兩步,正要跟房小房打招呼,卻見她拐了彎,進了鎮(zhèn)團委辦公室。

幺叔心里有些失落。他靠在一棵香樟樹上,點了一支煙,一邊吸,一邊等著房小房。他有話跟她說,這許許多多的事,他得讓她知道,讓她知道他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也都是為了她。

我叫樓小樓,你呢?

房小房說,你叫啥?

樓小樓——樓房的樓,大小的小,樓房的樓,你呢?

房小房說,我,我沒得名字。說罷轉(zhuǎn)身甩著辮子跑開了。

這是初見房小房那天早上的事。

然后是另一個早上。

鄭委員說,有意思。

我父親說,有啥意思?

鄭委員說,名字嘛。

我父親愣了一下,說,名字能有啥意思?

鄭委員說,自己想嘛。

當(dāng)時,房小房夾著一大摞作業(yè)本子小跑著過來打招呼,說,鄭委員好,樓支書好。說完又拿眼睛瞟了下幺叔,她沒跟幺叔打招呼,只沖他笑了一下。

我父親忽然就大笑起來,說,有意思,是有意思,家伙的,簡直有意思極了,沒得比這更有意思的了。

幺叔也忍不住笑了,真是太巧了,真是太有意思了。然后,他竟然真的對房小房有了意思,同時,房小房也對幺叔有了意思。然后,就有了更有意思的事——

幺叔清楚地記得,那是個不冷不熱的春天的晚上,他頭一回走進房小房的房間。

老校長臨時有事回家了,整個村小就只剩下幺叔和房小房兩個人,成為典型意義上的孤男寡女。窗外月色朦朧,房內(nèi)燈光柔和,不時傳來一兩聲野雞發(fā)情叫聲。幺叔正專心致志地準(zhǔn)備縣上的公開課,忽然聽到敲門聲。房小房在門外說,樓老師,你快出來,我好怕。幺叔伸個懶腰說,你有啥怕的?房小房說,我房里進了老鼠,好大好大的老鼠。幺叔說,老鼠有啥好怕的?我來幫你收拾它。

幺叔跟著房小房一走進她的房間就驚呆了。他發(fā)現(xiàn)四面干打壘土墻壁和松木頂板都用白色磅紙一張挨一張糊過,就像是上過了高級仿瓷涂料;他發(fā)現(xiàn)地上也鋪上了一整層厚厚塑料地布,跟城里鋪的瓷磚沒得半點區(qū)別;他還發(fā)現(xiàn)她的床單干干凈凈平平展展,沒有一點灰星,沒有一個皺褶……總而言之,幺叔感覺房小房的房間布置得太精致太干凈太溫馨了,精致干凈溫馨得不像是一所村級小學(xué)的房間。幺叔想,這樣精致干凈溫馨的房間老鼠咋好意思進來?房小房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解釋說她剛才正準(zhǔn)備洗頭,一只小貓樣的老鼠就那么哧溜一下從洗臉架上香皂盒里竄了出來,眨眼間不見了。幺叔在房間旮旮旯旯尋找。當(dāng)然,最后連一根老鼠毛也沒得。幺叔說,難道跑了?房小房說可能跑了吧。幺叔說,那我回去了。房小房說,莫慌嘛,我還要向你請教生字一朵花教學(xué)法哩。幺叔說,時間太晚了……明天吧?房小房說,沒事,我不到半夜睡不著。

幺叔只好坐在桌子前給她講,一邊講一邊用筆圈圈畫畫。房小房搬把椅子跟他并排坐了。幺叔感覺房小房跟他越挨越緊,呵出的氣息弄得他渾身酥酥癢癢。這時,窗外恰好又傳來幾聲野雞發(fā)情叫聲,這聲音像是給幺叔發(fā)出了動員令,他一扭身就將房小房抱住了。房小房啊了一聲,癱在幺叔懷里說,莫,莫,你莫……幺叔喘著粗氣說,擦,摸,摸,我就摸摸……說著,就把手伸進了房小房的衣服里。剛一挨著房小房的身子,她忽然變得異常清醒,慌忙用手護住褲腰說,不,我們不能在這兒……幺叔說,為啥?房小房說,我怕,我怕被別人逮住了。幺叔停下動作,想了想說,我有一個好地方。房小房說,哪兒?幺叔說,你跟我走就是了。

幺叔說著,就拉起房小房出了村小,他們來到花坑半腰一個巖屋。

月色忽然明亮了許多,滿坑映山紅花挨挨擠擠,熠熠生輝。一陣輕風(fēng)吹過,好聞香氣直朝鼻孔灌。幺叔和房小房接著重復(fù)了剛才的動作。眼看就要進入正題,房小房忽然又變得異常清醒,她用力掰著幺叔的手說,不行,我們不能在這兒。幺叔說,這兒多好,多僻靜,人毛都看不到一根。房小房說,再好再僻靜也不行,反正不能在這兒。幺叔說,這又是為啥?房小房說,荒天野地,哪個還有心思?幺叔說,那,我們還回學(xué)校吧?房小房說,嗯。幺叔將房小房脖子一把攀住,踏著月色回到了村小……

此后,有很多個夜晚,在映山紅盛開的春夜,在婆婆丁盛開的夏夜,在野菊花盛開的秋夜,有時月光皎潔,有時細(xì)雨綿綿,有時在幺叔的房間,有時在房小房的房間,他們做過很多次有意思的事情。最后一次,幺叔三把兩把穿好衣服,順手把電燈拉亮,他看見房小房還沒穿好衣服,就攏過去幫她穿。幺叔為房小房扣好最后一顆扣子,將她一把抱到腿上說,跟你說個事。

房小房說,啥事?你說唄。

幺叔說,說了就怕你不同意。

房小房說,看你呀,有啥事我還不同意。

幺叔說,那我就說了。我說了你真會同意?

房小房說,嗯。你快說嘛,急死人了。

幺叔說,我們,我們結(jié)婚吧。

房小房說,你說啥?

幺叔說,我說我們結(jié)婚。

房小房說,你再說一遍。

幺叔將嘴抵到房小房耳邊大聲說,我說我們結(jié)婚。

房小房一下從幺叔懷里掙脫,像看一個怪物那樣看著幺叔說,樓小樓,你沒病吧?我們憑啥要結(jié)婚?

幺叔說,都到這地步了,還不能結(jié)婚?

房小房說,哪個對你說到這個地步就得結(jié)婚?

幺叔說,反正到了這地步就得結(jié)婚。

房小房說,不行,反正不行。這地步是這地步,結(jié)婚是結(jié)婚,這是兩碼事懂不懂?

幺叔說,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就要跟你結(jié)婚,結(jié)定了。

房小房說,那我問你,你用什么結(jié)?你有房子嗎?

一聽到房子,幺叔的腦殼立刻像個霜打過的秋葫蘆一樣耷下來。幺叔說,房子將來可以做,等我們都轉(zhuǎn)正了慢慢攢錢做啊。

房小房冷笑一聲說,將來?等到雞子長牙驢子長角的將來?反正我說不結(jié)就不結(jié),你走吧,我要睡覺了,你快走吧。

幺叔起身將門猛地一帶,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間走。才走幾步,他發(fā)現(xiàn)腿忽然軟得厲害,一走一顫,一走一顫,接著整個身子也像打擺子一樣瑟瑟發(fā)抖。

第二天,幺叔就辭掉了代課老師的工作外出打工去了,然后才有了種香菇、蓋房子的事。他就是要給房小房看看,火車不是推的,他樓小樓也不是吹的,他有能力蓋一棟花坑村最漂亮的樓房,有能力給她一個最漂亮的房子。他本來想等房子蓋成再去找房小房,可二層還沒有起來他就被林公安送進了看守所,還沒等他從看守所出來,蓋了一半的房子就垮掉了。不過這不要緊,政府會給他賠償?shù)?,他會用賠償款蓋一座更好的樓房,樓房樓房,樓小樓跟房小房最終要走到一起的。

幺叔靠著那棵香樟樹抽了半包煙,才看到房小房出來。他跟著房小房出了鎮(zhèn)政府,走到一個僻靜處,才叫住了她。他以為房小房會問一些他在看守所的事,至少會安慰他幾句,可是沒有,房小房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冷冷地問,有事嗎?幺叔一下子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停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來說房子的事。房小房沒有說話,好像房子的事完全是幺叔的事,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幺叔接著說,鄭委員說了,他會跟上級反映的,上級會給我賠償?shù)摹7啃》窟€是沒有說話,好像賠不賠償也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幺叔又說,等拿到賠償款我再給你蓋一座更大更好的樓房,到那時咱再結(jié)婚……房小房終于說話了,她說就是房子做起了也不會跟他結(jié)婚,她不能跟他窩在山旮旯兒里過一輩子。

說完這話,房小房轉(zhuǎn)身就跑開了,跟初次見她一樣,兩條大辮子在背上一甩一甩。絕望像沉甸甸的磨盤一樣壓下來,把幺叔心里的氣憤壓得哧哧往外飛濺。他沖著房小房的背影喊,房小房,你個不要臉的!

又喊了一聲,你她媽太不要臉了……

那個時候,幺叔并不知道,房小房已經(jīng)不再是花坑村小的代課老師了,她被推薦到省里的團校讀書了,她辦好了一切手續(xù),已經(jīng)是吃上商品糧的人了。

房小房上省城讀書去了,那座蓋了一半就垮掉的爛房子真跟她沒有一點關(guān)系了。但幺叔不能一走了之,那座爛房子成了他一塊心病,他為治好這心病走上了漫長的求醫(yī)之路。

幺叔等了些日子,終于等來了鄭委員的回話。鄭委員說,縣里說幺叔房子垮塌,完全是天災(zāi),可以適當(dāng)給他救濟,但不可能給他賠償。幺叔說,天災(zāi)人禍?zhǔn)沁B著的,他被林公安弄進班房,那可是人禍,沒有這場人禍,天災(zāi)也是能夠戰(zhàn)勝的,不是說人定勝天嗎?鄭委員說,要說人禍,也不在林公安,而在幺叔自己,他要不去盜伐林木或者說辦了林木采伐證,就不會去蹲班房了。說到底還是怪他自己。幺叔知道跟鄭委員說不出個章程,撂下句,那你等著。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幺叔離開鎮(zhèn)政府,直接就上了公共汽車。他沒去縣里,也沒去市里、省里,而是去了火車站,他要上北京。他覺得他的事就跟人得了病一樣,要治就去大醫(yī)院,去最好的醫(yī)院。

火車站雖說是個幺叔抱得起來的三等小站,但搭車的人照樣多得讓人煩,一望盡是密密壓壓的腦殼。

幺叔買了車票,進了候車室。馬上就要檢票上車了,一老一少兩個保安突然橫到了他面前。老保安問,你是樓小樓吧?

幺叔點點頭,說,我是樓小樓。

年輕保安說,那就對了,我們找的就是你。

幺叔說,我又沒犯法,你們憑啥找我?

年輕保安說,不是我們找你,是有人托我們找你。

兩個保安一左一右夾著幺叔的胳膊拖起就走。幺叔不住用腳打著地板,說哪個要找我呀,我還要搭車,火車馬上要開了,誤了我的事我跟你們沒完。兩個保安根本不理會,七拐八拐將他拖到值班室。年輕保安將幺叔按在椅子上,他往起一沖年輕保安就往下猛地一按,一沖一按,一沖一按,幺叔連沖三次都沒能起身。年老保安說,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一會兒找你的人就來了。幺叔翻起眼睛說,到底哪個找我嘛?我沒爹沒娘,沒兄沒弟沒姐妹,我一個獨桿兒哪個找我嘛?年老保安吩咐年輕保安說,掛電話,給他們掛電話,就說我們找到樓小樓了。幺叔下意識地狠眨兩下眼睛,突然發(fā)現(xiàn)兩條被報紙胡亂包著的香煙碼在電話機旁,那是縣里自己辦的報紙,還有鄭委員平時最喜歡抽的香煙。幺叔扭頭朝窗外一看,一輛破舊面包車橫撇撇停在廣場上。他心里不由一陣發(fā)緊,緊跟著一陣眩暈,無數(shù)小金蟲兒在眼前飛來舞去。

這時,鄭委員和林公安一前一后下車。林公安把一根香煙在嘴上叼著,鄭委員把一根香煙在手里拿著,兩人有說有笑朝這邊走。林公安一進門就彎著腰把一大口煙霧噴到幺叔臉上說,樓小樓,你跑哇,你跑到蚊子屁眼兒我也能把你摳出來信不信?鄭委員謝過兩位保安,歪著粗脖子對幺叔說,啥事都好商量嘛,干嘛動不動就往北京跑呢?你看影響多不好。

幺叔第一次進京就失敗了。

此后,幺叔改變了策略,他想也許鄭委員說得對,要解決問題得一級一級,這就跟踢足球一樣,不能越位,越位就是犯規(guī)。鎮(zhèn)里解決不了,縣里不給解決,那就先從市里省里開始吧。他往市里跑過幾次,也往省里跑過幾次,有幾次是去送材料,有幾次是去催問處理結(jié)果,有時候能跑成,更多的時候,半道就被鄭委員攔下來了。

有時候想一想,也真是難為鄭委員了。自打從第一次被攔回來以后,鄭委員就像影子一樣跟上了幺叔,他走到哪里,鄭委員就跟到哪里;他想做什么,鄭委員總能提前知道;不管他走到哪兒,鄭委員總能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有一回,幺叔格外動些心思。他半夜就從花坑出發(fā),順著多年無人行走的羊腸小道摸爬到天亮,終于走到了石板埡省道上。金黃的太陽準(zhǔn)時從東天升起,把頭一茬陽光照在幺叔身上,精疲力盡的幺叔手搭陽篷看了下集鎮(zhèn)方向,靜悄悄的連根車毛都沒得。幺叔緊了緊背包帶子,就勢歪靠在一個落滿火紅黃櫨樹葉的大石板上,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豎起耳朵傾聽。

總算等來一輛紅殼子班車,一路跑一路鳴著喇叭。幺叔招了招手,班車就主動停在他面前了。幺叔拿眼睛匆匆掃了一下四周,急急跑向車門。車門隨即打開,幺叔卻一下子愣在那兒不動了——原來鄭委員正嚴(yán)嚴(yán)實實堵在車門口,歪著脖子看著幺叔笑,說,早嘛你。

幺叔說,我,我到城里走人家去的。

鄭委員慢條斯理地下車,拍了拍幺叔的背包說,社交蠻廣嘛你。

幺叔說,我還哄你不成?我真正是去走人家的。

鄭委員說,走嘛。

幺叔說,你不攔我?

鄭委員說,正當(dāng)走親訪友我攔你做啥嘛。

幺叔說,你真不攔我?說著,抬起一只腳跨在踏板上說,那我真走了。

幺叔正準(zhǔn)備跨上另一只腳時,車門哐啷一聲關(guān)上了,隨后喇叭一陣刺耳怪響,幺叔嚇得連忙把腳拿下,他望著已經(jīng)跑遠(yuǎn)的班車,高聲罵了幾句,轉(zhuǎn)身問鄭委員到底是從哪兒得的消息,知道他今天要在這兒搭車?鄭委員說他本就是來石板埡辦事的,根本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他。幺叔問鄭委員既然不是專門攔他的,為啥老站在這兒陪著他?鄭委員歪著脖子笑著說,我?guī)兔o你攔車嘛。

總算又等來一輛藍(lán)殼子班車。幺叔還是像剛才那樣招手,嘴里大聲喊,師傅停車,我到縣城,縣城。車子果然慢了下來,接著,打駕駛室伸出一張滿是絡(luò)腮胡子的胖臉來。胖臉瞇著眼睛看看幺叔,又看看鄭委員,很快縮回了駕駛室,車身跟著猛地一縮,又猛地一縱,嗡的一聲像只彈簧樣彈出老遠(yuǎn)。

那個早上,幺叔一共攔了七輛班車,九輛貨車,還攔了四輛拖拉機,居然一輛都沒停。有一輛白殼子班車倒是停下了,司機卻非要看幺叔的身份證。幺叔拿給他看了,他只看了一眼,隨即把身份證扔到幺叔懷里,車子嗡的一聲開跑了。還有一輛紅殼子“五噸王”貨車,也停下了,但司機看了看幺叔,問他是不是叫樓小樓。還沒等幺叔開口,鄭委員就替他回答說是。司機說那我不帶。幺叔回頭對鄭委員說,擦,我真是服了你了,別看你粗脖子小眼,神通大得很吶。

太陽已經(jīng)升到半空,幺叔仍然沒有搭上車。鄭委員歪著粗脖子看著氣得用腳直踢石板的幺叔,忍不住發(fā)笑。幺叔說,笑個屁,都是你,老肉這兒不走,整得人家都不敢?guī)?。鄭委員說,還有個辦法。幺叔說,能有啥辦法,我長翅膀飛?鄭委員說,那倒不必,你可以坐11號車嘛,車就在你身上,拎起兩條腿走嘛。幺叔笑了,說,餓得前心貼后背了,走個屁。鄭委員說,要不,先吃點飯再說?我請客。幺叔看了看天上太陽,又看了看公路,說,跟官吃官,死官埋官。

兩個人便走進路邊一家小飯館,揀個最里邊雅座,點了幾個可口家常菜,還要了一壺本地的白酒,像兄弟一樣吃上喝上了。鄭委員歪著脖子一口喝下整杯酒,說是敬幺叔的。幺叔也一口喝下整杯酒,說是還敬鄭委員的。兩個敬了一大氣酒,吃了一大氣菜,都有些暈暈乎乎的了。

鄭委員連打三個酒嗝說,樓小樓,我問你,這些年你到底上上下下跑了多少趟了?

幺叔說,我又沒記流水賬,我咋知道?

鄭委員說,大概趟數(shù)應(yīng)該曉得嘛。

幺叔摳著腦殼想了一氣,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反正……反正車票加起來有一拃厚了吧?

鄭委員說,哦,哦。

幺叔說,你哦個啥?

鄭委員說,我哦你真不容易。說著,又唉了一聲。

幺叔說,你唉啥唉?

鄭委員說,我還能唉啥,我唉你劃不來,我唉你這樣繼續(xù)跑下去也不是個事。你想啊,你要是及早改行干別的,就憑你這聰明勁兒,怕早就成大老板了。

幺叔說,你這話咋跟我大哥說的一樣?

那年正月初六的早上,北風(fēng)還是直吼吼刮,花坑又開滿了潔白的冰凌花。幺叔又在往他的黃帆布提包里塞塞擱擱,破五過了,他又要上路跑他的事了。我父親把幺叔喊到他床頭,他有話要說。自打免職后病倒,我父親一直在床上躺了整八年,病情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重了。幺叔一走近我父親床邊,就感覺一股陰森森的死亡氣息直往身上撲。我父親看見幺叔,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幺叔趕忙去扶他。我父親喘息了半天,指指床邊讓幺叔坐下。

我父親說,兄弟,大哥對不起你喲。

幺叔說,看大哥說的,你哪點對不起我了?

我父親說,我當(dāng)初就不該支持你找鄭委員。

幺叔說,看大哥說的,你不支持我也會找的。

我父親說,我躺在床上天天都在想,一直想了這么多年,你老這樣跑上跑下找來找去,怕不是個事喲。

幺叔說,我找他們賠我房子,賠我損失,咋不是個事了?

我父親說,兄弟,政府的錢不好哄喲。你看你,這么多年哄到個啥?房子房子沒哄到,媳婦媳婦沒哄到,除了哄個低保肚兒圓啥啥都沒哄到,劃不來喲。

幺叔說,就不信我哄不到。

我父親劇烈咳嗽了一陣,喘了口氣說,兄弟,大哥不行了,我最后勸你一句……趁早歇……歇手喲,干點正事吧。

幺叔急忙握住了我父親的手,說,大哥你莫說了,你好好歇著,等我上北京回來后看你。

我父親又劇烈咳嗽了一陣,說,家伙的,還是一脖子犟,犟,犟……

我父親努力想說出后面那個“筋”字,忽然打喉嚨里傳來一陣含糊的咕咕聲。幺叔抬頭看時,我父親已把頭直勾勾地垂下,再也沒有抬起來……

鄭委員把自己杯子碰了下幺叔的杯子,說,想啥?喝酒嘛。

幺叔說,喝,我敬你。

鄭委員說,不,還是我敬你吧。鄭委員把杯中酒倒進一個玻璃茶杯,又拿起酒瓶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說,樓小樓,我現(xiàn)在鄭重地敬你一杯。說著,端起來一口喝光。

幺叔說,鄭委員你這是搞啥?

鄭委員勾著脖子嗝了一口氣,說,你說我搞啥?我敬你嘛,我敬你這位爹,敬你這位爺嘛。

幺叔說,你這是打我嘴巴呀。

鄭委員說,你就是我爹,你就是我爺。你想嘛,自從攤上你這位爹你這位爺,我啥時走過好運?你跑出去一回我就挨一回批,你回回跑我回回挨批。快十年了,我還在委員這個位子上原地轉(zhuǎn)圈兒。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嘛?

幺叔說,你要這樣說,我自己打自己嘴巴好了。

幺叔說著,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啪啪打了兩下自己的臉。幺叔說,你要覺得還不解氣,我再打兩下。

鄭委員直起身子,隔著桌一把將幺叔的手按在桌子上,說,你莫打,你再打我還敬。

幺叔說,那你要我咋樣才好?

鄭委員說,你咋樣都好,就是莫再往外跑了。算我求你好不好?聽見沒,我求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鄭委員說著,用一種乞求的眼光直勾勾地看著幺叔。那一刻,幺叔真正被震撼了,因為他看見鄭委員直勾勾的眼睛里明明白白淌出兩行淚水。那淚水清清亮亮像是早晨草尖上的露珠,一顆接一顆滾出來,一直順著鄭委員的臉頰滾到下巴上,滾進衣領(lǐng)里,滾進幺叔的心里。

幺叔感到了深深的歉疚。

一年一年跑下來,幺叔的腳把這條路都踩薄了,他的影子又把這條路墊厚了。可一晃許多年過去,幺叔的境遇一點也沒有改變。當(dāng)然,也不是一點沒變化,譬如,種香菇的事耽擱了,幺叔成了貧困戶;再譬如,市里省里也有過結(jié)果,不是說他房子垮塌跟他關(guān)看守所沒直接關(guān)系,就是說他無證砍伐林木還是有違法嫌疑的;又譬如,省里見他可憐,就責(zé)成縣里給他定了貧困戶,讓他吃上了低保……總歸賠償款一分錢沒拿到,新房也一直沒能建成,那棟塌了半邊的房子越發(fā)破爛不堪,荒涼得簡直連個破牛圈都不如了。

幺叔心想,看來小醫(yī)院治不了大病,要治他這病,還得上北京。

那回動身上北京前,幺叔故意放了一通煙幕彈。他回家路過花坑時假裝摔個仰板兒,當(dāng)天晚上抱著腿子在床上連天喊了半夜,還打電話給鄭委員要醫(yī)藥費。誰能想到,凌晨時分幺叔就悄悄離開花坑,搭上一個狗販子的貨車,和滿滿一車臭不可聞的土狗們一起被運到了鄰省的一個火車站。

盡管順順當(dāng)當(dāng)上了車,幺叔還是有些不放心,不住地四下打量,見車廂里沒有一個人長得像鄭委員,也沒有一個人長得像林公安。一個乘警在忙著維持秩序,看都沒看他一眼。幺叔躬著腰找到自己的座位,掏出車票對了對,又對了對,小心翼翼坐了。直到望見車窗外人和物件都在慢慢往后退去,他才稍稍松了口氣。

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跑著,跑過五個小站,沒停;跑到一個大站,喘了口氣又繼續(xù)往前跑。天色越來越暗,鐵路兩邊燈火漸漸明亮起來,一盞盞朝幺叔迎來,又一盞盞離幺叔而去。火車往前奔馳,聲音不大不小不緊不慢,像是專門給躁動不安的黑夜打著拍子。車廂逐漸安靜下來,差不多所有乘客都或歪或趴地睡著了,鼾聲此起彼伏,冷不丁還夾著幾聲曲里拐彎屁響。幺叔也有些困了,他張開胳膊伸了個懶腰,然后往小桌上一趴,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火車忽然停了。一道金黃色陽光穿過車窗打在幺叔臉上,他猛然一驚,使勁揉了下眼睛。車廂廣播里響起列車員甜得像糯米酒樣的聲音,幺叔細(xì)細(xì)一聽,才曉得已經(jīng)到了偉大首都北京。幺叔心里一陣激動,趕忙拎起腳下黃帆布旅行包,跟著一大群人往外擠,一直擠下火車,擠出車站,過地道,上天橋,來到站前廣場。

這時陽光更加明媚,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個金色的湖泊。幺叔緊抱著黃帆布旅行包站在一條寬闊的馬路邊。一輛公交車恰好停在面前,幺叔匆匆瞟一眼車身上站名,趕忙跟著人群擠上車。車廂里又?jǐn)D又亂,一聲聲地道的北京話直朝耳朵灌,一句都沒聽進去。他一直豎著耳朵聽乘務(wù)員報站名,每報一個站名,他就忍不住欠一下身子,確信不是他要到的地方,才放下心來重新站好。車子一站接著一站地開,乘務(wù)員一個站名挨著一個站名地報。突然,報出了一個他聽過無數(shù)遍的站名,趕緊扒著別人的肩膀往后門擠——天安門站到了。

幺叔一下車,就被天安門廣場的恢宏氣勢震撼了。這么多年不停跑上跑下,幺叔也見過不少廣場,但從沒見過這樣大的廣場,大得無邊無際,大得讓人感覺這就是整個世界。真不愧是偉大祖國的首都?。≌娌焕⑹莻ゴ笞鎳锥嫉奶彀查T廣場??!幺叔一邊在心里感嘆著,一邊眼睛不住地四下打量。一切那樣陌生,又那樣熟悉,跟電影和電視上看到的沒有兩樣。他看到了天安門城樓,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曾站在上面莊嚴(yán)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扭頭又看到了毛主席紀(jì)念堂,他知道毛主席如今就安詳?shù)靥稍诩o(jì)念堂的水晶棺里;他還看到了人民大會堂,看到了人民英雄紀(jì)念碑,看到了許多他從沒見過卻早就知道的建筑;最后,幺叔的目光停在了高高飄揚的國旗上,他仰著脖子,感到那鮮紅的國旗熱烈地拂著他的臉,拂著他的心,忽然之間,他的鼻子一陣發(fā)酸,跟著兩眼就被淚水模糊了。

那一刻,幺叔一下子明白了祖國的真正含義,心里跟著涌起一種無法形容的莊嚴(yán)和神圣。他想,中國,真是太偉大了,太讓人自豪了;生在中國,真是太幸運了,太幸福了。幺叔伸手擦了一把淚水,忽然拿定主意從此不再找這個找那個了——不就是一座房子的事嗎?想想自己蓋那座房子,也沒多難嘛,只要有錢,還怕蓋不起一座房子?要不是這些年東奔西跑,就憑他種香菇賺的錢,三兩座小洋樓也蓋起來了。他決心從今往后金盆洗手搞點正經(jīng)事,把香菇重新搞起來,最好搞成個食用菌生產(chǎn)基地,做個對家庭有用、對社會有益的人才。

幺叔這樣想著,彎腰拎起一直夾在腿間的黃帆布旅行包,最后看了一眼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跟著人群往外走。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下一步的計劃,先出去找個地方痛痛快快上個廁所,再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吃個飯,然后,進毛主席紀(jì)念堂看看,看完后再去新華門看看,然后就到火車站買票回家。他覺得既然來了一趟北京,如果連這兩個地方都不看,那就實在太對不住自己,更不好跟花坑人交代了。

上廁所,找飯館吃飯,看毛主席紀(jì)念堂,這一切都很順當(dāng)。不順當(dāng)?shù)氖侨タ葱氯A門。幺叔從毛主席紀(jì)念堂出來,跟一個行人打聽一番,通過地道來到長安街北側(cè),然后抱著黃帆布旅行包一直往西走。大約走了十來分鐘的樣子,他被兩個戴墨鏡的人攔住了。一個墨鏡問他是干什么的,幺叔回答說我啥也不想干了,就想看看新華門。另一個墨鏡問,包里裝的什么?打開看看。幺叔一聽要他打開包,手便不由自主護緊了。幺叔這么一護,兩個墨鏡神色也跟著一緊。一個突然將幺叔按在地上,另一個將黃帆布旅行包打開了。一陣稀里嘩啦翻揀,便翻揀出一沓寸把厚字紙,那是幺叔親自起草并修改過無數(shù)遍的申訴材料。那個墨鏡翻了幾頁,掏出手機打個京味十足的電話,不一會兒,一輛涂有公安字樣的白色面包車就在他們旁邊停下了。幺叔說,我沒事了,我的事都辦完了,我就是想看看新華門,我看過之后就回家,真的……幺叔還想進一步解釋,一個墨鏡已拉開車門,另一個墨鏡趁勢把他推進車?yán)?。那個墨鏡最后還非??蜌獾貙︾凼逍α诵?,說先上車吧,免費送你回家。

幺叔被送到一個賓館,只隔了一夜,鄭委員和林公安就趕來接他了。鄭委員一見到幺叔,就把一袋子北京烤鴨往他手里塞,還替幺叔拂下領(lǐng)子上粘著的一根頭發(fā)。鄭委員說,走吧,你的事有眉目了,先跟我們回去再說。幺叔說,我原本想自己回去的,從此不再來了,可在這兒翻來覆去想了一夜,我又不想走了,我得見了中央首長再說。林公安說,中央首長是你想見就見的?莫做夢了。幺叔說,我就是做夢也在這里做到醒。鄭委員說,鎮(zhèn)上縣上又沒說不管,何必跑這么遠(yuǎn)來麻煩中央首長呢?回吧。幺叔說,皮都被你們哄熟了,我能信嗎?林公安說,廢話,要是不管縣里能安排我們倆專程來接你?知道為你一個人這趟費用得多少嗎?八千塊哩。

幺叔看了一眼門外涂著本縣公安字樣的白色面包車,摳著腦殼狠想一陣說,那,我再信你們一回吧。

幺叔騎著摩托車岔上省道,老遠(yuǎn)就看見一輛黑色大眾停在路邊,鄭委員歪著粗脖子靠在副駕駛位上專心等他。

幺叔來到大眾跟前,并沒有下摩托,壞壞地看著鄭委員笑。鄭委員點點腕上手表說,幾點了才來?幺叔說,路不好走,我有啥法?你們鎮(zhèn)上也不出錢好好修修。鄭委員說,上車吧。幺叔說,我上車這摩托車咋搞?這可是我唯一家當(dāng)了。鄭委員說,一輛二手破車,哪個還能給你偷了?停路邊吧。幺叔說,要是被偷了你賠我?鄭委員說,我賠,賠你一輛新的,上車。幺叔掏出手機朝鄭委員揚了揚,說,這可是你鄭委員親口說的,我錄音了,莫說到時候你又不承認(rèn)。

幺叔把摩托車鎖了停在路邊,上了鄭委員的車。

車朝高速路口跑了不一會兒,鄭委員手機響了。他歪著脖子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摁了接聽鍵,林局長好,莫催莫催,快上高速了,嗯,嗯,好,好好。

幺叔在后座上欠起身子問,哪個林局長?

鄭委員扭過脖子說,還能有幾個林局長?

幺叔說,是不是那個林公安?他現(xiàn)在當(dāng)局長了?

鄭委員說,不是他還是哪個?人家現(xiàn)在是專門管你這攤子事的副局長了。

幺叔說,好快。

想起十多年了,鄭委員還是鄭委員,心里有了歉疚,就緊了一下臉皮。

大眾來到高速路口,直接進入ETC通道。橫桿自動揚起那一刻,鄭委員回過頭來看了幺叔一眼。

幺叔說,你還怕我跳車逃了不成?

鄭委員說,想跳跳嘛。

幺叔說,你敢把車窗打開我就敢跳。

鄭委員說,打開了你也不得跳。

幺叔說,你咋曉得我不得跳?

鄭委員說,掂頭扶腳服侍了你這么多年,我還不曉得你那脾性?

幺叔說,哪個請你服侍的?再說了,你們要是早解決了我的問題,我用得著你服侍嗎?

鄭委員說,樓小樓,做人得講良心。憑你說,究竟怎么解決才叫解決?你頭一回找縣上,我們一次性補償你八千多,這不叫解決?這么多年你年年都往上頭跑,年年我們都補你一坨,沒米送米沒油送油,生瘡害病了還免費讓你住醫(yī)院,這不叫解決?還有,你那貧困戶是哪來的?你那低保是哪來的?還不都是政府給你解決的?

幺叔說,這點解決也叫解決?要解決就解決我說的兩百萬,不然我還得找上頭解決。

鄭委員說,真服了你,最開始你說二十

萬,后來年年加碼,現(xiàn)在竟然加到兩百萬。你的要求就是個天坑,無底洞啊。

幺叔說,物價年年在漲,我為啥不能加碼?兩百萬我還少說了哩。

鄭委員說,好好好,我說不過你,等會兒讓縣里領(lǐng)導(dǎo)跟你說吧。

幺叔說,這回真能給我解決?

鄭委員沒理他,將頭周周正正靠在靠背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工夫,車?yán)锉沩懫鹁准?xì)密的鼾聲。

下午兩點過十分,幺叔被鄭委員領(lǐng)到公安局那間小會議室。

雖然林公安早已不是公安而升任副局長了,但幺叔還是習(xí)慣叫他林公安。幺叔一走進去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布局已與當(dāng)年大不相同了。會議室中間那張橢圓形會議桌和一圈板椅撤去了,只剩下五張條桌和五把板椅,還支著一架攝像機;三張條桌并排列放著,上面蒙了紅色的桌布,兩張條桌分別橫放在頂頭,也蒙了紅色的桌布;每張條桌后面都有一把板椅。幺叔看了一眼下方那把板椅,就知道是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便大大咧咧地坐了上去。鄭委員和林公安也在條桌兩邊坐下,各自掏出手機低頭閑看。最先進來的局辦主任也在一張條桌前坐了,把一大本黑格材料紙放在桌上,又站起來走到攝像機跟前,重新調(diào)試了一遍,然后分別為每個人泡茶。

幺叔他們本來上午十點多就到了,但林公安說縣領(lǐng)導(dǎo)臨時有事走不開,時間改到了下午。鄭委員只好領(lǐng)著幺叔在街上隨便吃了點飯,又找個便宜旅館休息了一下?,F(xiàn)在眼看就到下午上班的時間,可縣領(lǐng)導(dǎo)還沒到,幺叔心里不免有些煩躁。

幺叔說,到底還搞不搞?不搞我就走了。

鄭委員抬頭看他一眼,說,既來之則安之,急什么嘛。

林公安說,早急孫子都一大溜了。

幺叔說,你就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忽然,林公安手機響了。他看一眼手機,連打幾個安靜手勢捂著手機說,房主任啊,是我,是我……哦哦,沒事沒事,我們再等會兒。

幺叔心里咯噔一下,問,房主任?哪個房主任?房主任是哪個?

鄭委員和林公安相視一笑,說,你說呢?

幺叔說,不會是房小房吧?

林公安看一眼門口說,樓小樓你小聲點好不好?縣領(lǐng)導(dǎo)可是你大名小字隨便喊的?

幺叔望望林公安鄭委員,又望望頂桌那個空位子,嘴巴一張一合老半天,眼前忽然一陣發(fā)黑,接著一陣發(fā)白,最后萬紫千紅,眼花繚亂。伸手去拿茶杯,那個紙杯子好像不愿讓他碰,突然一跳,跳到了地下,尿黃色茶水灑了一地。幺叔連說兩個擦,索性一腳將紙杯踢開。紙杯帶著空洞的響聲在地上翻滾,一直滾到鄭委員桌下。幺叔摳摳腦殼,看著鄭委員不好意思笑笑,說,不是說房……連忙做了個輕輕打嘴的動作,又說,不是說房主任一直在外頭工作嗎?調(diào)回來了?

鄭委員低頭瞄瞄桌下,又瞄瞄幺叔,說,等會兒你自己去問房主任。

林公安和局辦主任都捂了嘴笑。

幺叔,說,你又搞這……

這時候,房小房正好一條腿邁進了小會議室。

鄭委員他們?nèi)齻€一齊起身迎接。

幺叔仍然坐著沒動。他在趁著他們打招呼的空當(dāng)認(rèn)真打量房小房。這么多年沒見,他發(fā)現(xiàn)房小房早不是原來那個渾身散發(fā)著苞谷氣息的村小老師了,她整個人就像在哪兒做過大修一樣,光彩照人,透著不容褻瀆的威嚴(yán)。幺叔好幾回都試著想仔細(xì)看個清楚,包括那些曾讓他心醉神迷的部位,但每回都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光芒給逼了回來。幺叔感覺房小房每走一步身子就大上一圈高上一截,自己也跟著小上一圈矮上一截;房小房一步一步高大起來,他自己就一步一步矮小下去;等房小房走到條桌上方位子時,已高大成一尊需要仰望的女神,而他已縮成了一只渾身粘滿污垢的蟑螂。那一刻,幺叔的臉頰一陣發(fā)緊一陣發(fā)燙,燙得都能煎熟十個雞蛋外加兩條草魚了。

幺叔說,我,我走了……說著,就站了起來。

鄭委員說,馬上就要開始了,走啥嘛?

林公安說,你當(dāng)這是你的香菇棚???說走就走?回來。

房小房優(yōu)雅地攏了一下短發(fā),微笑看著幺叔說,樓小樓,你不要走,坐下坐下。

幺叔大著膽子瞟了一眼房小房,又摳著腦殼想了想,只好重新坐下。

房小房說,樓小樓,你聽好嘍。

幺叔說,你說,我聽著呢。

房小房說,幺叔的事,縣里領(lǐng)導(dǎo)都非常重視,專門安排她來主持解決?,F(xiàn)在,他們要把他的案子從頭到尾仔仔細(xì)細(xì)捋上一遍,然后給他個最終答復(fù)。

幺叔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房小房接著強調(diào)說,捋案子的目的是為了解決問題,給上上下下包括他本人一個交代,看到底國家該不該賠他房子和相關(guān)損失。捋清了,該賠的就按規(guī)矩賠,不該賠的也給他一個明白的說法。

幺叔說,行,就這樣。

房小房卻不直接捋,而是繼續(xù)強調(diào)。她說她本人對這個案子極為慎重,五六本卷宗她看了不下七八遍,該走訪的地方她都走訪了,該問的人她都問了,該了解的情況她都了解了??偠灾潜е浅?yán)肅的態(tài)度,目的是真正、徹底地解決問題。但這只是單方的,很大程度要取決于幺叔,因為案子上講的都是過去的事,有證據(jù)的事,該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那是不能改變的,由不得她,也由不得幺叔,但對待問題的態(tài)度是可以做得到的。

房小房看著幺叔說,你同意這個觀點嗎?

幺叔說,好,我同意。

房小房攏攏短發(fā),笑笑說,同意是同意,我還想跟你有個約定。

幺叔說,你說,我聽著。

房小房說,談話有談話的紀(jì)律,不然就談不下去了,因此她和幺叔約定五條:第一,平等、文明、禮貌,可以有爭論,但不許吵,一方講,一方聽,讓對方把話講完,相互尊重;第二,圍繞事情一件件地談,她是調(diào)查者,她主導(dǎo),不能東扯西拉;第三,要有耐心、有信心,或許一個下午談不完,或許今明兩天也談不完,這不要緊,既然這事發(fā)生這么多年了,要談就要談完,談不完誰也不許走,誰走誰輸理;第四,要談就談與賠償有關(guān)的事,其他無關(guān)的事情一律不談,誰談?wù)l輸理;第五,要全程錄像,對幺叔,對群眾,也對調(diào)查人員負(fù)責(zé);另外,請幺叔注意講究文明,不要動不動說擦。

房小房說,這些你都能遵守嗎?

幺叔說,行,我們相互遵守。

誰都沒想到,這么多年的事,捋起來竟很快,很順利,一個下午就捋完了。不能不說,房小房還是很有水平的,雖然她是按著那一大摞卷宗捋的,雖然那卷宗都是根據(jù)幺叔的材料整理出來的,但幺叔發(fā)現(xiàn)基本上沒什么遺漏。幺叔又補充了幾點,有的被房小房采納了,有的被她否決了,幺叔也沒有異議。

然后就到了下班時間,房小房交代鄭委員,讓他帶幺叔去縣政府招待所,說已經(jīng)安排好了,吃飯住宿統(tǒng)統(tǒng)免費;說好好吃飯,好好休息,明天接著進行。房小房和林公安在縣城都有家,鄭委員就帶著幺叔去了縣政府招待所。

第二天上午八點,幾個人重又來到公安局小會議室。

房小房卻沒有急于下最后的結(jié)論,而是開始繞彎子,一繞就繞到了昨天下午已經(jīng)捋過的問題上,仿佛昨天捋過的不算數(shù),一切還要從頭捋起。

她問幺叔,你砍林木做香菇時,《森林法》實施了沒有?幺叔說實施了。她問,你砍林木之前辦沒辦采伐證?幺叔說確實沒辦。她問,無證砍伐那么多林木是不是違法犯罪?幺叔說我是違了法,但當(dāng)時全縣號召發(fā)展食用菌,開會,發(fā)文件,我響應(yīng)政府號召發(fā)家致富做香菇,搞了又說我違法犯罪,這太不公平。

房小房扭頭看著林公安笑笑,又扭頭看著鄭委員笑笑,不慌不忙從卷宗中抽出一份紅頭文件,讓局辦主任遞給幺叔。

房小房說,發(fā)展食用菌生產(chǎn)雖然是縣政府的號召,但這并不等于就可以沒有規(guī)矩亂搞一氣。這是當(dāng)時縣里發(fā)的文件原件,你仔細(xì)找找,里面究竟有沒有允許你違法發(fā)展的內(nèi)容?幺叔接過文件并沒有看,他用手摳摳腦殼說,房主任要是這樣說我就沒得說了,但有一點兒我還是覺得不公平,當(dāng)時別人也搞了,說不定比我搞得還多些就沒違法,為啥我一搞就違法了?最后搞成現(xiàn)在這樣,你們說慘不慘?房小房說,你說的這種不公平現(xiàn)象確實存在,但要把所有的違法都追究了再來追究你樓小樓,那也不現(xiàn)實;從另一個角度講,如果別人舉報了都不追究你,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房小房問,樓小樓,你摸著第三顆扣子說說看,當(dāng)年關(guān)你到底冤不冤枉?

幺叔說,我承認(rèn),單從法律上講不算冤。

房小房要的就是幺叔這句話。有了幺叔這句話,房小房就等于找到一塊臭烘烘的濕抹布,一把將幺叔的嘴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讓他啊都啊不出一聲。

中午快下班時,房小房代表政府做了三點結(jié)論:一是幺叔當(dāng)年無證砍伐林木確屬違法犯罪,沒有追究他刑事責(zé)任是政府充分考慮當(dāng)時實際情況對他法外開恩;二是他的房子被大雨泡倒屬于自然災(zāi)害,關(guān)他六個多月皆因他違法犯罪行為引起,二者并無直接因果關(guān)系,故政府沒有任何責(zé)任和義務(wù)賠償他的房屋及相關(guān)損失;三是充分考慮到幺叔現(xiàn)在十分貧困的實際,政府決定將他納入精準(zhǔn)扶貧戶解決他基本生存問題,首先無償為他建棟扶貧房。

幺叔一聽說要為他建房,心里暗暗高興。他想,不管咋說,他的目的達(dá)到了,他終于還是贏了。他痛痛快快在詢問筆錄上簽下自己名字。但他沒想到的是,按照精準(zhǔn)扶貧政策一人只能建25平方米的房子。

幺叔說,啥?25平方米?跟雞籠差不多我咋???

房小房說,樓小樓,我問你,你究竟想要好大房子?

幺叔說,起碼不能比我小洋樓小吧?

房小房說,樓小樓,我再問你,你口口聲聲要政府無償給你做房子,還一口咬定要大的,你的底氣何在?

幺叔一下愣在那里不做聲了。

房小房繼續(xù)問他,你說說看,政府為什么要無償給你做房子?你是功臣?不是。你是科學(xué)家、專家?不是。你對國家有特殊貢獻?沒有。那為什么要無償給你做房子?

幺叔低下頭還是不做聲。

房小房又說,我昨天說了,政府搞錯了,就向你賠禮道歉,賠償你的損失。但我們已捋清楚了,既沒冤你,也沒屈你,政府沒錯為什么要無償給你做房子?

幺叔瞟一眼房小房,又迅速把頭低下,還是不做聲。

房小房像我父親當(dāng)年那樣,咚咚咚敲了三下桌子說,樓小樓你聽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至今還是光棍一條,至今住著你堂哥的破房子,你窮得很,你苦得很,政府應(yīng)該解決你住房問題,但是,這和案子不是一回事,各是各。

幺叔說,這我懂。

房小房說,賠的是賠的,給的是給的,買的是買的,送的是送的,對不對?

幺叔說,我懂。

房小房從包里掏出一個文件袋,說,這里還有兩份文件,你回去仔細(xì)看看,想通了就在文件上簽字,隨后的事我們隨后再說。

幺叔一進門就把黃帆布旅行包扔在地板上,跟著補了一腳,背包像只死狗樣被踢到玄關(guān)背后的旮旯里。我問他怎么有空進城了,他把大致情況向我說了。我埋怨他這么大個事也不跟我打聲招呼,他說又不是多光榮的事,能不麻煩就不麻煩。我問他最后談的情況如何,他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閉了眼睛不說話了。我為他泡茶上煙,又問他是不是還沒談好,還要繼續(xù)往下談?幺叔只說了一聲擦,開始用拳頭一下一下擂著自己額頭。

自從我參加工作以后,這是幺叔第二次到我家。頭一次是他上北京路費不夠,來問我借了五十塊錢,然后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許多年不聞其聲不見其人。

我已大致知道了情況,就不再多問。打開電視,讓他一個人看會兒,自己進了廚房做飯。大約半小時左右,我弄好一個酸菜炒肉絲,一個韭菜炒雞蛋,一個燒茄子,一個爆肥腸,外加一個青菜豆腐湯,算是典型的四菜一湯;隨后,又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

幺叔看到桌上的菜和酒,頓時來了些精神,不停搓著手說,擦,圓夢了圓夢了。

我說,圓夢?圓啥夢?

幺叔說,吃上了酸菜炒肉絲,喝上了一百塊以上好酒哇。

不等我說個開場白,幺叔就迫不及待地把酒打開,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說是要嘗嘗一百塊以上的好酒到底是個啥滋味。說著,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去一大半,說,過癮。他夾了一大箸酸菜肉絲放在嘴里大嚼兩口,說,真過癮。說罷,給我滿上酒杯,又把自己杯子續(xù)滿,來,咱爺兒倆喝一杯。

我們舉杯碰了一下,樓家一老一少兩代光棍漢的家宴正式開始。

我平時很少喝酒,一口酒下肚,就領(lǐng)略到高度白酒的厲害,感覺嗓子里像滾進一個燒得通紅的鐵丸子,轟的一家伙,把整個五臟六腑給引燃了。勉強跟幺叔碰了兩杯,我就開始告饒,讓他自己隨意喝。

幺叔就自斟自飲起來,每喝一口,嘴里隨之就嗞兒地發(fā)出一聲脆響,說,好酒到底是好酒,好喝,過癮。我想起他這么多年來一直饑一餐飽一餐冷一餐熱一餐地過日子,心里禁不住為他難過,連忙夾一大箸酸菜肉絲放進他碗里。

我說,幺叔,那事兒,最后究竟是咋解決的?

幺叔說,沒說頭兒啊,真的沒說頭兒啊。

他一連喝光三杯酒,又夾一大箸酸菜肉絲塞進嘴里,一邊咯嘣咯嘣嚼著,一邊疙疙瘩瘩講起他的事。他講一氣就喝一杯酒,喝一杯酒又講一氣。我瞅了一眼酒瓶,差不多下去四兩多酒了,幺叔舌頭已明顯打不過翻身。我怕他喝多了出事,提議酒不再喝了。幺叔卻死死抓著酒瓶不放,說他的酒量不會輕易就喝醉了,就是喝醉了他心里也有扇門板。

我說,幺叔,房小房的意見你還滿意吧?

幺叔說,莫說了,沒說頭兒啊,真沒說頭兒啊。

隨即,就像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那樣抽泣起來。他鼻子搐一下,胸脯肩頭跟著往上聳一下;再搐一下,再聳一下;終于放開聲音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把他整個臉弄得一塌糊涂,不成看相了。

幺叔哭著說,啊,啊,我后悔啊,我真后悔啊。

我趕忙過去按著他的肩頭安慰他,幺叔,莫想那么多了,都是過去的事了,總算給解決了,就莫想那么多了。

幺叔哭著說,你叫我咋能不想?我對她是實心實意啊,她不該騙我嘛。她說要房子,我給她做了房子,可到頭來她卻走了啊,撂下我跟一座破房子走了啊……

我繼續(xù)安慰他,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強求不來。

幺叔繼續(xù)哭著,說,啥是我的?我落了啥子嘛,雞飛蛋打,我箕兒也沒得鍋兒也沒得了啊,啊啊……

我說,總算給你解決了嘛。

幺叔說,解決啥子啊,二十五平方米,一個雞籠子嘛……你說我這輩子咋劃得來啊我,我費了十幾年工夫才換來個雞籠子啊,啊啊。

我說,幺叔,你莫傷心了好不好?大不了從頭再來,憑你這聰明勁兒還怕沒得出頭日子?

幺叔哭著說,我,我都半老不是歲了,還有個毬的奔頭兒啊,啊啊。人家都成縣領(lǐng)導(dǎo)了,啊啊,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啊,啊啊。我自己跳進自己的花坑里了,我折騰了十幾年,一無所有了啊。我掉進房小房的花坑里了,人財兩空了啊……

幺叔就這么啊啊哭喊著,兩手在桌子上胡亂拍打一氣。有一只盤子應(yīng)聲起跳,旋即翻傾,湯湯水水濺得滿桌都是。

我趕忙抽了幾張餐巾紙,一邊擦著桌子上的湯湯水水,一邊試圖轉(zhuǎn)移話題,說,對了幺叔,房小房不是給了你兩個文件讓你簽字嗎?啥子文件???

幺叔說,啥子文件?還不是百無一用的空頭支票啊……

說著,幺叔搖搖晃晃站起來,哆嗦著雙手,拉開他的黃帆布旅行包,掏出一個文件袋,扔到我懷里,說,你看嘛,哄人的空頭支票嘛……

我打開那個文件袋,從里面抽出兩份文件,一份是《一對一幫扶責(zé)任書》,責(zé)任人是房小房,幫扶對象是樓小樓;另一份是聘請書,擬聘請樓小樓為花坑村食用菌生產(chǎn)合作社技術(shù)顧問。

扭頭看時,幺叔已經(jīng)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幺叔一直昏睡到下午三點多才醒過來。我問他好受些沒有,他不好意思地?fù)笓改X殼,連聲說,喝多了,幺叔貪你的好酒了……

我說,幺叔,你醉得值呢,看,房小房要跟你結(jié)對子哩。

幺叔鼓起了眼睛,結(jié)對子,什么意思?

我拿起那份責(zé)任書給他看,一邊給他講解說,這對子可不是白結(jié)的,她得對你負(fù)全責(zé),你脫不了貧,她就脫不了干系。所以啊,從今往后,就像當(dāng)年在村小代課一樣,你們又成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了。

幺叔想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說,還是不一樣。如今,人家是縣里的主任,我是個窮光蛋啊。

我說,正是這樣,她才要幫你扶你啊,政策,項目,資金,技術(shù),一股腦給你傾斜,你還怕脫不了貧、做不起房子?這不,還沒開始,就先給你封官了,食用菌生產(chǎn)合作社技術(shù)顧問,幺叔你發(fā)了。

幺叔摳著腦殼想了想,突然嘿嘿一笑,背起旅行包就往外走。

我說,幺叔你吃了晚飯再走吧。

他說,吃個毬,我走了。

我看他語氣那樣干脆,知道留不住,就讓他等一下。等我進去拿了一沓錢出來時,他已經(jīng)走到樓下了。那時,金黃金黃的陽光從小區(qū)群樓縫隙傾瀉下來,單單照著幺叔,我感覺他的影子特別長,特別黑,像一條大魚一樣游了出去。

幺叔走出高樓林立小區(qū),走過高樓林立大街,一直走進他光顧過無數(shù)回的客運汽車站,他坐上汽車,回到鄭委員接他進城的路口,重新騎上停在路邊的摩托車,突突突地回到了花坑。

幺叔將摩托車停在那棟破廟似的小洋樓墻根,然后走到花坑邊上,定定地看著下方。花坑里的野菊花依然挨挨擠擠密不透風(fēng),好像全世界的野菊花都趕來參加大會了。幺叔在花坑邊站了一會兒,猛地?fù)P了下手,那個破得不能再破的黃色帆布旅行包在花坑上方劃出一道弧線,就像很多年前那個秋天他扔下的那塊石頭,他把自己滿滿一包沉甸甸的往事扔進了深不見底的花坑。

責(zé)任編輯 劉鈺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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