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彼得·羅賓遜
當(dāng)服務(wù)生遞給他“水單”時,杰拉爾德意識到,也許不該帶謝麗爾來“神秘餐廳”慶祝他們的五周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選擇這里是因為朋友們的推薦——主要是謝麗爾的朋友,毫無疑問,偏重于她所喜歡的食物和興趣——所以他明白,最好裝出一副享受的樣子,不說任何掃興的話。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說道:“不就是水嗎?我要自來水就好了。”
服務(wù)生似乎很失望,謝麗爾責(zé)備地看了杰拉爾德一眼。輪到她時,她說:“請給我來杯黑水?!?/p>
“好的,夫人,”服務(wù)生立刻露出笑容,“沒問題,黑水,來自加拿大。”然后問他們是否對什么食物過敏,他們說沒有。
“黑水是什么玩意兒?”服務(wù)生離開后,杰拉爾德問道。一杯差不多10英鎊,應(yīng)該是很特別的東西,幾乎和服務(wù)生一上來端給他們的香檳一樣貴。
謝麗爾笑嘻嘻地說:“不知道,但聽起來很有趣。我不是總說,生活需要點刺激?!?/p>
杰拉爾德哼了一聲。
“不知道你的有沒有,”她向前探著身子,悄聲說,“我的菜單上沒有價格?!?/p>
“不幸的是,我的有,”杰拉爾德說,“在我看來,他們不希望女士們暈倒在桌子上。”
謝麗爾哈哈大笑起來,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手,“哦,親愛的,我知道你更喜歡炸魚薯條,但還是高興點吧,我們很幸運能在這里訂到位子?!?/p>
“我盡量,”杰拉爾德咕噥道,也捏了一下她的手,“為了你?!彼涞卮爸噶酥?,遠(yuǎn)處,城市天際線像圣誕裝飾一樣閃閃發(fā)光,“小黃瓜”和“奶酪刨”大廈并肩矗立,格外引人注目,“至少我們可以欣賞風(fēng)景?!?/p>
“我想選品嘗菜單?!敝x麗爾呷了口香檳說。
杰拉爾德看了看價格,使勁咽了一下唾沫,“但上面寫著得點雙人份。”
謝麗爾噘著嘴說:“你會為我點的,對嗎,親愛的?”
杰拉爾德感覺到她的腳蹭著他的腳踝,不由得笑了。今晚,她穿著他最喜歡的黑裙子,襯托出優(yōu)美的脖頸和肩膀,乳溝若隱若現(xiàn),撩人心魄?!爱?dāng)然。我怎么能拒絕呢?”他說。他已經(jīng)65歲了,知道自己是個幸運的男人,娶了一個小他25歲的漂亮女人。請客點兩份品嘗菜單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服務(wù)生端著兩杯水回來了,杰拉爾德發(fā)現(xiàn),謝麗爾的那杯果真是黑色的?!澳隳芙榻B一下品嘗菜單嗎?”他問道。
“它是廚師選擇的菜品?!狈?wù)生說。
“當(dāng)然。都有哪幾道菜?”
服務(wù)生聳了聳肩,“這取決于可用的食材,取決于廚師的創(chuàng)意。”
“今天都有什么食材呢?”
“恐怕我不能說,先生?!?/p>
“不能還是不愿意?”
“每道菜都是一個驚喜。這是美食體驗的一部分。”
“你什么都不能告訴我們?”
“恐怕不能。每天都不一樣。”
“我們冒個險吧,親愛的?!敝x麗爾說。
“那好吧。我們就點品嘗菜單。”
“太好了。”服務(wù)生說,“酒呢?”
“不知道要吃什么,酒還真有點難選。”
“我提個建議,先生,你可以先來一瓶夏布利,然后再來一瓶波爾多,怎么樣?品質(zhì)上乘的紅酒,我可以推薦——”
“我自己選吧。”杰拉爾德瀏覽了一下酒單,從中等價位的酒中挑了兩瓶。
“選得不錯,先生?!狈?wù)生說。
離開后不久服務(wù)生就又回來了,這次推著一輛手推車?!澳銈兊木岂R上就到,”他說,“不過,也許先生和夫人想先吃點新鮮面包?”他拿出一個籃子,說著各種面包的名字。杰拉爾德要了一根簡單的迷你長棍面包。謝麗爾挑了一塊黃面包,上面嵌有黑色籽粒。
接著,就像舞臺魔術(shù)師一樣,服務(wù)生從手推車上拿起一個帶有藍(lán)色玻璃蓋的小瓶子,倒進去幾滴黏稠的金色液體,然后用兩個手掌夾住瓶子,輕輕地來回滾動。最后,他夸張地拔掉瓶塞,就像聞嗅鹽一樣,先把瓶子放到謝麗爾的鼻子下面,然后又放到杰拉爾德的鼻子下面。杰拉爾德只能說聞著像橄欖油。服務(wù)生似乎對他們的反應(yīng)并不感興趣,迅速將瓶子里的水倒進配菜旁的精致小碗里。
酒送來了——杰拉爾德暗自慶幸,沒有興師動眾——接著是各種餐前小吃:扇貝肉脯,蟹肉龍蝦慕斯,醋栗、酸橙、梨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濃縮汁。杰拉爾德不得不承認(rèn),都做得很好。他的口味不像謝麗爾的那么平淡。
謝麗爾顯得如魚得水,他看著她享受美味佳肴和殷勤服務(wù),不禁涌起一種強烈的自豪感。的確,他們有自己的問題,哪對夫婦沒有呢?有時候,杰拉爾德覺得自己對她來說缺少活力,做事保守,所以總是有意給她一些空間。如果她想一個人待在房間,有時甚至想一個人睡,他有什么資格反對呢?如果她喜歡和大學(xué)同學(xué)在曼徹斯特待一兩個晚上,又有何妨呢?況且銀行的工作總是讓他忙忙碌碌。有時候,他納悶當(dāng)初她為什么會嫁給他,但他盡量不去想太多。也許是他的善良和溫柔吸引了她,而他們四平八穩(wěn)的生活不時讓她感到乏味。她當(dāng)然不是圖他的金錢或長相,盡管他有足夠的錢讓她打扮入時,并且不必再去工作。
主菜一道道上來了,他努力跟上節(jié)奏:烤魷魚(有點難嚼);迷幻什錦炒雞蛋,配著盛在陶罐里的黑水(就像他的自來水,只是有點發(fā)苦);野生蘑菇燴飯(米飯煮得太爛,成了糊狀)。沒有牛肉,甚至連一塊豬肉、羊肉或雞肉都沒有,唯一的肉是謝麗爾不喜歡的牛雜碎。不過,總的來說,她對這頓飯表示滿意,并請服務(wù)生轉(zhuǎn)達對廚師的稱贊,然后堅持要杰拉爾德多給點小費,盡管他注意到,賬單已經(jīng)加了12.5%的服務(wù)費。
他們回到酒店房間后,在陽臺上又喝了幾杯上等白蘭地,杰拉爾德希望今晚是他的幸運之夜。謝麗爾整個晚上都在笑嘻嘻地和他調(diào)情,但當(dāng)他們進入房間,她卻說累了,想馬上睡覺。杰拉爾德意識到自己也喝多了,于是吻了她一下,道了晚安,從冰箱里又翻出一瓶白蘭地,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看無聊的電視節(jié)目。他們住的是套房——畢竟這是他們的周年紀(jì)念之旅——所以不用擔(dān)心會打擾謝麗爾。過了一會兒,白蘭地起了作用,杰拉爾德倒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杰拉爾德醒來時,不知道幾點了,電視還開著,外面一片漆黑。他的手表表面模糊不清,但他認(rèn)為是差一刻5點。他覺得很不舒服。他確信,那不僅僅是宿醉。胸口和胃里強烈的燒灼感把他驚醒了,就像消化不良,只是要嚴(yán)重10倍。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是心臟病發(fā)作了,它們不都是從胃灼熱開始的嗎?也可能是胃潰瘍,他對飲食一直不夠注意。
他想從沙發(fā)上起來,但痛得彎下腰,跪在了地上。情況變得越來越糟,他需要打電話,不,叫醒謝麗爾。她總是睡得很沉,尤其是喝了酒之后,但他得設(shè)法叫醒她。她會照顧他,幫他叫救護車。
他想大聲叫喊,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用了吃奶的勁才站起來,撞翻了旁邊的小桌子。不過地毯很厚,桌子倒下來時沒有發(fā)出太大響聲。他突然很想吐,踉踉蹌蹌地走進衛(wèi)生間,俯在馬桶上干嘔起來。剛一吐完,他就感到腸子都要炸了,于是趕忙坐到馬桶上。肚子排空后,他搖搖晃晃地走向沙發(fā),剛好看到謝麗爾從臥室出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摸索著電燈開關(guān)。
“杰拉爾德!親愛的!”她說著向他沖過去,扶著他回到沙發(fā)上,“怎么回事?”
杰拉爾德?lián)u了搖頭,這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不知道,覺得惡心。啊——”他又干嘔起來,這次吐在了地毯上。
謝麗爾往后退了一步,“天哪,全是血?!?/p>
杰拉爾德渾身冒汗,呼吸急促。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但似乎在說:“渴……水……求你了?!?/p>
謝麗爾消失了一會兒,然后端著一杯水回來了。
“快叫人來,”杰拉爾德喘著粗氣說,“叫醫(yī)生?!彼攘怂珱]起什么作用。他感覺胃一陣痙攣,又干嘔起來。
當(dāng)他再次抬起頭時,謝麗爾正站在他面前。她臉上的表情使他困惑,看上去既不擔(dān)心也不害怕,似乎是一副好奇的樣子。
“謝麗爾,”他掙扎著說,“快叫……醫(yī)生。救護車。”
謝麗爾握著他的手說:“沒事的,他們馬上就到。”
他敢肯定她眼里噙滿了淚水。他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她的意思是什么。他想站起來,但一陣劇痛襲來,他感到全身癱軟?!爸x麗爾,”他無力地說,“動不了……沒勁……救救我……快死了?!?/p>
謝麗爾握著他的手,低下頭,這樣他就看不見她的臉了。
“求你了!快點!”
但謝麗爾仍舊跪在那里,垂著頭,杰拉爾德逐漸陷入昏迷,覺得她離他越來越遠(yuǎn),直到成了望遠(yuǎn)鏡另一端一個小小的影子。
接下來的幾周對謝麗爾來說很煎熬。首先來的是醫(yī)生,他們竭盡全力搶救杰拉爾德,試圖弄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告訴他們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會不會是心臟病發(fā)作?不,他們說,是別的東西攻擊了他的器官,導(dǎo)致它們一個個地衰竭。他們做了測試和取樣,但一切都太晚了。杰拉爾德沒有醒過來,第二天早上8點19分,他死于多器官衰竭引起的心臟驟停,距離救護車到達酒店只有24個小時。醫(yī)生們始終沒有找到發(fā)病的真正原因。
當(dāng)然,之后警察也來了,她跟他們說了同樣的話。她和杰拉爾德慶祝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因為喝了太多香檳,她很早就上床睡覺了,留下丈夫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當(dāng)她早上醒來時,他還沒有上床,接著,她發(fā)現(xiàn)他躺在沙發(fā)上,昏迷不醒。起初她以為他死了,但發(fā)現(xiàn)他還在呼吸,盡管無法告訴她出了什么事。她立刻打電話給前臺,讓他們叫救護車,說是有緊急情況。其余的……嗯,就記不清了。
有一陣子,她認(rèn)為他們懷疑她謀殺了杰拉爾德,盡管沒有明說。他們不斷地來找她,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往往都是同樣的問題。她的婚姻關(guān)系怎么樣?她和丈夫之間是否有隔閡?她是什么時候醒來發(fā)現(xiàn)他的?事實對她非常有利??磥硭袆友杆?,救護車15分鐘后就到了。此外,盡管她在杰拉爾德的遺囑中獲得了不少金錢,并繼承了他們所住的無房貸的獨立式住宅,但那算不上一大筆財富,而且,杰拉爾德從未買過人壽保險,這對她極為有利。因此,由于缺乏其他相反證據(jù),警方很快斷定,她沒有害死他的經(jīng)濟動機。怎么可能會有呢?如今,如果你想擺脫丈夫,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和他離婚就行了,犯不著大動干戈去殺人。
后來,又有幾個人聲稱,他們當(dāng)天晚上在“神秘餐廳”吃過飯后也感到不適。這讓警方更加相信該事件并無謀殺嫌疑。一個老太太死的方式和杰拉爾德差不多,另外兩人病情嚴(yán)重,但有望痊愈。不用說,餐廳已經(jīng)關(guān)門,調(diào)查正在進行。當(dāng)然,警察帶著更多的問題回來了。既然他們點了相同的品嘗菜單,為什么她卻安然無恙?她告訴他們,她感到有點不舒服,但是很輕微。事實上,她不太喜歡蘑菇,因為不知道菜單上有蘑菇,所以沒辦法不吃。但是大部分都剩下了,那時她已經(jīng)很飽了。
杰拉爾德死后幾天,謝麗爾乘火車回家了。她母親從達勒姆趕來陪她,給她以安慰,鄰居們都圍在她身邊,幫忙料理葬禮等后事。
然而,最終她還是迎來了獨守空房的可怕時刻。
只不過這并不可怕;她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負(fù)擔(dān)——扮演悲傷寡婦的負(fù)擔(dān)。當(dāng)然,在公共場合,這個角色還得繼續(xù)一段時間,但在私下里,她可以解開扣子,蹺起雙腳,盡情憧憬和規(guī)劃未來。因為,她的未來絕對是一片光明。
緊跟在醫(yī)生、警察和殯葬人之后,律師也來了。原來,這家餐廳由一個大型國際連鎖店所有,于是就出現(xiàn)了賠償問題。初步調(diào)查得出結(jié)論,導(dǎo)致杰拉爾德死亡的東西是毒鵝膏,一種致命的真菌,可以生長在各種可食用的蘑菇旁邊,很容易被誤認(rèn)。盡管餐廳的所有食材通常都要經(jīng)過嚴(yán)格檢查,但它們還是莫名其妙地混入了一種無毒的野蘑菇中。如此一來,那些受害者就有望獲得一筆可觀的賠償金。那天晚上吃蘑菇燴飯的人大多數(shù)吃得很少,所以只有輕微不適,但杰拉爾德和另外一個死者年紀(jì)較大,因此更容易致病。而且,杰拉爾德喝了太多酒,這使他的肝臟受到一種被稱為鬼筆環(huán)肽的毒素的攻擊,它會侵蝕腎臟、肝臟和心肌,最終導(dǎo)致死亡。
杰拉爾德死后幾個月,謝麗爾終于拿到了這筆錢,那時她已適應(yīng)了新的單身生活。雖然數(shù)額沒有她希望的那么多,但足以使她的生活水平提高一兩個檔次,并確保她不必回去工作。她以前在當(dāng)?shù)匾患毅y行做出納員,在那里認(rèn)識了身為經(jīng)理的杰拉爾德。盡管當(dāng)時“我也是”運動還不為人所知,但高層管理人員與職員有染還是不被人接受,不過,謝麗爾和杰拉爾德一樣,對此毫不在意。他不能因為自己是她的上司迫使她乖乖就范,但如果她想嫁給他,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當(dāng)然,杰拉爾德希望她待在家里,生兒育女,但她決不想這樣。要知道,當(dāng)他們的孩子進入青春期時,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到頭來,要她整天換尿布或作為單親媽媽面對一個悶悶不樂的青少年,她才不干呢。所以,生活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繼續(xù)著。
直到馬爾科出現(xiàn)。
謝麗爾坦承,一開始他們純粹是肉體關(guān)系。杰拉爾德太貪杯,他在床上的表現(xiàn),如果真有的話,也常常不盡如人意。而和馬爾科在一起就是無休無止的性愛。他們相遇時謝麗爾39歲,馬爾科24歲,是“神秘餐廳”的服務(wù)生。投毒就是他出的主意。他了解餐廳老板富得流油。他也了解那種毒藥——他在鄉(xiāng)下長大,在大學(xué)學(xué)過藥理學(xué),盡管沒有完成學(xué)業(yè)——所以知道該怎么做。謝麗爾曾經(jīng)勸阻過他,畢竟,她并不討厭杰拉爾德。和這個老男人在一起的生活也許無聊,但很舒適。即便如此,欲望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理性,這對他們來說是常有的事,她變得和馬爾科一樣為這個想法興奮不已。
出于謹(jǐn)慎,謝麗爾和馬爾科認(rèn)為,最安全的做法是在杰拉爾德死后的一年內(nèi),斷絕一切聯(lián)系,包括信件、手機短信、電子郵件和電話。之后,他們將在遙遠(yuǎn)的康沃爾灣會面,規(guī)劃美好的未來。所以在此之前,她獨自一人生活。
服喪期過去之后,謝麗爾進行了一番自我評價,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剛過40歲,有著一副吸引男人的嬌媚容貌,身材苗條,凹凸有致。杰拉爾德的一兩個老朋友想勾搭她,但她對他們毫無興趣。她的女性朋友建議她多出去走走,為什么要坐在家里看電視,讓時間白白過去呢?外面的生活充滿了刺激,等待人們?nèi)ハ硎?,去品味。于是,她走出了家門。
伴隨著重新獲得的自由,她第一次獨自去了一家熱鬧的酒吧,最后帶回家一個足球運動員——不過,只是英錦賽,而不是英超——他證明,自己的體力不只是用于在寬闊的球場上踢90分鐘球。從那以后,這成了一種常態(tài)——不是跟那個足球運動員,她連名字都不記得了——而是在酒吧、商店和咖啡館里遇到的其他年輕健壯的獵物。
時光匆匆流逝。她對房子做了一些改造,布置了一個配備常規(guī)器材的健身房,并請了一名私人教練,還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重新裝修了臥室,包括天花板上的一面鏡子,以及一間配套浴室。她還對可卡因產(chǎn)生了興趣。那年冬天,她花了一大筆錢在南太平洋頂級游輪上訂了一間豪華客艙,她很快發(fā)現(xiàn),花錢太容易了。
那次航行沒有什么有趣的消遣,除了宜人的天氣,以及游覽幾個頗具異國情調(diào)的海岸。船上的大多數(shù)乘客都已70多歲,這意味著舞池里少不了動手動腳的事情?;氐郊液螅龥Q定暫緩進一步的乘船游覽活動,直到她自己也到了那個年齡。到那時,她估計沒人會對她動手動腳了。
于是,生活就這樣在金錢、美酒、可卡因和性的享樂主義的旋渦中繼續(xù)著。
但仍有一個惱人的問題在一天天逼近,就像牙齒的陣陣作痛。那就是,到了他們見面的時候,她該怎么跟馬爾科說呢?
隨著列車舒心的節(jié)奏,馬爾科想起過去一年的跌宕起伏。多么可怕的一年!
不用說,毒蘑菇丑聞傳開后,“神秘餐廳”的所有員工都被解雇了,餐廳也關(guān)門大吉。雖然沒有人受到指責(zé)——該事件被認(rèn)為是整個管理制度的問題——廚房員工肯定有重大嫌疑。沒有人懷疑服務(wù)生馬爾科,盡管就是他把毒鵝膏摻進可食用的蘑菇中,而且在杰拉爾德的菜上桌前又加了一點。所有的一切都經(jīng)過精心策劃。馬爾科平常喜歡巴結(jié)廚房員工,所以在餐廳打烊時進入廚房并不難。當(dāng)周圍沒人的時候,也很容易偷偷溜進去。他還知道,副廚師長經(jīng)常酗酒,個性馬虎,這意味著他不太可能仔細(xì)檢查他準(zhǔn)備的蘑菇。而他知道,那天晚上品嘗菜單上有蘑菇燴飯。
事后回想起來,他不僅對自己實施謀殺的膽量和冷靜感到驚訝,而且也感到驚駭——他竟任由自己被欲望驅(qū)使,墮入殺人的瘋狂。事情就是如此。無辜的人死了,他手上沾著他們的鮮血。雖然是他一手策劃了這次投毒,并讓謝麗爾相信會從中撈一筆錢,但他沒想到自己之后會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
他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痛苦時期,渴望通過懺悔得到釋放和解脫。有好幾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警察局外面徘徊——有一次,在恐怖活動猖獗時期,還遭到警察驅(qū)趕。他知道真相、作案方法,他們會看出只有真正的兇手才能知道那些事情,從而相信他說的話。但他只走到警察局門口的臺階前就卻步了。
然后,他遇到了艾麗斯。
當(dāng)馬爾科克服了內(nèi)疚和懺悔的沖動后,他最終恢復(fù)了理智,從謝麗爾的邪惡魔咒中解脫出來,開始看清事情的本來面目。艾麗斯和這種轉(zhuǎn)變有很大關(guān)系。之前是什么讓謝麗爾如此吸引他,使他墮落?在他看來,和他同齡的女孩常常顯得愚蠢、傲慢、粗俗、淺薄,他認(rèn)為謝麗爾很有品位,是那種既性感又老練的成熟女人:優(yōu)雅,感性。昂貴的絲綢內(nèi)衣和若有若無的名牌香水彰顯了她的不凡氣質(zhì)。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喧鬧的場合,馬爾科被她深深吸引,膽子也變大了。她沒有拒絕他的求愛,也沒有像同齡的漂亮女孩那樣,仿佛是在給他莫大的恩惠。她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他們在一起時,各方面都能互相滿足,至少他當(dāng)時是這么想的。在他們剛開始交往的時候,謝麗爾顯得與眾不同,但現(xiàn)在冷靜想想,他意識到她利用了他。她真是個女巫,一個魅惑魔女,一點不假!而且比他大得多。她都40歲了。天哪!在他到達那個年齡之前,她已經(jīng)50多歲了,而等他50歲時,他可能已經(jīng)用輪椅推著她了。
出于經(jīng)濟上的需要,他又開始工作了,謊稱自己已經(jīng)失業(yè)一年半。就這樣,在洛斯托夫特的一家漢堡餐廳,艾麗斯走進了他的生活。她獨自坐在一張桌子旁,長長的頭發(fā)束在腦后,化了點淡妝,黑色毛衣的袖子拉下來蓋住雙手,就像時下的一些女孩那樣。回首過去,馬爾科意識到,沒有人比謝麗爾更加另類了。艾麗斯與他年紀(jì)相仿,在馬路對面的書店工作,常來這里吃午飯,他們開始隨意聊了起來。艾麗斯很害羞,而馬爾科又回到了以前和女孩子相處時的尷尬狀態(tài)。但他們之間肯定擦出了火花,她每周會來兩三次,雙方慢慢產(chǎn)生了某種情愫,之后馬爾科大膽邀請她下班后出去喝一杯。艾麗斯答應(yīng)了,不久,兩人就變得形影不離了。馬爾科覺得這就是真愛,不是之前那種讓他頭暈?zāi)垦?、萬花筒般的感覺,最終導(dǎo)致他去殺人。不,那個他已經(jīng)消失了。艾麗斯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孩,給他的生活帶來一股清流。他們會結(jié)婚生子,過正常的生活,將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唯一的問題是,他是一個殺人犯。艾麗斯是那么純真無邪,他決不能讓她知道他的所作所為。
他意識到,他為謝麗爾——好吧,是為他們倆——所做的一切其實與錢無關(guān),那完全是她的看法。不,他那么做是因為他想讓謝麗爾只屬于自己一個人。但現(xiàn)在他有了艾麗斯,已經(jīng)不想要謝麗爾了。在他的記憶里,她變得粗俗不堪,簡直就是一個賤貨,再也不會給他帶來任何驚喜。一想到她,他就感到厭惡,然而,他還得去一趟康沃爾,還得和她見一次面,告訴她,他不再想要她還有她的錢了。對于后者,她會松一口氣,但對于前者,他并不那么確定。有句話說:“地獄里的烈火抵不上受到愚弄女人的怒火。”
廣播系統(tǒng)通知,下一站是圣艾夫斯,接著火車開始減速。車輪節(jié)奏的變化將馬爾科從回憶中驚醒,他伸手去拿手提箱。迎接命運的時刻到了。
謝麗爾開著新綠色跑車在車站外面等著。她租的鄉(xiāng)村別墅坐落在山坡上,俯瞰西邊一個隱蔽的海灣。那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地方,非常適合看日落,而且離海很近,晚上可以聽到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
正如謝麗爾所料,情況一開始讓人有點尷尬,擁抱和親吻顯得敷衍而猶豫。一年的時間很漫長,況且在這期間兩人沒有任何聯(lián)系,謝麗爾意識到,他們可能已經(jīng)有些疏遠(yuǎn)。那天天氣很好,她計劃在鄉(xiāng)村別墅燒烤,然后在日落時分去海邊的懸崖小徑散步。狂野而浪漫,馬爾科會喜歡的。
他把手提箱放進車的行李箱,坐到她旁邊。她戴上墨鏡遮擋刺眼的陽光,暖風(fēng)吹拂著她的頭發(fā)。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別的車輛,只看見遠(yuǎn)處偶爾有農(nóng)場工人在地里干活。
最后,她把車停在鄉(xiāng)村別墅外面。這是一座粗獷古樸的老建筑,有三個大衛(wèi)生間,一個開放式廚房,炊具、刀具和餐具一應(yīng)俱全,前面有一個大花園,可以俯瞰海灣,里面配有柳條椅和茶幾。過去的幾天里,謝麗爾在這里享用早餐咖啡,眺望大海。雖然這里沒有Wi-Fi和手機信號,但對謝麗爾來說,這不是什么大問題。
她換上短褲和吊帶衫,忙著在花園里烤肉,馬爾科則去梳洗一下。首先,她用箔紙把幾個土豆包起來,放在烤架上,然后把蝦放入油和香料里,又把牛排揉了揉,她要做海鮮牛排大餐。土豆烤熟時,她把沙拉拌在一起。
馬爾科出來了,穿著花哨的緊身短褲和黃色T恤。他遞給她一個酒瓶和一個用禮品紙包著的東西。
“這是給你的兩件禮物?!彼f。
酒是從免稅店買的上等白蘭地,但她撕開另一件禮物的包裝時,發(fā)現(xiàn)是一只陶罐。
“黑水。”馬爾科笑瞇瞇地說,“我費了好大勁才搞到?!?/p>
謝麗爾覺得,在他們團聚的當(dāng)天帶來這個,讓她想起丈夫的死亡之夜,真有點不得體,但她沒有在意。沒必要大驚小怪?!爸x謝!”她說,“要知道,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我們吃飯時喝吧。”
謝麗爾在燒烤時,馬爾科伸直雙腿躺在躺椅上。
“唔,”他說,“這才是生活。我可以習(xí)慣這里?!?/p>
謝麗爾笑了起來,站在燒烤架前,眼睛盯著牛排和蝦?!叭胱?,”末了她說,“晚飯準(zhǔn)備好了?!?/p>
謝麗爾端上菜和各種調(diào)味汁,又端來一大碗沙拉。此時,幾只綠頭蠅和一只討厭的黃蜂聞風(fēng)而來,謝麗爾揮揮手將它們趕走。
“我們以后再喝白蘭地?!瘪R爾科說著,打開陶罐,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黑水。他們碰了碰杯,相互祝酒。謝麗爾抿了一口,味道很好。她想起來了,就像普通的水,只是略帶苦澀,口感醇厚?!昂美?,告訴我過去一年你都在忙些什么?!遍_始吃烤肉時她說。
“哦,瞎忙,”馬爾科含著滿嘴食物回答道,“你知道,日子不好過,在那件……我們都被解雇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過,”謝麗爾說,“我剛剛失去了丈夫,記得嗎?”
馬爾科斜了她一眼,“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謝麗爾聳了聳肩,“我沒說不是,不過,身為這個角色真不容易?!?/p>
“嗯,我也一樣,失業(yè)不是什么好事,更不用說還是殺人犯了?!?/p>
“但你已經(jīng)走出來了?!?/p>
“必須走出來,不是嗎?尤其是當(dāng)你逃過一劫之后?!?/p>
一時間,他們陷入沉默,繼續(xù)咀嚼著食物。最后,謝麗爾再也忍不住了,問道:“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馬爾科說,“這得看你想要什么?!?/p>
很奇怪,他聽起來猶豫不決,謝麗爾想,“打退堂鼓了?”
“什么退堂鼓?”
“我們,在一起。”
“哦,那個啊。不,當(dāng)然不是?!?/p>
但他的語氣還是有些不對勁。“你有什么事要告訴我嗎?”
“沒有。只是日子很難熬,入不敷出,孤身一人……”
“但你找到了另一份工作?”
“最終找到了。”
謝麗爾把空盤子推開,“你現(xiàn)在不用擔(dān)心錢了,對嗎?我的錢足夠我們用了。”
“不是錢的問題。你知道的?!?/p>
她想回答說是關(guān)乎她,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當(dāng)然不是。即便如此,錢還是有幫助的。”
“幫助什么?安撫我們的良心?”
“我不了解你,但我對良心沒有太多考慮。”他怎么了?謝麗爾尋思。他們過去總是相談甚歡,現(xiàn)在卻話不投機半句多?!皝戆桑彼f著,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太陽要落山了,我們?nèi)ド⒉桨?。錯過就可惜了。”
這條小路沿著峭壁邊緣,環(huán)繞著彎彎曲曲的海灣。一路上,馬爾科牽著謝麗爾的手。下面的巖層上有一個孔洞,海浪呼嘯著席卷而來,然后又像吸氣似的退了回去。在他們左邊,夕陽西下,散發(fā)著深橙色和淡紫色的光芒,兩邊是輕盈蓬松的灰色云朵,就好像小狗在啃噬著昏暗的光線邊緣。
“真美?!瘪R爾科駐足眺望道。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她說。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很幸運,”謝麗爾說,“在報紙廣告上看到的。”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
很快,太陽沉到了地平線以下,落日的余暉染紅了云層底部?!疤炜旌诹?,”謝麗爾微微顫抖著說,“我們最好回去吧?!?/p>
但馬爾科沒有動?!奥犞彼硨χ鴿u漸暗下來的光線說,“我想讓你知道,我有了別人。”
“我有了別人”,這幾個字讓謝麗爾感覺被當(dāng)頭潑了盆冷水。沒想到竟會這樣。誠然,她不再覺得需要馬爾科了,事實上,在她看來,馬爾科既幼稚又自負(fù)。但事情不該如此?!坝辛藙e人?這怎么可能呢?”
“我是在工作中遇到她的,”他繼續(xù)說道,盡管她幾乎聽不見他的話,“我們想結(jié)婚生子。對不起。我想讓你知道,我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p>
海水在她耳邊咆哮,她下意識地一把將他推開。他揮舞著雙臂向后倒去,仿佛想要飛起來,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從懸崖邊跌了下去,一直向下墜落。說來也怪,他的尖叫聲與大海的喧囂聲竟然和諧地融為一體,然后,他摔在下面的巖石上。謝麗爾屏住呼吸,用拳頭捂住嘴,從懸崖邊向下張望。他躺在巖石上,遍體鱗傷,像稻草人一樣張開雙臂,一動不動。接著,一個巨浪撲過來,當(dāng)它退去時,馬爾科的尸體不見了。
謝麗爾幾乎一路跑回了鄉(xiāng)村別墅。到達那里時,她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嚇得渾身發(fā)抖。她從未殺過人,嗯,沒錯,她參與了對杰拉爾德的謀殺,但那不一樣。再說,所有事情都是馬爾科干的;他是毒藥專家。而這一次,她親手把一個男人推下了懸崖,而且是她的情人。其實,在再次見到他之前,她就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結(jié)束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生活,享受那份自由。她可不想再次陷入一段戀情。她想要過杰拉爾德死后她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那種生活,還有那筆錢,她絕不會和任何人分享。
她并不確定,一旦向他攤牌,她該拿他怎么辦,但她知道不能冒險讓他不受約束,到處拋頭露面,或者更糟的是,迫于壓力承認(rèn)謀殺了杰拉爾德。也許她一直打算殺了他,但直到他開口說他有了別的女人,她才意識到這一點,最終痛下殺手。馬爾科會牽連到她,只要他活著,就永遠(yuǎn)是個隱患,他會讓她的生活變得苦不堪言。
回想起來,她在計劃他們的會面時極為謹(jǐn)慎。她堅信那是因為不能讓人看見他們在一起,但如果那真的是為了要殺死他,然后溜之大吉呢?這里方圓幾英里都沒有人煙。沒有人在懸崖上見過他們,即使有人在車站注意到她和馬爾科在一起,他們也不會記得了。運氣好的話,他的尸體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即使出現(xiàn)了,警方也只會認(rèn)為他出了意外。像這樣危險的懸崖,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
她走進臥室,發(fā)現(xiàn)他的箱子開著,放在床上,夾克就在旁邊。稍后,她會在海灘上生一堆篝火。她翻了翻口袋,沒發(fā)現(xiàn)什么重要的東西。他的錢包里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和馬爾科年齡相仿,那么就是她了。又一陣憤怒襲上謝麗爾的心頭,她告訴自己要冷靜,別那么愚蠢,他已經(jīng)死了。他找了別的女人,一個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她心愛的馬爾科再也回不來了,她就不會是這副可人模樣了。她打開箱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幾乎是空的。他的換洗衣服、洗漱用品在哪里?他沒打算在這兒過夜嗎?也許沒有,考慮到他先前對她說的話。那為什么要帶個手提箱呢?
謝麗爾感到筋疲力盡,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片混亂,今晚什么也不能再想了。她剛剛殺了一個人,無法理清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在凌晨4點時,胃部一陣劇痛驚醒了她。她以前有過胃酸反流的毛病,所以一開始并沒有在意,連忙下樓去找手提包里的善胃得。她覺得可能跟她在燒烤時吃了些貝類有關(guān)。
在樓梯上,疼痛再次襲來,幾乎使她蜷縮起來。下了樓,她感到一陣惡心,疼痛變得更加難以忍受。她雙手捂著肚子,不住地呻吟。天哪,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她搖搖晃晃地穿過廚房,想去衛(wèi)生間嘔吐。從餐桌旁經(jīng)過時,她發(fā)現(xiàn)馬爾科根本沒有碰他自己那杯黑水。她之前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這個混蛋,她想,這時胃里又是一陣刀絞般的痙攣。最后,她大口喘著氣,倒在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