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
1
很多年前,那時我還年輕,與幾個友人一起去拉薩。一輛越野車,五個人。清早就從西寧出發(fā),沿著青藏公路一路向西,經過一整天的疾馳,就要抵達唐古拉山口時,天色向晚,太陽懸在我們前方,有些不情愿地悄然西沉。我們汽車的影子長長地落在路面上,始終追隨在左后側,就像是長跑比賽中緊追不舍寸步不讓的一個對手。太陽也把堆積在我們背后遠山頂上的一抹綿延的長云渲染得一片紅彤彤。那片濃郁的紅色從云彩的正中漸次向外圍擴展,核心是深紅,再是淺紅,邊緣變成了刺眼的金紅,像一片在藏家的火灶里燃燒通透的牛糞,抑或是藏族傳說里騎著公山羊的火神不小心遺落在半空中的一片火影。夕陽的紅光一覽無余地直射在我們的車上,也毫無遮攔地照進了車里,讓我們五個人個個有了一副油光可鑒的紅臉膛。大家彼此說笑著,不經意中,車就到了唐古拉山口。我們即刻停下車來。大家都很興奮——已經進入西藏地界了,拉薩已經不遠了,這山口如果再高一點,或許抬頭就能望見布達拉宮的金頂了。
我們下了車,太陽依然賴在遙遠的西山頂上,它和與它對峙著的那片彤云相互映照,處心積慮地合謀把山口的一切涂上了它們共有的顏色。讓屹立在路畔的筑路軍人——那尊身穿厚重的軍大衣,頭戴雙耳棉軍帽的軍人雕像,顯得高大、沉穩(wěn),有一種所向披靡的堅毅。和所有到了這里的人們一樣,我們在寫著海拔高程“5231米”的石碑前留影,抬頭望向那座軍人雕像,默默地行注目禮,便準備上車繼續(xù)向西。
就在這時候,一個藏族少女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雙手拿著一束花,伸向我,用純凈的藏語說:“剛拉梅朵(雪蓮花)!”這是一位賣花女,她正在兜售從這山野里采摘來的野花。此時,太陽就要沉入西山,光亮雖然微弱下來,彤紅的色彩卻變得更加深濃,太陽對面的彤云也學著太陽的樣子,消減了自己的亮度,卻增強了自己的紅色。它們共同營造出的那抹屬于黃昏將臨的光彩就閃爍在少女的眼眸里,像是嵌入少女眼睛里的一顆星星,讓她顯得熱情、真誠、專注,并與她的從嘴角漸次暈開的笑意相配合,讓她有了一張圣潔如女神般的面容。她把臉朝向了我,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目光清亮,笑意燦爛??粗矍暗纳倥液鋈蛔兊糜行┚兄?,身體變得僵硬,說不出一句話來。朋友們都上了車,從車窗里看著我和少女,并催促我快點上車,一個朋友還發(fā)出了意味深長的笑聲。
我急忙轉身走向汽車,拉開車門,上了車。
我當時的行徑有點像一個奪路而逃的小偷。
后來,每每有人提及雪蓮花,抑或是我在腦海里搜索一些有關雪蓮花的記憶時,那個藏族少女就會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她清亮的目光和燦爛的笑意即刻會占據(jù)我的內心。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當時她看著我時,手中的那一束雪蓮花是什么樣子的。
是的,她是我有關雪蓮花的一次最真切的記憶。
2
我的女兒小龍女還沒有學會走路時,就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不到兩歲說話已經很流暢了。偶爾想起小龍女小時候的樣子,大多的記憶幾乎都與她說話的樣子和說過的一些話有關。
某年夏天,我抱著小龍女穿過西寧麒麟公園。道路兩旁是高大的垂柳,低垂的柳枝不斷拂過我們的頭頂,柳葉觸到了我們的面頰。小龍女不斷瞇起眼睛,躲避著忽然掃到臉上的柳葉,小嘴噘得高高的,大聲說:“它們太可愛啦,它們太調皮啦!”
一陣清風刮過,垂柳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一片柳葉忽然從樹冠上飄落下來,在風中旋轉著,落在了小龍女的頭上。小龍女急忙伸出小手護著自己的眼睛,那片柳葉卻依然停在小龍女的頭上,像一枚綠色的發(fā)卡。我隨手把柳葉從她頭上取下來,對她說:“剛才的風給你送了一枚發(fā)卡呢!”
“我要看,我要看!”小龍女立刻伸出小手。
我把柳葉放在她的小手中,她拿著柳葉,伸手極力往自己頭上放著,一邊放,一邊說:“風伯伯給我送的發(fā)卡!”
柳葉沒再能夠放到頭上去,她卻發(fā)現(xiàn)那片柳葉上有一個小包,她用小手摸著柳葉,便對我說:“爸爸,葉子上有個小包包,硬邦邦的!”說著,便把柳葉遞給我。
葉子上有個小包包,這種事情對大人來說,完全是一個根本不會在意的事情,但對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來說,卻充滿了神秘和好奇。
我從小龍女手中接過那片柳葉,伸手用指甲在那個小包包上輕輕掐了一下,小包包被掐出一個小洞,一條綠色的小毛毛蟲從小洞里赫然顯露出來。
“小包包里還有一條小蟲蟲呢!”我對小龍女說。
“我要看,我要看!”小龍女大聲叫著,從我手里接過那片柳葉。她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樣子,看著被我掐開的小包包,說:“小包包是小蟲蟲的小屋子!”
諸如此類的記憶有很多。
小龍女三四歲時,電視里正在播放電視劇《還珠格格》,小小的她便開始追劇。她喜歡劇中的金鎖,也知道那是范冰冰扮演的,但她總是記不住范冰冰的名字。有一次她問我:“爸爸,《還珠格格》里那個叫‘菜涼了的姐姐,我忘了名字了。”我即刻明白了她說的是范冰冰——吃的飯菜冰涼了——飯冰冰。我很驚訝,三四歲的她已經學會了聯(lián)想記憶法。
還有一次,我抱著小龍女在小區(qū)院子里轉悠。這是一座老家屬院,老式的樓房像積木一樣列成一排排,樓房之間的空間很少,沒有多少可供綠化的空間。后來的小區(qū)改造,便在略微寬敞一些的地方修了一座水泥的亭臺。圍繞著亭臺,是一圈用低矮的榆樹修成的樹墻,樹墻間隔出來小片的綠地,綠地上隨意種植著一些花草:曾被人們訛為“格?;ā钡牟ㄋ咕掌G麗而凌亂,有種不服被人管護的野性;三色堇低矮地匍匐在地面上,不同色彩的花朵像一張張面露驚恐的小臉,極力向上張揚著;還有一大片淺粉色的八寶景天,擠擠挨挨的,顯得有些呆板。我把小龍女從懷里放到地上,領著她去認識這些花卉,她忽然對我說:“爸爸,這里沒有綠花呢,我是一朵綠花變來的!”
小龍女的話讓我非常驚訝,我看著她柔嫩的小臉,立刻想起了遠山的雪蓮。那時我還沒見過雪蓮,有關雪蓮的認知,來自金庸的小說《書劍恩仇錄》,這本書里描寫了包治百病,甚至可以起死回生的雪蓮,說雪蓮“花瓣碧綠,映襯著白雪,嬌艷華美,奇麗萬狀”。
我把小龍女從地上抱起來,問她:“你是一朵雪蓮嗎?”
“嗯!”小龍女肯定地回答道。
很久以后,我才從一本介紹植物花卉的書里了解到,植物的花朵就是從葉子一點點進化而來的,之所以不是葉子的綠色,是為了與葉子區(qū)分開來,以一種更加鮮亮的顏色,吸引傳粉動物第一時間看到它們。所以,花卉當中鮮見有綠色的花兒。
雪蓮花生長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處,是一種菊科風毛菊屬植物。金庸所寫“花瓣碧綠”者,其實是圍攏裹擁著雪蓮并不好看的紫褐色花朵的苞片,略顯淺淡的青綠色。雪蓮花有意避開更多的野生花卉絢爛多彩的顏色,避開了它們趨之若鶩的豐美草地,選擇在植物稀疏的沙礫石縫中立足,絕地逢生,不畏風雪,獨立,堅持。小時候自稱一朵綠花的小龍女已經長大,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說過的這些話。如今她遠離父母,獨自一人在別處打拼。我時常想,一個人長大了,面對世界,或許也需要一些像雪蓮花一樣另辟蹊徑的生活策略。
3
偶然發(fā)現(xiàn),青海幾家純文學報刊,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西寧市文聯(lián)主辦的純文學雜志,叫《雪蓮》;海西州文聯(lián)主辦的純文學藏語詩歌雜志,叫《剛堅梅朵》,意即雪蓮;《青海藏文報》的文學副刊,叫“剛堅班瑪”,也是雪蓮的意思。這也許是巧合,也許,在青海從事文學寫作或編輯工作者的想象里,文學是一種孤傲而又寂寞的意象,就像是雪蓮。
“雪”和“蓮”組合成的這個詞,自帶詩意,這也可能是這些報刊的首創(chuàng)者,在給報刊取名時,想到同一個名字、同一種花的一個原因吧。而我每每思及此事,心里卻會略略有些遺憾——雪蓮,顯然是一個后起之名,如果不是約定俗成的原因,從植物學的分類來說,這個名字甚至是錯誤的。而“剛堅梅朵”“剛堅班瑪”等,其實是對漢語“雪蓮”一詞的藏譯,雖然與漢語一樣自帶詩意,很美,但美則美矣,卻不是從雪域大地上天然生長出來的名字。
其實,雪蓮作為一種生長在高原上的植物,同樣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民很早就對它有所了解,對它的命名,比“剛堅梅朵”“剛堅班瑪”,更加顯現(xiàn)出了一種稔熟和親和的意味。青藏高原常見的雪蓮有唐古特雪蓮、苞葉雪蓮、水母雪蓮、膜苞雪蓮、氈毛雪蓮等,藏族民間給這些雪蓮的名字是“薩杜”。如苞葉雪蓮叫九頭“薩杜”,膜苞雪蓮叫有孕“薩杜”等等?!八_杜”的意思是“邪病之毒”。藏醫(yī)學作為對藏族民間醫(yī)學的總結,道出了這一命名的緣由。據(jù)藏醫(yī)典籍記載,雪蓮對諸如中風、羊癲瘋、腦溢血、口眼歪斜、半身不遂等這些“邪病”有奇特治療效果,是一種上好的草本藥用植物,而它本身也是有毒的,所以呼之為“毒”。在上山采集雪蓮花時,必須要做好個人防護,備好手套、口罩等,采集到的雪蓮,也要迅速將其包裹在事先備好的牛羊皮中,不能直接觸碰,以防中毒。據(jù)說,在雪蓮生長的地方,每朵雪蓮的周圍,都會有一些中毒而死的蚊蠅昆蟲,足見其毒性之大。
在青藏高原,海拔四千米左右的雪線之上,在雪蓮花生長開放的寒冷高地,還有一種植物與雪蓮一同生長開放。這種植物叫雪兔子,和雪蓮一樣,它也是菊科風毛菊屬的植物,與雪蓮有著近親關系。更加驚人的是,它有著與雪蓮酷似的外形和容貌,很難區(qū)分彼此。即便是在一些植物分類學的書籍里,也能看到彼此混淆的現(xiàn)象。但藏族民間,卻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兩者的不同,單單從命名上便可將這兩種植物截然區(qū)分開來。藏語稱雪兔子為“恰果瑟巴”,意思是鷹鷲的腿子。雪兔子花莖直立,有白色或淺黃色長棉毛,看上去堅實沉穩(wěn),酷似禿鷲或高山兀鷲多毛的腿子。
比起雪蓮,雪兔子的藥用價值似乎并不高,而且也比較常見,且便于采挖。一些不懷好意者便利用兩者外形容貌酷似,普通人難以辨認,大量采挖雪兔子,冒充雪蓮兜售。無辜的雪兔子因此蒙冤落難,遭遇了極大的生態(tài)危機。有報道說,近幾年隨著人們對雪蓮藥用價值的認識和夸大宣傳,雪蓮成為一種緊俏藥用植物,市場上便出現(xiàn)了大量假雪蓮之名的雪兔子,因此殃及雪兔子的正常生長,雪兔子已幾近成為瀕危物種了。
偶爾翻閱藏醫(yī)學典籍《宇妥本草》,發(fā)現(xiàn)雪蓮中藥用價值極高的水母雪蓮還有一個名字:拉妥嘎布,意思是白色纏巾。在藏語中特指古代藏族王室或貴族家庭的一種頭飾。在《東噶藏漢大辭典》中,有關“拉妥嘎布”詞條的解釋說:“古時藏族王族頭上佩飾的纏巾。今日所見古代壁畫中,吐蕃贊普松贊干布所戴纏巾多為白色,然在布達拉宮紅宮中的吐蕃王禪修洞中,有一尊松贊干布雕像,卻頭戴紅色纏巾,至今未見解析其緣由之文字資料。歷代贊普頭飾白色纏巾之俗始于何時,亦值得探究?!笨戳宿o典中的解釋,急忙在網上找來古代藏族壁畫中的松贊干布形象圖片,將其頭頂?shù)睦p巾與水母雪蓮對比,的確極為神似:高高聳起的圓柱狀,上小下大呈錐形??瓷先コ练€(wěn)、厚實,有一種巋然不動的神秘感。
可見,比起“雪蓮”這個名字,世居青藏高原的藏民族對和自己一樣生長在高寒之地的雪蓮的命名,有來龍去脈,更接地氣,更加透出一種與當?shù)貧v史、文化、地理等契合的厚重感來。
4
閑讀岑參的《優(yōu)缽羅花歌并序》,想當然認為詩和序中所述優(yōu)缽羅花,是指青藏高原高寒地帶生長開放的綠絨蒿。之所以這樣認為,原因也很簡單,綠絨蒿在藏語中就叫優(yōu)缽羅。優(yōu)缽羅,系古印度梵文的漢語諧音,藏文的書寫,直接借用了梵文——藏文由梵文發(fā)展而來,大多基礎字母基本取自梵文,直接借用梵文的字詞在藏文中也常見,這種關系,很像是日文與中文的關系——然而忽然發(fā)現(xiàn),有關這首詩的一些解讀注釋文字,幾乎眾口一詞地將優(yōu)缽羅花指向了雪蓮花,甚至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優(yōu)缽羅花,就是雪蓮花。
于是,心中便疑惑起來。
還是再來讀讀這首《優(yōu)缽羅花歌并序》吧,先是序:
參嘗讀佛經,聞有優(yōu)缽羅花,目所未見。天寶景申歲,參忝大理評事,攝監(jiān)察御史,領伊西庭支度副使。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內栽樹種藥,為山鑿池,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獻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狀異于眾草,勢巃嵷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折,駢葉外包,異香騰風,秀色媚景。因賞而嘆曰:“爾不生于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夫天地無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適此花不遭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于林藪耶?因感而為歌。
再是詩:
白山南,赤山北,
其間有花人不識,
綠莖碧葉好顏色。
葉六瓣,花九房,
夜掩朝開多異香,
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
恥與眾草之為伍,
何亭亭而獨芳。
何不為人之所賞兮,
深山窮谷委嚴霜。
吾竊悲陽關道路長,
曾不得獻于君王。
岑參寫這首詩,用意顯然是為了借題發(fā)揮,感嘆自己的懷才不遇,但對優(yōu)缽羅花的描寫細致入微。在“序”中,他提及初聞優(yōu)缽羅花這個花名,是在佛經里。接著提到自己在公務不太繁忙的閑暇,便種植花草,忘乎其間,一副“花癡”的樣子。所以便引來一名小吏給他送來了優(yōu)缽羅花,說這花是從天山之南采摘而來的。道明了優(yōu)缽羅花之名最早的出處和他所見到的這朵優(yōu)缽羅花實物的來歷。
優(yōu)缽羅,其實就是盛開在印度大地上的睡蓮,佛教典籍也將此譯為青蓮華、紅蓮華等(佛教認為花華不二,所以常將“花”寫作“華”),是一種亞熱帶水生草本植物。佛教在印度誕生后,優(yōu)缽羅花成為佛前供奉的一種花卉,而供花也逐漸成為一種佛教儀軌。佛教傳入青藏高原,供花儀軌也隨之傳入,但高寒的青藏不生長睡蓮,于是,便用高山花卉綠絨蒿替代睡蓮,而且一并把睡蓮的名字優(yōu)缽羅也給了綠絨蒿。在青藏高原,藏族民眾至今依然把綠絨蒿叫做優(yōu)缽羅花。
岑參在“序”中也仔細寫了優(yōu)缽羅的樣子:“其狀異于眾草,勢巃嵷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折,駢葉外包,異香騰風,秀色媚景。”綠絨蒿作為采自野外的野生花卉,與岑參種植在庭院中的花草大有區(qū)別。首先是花形奇異:頭冠一樣的頂生單花高高向上,絕無腋生花卉那般傍依在枝葉之間,眾多的單花簇擁在一起又反向中折,在互生葉片的圍攏下,隨風散發(fā)出奇異的花香,那秀麗的顏色讓周邊的環(huán)境也變得嫵媚起來。
岑參在詩中也對優(yōu)缽羅花作了更精細的描寫:“綠莖碧葉好顏色,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其花有著青綠的花莖和碧玉般的花葉,每朵花有六個花瓣,這樣的花朵多達九只。其花夜間閉合,清晨盛開,散發(fā)出奇異的花香——從岑參的描述看,他見到的優(yōu)缽羅花當是藍花綠絨蒿或是全緣葉綠絨蒿:碧綠的莖葉,單花形成花簇,“夜掩朝開”等皆與現(xiàn)實中的綠絨蒿相吻合,只是未有提及花色是藍色還是金黃色,所以難以推測。綠絨蒿“夜掩朝開”,也會出現(xiàn)在天氣陰晴之間,天氣陰沉之時,花朵也會閉合,而陽光晴好之時,又會綻放開來。據(jù)說,到了晚間,綠絨蒿閉合后,其內部的溫度比外面環(huán)境高出幾度,因此也成了傳粉動物們夜里御寒的地方。它就這樣與雄峰、蠅蟲等達成了互利的共生關系。
據(jù)專家研究,唐時,佛教也曾從吐蕃傳入新疆。倘若如此,岑參在北庭都護府任職時,當?shù)貞撘灿胁貍鞣鸾虃鞑?,這一點,也可以從新疆吐魯番、和田等地出土的唐代藏傳佛教器物大致推斷。而新疆天山一帶,在海拔、生境、氣候等方面與青藏高原幾無差別,所以也是一個適于綠絨蒿等高山植物生長的地方。
所以,《優(yōu)缽羅花歌并序》中的優(yōu)缽羅花,也有可能是綠絨蒿。
5
金色的大雁喲,
你快快飛快快飛,
飛過那雪嶺,
請你帶上喲
心愛的雪蓮喲雪蓮,
捎給我想念的北京城,
呀啦嗦……
后來才知道,這首歌叫《雪蓮送北京》,我小時候就會唱。教我學會這首歌的,是我小時候的玩伴薩杜。
記得薩杜第一次教我唱這首歌,是在家鄉(xiāng)那座叫伏俟城的古城遺址上。古城遺址離我們的小牧村不遠,是我們經常去玩耍的地方。那天,薩杜站在城墻上,大聲唱起這首歌。唱完,他告訴我:“我長大了一定要去北京城!”他的眼睛眺望著遠方,閃閃發(fā)亮,好像看到了千山萬水之外的北京城,而且只有他能看見,而我看不見。
“你教我唱這首歌吧?!蔽矣行┝w慕地對他說。
“好呀!”薩杜爽快地答應了。
薩杜說,這首歌是他阿爸教給他的,還說他阿爸的阿爸也就是他阿尼是個藏醫(yī)。他的阿爸小時候,藏醫(yī)阿尼經常帶他的阿爸到山上采藥?!八麄儾傻竭^發(fā)光的雪蓮花!”薩杜說。他的話讓我大為驚訝,我看著眼睛炯炯有神眺望著遠方的薩杜,充滿神往地想象著一朵發(fā)光的雪蓮花是什么樣子。
“多好啊!”我說。
那時候我年齡小,聽了薩杜的話,便信以為真,于是在不與薩杜一起玩的時候,便偷偷一個人走進草原,在那一片片盛開著各種野花的地方低頭尋找,希望發(fā)現(xiàn)一朵發(fā)光的雪蓮花。其實那時候自己連雪蓮花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
我們的小牧村叫鐵卜加,傍依在青海湖畔。薩杜的家里除了他,還有兩位老人,兩位老人當時年紀已經不小了,大概有六十多歲的樣子。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就是他的阿爸阿媽,但卻從來沒聽過薩杜叫他們阿爸阿媽,而是直呼其名。那時候也沒覺得這有什么奇怪。
我在牧村上學上到小學三年級,便離開牧村,去當時的公社去上學,后來到了縣城、州上。中師畢業(yè)后分配到省城工作。自從離開了牧村,我和薩杜的人生軌跡再也沒有交叉重合過,只聽說他家后來離開了牧村,不知道去了哪里。
直到長大后,偶爾想起兒時的往事,忽然覺得薩杜直呼他父母名字有些奇怪。有一次回牧村,與鄉(xiāng)人聊及此事,才知道記憶中的兩位老人并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爺爺奶奶——他的阿爸不在了,阿媽便扔下襁褓中的他走了。薩杜會說話的時候,便把爺爺奶奶叫阿爸阿媽,每次這么叫,爺爺奶奶心里就很難受,不讓他叫,讓他叫爺爺奶奶,薩杜卻不干,后來就直接叫名字了。聽了這個故事,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沒想到,薩杜還有一段如此辛酸的童年,沒想到那個老頭,那個每天坐在家門口打盹兒曬太陽,抑或把牦牛剛剛拉下的牛糞做成牛糞餅晾曬的老頭,其實就是薩杜說的阿尼藏醫(yī)。
說到他阿爸是怎么走了的,也令人唏噓。他的阿爸跟著他爺爺去山上采藥,在懸崖峭壁間發(fā)現(xiàn)了一朵雪蓮花,就毫不猶豫地攀爬上去采摘,不想爬到半山腰時,失手摔了下來,摔成重傷。他的阿爸被抬回家里,彌留之際告訴他爺爺,他看到北京城了。
我第一次到北京,已是在參加工作以后,那也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在飛機上,看著舷窗外層層疊疊鋪瀉開來的白云,我忽然想起了那首《雪蓮送北京》,想起了歌里金色的大雁。第二天,到了天安門廣場,看著天安門城樓和城樓上的毛主席像,我立刻想起了薩杜,還有他的阿爸、他的藏醫(yī)阿尼。后來,每次到北京,都會想起他們,想起這首歌。不知道薩杜后來到沒到過北京,如果到過,是不是帶著一朵發(fā)光的雪蓮花。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薩杜的名字,是藏語雪蓮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