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佳
“滴畫”畫法構圖設計沒有中心,結構無法辨識,具有鮮明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特征。
1950年的夏天,在美國紐約鄉(xiāng)間的一所農(nóng)舍,攝影記者漢克斯為當時初露鋒芒的藝術家杰克森·波拉克拍攝了一個7分鐘的黑白短片和一個11分鐘的彩色短片,記錄了他 “獨具特色”的繪畫過程。拍攝過程中,漢克斯突然靈機一動,提出讓波拉克在玻璃上作畫,他可以在玻璃下面拍攝作畫的整個過程。這個想法得到波拉克的支持,他立刻動手搭了一個臺子,把玻璃架上,讓漢斯躺在臺子下面拍攝。拍攝完畢后,兩人回到客廳,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老朋友,正等待著他們一起共進晚餐。然而,波拉克卻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錯愕的行為——他直接走進廚房,從柜子里找出了一瓶酒,倒了兩杯,一杯遞給漢克斯,一杯留給自己。在場的人對此都非常吃驚,因為他們知道波拉克已經(jīng)成功戒酒一整年了。果然,波拉克喝下兩杯后,完全變了個人,他開始出口傷人,打碎餐具,然后不顧妻子李·科拉斯納的苦苦哀求,摔門而去……
杰克森·波拉克因自創(chuàng)了“滴畫”而被當時知名的藝術評論人格林伯格譽為“20世紀美國最杰出的畫家”。但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卻“發(fā)瘋”了。他再度酗酒,毀掉了自己的身體和剛剛起步的事業(yè)。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波拉克開始走下坡路,雖然他還在繼續(xù)創(chuàng)作,但已經(jīng)不再如原來那般順利,他的作品越來越少。這位被譽為“開創(chuàng)美國當代藝術新時代”的“英雄”正在被人們漸漸遺忘,他的成功就如同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也許有人會說,如果波拉克按著原先的路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或許會取得更高的成就,但他沒有這么做,他在自己最輝煌的時候選擇了放棄。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一位“成功”的藝術家走向了“自毀”之路?讓一位可以在一年時間畫出上百幅“滴畫”,具有超人般旺盛創(chuàng)作力的藝術家,停止了手中的畫筆?對于波拉克而言,這似乎是終其一生的命題——“藝術”與“生存”的矛盾,它是每一位藝術家都不得不面對的那“美好夢境”下的殘酷現(xiàn)實,或許,有些人可以處理好,但在波拉克這兒,卻是一個難以擺脫的、糾結而痛苦的存在。
正在創(chuàng)作“滴畫”的波拉克,后面是他的妻子科拉斯納。
杰克森·波拉克出生于美國西部懷俄明州,是家中的第5個兒子。他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波拉克從小跟隨哥哥們長大,特別是他的大哥對他影響極深。大哥酷愛藝術,波拉克從小跟著他學習繪畫。后來,波拉克的大哥考上了洛杉磯的一所藝術名校,懷抱“藝術之夢”的波拉克也上了一所藝術高中,但沒過多久就被開除了。他在學校的生活可謂是一團糟:孤僻的性格讓他幾乎沒有什么朋友,而糟糕的成績又令他備受奚落。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多半會選擇知難而退,但波拉克偏偏天生一副倔強脾氣,再加上強烈的自尊心,硬是撐了下去。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的眉毛便緊緊地擰在一起,原本應該肆意揮霍的青春時光也因此變得黯淡而壓抑。
1930年,年輕的波拉克跟隨哥哥來到紐約,注冊了紐約藝術學生聯(lián)盟的課程,師從寫實主義畫家托馬斯·本頓。在本頓的眼中,波拉克的色彩還算不錯,但解剖和素描就不敢恭維了。雖然,波拉克非常努力地學習,但遺憾的是,對藝術而言,即便是付出了99%的努力,如果缺少那1%的天賦,依舊是難有建樹。在寫實繪畫中苦苦掙扎了一段時間后,波拉克依然找尋不到方向,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飲酒。似乎只有酒精的麻醉才能讓他暫時忘卻內(nèi)心的傷痛。酒精只會令事情更糟。原本就不多的朋友漸漸疏遠他,甚至家人也開始放棄他。本頓對這個學生卻給予了不少關照,經(jīng)常邀請他參加每周舉辦一次的家庭音樂會。
本頓是一位心懷遠大理想的藝術家,他一直希望通過寫實繪畫構建屬于美國的藝術風格,并為此奮斗了一生。雖然這個愿望他本人沒能實現(xiàn),但他“最不具天賦”的學生卻辦到了。不過,對波拉克而言,所有的“榮耀”都來得太過突然,甚至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想。沒錯,他是喜愛藝術,也希望能夠具有和哥哥一樣的“天賦”,但是,他更希望的是自己的作品能夠被人們喜愛,進而通過售賣作品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能成為“美國當代藝術的領袖”。在他強硬的外表下,是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雖然喜愛繪畫,也一直在努力創(chuàng)作,但波拉克對自己的作品自始至終都抱有一絲“懷疑”,即便是在事業(yè)發(fā)展的頂峰,面對各種超乎想象的“贊美”,他依然沒有多少自信。
在人生的最后幾年,波拉克陷入了復制“滴畫”的“惡性”循環(huán)中,而埋藏在心中的“懷疑”的種子也滋長得越發(fā)迅猛。有時他把妻子叫到畫室去,指著新畫的作品問:“你說,這是繪畫嗎?”還有一次,一對記者夫婦來采訪他,他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指著畫室里成批的“滴畫”問道:“假如我知道怎么好好地畫一只手,我會去畫這種廢物嗎?”對自我的不確定,以及無法抹去的焦慮與不安,成為波拉克一生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雖然,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歷經(jīng)磨難和坎坷,但說到底,波拉克是“幸運”的。因為他生活的時代“需要”他,并給予他機會獲得藝術上的“成功”。在偶然與必然的雙重作用下,波拉克最終成了藝術史書上記載的那個“波拉克”。
20世紀30年代,波拉克離開老師本頓后,也同時失去了微薄的助學金,生活變得異常窘迫,不僅沒有錢支付生活費,更糟糕的是,連顏料也買不起。他找到了幾家畫材店,希望能用自己的作品換取一些顏料,都被畫材店老板無情拒絕。就在看似無望之際,美國進入了歷史上的大蕭條時期。也許對于其他人而言,那是段暗無天日、令人絕望的日子,卻給了波拉克這樣“失敗”的藝術家得以繼續(xù)生存的機會。
當時為了解決藝術家的生計問題,聯(lián)邦政府出資成立了“藝術家工作委員會”?!拔瘑T會”給失業(yè)的藝術家提供工作機會,雇用他們給各地的公共設施,如車站、圖書館、學校進行藝術上的裝飾和美化。雕刻著美國4位總統(tǒng)頭像的“總統(tǒng)山”,便是在這個時期建立的。對于波拉克而言,要申請進入這個組織并不困難,只要能畫畫,而且證明自己沒有任何工作就行。藝術家進入組織后,每個月可以從政府領到100美元的工資,還可以免費領取繪畫材料,政府對他們的要求是每兩個月交出一幅作品。這個組織拯救了波拉克,支持他走過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使他沒有因生存問題而放棄繪畫。也正是在這個時期,波拉克開始接觸墨西哥壁畫和畢加索的繪畫。他漸漸發(fā)現(xiàn),蘊含生命強力的墨西哥壁畫與表現(xiàn)沖突矛盾的立體派,似乎更加符合自己的“口味”,也在一定程度上“適當”彌補了自己在“寫實技法”上的缺欠。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為躲避戰(zhàn)爭陰云,一批歐洲藝術家開始定居美國,并將流行于歐洲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帶到這里,逐步成為當時藝壇的新風尚(但這個時期還沒有成熟的藝術市場出現(xiàn))。也就是從這時起,波拉克逐漸放棄了曾經(jīng)苦苦研習的寫實繪畫,而將創(chuàng)作的重心轉向了抽象繪畫。
《壁畫》是波拉克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也可以看作是為創(chuàng)作“滴畫”所做的前期鋪墊。這幅畫繪制于1943年,尺幅非常巨大,長約6米,寬約2.5米。畫面上布滿了桃紅、明黃、普藍、黑色的線條,這些線條扭曲、纏繞在一起,好像一個個找尋不到出路的“游魂”在黑暗的洞窟發(fā)出躁動不安的聲音……它讓人想起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同樣是那種陰暗詭譎的畫面,同樣是那種令人不安的氣氛,但波拉克的《壁畫》看上去更具有原始生命的野性和力量。
《壁畫》是波拉克一生中所繪制的尺幅最大的作品。這幅畫的命運也是一波三折。最初,它被懸掛在20世紀最負盛名的收藏家佩吉·古根海姆女士公寓的墻上,因為正是這位美國藝術圈的“貴人”向波拉克定制了這幅作品。僅僅過了3年,這幅畫的命運就變了。首先是因為戰(zhàn)爭結束,古根海姆女士要搬去歐洲,而這幅作品因為過于巨大不方便攜帶,只能留在美國;之后,經(jīng)過多地輾轉,最終留在了美國愛荷華大學,但是以捐贈的名義,還是在同多家機構反復洽談后才最終找到了落腳點(當時美國耶魯大學拒絕接受這幅作品)。
如此大費周章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波拉克的作品根本賣不掉。1943年,因其他人的推薦,波拉克與古根海姆女士相識。最初,身為“美國現(xiàn)代藝術推手”的古根海姆女士對波拉克的作品大為贊賞,同他簽訂了4年的合約,并給予了在當時幾乎令所有美國藝術家都無比羨慕的代理條件——每月支付150美元生活費。雙方商定,如果畫展能賣出畫,便按事先談妥的比例分成,若不能,就留下波拉克一年中創(chuàng)作的所有作品。這個協(xié)議等于給了波拉克絕對自由的創(chuàng)作時間,他不需要一邊工作,一邊用有限的業(yè)余時間作畫。
波拉克作品《壁畫》,創(chuàng)作于1943年,現(xiàn)藏于美國愛荷華大學。
畢加索作品《格爾尼卡》,完成于1937年,現(xiàn)藏于馬德里國家索菲亞皇后博物館。
在波拉克與古根海姆女士合作的4年中,古根海姆畫廊前后為他舉辦了4次展覽。如果從展覽規(guī)模和反響來看,波拉克的作品確實受到了當時藝術評論界的肯定和支持。著名的藝術評論家格林伯格曾說:“簡直找不到更有力的話來稱贊這個展覽……”他盛贊波拉克是他這輩人中最強有力的畫家,也許是繼米羅之后最出色的畫家。
然而,稱贊歸稱贊,獲得聲譽的波拉克依然一貧如洗。在當時,美國本土的現(xiàn)代藝術還只是剛剛起步。1949年的威尼斯雙年展是二戰(zhàn)后舉辦的第一屆雙年展,當時統(tǒng)領美國館的依舊是如安德魯·懷斯、托馬斯·本頓這樣的寫實藝術家,同時開展的古根海姆女士的私人展館卻洋溢著濃濃的現(xiàn)代風味。她將自己收藏的美國現(xiàn)代藝術帶到了威尼斯,這其中也包括波拉克的作品。大約從那時起,歐洲藝術市場開始關注這批來自美國的藝術新秀。
對波拉克而言,來自媒體的“贊美”依舊無法改變他窘迫的生活。在同古根海姆女士合作的4年中,他完成了上百幅作品,但一幅也沒有賣出去。在合作的最后時期,他開始感到疲憊和巨大的壓力:一方面,他必須要不斷創(chuàng)作,舉辦展覽,獲得更多的關注,只有這樣才能賣掉作品;另一方面,為了舉辦展覽而在相對短暫的時間內(nèi)創(chuàng)作出相當數(shù)量的作品,又令他感覺喪失了藝術上的“自由”,變成了一個任人擺布的“牽線木偶”,為了獲得收入他又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最糟糕的是,雖然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展覽也辦得很成功,但沒有獲得相應的收入。這令波拉克一度感到非常沮喪,那段時間他把自己關在畫室,足不出戶,拒絕了大部分藝術家團體的邀請。
同樣感到沮喪的還有古根海姆女士。她興沖沖地簽下了波拉克,并給予他在當時甚為優(yōu)厚的待遇,并每年為其舉辦一次個展。可以說,能做的她都做了。波拉克的作品還是賣不掉。這并非是錢的問題。多金的古根海姆女士并不缺錢,令她頭疼的是如何處理掉手上積壓成堆的波拉克作品。特別是當二戰(zhàn)結束,她決定搬回歐洲前,波拉克的繪畫便成了一個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古根海姆女士首先想到的是把這些作品打包賣掉,畢竟她要賺回自己的投資,哪怕只能抵償一部分開支。遺憾的是,無論是畫廊還是個人都對波拉克的作品提不起興趣。最后,她只能無奈地將這些作品分批贈送給友人。
失去了古根海姆女士的資助,波拉克的生活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他向朋友們借錢,同時用自己的繪畫作抵押從雜貨鋪換取一些生活必需品。1948年冬天,波拉克想去看望母親,但付不起路費。他向一個飛行員求助,打算給他5幅油畫,把他捎過去,飛行時間是25分鐘,卻被飛行員拒絕了。
這個時期,波拉克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作最具代表性的“滴畫”了。若干年后,那些同意他用繪畫作抵償?shù)娜藗兌及l(fā)了一筆財。那位曾抵給他生活必需品的雜貨鋪老板,在10年后以17000美元的價格把幾幅“滴畫”賣給了巴黎的一個畫商,他用這筆錢給自己買了架農(nóng)用小飛機。
古根海姆女士搬到歐洲后,波拉克開始與帕森斯畫廊合作,并開始創(chuàng)作著名的“滴畫”作品。波拉克曾經(jīng)詳細介紹了“滴畫”的創(chuàng)作方法:“我的畫不是來自畫架。在作畫時我?guī)缀鯊牟黄秸巩嫴肌N腋矚g把沒有繃緊的畫布掛在粗糙的墻上,或放在地板上……一旦我進入繪畫,我意識不到我在畫什么。只有在完成以后,我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不擔心產(chǎn)生變化、毀壞形象。因為繪畫有其自身的生命。我試圖讓它自然呈現(xiàn)。只有當我和繪畫分離時,結果才會很混亂。相反,一切都會變得很協(xié)調(diào),輕松地涂抹、刮掉,繪畫就這樣自然地誕生了?!?p>
波拉克作品《圓》,創(chuàng)作于1934年。
波拉克作品《速記圖形》,布面油畫,創(chuàng)作于1942年,現(xiàn)藏于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
波拉克的“滴畫”沒有視覺的中心,也沒有外沿,色彩斑斕的顏料滴落或飛濺在畫布上,直到鋪滿整個畫面。一般,“滴畫”都是先畫在一個尺寸較大的畫布上,然后再經(jīng)過波拉克有選擇性地剪裁,使畫作呈現(xiàn)最“完美”的視覺效果。這種作畫形式并非波拉克首創(chuàng),曾經(jīng)有幾位歐洲抽象畫家也試驗過相似的繪畫方法。波拉克把它發(fā)揚光大了,并且借助古根海姆女士及媒體的力量,將“滴畫”同自己的名字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滴畫”還有另外一個名字——“行動繪畫”,這是格林伯格為它起的名字,用以區(qū)別傳統(tǒng)的“架上繪畫”。之所以稱為“行動繪畫”,是因為波拉克在創(chuàng)作時,整個身體都要“運動”。他會圍繞鋪在地上的畫布一遍遍地行走,一只手提著顏料桶,一只手拿著刷子,將顏料一層層地“甩”到畫布上。經(jīng)過調(diào)配的顏料,在畫布上形成如“大理石”花紋般繽紛的色彩。因為顏料所形成的“姿態(tài)”是無法事先預計的,所以具有“即興”和“偶發(fā)性”的效果?!靶袆永L畫”被當時的美國批評家們稱為“具有革命性的力量”。這“革命性”的力量,不僅來源于“行動繪畫”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顛覆了“靜態(tài)”的“架上繪畫”,它的產(chǎn)生也進一步將美國現(xiàn)代藝術與同時期的歐洲現(xiàn)代藝術做出了相對“明確”的區(qū)分。這種“區(qū)分”正是當時的美國所需要的。
通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財富積累,美國在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遠遠超越歐洲。但是,在文化上,美國還難以同古老的歐洲相抗衡,它迫切地需要建立屬于美國本土的文化體系以及所謂的“美國精神”。作為出生在美國的本土藝術家,波拉克的“滴畫”正好順應了當時社會的需求。在這樣的心態(tài)驅使下,“滴畫”一經(jīng)出現(xiàn)便被賦予了極高的藝術評價。在波拉克生前,他的“滴畫”還很難被售出,就在他過世后的短短幾年間,他的作品便成了“搶手貨”。但這也是身為藝術家的“悲哀”——個體的死亡,往往能夠“救活”生前那些賣不掉的作品。如今,波拉克在當代藝術史的地位已經(jīng)毋庸置疑,他被譽為開創(chuàng)了“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先河。2006年,他在1948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第5號》在蘇富比拍賣行拍出了1.4億美元的天價。
不過,讓波拉克的作品得到美國藝術評論人肯定,并一舉成為美國現(xiàn)代藝術代表的原因,不僅僅是作品所具有的“革命性”力量,還有其自身所包含的一種來自視覺上的“美感”。
通常情況下,人們對波拉克“滴畫”的第一印象便是“相似”——似乎除了色彩和尺寸上的變化,這些作品便沒有什么不同了。然而,當我們走進畫作,細細觀看,就會發(fā)現(xiàn)每幅作品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看上去“孤獨”,有的看上去“明朗”,有的看上去“活潑”,有的看上去“陰郁”……波拉克最為擅長的“色彩”在“滴畫”中被運用得淋漓盡致。那由灰藍、橙黃、土黃、深褐組成的畫面,仿佛在向人們描繪著北美大地“晚秋”的壯美;而那由淺駝、中黃、乳白、墨色組成的畫面,又似乎在勾勒著西部荒原炙熱遼闊的土地……看上去“雜亂無章”的色彩,以一種“和諧”的方式重組在一起。飛濺到畫布上的顏料,因為力度和角度的不同,呈現(xiàn)出或“纖細嫵媚”或“粗獷淋漓”的迥然異趣:有時候宛如一道強風“掃”過畫面,留下“風卷殘云”般的痕跡;有時候又好像“微風拂面”,細膩而輕柔地在畫布上跳躍。這些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畫作,沒有形體、沒有輪廓、沒有空間遠近,也沒有明暗變化,剩下的唯有一片片“抽象”的色彩。正是用這些色彩,波拉克向世界展示了夢境中的“美國”——遼闊、荒蠻,卻充滿激情。
波拉克作品《第30號》, 創(chuàng)作于1950年,現(xiàn)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波拉克將這些“滴畫”以“第1號”“第2號”“第3號”的方式命名,倒不是為了表現(xiàn)具有“先鋒”意味的現(xiàn)代主義精神,而是他懶得給這些繪畫起名字。這樣一來卻“恰到好處”,因為抽象繪畫本身便具有“不確定性”,以號碼命名,給予人們更為自由的想象空間。1948—1950年這兩年間,是波拉克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期。他繪制了大約100幅“滴畫”作品。這次,他不僅贏得了名,也開始獲得利。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下,他賣出去了大約20幅作品。波拉克的精神狀態(tài)也好了許多,他更加自信——開始主動地在藝術社交圈走動,并且戒掉了酗酒的陋習。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美好。誰也沒有料到,短短兩年后一切就都變了。波拉克再度酗酒、罵人,他把自己關進了畫室,終日盯著空白的畫布,一連數(shù)天無法提筆。到了1951年,他不再畫“滴畫”,而是開始畫另一種由黑白線條組成的畫面(類似中國的水墨畫),這樣的轉變卻不被公眾所接受。他的畫再度開始滯銷,即便是請了藝術評論人在媒體上發(fā)表文章進行宣傳依舊效果甚微。1953年他只賣出了一幅畫,1000美元,這是他一年的全部收入。波拉克氣得打電話大罵寫評論夸獎他展覽的人:“你說我畫得好,你為什么不買?”
在波拉克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他過得異常苦悶。他不再創(chuàng)作,厭惡繪畫,甚至“痛恨”藝術。他對自己的“滴畫”感到沮喪,認為那是如“垃圾”一般的作品。而造成波拉克如此消極的原因,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再繼續(xù)“滴畫”的創(chuàng)作,他已經(jīng)使出了所有的“伎倆”——從色彩、形式、材料(波拉克嘗試在顏料中加入泥土、沙子、碎玻璃)中尋求變化,換句話說,“滴畫”已經(jīng)不可能再“玩兒”出任何花樣。但波拉克還需要繼續(xù)創(chuàng)作,因為他要生存??杀氖?,除了“滴畫”,他所做的其他嘗試都無法讓他獲得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收入。于是,波拉克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一方面需要不斷“重復”,讓自己獲得收入;另一方面這種不斷地“重復”,又會使畫作漸漸喪失“新鮮感”——不僅對公眾是這樣,對自己而言也是如此,導致的直接后果便是作品的無人問津。波拉克試圖改變,通過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延長”自己的藝術生命力,卻并不成功?;蛟S是因為他的“滴畫”被放置在了一個過高的“位置”;或許是因為他的性格使然,他無法像其他抽象藝術家(如馬克·羅斯科)那樣“忍受”數(shù)十年如一日、不斷創(chuàng)作著相似的作品……但無論何種原因,波拉克都無法繼續(xù)下去了。
1956年8月的一個傍晚,備受精神摧殘的波拉克,以一種瘋狂的“自殺”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外表看上去憨厚靦腆,內(nèi)心卻焦慮不安的男人終于獲得了最后的平靜,不再痛苦掙扎于“為藝術,還是為生存”這道似乎永遠也沒有答案的人生命題。
對于波拉克而言,選擇藝術作為職業(yè),到底是“幸”還是“不幸”,身為旁觀者,我們很難給出判斷。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像父母一樣踏踏實實地待在懷俄明的鄉(xiāng)下,做著簡單的農(nóng)活,結婚、生子,終老一生……那么他的人生會不會沒有那么多的壓抑和苦痛?如果他沒有愛上繪畫,沒有跟隨哥哥來到紐約,沒有結識古根海姆女士,沒有創(chuàng)作“滴畫”,也許他便不會酗酒,不會生活窘迫,不會為自己的事業(yè)沮喪、焦慮,也不會在44歲的年紀便早早離世……這許多的“如果”都僅僅是我們的猜測,即便是后悔與懊惱,人生都沒有辦法重新來過。在波拉克最后的日子里,他與妻子的關系陷入低谷,這時一位崇拜他的年輕女學生露西·克雷格曼闖入了他的生活。但這位“小情人”依然沒能“挽救”精神近乎崩潰的波拉克。他痛恨“藝術”,不愿意重新拿起畫筆,當他的“小情人”開始動手畫畫時,波拉克便破口大罵:“你這個瘋子!為什么要當畫家?”
有時候,恨得越深,愛得也就越深。的確,藝術并沒有給波拉克帶來財富,甚至沒能讓他負擔得起最基本的生活,卻滿足了他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最本真的渴望。當人們站在波拉克的畫作前,任憑那洋溢著無限生命力的筆觸和奔放明亮的色彩沖入眼簾,原本平靜的心緒也隨之被攪動了起來。
藝術是“誠實”的。這些色彩斑斕的“滴畫”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真實”的波拉克:一個看上去有些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他站在巨大的畫布旁,曲著腿,弓著背,揮動著手中的畫筆,潑灑著各色顏料……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嚴肅,輕抿嘴角,眉頭緊皺,誰都看得出,他是多么地專注!一個如此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的人,相信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是充滿喜悅的。繪畫滿足了波拉克內(nèi)心的狂野和炙熱,唯有在拿起畫筆的時候,被壓抑的自我才能得到釋放。當他在畫布上揮灑顏料時,人們看到的是一顆隱藏于孤僻外表下的如孩童般純真、不羈的心。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