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燕·塔斯肯
河畔的童年
關于阿勒泰的記憶,似乎每一段都與那條縱穿了整個山谷的河有關。
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意味著再也不用鑿開冰凍的河面取水,同時也意味著放牧的生活即將開始。在諾蓋特村的童年,我就很少從大人們口中聽到“春天”這個詞,因為阿勒泰的春天常常沒來得及發(fā)覺,就悄悄地過去了。有人說,“阿勒泰”一詞的意思是“六個月”,因為那里的夏天和冬天各為六個月。這種說法立馬讓那片大地多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倒不是因為一年有幾個季節(jié),而是人們多了一份對春天和秋天的期待。
當冰雪完全融化,大地一個勁地在變綠時,我家的牛也在一個勁地想逃出鐵絲網(wǎng)。外面的草場,新的生命已經(jīng)露出頭,搖擺著向天空伸去。奈何它們是有主人的。要是讓我家的牛得逞了,那草場的主人肯定要鬧上好一段時間才肯作罷。那些年,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和爺爺每隔幾天就要提著鉗子沿著鐵絲網(wǎng)進行巡邏??吹侥睦锏牡趲赘F絲下彎成了曲線,爺爺就拿起鉗子夾住中間段,用力地擰上幾圈,鐵絲就繃得無比的直。等爺爺加固后,我就上手扯一扯,然后裝模作樣地點點頭跟著爺爺繼續(xù)巡邏。牲畜始終是牲畜,它們無法擁有人類一樣復雜的感情,至少我家的那幾頭牛不會擁有。它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為了這幾畝地,爺爺拖著白胡子和鐵鍬澆一夏天的地,不知道爺爺?shù)难热ツ暧謴澚艘稽c兒,不知道爺爺已經(jīng)是個老人。它們只知道低下頭吃草,走一步吃一會兒,沿著鐵絲網(wǎng)。然后可能是在一個上午或者下午,外面的草場就會傳來爺爺對它們的罵聲:哎!該死的牛,又從哪里跑出來了!
當克蘭河越加波濤洶涌,就意味著要開始春種了。農牧結合的生活爺爺已經(jīng)過了四十余年,那塊巴掌大小的地里,他種的最多的是玉米。那是一種青儲玉米,是留著冬天給牛過冬用的。就算是這樣,那幾畝地總會留一小片土地用來種水果,黑加侖、西瓜、哈密瓜和草莓,每年輪著種。如果所有的東西都是能種在地里,澆澆水,松松土便能得到收獲就好了。我要種兩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一個去放牧,一個去種地。我要和爺爺坐在樹蔭下吃水果,聽廣播,趁太陽沒落山,再仔細地看看他那彎著的背。
地里玉米的嫩芽破土而出,可憐的牛兒們便開始了流浪的生活。我更可憐的是自己,作為這些牛的小主人,我也將陪它們一起去流浪。六歲之后那幾年,是我剛剛跟在爺爺身邊一起學著放牧的幾年。那時家里的財產(chǎn)還算多,除了牛,還有綿羊和山羊。奶奶養(yǎng)的那幾只雞更像是家里的不動產(chǎn),從我記事起院子里就有它們的身影。奶奶一直舍不得吃掉那些雞,養(yǎng)了一年又一年,雞最后老的老死,剩下的讓附近的野貓野狗飽餐了一頓。好在還是賣了幾年的雞蛋,補貼了一點家用,這樣安慰一下就感覺沒那么虧了。
那幾年我和爺爺是騎著馬去放牧的,天剛剛亮就趕著牛羊出門,沿著河畔,我們一直走,走出村,走進山。一路上也沒什么特別需要做的,牛羊們在前面悠閑地走著,我們跟在后面保證沒有掉隊的就好。無聊時,我就看看綿羊的屁股,那是它們積攢了一生的寶物。它們走起路來屁股一上一下地搖晃著,好像下一秒就要掉到地上似的,讓我擔心。馬鞍上綁著的皮壺隨馬的步伐傳出“呼嚕呼?!钡穆曇?,像空肚子喝飽了水時肚皮里傳來的水聲一樣。壺里是奶奶準備的飲品,里面放了切成小塊的奶疙瘩(奶制品)、杏干、葡萄干和白砂糖,再倒入熱水后封口綁在馬鞍上。一路上這些美味在壺中翻江倒海,再倒出時就是酸甜解渴的上等飲品了。不知道翻了幾座山,就到了一處較為平坦廣闊的草場。沒有了河水的嘩嘩聲,安靜得能聽到一棵草與一棵草的相擁。每年夏天,我們的工作就是在這種沒有主人的草場上放牧。其實就是跟著牲畜去,再跟著它們回來。我常常好奇,既然牛羊們都熟悉來去的路了,為什么還要人跟著一起去呢?我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人跟在后面,它們指不定就在哪里丟了一只,或者在哪里走進了有主人的草場。畢竟在這些牲畜的眼里,這天下所有草場都是沒有主人的。
后來,家里唯一的那匹馬被爺爺賣給了村頭的一戶回族人家,我們放牧的坐騎變成了一頭黑驢。騎驢倒是用不到馬鞍,只需要蓋一層墊子就騎著上路了。難過的是,騎驢沒有騎馬威風,感覺整個人都矮了半截。股間也磨出了兩個水泡,讓我好生疼了一周。再后來,就是和爺爺巡邏鐵絲網(wǎng)的那幾年。我已經(jīng)是個十歲的男子漢了。不過那時放牧已經(jīng)沒有任何牲畜可以給我當坐騎了,我開始懷念那頭黑驢。那年的財產(chǎn)中沒有羊的身影,牛也沒剩下幾頭。每次跟在牛的后面翻過了幾個山頭后,我常常癱坐在一條小溪旁的巖石上??粗朴七h去的牛,我學著爺爺?shù)恼Z氣說一句:“要不是那黑驢被該死的小偷偷走了,我就可以……”
那些年在克蘭河邊種地放牧,背朝著太陽去,背朝著太陽回。每件事情重復地忙上那么幾次,四季就過去了。
消失的白樺林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像樹這種植物,即便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也不會輕易地倒下?!芭距?,啪嗒”,但有時它們的身體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堅硬,靈魂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這些脆弱的軀體,隨著斷裂的聲音在山谷間游蕩。
父親和叔叔與幾個前來詢問征地情況的村民站在院子里,對村里將發(fā)生的大改變進行著討論。父親說:“他們要建一座大橋,橫跨整個山谷?!彼吒叩卣驹诓窕鸲焉现钢舆叺臉淞直犬嬛?,詳細到那橋好像是他設計的一樣。講著講著,父親一行人往屋后走去。三歲的小表弟拖著小鐵鍬搖搖晃晃地跟在他們后面,我走在表弟后面有些恍惚。
屋后是一片白樺林,無論春夏秋冬,它們都如墜落人間的云朵一樣潔白。大人們在林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走到河邊指著對岸講,一會兒走到林中指著幾棵白樺樹講。小表弟拿著小鐵鍬到處挖呀挖。我靠在一棵樺樹上,沒有了恍惚,只有安靜。樺樹粗壯的分枝上綁著一根繩子,那原本是童年時爺爺為我做的秋千,現(xiàn)在只剩下一根繩子巴巴地垂著??创笕藗冊诩ち业赜懻摚也挥傻闷诖似饋?,好像他們可以拒絕政府的決定,好像不會再有人打這片林子的主意,好像那根繩子會繼續(xù)垂在那里,直到慢慢風化。然而并不是,他們希望能快一點兒簽下征地協(xié)議,希望施工的日子快一點兒到來,希望能再多征收一點地。我沒有任何理由去責怪他們,至少在我能與他們分擔一點生活的壓力之前是這樣。明年的春種需要用錢,嬸嬸的高血壓需要用錢,奶奶的腦梗和我的學業(yè)都需要用錢。其實除了這些,父親也需要換一雙新鞋了,還有叔叔那套耕地的工具也已經(jīng)殘缺不齊。想到這些,我也就不再希望他們拒絕政府的征地協(xié)議了。
施工的日子很快就來了。叔叔和父親拆下了我家的大門,即使這樣也無法讓工人們駕駛的鐵疙瘩進到院子里來。他們只好繞到屋后的鐵絲網(wǎng),那鐵絲網(wǎng)平日里是阻擋牛羊入侵的城墻,但今天就算這鐵絲繃得再直也無法阻擋鐵疙瘩的步伐。幾層鐵絲斷裂的聲音在機械巨大的運作聲中消失,蔚藍的天空留下了一條黑煙,黑中泛藍。這些平日里不曾出現(xiàn)過的聲音激起了表弟的好奇心,他在院子里到處跑,尋找一個能站住腳的高處。鐵疙瘩的聲音越來越近,清楚地從樺林的方向傳來,相比之下院子里安靜極了。奶奶不在屋里,父親和叔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正在疑惑時,一不留神,表弟就往屋后跑去,我叫著他的名字跟在后面。
屋后,幾輛鐵疙瘩已經(jīng)停在白樺林的兩頭,駕駛員下車對著林子比畫了幾下就開工了。巨大的鐵勺在空中揮動著,像是對樺林下了最后通牒。除了一陣偶爾拂起的秋風,鐵疙瘩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惱羞成怒的鐵勺在地上挖著,一地金黃的葉沒能阻止它進入大地的身體。隨著地下一勺又一勺的土見了太陽,樺樹的根也斷成了一段一段,被翻出晾在地面。我想,一棵樹的根連接了太多的東西,光靠推倒,肯定不能將它怎么樣。那些留在土地深處的根會再次長成參天大樹,只不過在那之前需要等待幾個春天的到來,可能是十個,也可能是一百個。
奶奶不愿閑著,她沿著河岸走,撿一撿河水沖到岸邊的樹枝,撿一撿河邊的林中掉落的樺樹皮,再將它們整齊地堆在院子里。實在沒事可做了,她就在屋里坐著,她總是一個人坐著。以前不是,現(xiàn)在只是少了另一個人。“啪嗒”,樹木斷裂的聲音終于還是傳了過來。奶奶走到窗前望了望,看不到是哪一棵。那一聲響像是起到了沖鋒號的作用,白樺樹一棵接著一棵倒下去。我想大聲地埋怨:樺樹啊,你原來是這樣的脆弱,就這樣倒下了,生怕落在后面。
一堵殘缺的土墻下,叔叔和父親坐在唯一的陰影中,每倒下一棵樹他們就談論著關于它的記憶。三歲的小表弟開心極了,每倒下一棵樹就激動地大叫著,一會兒跑向父親,一會兒跑向我。恍惚間,我突然記起童年時期在那片林子里埋下的一個鐵盒,是俄羅斯進口的巧克力包裝盒。原本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眼下看著正在消失的樺林,我不由得好奇那鐵盒里裝的是什么。想了很久,施工隊的鐵疙瘩已經(jīng)開始往回駛了。我確實忘記了鐵盒里裝的到底是什么,但想起了藏著鐵盒的這片樺林中,裝著的是我的二十年。我的二十年就這樣過去了,而我才學會走路、吃飯、睡覺。這二十年真的就這樣過去了,不只是時間,是整個世界就這樣過去了。承載著回憶的地方越來越少,或者說都變了。像屋后的這片樺樹林,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連在世界角落的它們也會消失不見。我是那樣愛它們。我安慰自己,要接受這些變化,畢竟這么多年來我也在變。至少我是幸運的,我和它們陪伴了彼此二十年。慢下來。把生活好好地活一遍,讓多年后可回憶的事情多一點兒。
傍晚,河畔僅剩的幾棵樺樹沙沙作響,落葉隨秋風一起一落。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我只是無端地悲傷,無端地流了幾滴淚。看似無情的秋天悄悄地幫我埋藏了許多,許多無聲的吶喊,許多吶喊后的哀傷。
山丘的東面
父親的小腳有生命的魔法。那年姥爺送了一塊地給父親,說是一塊地,其實是小山丘寸草不生的一面。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那雙三十八碼的小腳就走遍了那里的每一處角落,從那以后的每個春天,能看到的只有漫山遍野的綠。
一個周末的清晨,天空淡藍,父親忙著將兩把鐵鍬和鎬頭豎綁在摩托車的坐墊上。那輛摩托車不知道在我家服役了多少年,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不是因為以前的東西質量有多好,而是需要更新的東西太多,常常輪不到它。我和父親騎著他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去了城市的最南端——新城區(qū)未開發(fā)前那里曾是望不到盡頭的果園。
父親熟練地控制著方向把。離山谷的盡頭越來越近,一片與天相連的平原也隨即呈現(xiàn)在眼前。我們在一高一低的平房之間穿梭。昨夜剛剛下過雨,土路上的坑坑洼洼積滿了水。我壓著鐵鍬,坐在父親的后面緊緊地抱著他,倒不是害怕會跌下車去,而是我對他的愛永遠需要藏著掖著。如果說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那我一定是父親的倔強在世上唯一的繼承。顛簸的土路上,我的肌肉和脂肪在髂骨和鐵鍬木柄之間承受著痛苦,通俗點說,這一路的顛簸可把我的屁股疼壞了。
光顧著齜牙咧嘴地忍痛,沒注意到已經(jīng)和父親身處一片果樹林中。方方正正的果林,每棵果樹都被人們安排在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讓我感到一絲焦慮。它們本應是自由的,一棵樹與一棵樹的距離應該由大地決定,哪怕是兩棵樹的纏繞相生也是它們一個世紀的選擇。父親將摩托車停在了果林中,下車后我的屁股仿佛能感覺到地心引力。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我們踩在一小片草莓藤上,仔細看去是一大片草莓地。父親正在卸下綁在坐墊上的鐵鍬和鎬頭,我蹲在地上翻找著草莓。驚嘆,這一大片草莓地里竟沒有長出一顆草莓來,父親說草莓早在秋天沒到之前就已經(jīng)被收走了。秋天本是個豐收的季節(jié),但這片果林連片掛著的樹葉都瞧不見,只有一地的金黃。我說:樹葉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夏天它們是綠色,是紅色是白色,而秋天只有黃色。父親說:無論以前的夏天它們是什么顏色,以后的夏天它們不會再有顏色了。城市馬上要擴建了,這片果林會是新城區(qū)的一部分,代替這些果樹的將是一座座高樓。
我和父親一人拿著一把鐵鍬開始挖起來,挑那些還未來得及長大的小果樹下手。在鐵鍬和黃土的摩擦聲中,我和父親各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喜歡吃蘋果,就多挖幾棵蘋果樹,父親挖得最多的是杏樹,他不喜歡吃杏子,但母親喜歡。勞動的一天在我和父親兩人的倔強中度過,他讓我戴手套,我說不;我讓他休息一會兒,他說不。
傍晚,父親叫的卡車來了。我和父親一棵一棵地往上搬著今天的收獲,司機看到我們挖的樹苗搖了搖頭。司機說我們把樹根挖得太短了,即使種下了也不易成活。我心想司機能知道什么,肯定能成活。我猜父親心里也是這樣想的。卡車搖搖晃晃地上了路,臨走前我在草莓地里挖了幾株草莓藤,草莓這種植物只需要種上那么幾株,來年便會長一大片。
在那以后的又一個周末,我和父親騎著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去了姥爺家。樹苗的根部已經(jīng)在小渠里浸泡了一周的時間,我們一棵兩棵地把它們運往山丘的東面。我在學校的那幾天里,父親已經(jīng)將那塊地用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在坡上一高一低地踩著,到處都可以見到父親挖好的樹坑。其實種樹相對于挖樹來講,是一件較為簡單的事情。只需要種下這些樹苗,然后,就是靜靜地等待春天的到來。
第一個春天里,那些樹苗就發(fā)了芽,長出了綠的、白的、紅的樹葉。我說,它們終于發(fā)芽了。父親說,樹葉是一種神奇的東西……
河道
阿勒泰的群山,每一座都坐落得正好。山谷間恰好留出了一座城、一條河、一群人的位置。走進山城的道路只有一條,走出去的路卻有千萬條。
奶奶和叔叔一家陪著我,站在諾蓋特村的老橋旁候車。往返于阿勒泰市和諾蓋特村之間的區(qū)間車,沒有固定的發(fā)車時間,沒有固定的行駛路線。甚至連車的型號都是不一致的,有幾輛面包車,還有幾輛是桑塔納。所以,要想在諾蓋特搭到車,就要對每一輛路過的車都招一招手,以免錯過載客的那一輛。
每當有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們就急著告別,互相說一些不舍的話。可每一輛車都辜負了我和家人們的真摯情感,以至于讓那些原本暖人心扉的話語變得有些尷尬。
離別原本就是一件傷心的事情,而我在一個下午里連續(xù)經(jīng)歷了四次。我決定先順著河道走,邊走邊等區(qū)間車的到來。最后一次告別后,我背著書包走上了河道。我離奶奶越來越遠,卻沒有想象中那么難過。比起那些朝天的柏油大路,走在靠河的小道,順著生我的這條克蘭河,這小道上揚起的塵土顯得更親切一點。幾縷陽光穿過沿岸成排生長的白樺樹,落在黃土地上,像是掉在地上的一塊塊金餅。每走一步,揚起的黃土就在陽光下飛舞,像是朝我離去的背影揮手。關于阿勒泰這條山谷的記憶,嘩嘩響的河流不約而同地成了每一段記憶的背景樂。正因如此,我想我也應當順著河邊的這條小道離開,好讓這些在阿勒泰的記憶看起來完整一些。
河道在村里是放牧和進城的捷徑,這條道我已經(jīng)走了不下千百回,今天走在道上卻像是第一回。原來,岸邊的樺樹高出我有那么多,樹干上長著數(shù)不清的眼睛,每只眼睛里都藏有一個四季的秘密。原來,去年的燕子們早就回來了,沒等我認真地看一看,它們就又準備離開了。倘若它們能聽懂人類的語言,我想說:“燕子啊,南方和北方,究竟哪里才是你們的故鄉(xiāng)?我有一顆與你們一樣的心,在無數(shù)個日夜里追尋春天,渴望著用翼尖劃破天空,期待著水面的一絲漣漪為我泛起?!弊咴诤拥郎希瑑刹揭惶ь^,十步一停留。原來,我在這條道上走過了那么多個春夏秋冬,卻從未真正為它駐足過一次,也從未欣賞過這路上的風景。
走出了諾蓋特村,就算走進了拉斯特鄉(xiāng)。與阿勒泰市的其他鄉(xiāng)村相比,諾蓋特村和拉斯特鄉(xiāng)離阿勒泰市的距離可以忽略不計。坐車往往二十分鐘便能進入市區(qū),這距離也造福了城鄉(xiāng)兩地的居民們。一到節(jié)假日,城里人往鄉(xiāng)村里跑,我們則是往城里跑。
走出了諾蓋特村的農耕區(qū)后,就看到了原來的拉斯特鄉(xiāng)小學,再走過去就是在河邊的一片居住區(qū)。我走在居住區(qū)靠克蘭河一側的河道上,在一扇小鐵門前停下了腳步。我透過門縫向院子里看去,院內沒什么動靜。當我準備離開時看到了正向我迎面走來的波塔,她頭上綁著花頭巾,穿著一身運動裝,牽了一頭小牛犢。這下可出丑了,我裝作沒事人一樣看了看路邊的一只小花貓。在將要與她擦肩而過時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卻沒想到剛好與她四目相對。還沒來得及避開她的目光,波塔就微笑著向我打起了招呼:“巴燕?!蔽彝O履_步慌張地就好像剛剛偷了她家什么東西似的,裝出一副才認出她的模樣,說:“噢,波塔,是你?。磕阍趺丛谶@里?”說完我就后悔了,我在一個人家門口問人家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一定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了。波塔笑了,笑得那樣文靜。
我們曾在一所小學念過書,拉斯特鄉(xiāng)小學,但只做了不到一年的同學,我就轉去了市里的學校。那時,從小在爺爺奶奶溺愛下長大的我,還不能很好地適應學校的新環(huán)境,常常因為愛哭被班里的其他男孩欺負。那時我還未到入學年齡,比同年級的孩子們要小一歲。每當我哭著找爺爺時,同班的孩子們就開始取笑我。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學校的操場上,我又一次被同學欺負后躲在操場的一角哭。我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將頭埋進胸前。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抬頭就看見波塔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滿臉笑容地看著我。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許多個日夜里她的笑容常常浮現(xiàn)在眼前。起初我并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完全沒有參與到我生活中的人,會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中。后來才慢慢發(fā)覺,愛情的種子被波塔種在了我身體里的土地上。愛情從來都不只屬于成年人,它是屬于世間萬物的春天。同時我也確定了,有的人會悄悄地藏在心里,而不會再出現(xiàn)在生活里。
波塔低頭用手背捂著嘴靦腆地笑了笑,說:“我從很遠就認出你了?!边@下我更想消失在人間了,我趴在門縫鬼鬼祟祟的樣子肯定被她看了個一清二楚。我撓了撓頭,只能尷尬地笑著,半天擠不出一個字。波塔笑著說:“你小時候就不愛說話,現(xiàn)在還是沒變呀。”我說:“我沒想到你會認出我來?!?/p>
正聊得起勁時,那調皮的小牛犢低著個頭要往院子里走,波塔看似弱不禁風的身體里有著能拉住小牛犢的力氣,但看上去還是有些吃力。我想著接過她手中的繩子,讓那小牛犢安分地再等我們多聊一會兒。我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一二……”,正當我準備行動接過繩子時,波塔說她該走了。那短暫的童年記憶之旅就這樣結束了,秋風讓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我杵在岸邊的幾棵樺樹下看著波塔的背影消失在河道。是啊,愛情原本就具有虛幻的特性,那顆曾經(jīng)被她種在我身體里的種子,終于在第十七個春天后的一個下午里發(fā)芽、生長、凋謝了。
走過了河邊的居住區(qū)就是鄉(xiāng)政府,是一路公交車的發(fā)車點。我從口袋里翻出了一張破舊的一元人民幣,乘坐了正準備發(fā)車的那一輛。車內空無一人,我坐到了最后一排左側靠后門的位置。這是我近幾年來第一次坐公交車,阿勒泰真的太小了,花時間等公交車不如走幾步也能走到目的地。公交車一走一停地進了市區(qū),我在剛進城的第一站下了車,準備去走一走城里的河道。
城里人沒有牲畜需要每日沿著河邊去放牧,所以城里的河道比起村里要好太多。地上整整齊齊地鋪著石磚,一側豎著大理石做的護欄。踩在河道上,沒有了一步一揚的黃土,腳下的每一步都比以往要走得輕快。
日落前的河道是高峰期,大多是散步的中老年人和一些下班的年輕人。一群少年在橋下卷起了褲腿,從河中撿著奇形怪狀的石頭??颂m河是一位無私的藝術家,千年來,它將河床中的無數(shù)塊石頭雕琢繪色,成了價值連城的奇石。“撿寶貝”成了生活在兩岸的人們打發(fā)閑暇時光的方式之一。當然,若只是一群孩子越過了護欄在河中玩耍,那么等來的一定是幾乎每個過路人的訓導。夕陽下,少年們一個接一個地從護欄爬上來,生怕落在后面。一滴滴不知是汗還是水的液體從他們的臉頰滑落,一抹紅暈像天邊的余暉在奔跑的少年們未脫稚氣的臉上若隱若現(xiàn)。
立秋的太陽似乎察覺了今日的一絲凄涼,遲遲不肯落下山去。直到天空逐漸暗藍,各類建筑上華麗的裝飾燈瞬間又將山城點亮。是啊,在這祖國的最西北角,有了這些燈光,夜晚才顯得不那么孤獨。河道走一段少一段,每一段都有不同的風光陪伴。最后,是岸邊的白樺樹將我遠送。它們沿著河畔立在兩岸,從山谷的盡頭,山村的盡頭,一直到山城的盡頭。漆黑的夜也沒能遮蓋樺樹那皎潔的白,唯獨月光能為它染上一層淡淡的藍。
晚風漸涼,我將手伸過護欄。觸摸一棵較為靠近河道的樺樹,是我對山城最后的告別。它輕輕地搖了搖,落下了一地黃綠相間的葉。我們都知道,不是我的手掌過于熾熱有力,而是這個夏天過得太快,快到綠葉忘記了枯萎,我忘記了秋天的到來。
秋別金山
夜里,我久久無法入眠,我猜母親也一樣。每當有重要的事情即將發(fā)生時,母親就惦記個沒完。我想那是因為母親的心太小了,小到我、妹妹、父親就足以裝滿她的全部世界,要想再裝進點什么就得想辦法騰出一塊空地來。
“衣服帶齊了嗎?需要帶點吃的嗎?還需要些什么呢?……”母親是個操心的命。即使那條離開阿勒泰的路對我來說早已不陌生,母親還是會坐在我身旁叮囑個不停。我握住她的手,靜靜地看著她講。那一刻我還是一個完整的人,或是任何一種完整的事物。等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我便開始殘缺,最后散落成一地的碎片,秋風吹不動,春雨喚不醒。
火車站離阿勒泰市有十二公里遠。我們提著大包小包地在老城區(qū)的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父親坐在副駕駛,母親和妹妹同我坐在后座。司機大哥是一位哈薩克族,熱情地幫我們將行李裝進了后備廂。我不知道為什么,老一輩的哈薩克族人都有“自來熟”的技能。一路上司機跟父親討論并規(guī)劃了阿勒泰市和拉斯特鄉(xiāng)的未來發(fā)展方向。大致內容有以下幾點:一、應解決阿勒泰市區(qū)公路一年一修的問題;二、拉斯特鄉(xiāng)原本是城里人周末最佳的游玩點,不應拆遷;三、拆遷拉斯特鄉(xiāng)不如拆了老城區(qū)(因為司機家也在老城區(qū));四、阿勒泰市也應該引進共享電動車(這點司機表示抗議)。而到了我們這一輩,跟陌生人講句話都要在心里重復地演練上那么幾遍,最后就算開口了也還是會支支吾吾地講不明白。
妹妹靠在我的肩膀上,從她的小包拿出了一片被做成樣本的樹葉,作為送別的禮物。那是我最愛的樺樹葉。在廣州的日子里我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友情、愛情、絕美的日落……任何事物都無法將我填滿。此刻,在車內狹小的空間里,父親、母親、妹妹和一片故鄉(xiāng)的葉,就裝飾了我的整個世界。
從出租車的后窗望去,城市漸漸被阿勒泰的群山吞噬。再遠一點兒,“金山歡迎您”五個大字出現(xiàn)在一座山的東面。妹妹說:“應該在下面再寫一行‘金山歡送您,那樣就完美了?!蔽蚁胍呀?jīng)足夠了,金山歡迎任何一個人的到來,但絕不歡送任何一個人的離去。無論你屬不屬于這片土地,它都將懷以沉重的心情目送你的遠去??颂m河將為你獻上它的獨奏,岸邊的樺樹愿為你落下一地悲涼的葉。而阿勒泰的群山將永遠朝著你離去的方向眺望,期待著你的歸來……
許多年前,小學語文課堂上,我寫下了作文的題目《秋天是個高興的季節(jié)》。季節(jié)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只是冷暖的區(qū)別,只是顏色的區(qū)別。如果作文的要求換成夏天,或任何一個季節(jié),我還是一樣會寫下那個題目《XX是個高興的季節(jié)》。孩子的情感世界像一朵云一樣簡單,陰了,就下雨;白了,就在陽光下靜靜地飄著,任它白著。但現(xiàn)在,秋天是個告別的季節(jié),是從車窗望著故鄉(xiāng)、悄悄瞇眼的季節(jié)。就算我靠坐在車座上的身體如此沉重,也無法減緩出租車行駛的速度。我們比預想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
出租車將我們安全送到了火車站,司機大哥臨走前特地下車與我握了手,祝我一路平安。哈薩克族人給予祝福時總是那樣嚴謹、莊重,哪怕對方只是一個相處不到半個小時的陌生人。我拖著行李箱準備進站,妹妹挽著母親的胳膊,父親背過手站直了腰。母親再三囑咐著:“身份證拿好。車票取了嗎?口罩呢……”父親只是默默地看著我離去的背影。我知道他有太多的話想說,我又何嘗不是。那些被我們認為過于矯情的話語,被同一種倔強堵在咽喉中,永遠也無法說出口。
車站內人滿為患,一片喧囂。走在人群中,少了母親的叮囑聲,世界瞬間安靜得心慌。但沒過一會兒,“他們能不能搭到回去的出租車?家里的貓砂快用完了。天然氣卡被我放在……”母親操心的習慣好像也傳染給了我。或許它不是傳染來的,而是我在她腹中時就已經(jīng)順著臍帶血管流入到我身體中來的。
火車準點進站。上了火車,我拿著車票在車廂尋找屬于自己的鋪位,心中暗暗慶幸,這節(jié)車廂的大窗正好對著車站,待火車駛出站時定能再往回看一眼。我將行李箱放上了行李架。一直到這節(jié)車廂的乘客都找到自己的鋪位,我還在重復舉起、放下的動作,誰讓我長了一米九的個兒又有一個操心命呢。
火車緩緩駛出車站,我迫不及待地坐到窗前向窗外望去,竟看到父親還遠遠地站在停車場。再定睛一看,不遠處的圍墻后面,母親和妹妹的頭一起一落,正努力尋找我的身影。
陽光透過車窗在玻璃上折射出了我的臉龐,那倒影正與故鄉(xiāng)、妹妹、母親和父親重疊。我想,對母親和妹妹而言,秋天是個離別的季節(jié),是從故鄉(xiāng)望著車窗踮腳遠望的季節(jié)。對父親來講,秋天是個無言的季節(jié),是期待著我離去又默默不舍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