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伊”經(jīng)歷了從古至今的漫長發(fā)展,其意義也在頻繁變化。先秦時期“伊”初具指稱性,發(fā)展至中古漢語時期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三人稱代詞。金元明清時期,戲曲的流行使“伊”在近代漢語時期的戲曲對話中作第二人稱代詞普及起來。“五四”運動后,語言的規(guī)范化要求使得“伊”大多作不成詞語素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漢語中,始終充盈著漢字底蘊。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審視不同漢語史分期內“伊”的語義演變過程,展示歷史環(huán)境變化在語言文字上的變遷。
【關鍵詞】“伊”;人稱代詞;流變
【中圖分類號】H14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6-012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39
漢語語言系統(tǒng)中,相較于語音、語法,詞匯的變化最為迅速。漢語人稱代詞使用頻率很高,常用的人稱代詞在語言交際過程中發(fā)生著變化,特別是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經(jīng)歷了由無到有,再到分化的過程。本文立足于現(xiàn)有研究的薄弱之處試對不同漢語史分期內“伊”的歷時性演變做一分析,需要說明的是,漢語史分期問題諸家說法眾多,筆者采用王云路、方一新的觀點,兩位先生綜合考察詞匯、語音、語法三方面將漢語史分期,認為:1.先秦、秦漢為上古漢語時期(西漢——上古漢語向中古漢語演變的過渡階段);2.東漢魏晉南北朝隋為中古漢語時期(初唐、中唐——中古漢語向近代漢語演變的過渡階段);3.晚唐五代以后為近代漢語時期[1]。文中“現(xiàn)代漢語時期”上限的確定標準依據(jù)黃伯榮、廖旭東的觀點而確定,兩位先生認為:二十世紀特別是“五四”運動后,白話文運動和國語運動的相互推動、相互影響,使得書面語和口語接近,形成了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2]。本文通過展示不同漢語史分期中“伊”的流變過程進而探索歷史環(huán)境變化在語言文字上的變遷。
一、上古漢語時期
先秦到兩漢時期,是“伊”字的使用初期。在先秦古籍中,“伊”的用法較單一,除《詩經(jīng)》外,“伊”大都用于專有名詞,如:
(1)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尚書》)
(2)伊耆氏掌國之大祭祀,共其杖威。(《周禮》)
(3)伊洛之戎,同伐京師,入王城,焚東門,王子帶召之也。(《春秋左傳》)
(4)秋,晉士鞅會成桓公,侵鄭,圍蟲牢,報伊闕也。(《春秋左傳》)
其中,《尚書》中的“伊陟”是指伊尹之子,《周禮》的“伊耆氏”是周代官名,掌握國家的大祭祀,《春秋左傳》中“伊洛”“伊闕”均為地名,以上均為專有名詞。據(jù)郭啟熹先生統(tǒng)計,“伊”字“《周禮》四見均用指‘伊耆,專有名詞。《春秋》十四見,其中伊洛、伊川、伊闕地名八見,伊尹、伊戾人名六見……《尚書》三十二見,其中伊尹人名二十二見,其子伊陟人名五見,水名伊川二見,‘祖伊二見”[5]?!耙痢痹诠艜腥绱藛我坏挠梅ù蟮质芟抻谄湓熳种醯谋玖x,書面語發(fā)展較慢,而“伊”因具一定指稱性在書面語作品中的用法較為固定,部分不符書面語規(guī)范的語言后期也要經(jīng)過傳學家書面語加工,因此,除必要的專有名詞,“伊”在書面語中的出現(xiàn)頻率極低。
與上述用法不同,同樣代表先秦漢語作品的《詩經(jīng)》“今存三百零五篇,‘伊字一共出現(xiàn)四十一次”[6],卻沒有一處用作專有名詞。這是由于《詩經(jīng)》中收集的詩最初用于配樂流傳、口頭吟唱,整理編纂者在先秦人民口頭語言的基礎上又經(jīng)過加工提煉而成,會有較多的口語殘存,因此較多保留先秦口語面貌的《詩經(jīng)》可以較全面、典型地反映上古漢語時期“伊”的其他用法,如:
(5)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秦風·蒹葭》)
(6)淑人君子,其帶伊絲。(《曹風·鸕鳩》)
(7)有皇上帝,伊誰云憎?(《小雅·正月》)
(8)豈伊異人,兄弟匪他。(《小雅·頍弁》)
參照辭書的疏通,可依次將上述“伊”的用法歸納為指示代詞、判斷詞、發(fā)語詞、動詞“有”,這些用法在《詩經(jīng)》中較常出現(xiàn),尤其“用作指示代詞時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多達十七處;此外還有一到兩處是作為連詞以及昆蟲名出現(xiàn)的”[5]。這一使用情況說明“伊”在上古漢語時期活躍于口語系統(tǒng),用法更為豐富。
二、中古漢語時期
漢朝以后,“伊”的指稱性漸強,開始用作第三人稱代詞?!耙痢弊鞯谌朔Q代詞,在此后較長一段時期內逐漸占據(jù)了重要地位,直至隋唐年間,因其他人稱代詞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變化,“伊”的第三人稱指稱性變弱。
從古文獻資料中可以看到“伊”的指稱性在上古口語系統(tǒng)中已初露鋒芒,秦漢到魏晉南北朝八百多年的時間里,“伊”的指稱性得以放大,逐漸發(fā)展成為第三人稱代詞?!霸谖簳x之際,正當‘他字開始向三身代詞方面發(fā)展的時候,‘伊字已經(jīng)是個盛行的代詞”[7]。語言發(fā)展的漸變性使得長期活躍于上古口語當中的“伊”在中古漢語中發(fā)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三人稱代詞。
這一時期,“伊”的使用變得頻繁,多以第三人稱代詞的形式出現(xiàn)。南北朝時期的《世說新語》極具代表性,據(jù)統(tǒng)計,“《世說新語》當中有‘伊字19處,用作第三人稱代詞的有18處,只有一處是用作專有名詞‘伊尹的”[5]。如:
(9)伊以率任之性,欲區(qū)別智勇。(《世說新語·品藻》)
(10)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世說新語·賢媛》)
(11)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世說新語·雅量》)
(12)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世說新語·汰侈》)
在中古漢語時期,除《世說新語》之外還有軼事小說、詩歌中也存在用“伊”表第三人稱的情況,如:
(13)臣作云:“青溪二千仞,中有兩道士。豈不勝伊百倍?”(隋·侯白《啟顏錄》)
(14)三十六峰猶不見,況伊如燕這身材。(唐·佚名《雜詩》)
雖然“伊”作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在隋朝以及唐前中期仍占一定比例,但由于其他第三人稱代詞“他”“渠”等出現(xiàn),“伊”的使用已明顯呈現(xiàn)下降趨勢,如成書于初唐的傳奇小說“《游仙窟》中27處用及第三人稱代詞,只有1處用‘伊”[6]??梢姡泄艥h語時期“伊”的第三人稱指稱性由強變弱,同時孕育著詞義的轉移。
三、近代漢語時期
繼五代十國進入宋朝,“伊”作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在富有書卷氣的書面語中已很少見,從生活氣息濃郁的宋人詞中還可以尋到“伊”在口語系統(tǒng)的蹤跡。北宋柳永是第一位將筆端伸向青樓女子感情世界的詞人,與世俗女性的描寫對象相匹配,柳永在詞中充分運用俚詞俗語,善將口語入詞來表現(xiàn)世俗女子大膽的愛情,因此“伊”常見于柳永的詞中。如:
(15)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
(16)香暖鴛鴦被,豈暫時疏散,費伊心力。(《浪淘沙慢·夢覺透窗風一線》)
(17)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
(18)待伊要,尤云殢雨,纏繡衾,不與同歡。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后敢更無端。(《錦堂春·墜髻慵梳》)
柳永仕途不順,視青樓女子為知己,詞中飽含對心上人的思念,也有渴望建功立業(yè)卻不得志的心酸,用“伊”作第三人稱代指意中人,也暗指心中的理想志向。與柳永同時而稍晚的歐陽修也有與柳永同樣隨“俗”的筆調,在歐陽修的艷詞中也能見到“伊”作第三人稱的蹤跡,而在風格尚“雅”的晏殊詞中極少見到“伊”,詞風“雅”與“俗”的差異反映了近代漢語初期“伊”作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在口語中尚有使用,卻在書面語中已少見。
隨著近代漢語的推進,“伊”在宋朝后逐漸退出作第三人稱的語境,但沒有在語言系統(tǒng)中銷聲匿跡,而是產(chǎn)生了詞義轉移,其指稱性在金元人的戲曲舞臺上得以發(fā)揮。呂叔湘先生認為:“在金元人的曲文里伊字常作你字用……甚至宋人詞里的伊字也有該作你講的也未可知。”[7]隨著戲曲的發(fā)展與成熟,“伊”在金元明清的戲曲中大量出現(xiàn),如:
(19)你把筆尚猶力弱,伊言欲退干戈。(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
(20)我這里吐膽傾心說與伊,難道你不解其中意?(元·佚名《馬陵道》)
(21)想翠鈿羅襦當日嫁,和伊同照菱花,俺也是綠鬢紅顏秀發(fā)。(元·高明《琵琶記》)
(22)惟只愿速離塵埃,早赴泉臺,和伊地中將連理栽。(清·洪昇《長生殿》)
曲文中,第一人稱“我”用“咱”字協(xié)律,而“伊”在《廣韻》《集韻》中讀作“於夷切”,為避免與第二人稱“你”重復,可以利用“伊”的平聲來達到協(xié)律目的。在戲曲對話中,“伊”作第二人稱代詞在此時已成為主流,如“《琵琶記》中,‘伊出現(xiàn)在23處,作第二人稱多達22處”[8]。曲文之外,“伊”在小說中也有少部分使用,如:
(23)兕大王,神通廣大,把師父與師弟等攝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沒好意,兩家比迸。(明·吳承恩《西游記》)
(24)知伊夫婿上邊回,懊惱碎情懷。落索環(huán)兒一對,簡子與金釵,伊收取,莫疑猜,且開懷。(明·馮夢龍《古今小說·簡帖僧巧騙皇甫妻》)
(25)那知縣與江都縣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寫了一封書子裝入關文內,托他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清·吳敬梓《儒林外史》)
以上是“伊”作第二、三人稱代詞的用法在明清小說中的體現(xiàn),作第二人稱代詞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受戲文影響較大,而“伊”表第三人稱在近代漢語時期并非主流,《儒林外史》等文學作品中僅有一到兩例。綜合來看,這一時期“伊”作第三人稱代詞僅有中古漢語過渡的殘留,戲曲的流行逐漸使“伊”在戲曲對話中作為第二人稱代詞普及起來。
四、現(xiàn)代漢語時期
“五四”運動時期,社會各界倡導新文化運動的熱情高漲,白話文的創(chuàng)作和國外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如火如荼開展。這時期漢語第三人稱代詞仍沒有性別的區(qū)分,若都用“他”來指稱,會使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指代不明,這讓翻譯工作遇到瓶頸。在此情況下,“伊”被用來稱代女性,以與男性“他”相區(qū)別,并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批用“伊”指稱女性的文學作品,其中魯迅最早將這一用法應用到文學作品中,且數(shù)量最多,如:
(26)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jīng)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于兜著車把。(《一件小事》)
(27)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shù)娘埻?,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風波》)
(28)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社戲》)
(29)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而況伊又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吶喊》)
在魯迅寫作實踐的推動下,“伊”作女性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一眾作家的文學作品中,又如:
(30)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袴;跑時只是用兩只小腳向前掙扎,蓬蓬的黃發(fā)縱橫地飄拂著。(朱自清《憎》)
(31)前天,伊未免太絢爛了!我們只好在船篷陰處偷窺著,不敢正眼看伊了。(胡適《西湖》)
“伊”曾短時間、小范圍地被用來特指女性第三人稱。劉半農則認為“伊”不宜特指女性第三人稱,他在《她字問題》中指出:“一,口語中用‘伊字當?shù)谌淮~的,地域很小,難求普通;二,‘伊字的形式,表顯女性沒有‘她字明白;三,‘伊字偏近文言,用于白話中不甚調勻。”[9]經(jīng)過長期的學術辯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人們漸漸放棄“伊”,接受“她”作為女性第三人稱代詞來使用,“她”在漢民族共同語中逐漸普及起來。而在不強調全民性、普遍性的地域方言中,如吳語、粵語、閩南語中還存在用“伊”作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對民族共同語的統(tǒng)一和規(guī)范有了更高要求,“伊”在古漢語中作人稱代詞、指示代詞等頗具文言味道的義項淡出,在現(xiàn)代漢語中,由于“伊”在悠久的漢語發(fā)展歷程中積累的強烈歷史厚重感,人們常將“伊”與心目中對優(yōu)雅、美好的向往相聯(lián)系,常作不成詞語素出現(xiàn)在專有名詞中,特別是20世紀50年代后期至今,“伊”高頻出現(xiàn)于人名、書名、品牌名、程序名中,如出生于1976年的演員馬伊琍,因“伊”常出現(xiàn)在柳永等婉約派詩詞中,被賦予優(yōu)美古風意境,置于姓名更能彰顯女子的溫婉與優(yōu)雅;成立于1993年的知名牛奶品牌“伊利”,即取“伊”在古漢語中指稱性較多之內涵,以象征你、我、他,大家的利益;上線于2018年的戀愛相親類軟件“伊對”,其中“伊”既有對意中人的憧憬期待,又與“一”諧音,表達對愛情的忠貞。總之,“伊”作為漢語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發(fā)揮著獨特作用,或寄托美好愿景,或賦予典雅意韻,始終充盈著漢字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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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史文靜,女,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