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樂 呂睿
主持人語:
影像不僅是媒介呈現(xiàn),更是景觀展示和既定文化想象的再現(xiàn)。本期3篇論文從影像場景、少數(shù)民族電影、好萊塢動畫電影等切入,分別討論了影像、媒介與景觀等話題。中山大學王天樂與呂睿的《真實與在場:當代影像場景的媒介劇場》從現(xiàn)場、場景、物性等概念出發(fā),提出“場景”作為對“在場性”的思考契機,形成了“場景”的媒介劇場,而“場景”也成為通往一種開放的時空共享劇場。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劉思成博士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題材電影的“文化孤島”修辭》借用文化地理學的“文化孤島”概念,考察中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題材電影中的景觀,指出當下的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西南觀”一直在生成中和雜合下的質態(tài),以及少數(shù)民族鄉(xiāng)村實具的變化性和延展中的矛盾。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產業(yè)研究所馬碩的《在場與缺席:好萊塢動畫電影視野下的中國禮儀景觀》,從好萊塢動畫在中國題材中出現(xiàn)的具有明顯文化標識的儀式行為、器物出發(fā),討論在文化符號挪用中的電影創(chuàng)作策略。
摘 要:重在傳達身體感知與情感體驗的當代影像要求創(chuàng)建劇場的情境真實,而影像“場景”是展示情境圖景和生成現(xiàn)場體驗的重要媒介。在對當代影像場景再現(xiàn)方式的考察基礎上,結合場景理論和劇場理論分析影像場景和劇場生成的內在辯證關系,說明當代影像場景的“現(xiàn)場性”與“歷史物性”的媒介功能,并從真實場景和虛擬場景所引發(fā)的“真實性”問題上,進一步指出影像場景并非指代真實現(xiàn)場,而是超越了媒介本身的邊框之外,轉為一種開放的“媒介劇場”。在影像、觀眾和歷史之間,創(chuàng)建了互通有無的時空記憶與文化空間。由此,兼有“情境真實”與“公共開放”的“場景”,才能在觀者的整體感知與相互碰撞下,使影像劇場的“在場”成為可能。
關鍵詞:影像;場景;媒介;真實;在場
中圖分類號:J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3)02-0027-08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3.02.004
“場景”是影像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影視場景隨著戲劇舞臺的發(fā)展而來。以往學者對于影像藝術的研究多聚焦在影像的媒介特質、劇場分析和影像場景的技術制作方面。而影像“場景”是引發(fā)觀眾情感感知及在場體驗的關鍵因素,也是影像研究的重要問題之一,分析當代影像場景的感知方式與理論價值,對于理解影像藝術和當代劇場均有深刻意義。本文從影像場景和劇場理論角度出發(fā),從對當代影像場景的具體分類與分析中,考察當代影像“場景”的媒介功能與劇場構建,即說明影像場景在其媒介特質與人的互動體驗關系中如何引發(fā)情境的“真實”和劇場的“在場性”問題。
一、 實景與幻景:當代影像場景的再現(xiàn)方式
影像實踐與劇場理論家們普遍認為,電影、電視等影像的媒介特質在于“情境再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說,影像場景是引發(fā)劇場“現(xiàn)場性”的重要媒介,影像“場景”具有特殊的顯現(xiàn)方式。若從影像場景的營造方式和實踐模式上進行區(qū)分,可將當代影像場景分為“真實場景”與“虛擬場景”兩種類別。一種是基于實景拍攝,一種則是利用科技數(shù)字手段進行虛擬仿制。
(一)當代影像場景中的“實景”
第一類是實景營造,這種實景拍攝即直接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場景為取景對象。以中國當代的影視作品為例。如1986年版的電視劇《西游記》均以實景拍攝,場景分別取自湖南張家界、河北北戴河、蘇州獅子林等地,不同的場景烘托了不同主題故事,將劇情的奇幻色彩充分展現(xiàn),同時為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地方回憶。大型歷史題材電影《末代皇帝》的取景地就是北京故宮??梢哉f,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許多影片均以實景拍攝,涉及歷史小說、家庭倫理、軍事戰(zhàn)爭、鄉(xiāng)村愛情、犯罪紀實等多種主題影片。高度還原的場景加上演員的生動演繹,使許多觀眾產生情感共鳴,如臨其境,甚至劇中場地引發(fā)了影迷的追憶與留戀(如杭州西湖),因此收到了觀眾的熱烈反響。但實景拍攝會耗費大量時間,拍攝成本較高。
另外,在一些棚內布景中,也有一些人工造景,多集中在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左右,一些仿真造景也可歸為實景當中。棚內布景可分兩種:一種是利用道具組合營造,后經(jīng)技術處理使背景與人物更加融合。這種棚內布景多由于各種因素(成本、天氣、拍攝技術等)導致劇組取景受限,所以采用臨時搭建的方式。其優(yōu)點在于靈活性強,節(jié)約成本,可以依據(jù)劇組情節(jié)和拍攝地點的需要隨意改造,也能使觀眾聚精會神地觀看作品內容。[棚內布景是隨著室內舞臺的發(fā)展而來的,特別是由于人工照明技術的進步才促進了影視布景設計的發(fā)展。詳見(美)羅伯特·科恩:《戲劇》,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年,第110頁。如2006年上映的《武林外傳》,影片中的同??蜅>褪欠抡婢按罱ǎ墙ㄖ壤徒ㄖ昧虾驼鎸嵔ㄖ泻艽蟛顒e,后院的水井也不過1米之深,所建場景只為《武林外傳》拍攝期間使用,拍攝之后基本廢棄。另外,20世紀80年代的電影《芙蓉鎮(zhèn)》中的內景客棧所用的木料就是劇組從外景地的舊房子上拆下來并重新搭建的,客棧天井里的石板也經(jīng)過置景工人的反復打磨。[1]另一種則是仿真實景象的搭建,如1996年建造的北京橫店影城。北京橫店影城不僅仿建真實歷史場景,并且可以長期循環(huán)拍攝使用,這是棚內布景所不及的優(yōu)勢,但靈活性較差。
(二)當代影像場景中的“虛擬幻景”
第二類是虛擬科幻場景。這種場景大多利用新興的數(shù)字技術進行虛擬制作,其特點是能夠涉及各種場景營造,一些超現(xiàn)實的場景(如仙境、奇幻、動畫等)是虛擬科幻場景常表現(xiàn)的景象,具有強烈的視覺張力,其制作方式引進了許多西方技術,但國內科技也正在不斷進步。虛擬科幻場景主要運用在科幻電影、神話故事和動畫電影中。由于影片的許多場景為電腦設計,熒幕圖像新穎生動,再加上建模渲染,能使觀眾產生較為真實的沉浸體驗。該類場景在當代最為流行,尤其在年輕觀眾群體中廣受好評。如《花千骨》(2015)、《大海魚棠》(2016)、《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7)、《流浪地球》(2019)等。由于科幻影片在商業(yè)市場上的高位占有率,使得虛擬科幻場景的制作需求不斷上升,其特色就是數(shù)字化技術的呈現(xiàn),但制作質量良莠不齊,魚龍混雜,迎合市場的特征也顯而易見。特別是在商業(yè)利益的驅動下,虛擬科幻場景也容易使人產生審美倦怠。
從表1兩類場景布置的分析中能夠發(fā)現(xiàn),如果從觀影體驗上來看,在短時間內的感官刺激和娛樂體驗上,虛擬科幻電影最受歡迎;而在長時間的情境體味與情感回憶上,人們則更傾向于“實景”場景,棚內布景其次;因為更為“真實”的現(xiàn)場具有優(yōu)先性,而媒介化的事件只是作為其次一級的復制。[2]
但在兩種類型的場景布置的目的性上,其實兩種類型的場景布置的最終趨向為一種“情境真實”:不論是真實場景、棚內布景還是虛擬科幻場景,引發(fā)觀眾的沉浸與回味的關鍵之處在于其“真實性”。這種“真實”既是一種空間場所上的真實合理性,又是一種情感上的真實可感性。從某種程度上說,場景“真實”即一種場所與觀念的認同,“真實即在場,真實即共感”,影像場景營造目的就在于使人產生情境真實。
(三)影像研究中的“場景理論”
關于影像“場景”的情感功能與再現(xiàn)方式有很多言論。例如,在早期的電影中,觀眾和影評人就認為“場景”在電影中所扮演的角色,比其他戲劇形式來得更活躍。[3]136關于“場景”的重要性,法國電影學家安德烈·巴贊甚至說:“人物在戲劇中是最重要的,而銀幕上的戲劇卻可以不要演員,一扇砰地關上的門、風中的一片葉子、拍打岸邊的海浪,都會加劇戲劇效果。有些經(jīng)典影片只把人物當配件,像臨時演員般或作為自然的對比,而大自然才是真正的主角。”[3]136所以,在電影的敘事中,場景不再只是襯托人物行為事件的背景,而是參與影像敘事的重要角色之一。如紅樓夢中的“大觀園”“瀟湘館”和白蛇傳中的“斷橋”等,都成為文學與影視作品中的經(jīng)典道具,也成為聯(lián)系作品內外的重要情感媒介。此時,“場景”不僅只是提示人物所處的具體位置地點,更是潛在地成為影視作品中的一則不可忽視的交流信息,暗含著深刻的文化語義。
因此,“場景”是參與影像敘事的重要角色之一,分析“場景”的再現(xiàn)方式與實踐模式能夠使我們深入理解當代影像劇場的生成。在媒介化時代,影像場景不僅是一處可看的熒幕空間,它還承擔著影像劇場的重要媒介功能,影像場景在引發(fā)劇場的“情境真實”與“在場性”問題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理論意義。特別是隨著劇場理論的轉向與媒介劇場等理論的提出,使得場景與劇場的關系出現(xiàn)了多層含義,影像場景成為當代劇場中的重要理論及實踐話題。
二、現(xiàn)場與物性:當代影像場景的媒介功能
(一)影像場景的“現(xiàn)場”再現(xiàn)
若說影像劇場的本質屬性在于“現(xiàn)場性”[2],那么影像中的“場景”是展示情境圖景和引發(fā)劇場“現(xiàn)場性”的直接要素,影像場景具有重要的媒介功能。
從某種程度上說,“在場”就是“直觀感知”或“明晰判斷”,“在場”更指向的是一種歷史理解與歷史展示的關系。當我們說“某物在場”時,此“場”并不是別的,正是作為符號發(fā)出者/解釋者的主體所在之“場”,因而,“在場性”是一種“物與人”打交道的情況,一種被物意向的方式。[4]影像中的真實之“場”,其目的在于使人與其產生“意向關系”,從觀看者轉為親歷者,從旁觀者變?yōu)閯≈腥?,觀眾的“在場”也因此得以實現(xiàn)。在電影《1917》中,導演薩姆·門德斯用一鏡到底的展現(xiàn)方式,為觀眾創(chuàng)造了最具現(xiàn)場感的第一視角。時間從白天跨入夜晚,隨著主角穿越過戰(zhàn)壕、農場、廢墟和叢林,引發(fā)了觀眾的真實感與在場感。影片利用自然光,全程為外景拍攝,取景為索爾茲伯里平原、漢克利公地、蒂斯河的瀑布等地,影片對血腥暴力的場面采用冷處理手法,使人們對 “黎明前靜悄悄”的戰(zhàn)爭來臨充滿了極度的恐懼與不安,由此產生一種真實的“現(xiàn)場感”,仿佛每一個時刻都在向觀眾敞開,使觀者身臨其境。[在劇場中,藝術創(chuàng)作和日?,F(xiàn)實生活奇特地交織在一起。在劇場里,不僅發(fā)生著藝術行為本身(做戲),也發(fā)生著接受行為 (看戲),而這兩種行為都是在此時此地發(fā)生的真實的活動,劇場演出也可以看作是演員與觀眾共同度過的一段真實時間。詳見湯擁華:《何謂劇場性:一種元理論的考察——與王音潔〈復象與鏡象——當代劇場與影像創(chuàng)作的流動圖景〉對話》,載《文藝研究》,2021年,第12期。正如具身認知情境觀所認為的那樣,“環(huán)境”和“場所”對于有機體認知的影響是內在的、本質的。[5]
在影片中,觀者的觀影感知的“在場”,在一些理論家看來其實更是一種“劇場性”的建構,“劇場”和“在場”語義密切關聯(lián)?!皠觥笔且环N“非對象化”的存在,是人們在觀看過程中的真實發(fā)現(xiàn),因而“劇場”必須具有“具身性”的特質,觀眾必須將其置身于劇場之中,進而上升為一種對現(xiàn)實生活的理性思考。如法國戲劇理論家阿爾托認為,當我們的感官趨近一種十分疲憊的狀態(tài)時,只有強烈的震撼才可以使我們的情感理解力得以復蘇,而戲劇就擔任了這一重要責任,戲劇應該讓人們真正地相信現(xiàn)實。這里,我們需要喚醒心靈,引發(fā)真正的內在感受,[6]88這是需要在劇場(并非劇情)中發(fā)現(xiàn)的東西。[7]此時,觀眾、觀眾的觀看和環(huán)境與所看對象共同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劇場的在場化/現(xiàn)場性關系。而影像“場景”則是創(chuàng)造劇場“現(xiàn)場”的重要媒介基礎。影像場景和觀眾的現(xiàn)場性體驗形成了一種“媒介化”的劇場。因此,對于作為形成劇場在場基礎的影像“場景”的媒介屬性與功能,則成為我們理解影像和創(chuàng)設劇場的關鍵所在。
(二)影像場景的“物性”顯現(xiàn)
由于影像劇場的“在場”依賴觀者具身可感的體驗,而這種體驗正基于劇場媒介的顯形。如阿爾托所說,既然“劇場性”需具有“具身性”特質,“劇場性”指向了一種“在場”,那將意味著“在場性”也具有“具身性”,這種具身性依托的是具有真實的“可感現(xiàn)場”與實在的“歷史物性”。
在影像劇場的“物性”問題上,德國戲劇學者漢斯-蒂斯·雷曼曾說:“劇場審美過程與非審美的‘真實物質性是密不可分的,就如文學文本的審美對象必然包含紙張和打印機油墨的物質性一樣?!盵8]124雷曼也認為:“戲劇劇場”的主要目的就是為大眾制造一種真實的劇場幻覺。[8]30傳統(tǒng)的古典戲劇就是追求劇場表演的逼真性,甚至舞臺制作和表演地點都要求與現(xiàn)實生活保持一致,追求客觀真實也是忠實于柏拉圖的真理觀念所在。因此,在關于影像場景的制造與選擇上,多數(shù)導演更傾向于實景拍攝,因為實景涉及到一定的歷史真實性。[9]83有導演甚至認為,只有在實景中找不到的場景,影像師才會選擇棚內布景,棚內布景可以幻想,可以改造,那都是因為我們沒辦法在現(xiàn)實中找到它們。[9]84從某種程度上說,真實場景有助于復制現(xiàn)場,創(chuàng)設情境再現(xiàn)。所以在許多影片中,演員所在的場景和道具配置都是歷史真實的物件,甚至有些編劇導演為此經(jīng)過長期考證。如《水門事件》為了再現(xiàn)《華盛頓郵報》辦公室的氣氛,除了在音效上極力仿造出報社的各種聲響外,甚至在整個布景內,散滿由真正的報社取得的廢紙。[3]137
在1987年由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執(zhí)導的電影《末代皇帝》中,影片的取景地就在北京故宮,并得到了中國政府的支持,影片中真實的歷史場地再加上優(yōu)良的電影制作,使得該影片享有國際盛譽。法國導演薩特卡·圭特瑞(Sacha Guitry)認為,背景和道具的真實性十分重要,甚至可以幫助演員更好地完成拍攝。例如,他在其《欲望》影片的拍攝中,就要求助理找出一只真水晶做成的花瓶。這使影像場景擔任了觀者觸碰歷史的契機,而“真實場景”成為還原歷史,引發(fā)觀眾“在場”的最佳物質媒介。
因此,從影片的真實性上來說,重在利用數(shù)字技術引發(fā)新鮮感官刺激的虛擬科幻電影,在真實場景的營造上就有所遜色,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影像的再現(xiàn)方式就是場所的再現(xiàn),鏡頭如同人的眼睛般記錄了真實的瞬間,而這種記錄本身也成為制造影像劇場的在場性基礎。因此,有西方學者指出,“現(xiàn)場直播”相對于電影來說,其優(yōu)勢正是提供了“現(xiàn)場性”,因為現(xiàn)場直播所帶來的劇場體驗是創(chuàng)設現(xiàn)場與真實感的可靠來源。[2]現(xiàn)場被影像場景進行了復制并被搬到大屏幕,從某種程度上說,影像場景等同于歷史現(xiàn)場,影像的“直播”和“實景”則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在場”與“歷史存在”的可能,因為一方面來源于現(xiàn)場信任,一方面則提供了歷史的物性真實。從某種程度上說,相對于數(shù)字“虛擬背景”, 影像“實景”或許更能向觀者還原一種“真實性”與“物質性”的體驗。
關于影像場景的物質真實性與現(xiàn)場體驗,可以聯(lián)系本雅明的“本真性”概念進一步說明。本雅明認為“本真性”乃是一種儀式感的在場,是復制品無可替代的,歷史真跡具有光輝的“靈韻”,歷史真跡的“在場”使其具有不可替代性和唯一性。[10]從這一層面而言,真實場景自帶的儀式感與歷史性特質是棚內布景和虛擬背景所無法比擬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影像場景從根本上說還是依托屏幕和機器生產而來,它是經(jīng)過“復制”后的場景再現(xiàn),從這一層面來說,即便是真實的影像場景其實也并不符合本雅明的“本真性”概念,因為場景媒介的物質化方式實際上是機器和屏幕,并且,影片的“歷史真實”由于涉及權威,話題相對嚴肅,這也對電影拍攝增加了許多難度。由于電影本身的大眾商業(yè)屬性,使其完全地成為“電影考古”或“影像考古”,似乎不太可能,這也成為當下影視拍攝的一大難題。[就如電影《末代皇帝》一樣,影片在歷史考據(jù)方面相對薄弱。末代恭親王愛新覺羅·毓嶦甚至指出,溥儀根本不會跳舞,也從來沒開過舞會,在偽康德元年,長春根本沒有蓋過同德殿,影片還是從西方人的視角來進行拍攝的,許多方面有悖史實。特別是中國古典戲劇中更是借演員的肢體表演來使觀者產生對場景空間的假想感。所以,影片《欲望》中的花瓶材質是否為真實水晶涉及到一個權威確認的問題,這也是場面調度中所面臨的一個棘手現(xiàn)象。[9]86而影像場景作為重要的劇場媒介,其構建劇場的“在場”根本究竟在哪里?
三、真實與在場:當代影像場景的劇場構建
(一)創(chuàng)設劇場的情境真實
美國媒介學者馬克·漢森認為:影像藝術是基于一種情動身體的具身化藝術,[11]影像藝術具有“具身性”的特質。[雖然在傳播媒介上,承載繪畫的媒介是紙張或油墨,記錄影像內容的媒介是相機,電影和繪畫都可以依靠一種物質傳播媒介,但在藝術語言的本身表現(xiàn)上,具象真實的“人與環(huán)境”和人概括出的“抽象線條”明顯不同,這是電影戲劇和繪畫在藝術語言和藝術媒材上的根本差異。影像藝術與其他藝術門類不同,影像是基于人表演的藝術,以展示“人”和“世界”的關系為核心,作為真實可感的人與客觀世界,使得影像也必須符合“情境真實”。電影和戲劇的創(chuàng)作意圖就在于使觀眾產生“真實”感,不論劇情是真實或虛擬,也不管情節(jié)是否連貫,影像呈現(xiàn)的情境最終都指向了一種“真實”。并且,這種“真實”不只是一種情緒傳達或單純地引發(fā)觀者的某種憐憫,而是使觀看者產生真實可靠的“情境”,即一種對身體體驗的感知和認同。
如電影《黑客帝國》和《頭號玩家》等借助于高科技的視聽效果,使觀眾正如劇中的角色一樣難以區(qū)分真實情境和虛擬情境,于是產生了富有生氣的戲劇沖突,這種沖突就是一種具身化。[7]所以,影像在其藝術語言上與表現(xiàn)抽象線條的繪畫不同,人和世界本身就是一種具象的真實,人的肢體語言和世界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可被人具體辨認的,影像重在傳達身體本身的感知與體驗。其中,影像“場景”是承載人與事件的重要要素,也是構成影像“情境真實”的關鍵所在。
當代影像場景理論家認為,影視作品中的場景布置是為營造人物的所處空間環(huán)境所展開的,合理的“場景”布置能夠清晰地展示劇中人物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系,揭示人物特殊的心理活動并引發(fā)觀眾深刻的情感體驗,引發(fā)劇場的“在場”真實。在此,“場景”成為貫穿故事情節(jié)的情感主線,“場景”也是連結人物時空關系的重要記憶因素,“場景”具備了深刻的精神隱喻。在當代的影像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場景”總是留給人無盡的情感空間。如在張藝謀1980年代拍攝的電影《紅高粱》中,“高粱地”和“鄉(xiāng)土情懷”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也成為一代人難以忘卻的場所記憶。這種例子在當代的許多影片中都有出現(xiàn),尤其在中國的許多情感懷舊主題電影中,大多會采取某一固定的場所并對其賦予文化隱喻。如《廊橋遺夢》和《山楂樹之戀》中的“橋”和“山楂樹”都成為了一種象征和記憶的特殊地點,為人物事件賦予了一種精神寄托。正如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認為:“場景”是回憶得以藏身的地方,在“場景”的下面,找得到盤錯糾纏的根節(jié)。[12]
特別是數(shù)字影像及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使人和機器之間得以聚合,影像與機器將人推向了更廣的思考深淵。不論是仿生機器人,還是逼真的三維特效,機器與人之間依然產生著巨大溝壑,從根本上說,影像仍是虛構的再現(xiàn)。西方劇場理論的轉向和媒介場景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為大眾提供了一種深度思考:影像的“在場”并非既定的“現(xiàn)場”和“實時地點”,而是需沖破媒介的邊框,將觀者從自我的觀看禁錮中解放,使人和影像成為一種得以共相建構的劇場結構,構建一種開放式的文化時空和媒介劇場。
(二)公共開放的媒介劇場
法國當代哲學家讓-呂克·南希曾指出影像場景的“再創(chuàng)制”和“再展演”的動態(tài)屬性。[13]在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看來,影像的目的或功能也并非是完全再現(xiàn)現(xiàn)實,而是一種表演的超越,一種賦予現(xiàn)實意義的功能,[14]這種超越可以使我們對生活的理解更加清晰,從而指向一種情感的真實。因此,我們不應該將影像場景僅視為一種空的空間,而更應將其視為一種歷史行動或往昔軌跡的再現(xiàn),影像場景所提供的根本價值乃是現(xiàn)場體驗對媒介本身的技術超越??梢哉f,影像藝術的“場景”力在對一種“歷史在場性”的情感創(chuàng)建——即包括劇場所處的整個文化空間。過于關注觀者遭遇或經(jīng)歷的實際環(huán)境,用近乎擬真的幻覺劇場并不能通向一種人類的共情和超越,也并不能通往真實和信念,只有喚醒一種再現(xiàn)的缺席主體,才能實現(xiàn)永恒的自我創(chuàng)造的連續(xù)和完整的在場性。[15]
比如影像中所謂的真實場景也可以是人們后期“移植”出來的。電影《紅高粱》中的高粱地就是劇組的后期種植,而非原本就有;電影《暖春》中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也不過是取自中國鄉(xiāng)村景觀中的一處,都不是真正的歷史地點。為何觀者依然會對此產生某種深刻的情境感知和歷史記憶呢?這正是由于情感與在場的“可塑性”:觀眾對于地點的理解與認同,正是在一種社會群體的共同交流與感知中被催生出來的,觀眾同時也可以對這種被民族文化建構下的場所保持長久的情感記憶,并能夠從中加以自我的情感體驗,整個過程正是一種生命動態(tài)化的情感想象。這里,觀眾是否真的在真實歷史中“在場”并不重要了,而能夠時刻能動地對影像中的場所展開對話,則是影像“場所”構成象征劇場的重要契機。所以,阿爾托認為:(影像)劇場將真正的生命演出聚集于此,那是運動中被激發(fā)的真實生命質感。[6]208這也如同雷曼所說:影像劇場中發(fā)展著一種以自身為代價、行走于結構感知和感官真實之間的感知形式。[8]125影像中的“場景”為觀者提供了這種真實感知的方式,它使觀眾從影像之內走向影像之外,并與觀者共同搭建起一處記憶與想象的感知空間,時刻邀請觀者的在場。
從觀眾的觀看立場來說,真實的場景雖然并非還原歷史,但依然能夠引起人的場所認同,因為真實熟悉的地點往往能夠引發(fā)人的特殊記憶與回憶,也最能喚起人的情感空間。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說:在地點里居住的回憶力量是巨大的。若說圖像和地點是記憶術的磚石,圖像是用來把某些知識內容賦予強烈情感、加強記憶的,而地點是被用來整理其順序以及方便這些知識被重新找到的。雖然地點之中并不擁有內在的記憶,但是它們對文化回憶的建構卻有著重要的意義。[8]344
因此,對于影像“場景”的“真實”,就有了多種拓展的可能——它在影像、觀眾和歷史之間,創(chuàng)建了互通有無的時空記憶與文化空間。形成了一種開放性的媒介劇場。正像國內有戲劇導演認為的那樣,劇場的“在場性”并非單純的“在那兒”,也并非幻象,而是有能力沖破既有的感與言的框架,將可感與可說、已知與未知的矛盾帶到新的境地,這種境地就是直接面對感性材料本身的“異質性”問題,[7]戲劇的張力就來源于對物質世界的內在理解與情感運作。所以,對于影像中的“場所”,我們并非只是強迫式地使自我“在場”,而是引發(fā)觀眾對場所、地點的多種想象?!皥鼍啊毖堄^眾在場,但觀眾的體驗顯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劇場意義:觀眾與觀眾之間“看”的碰撞,在不同的交流與集體想象間構建出“場所”情感的真實之島,這或許正是影像的展示意義所在。
結 語
在當代影像劇場中,“場景”成為人們連結現(xiàn)實和感知真實的重要媒介,具有現(xiàn)場性與歷史物性功能的影像場景,使影像劇場的“在場”成為可能。雖然影像場景歸根結底還是機器中的復現(xiàn),但基于身體感知的當代影像仍然可以創(chuàng)建情境真實,因為影像場景呈現(xiàn)的核心是人與世界、人與歷史的關系再現(xiàn)。[當代影像其實就是以“戲劇”為中心的藝術,影像的核心就在于演員的身體表演。表演者的身體本身就是藝術媒介,影像藝術就是以“戲劇表演”為中心的藝術。即便影像是借助攝像機器對身體進行復現(xiàn),但表演者也不可能是純粹的工具或靜態(tài)的線條,因為他是具有能動感知的人。
在此,“場景”可以看作是引發(fā)人們“在場性”思考的重要契機,即形成了“場景”的媒介劇場。并且,場景并非既定的空間,在大眾溝通有無的間隙中,使其通往一種開放的時空共享劇場。因此,在當代諸多的影像傳播與劇場表演中,對于生成劇場“在場”的媒介也作為一種文化建構力量內在于我們的感知體驗中。影像場景如何“在場”于觀者的體驗中、以及影像場景應以一種怎樣的感知形態(tài)與實踐模式出現(xiàn),也成為后現(xiàn)代劇場研究中的重要價值命題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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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飛 涂 艷)
Reality and Presence: On Contemporary Scenes as the Media to Construct the “Media Theater”
WANG Tianle, LV Rui/
School of Art,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China
Abstract:The contemporary scenes, which focus on conveying the physical perceptions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s, require the creation of a realistic scene in the theater, and the “scene” is an important medium for displaying the situational contexts and generating the experiences. Based on the research of representing contemporary scenes with theories of the scene and theater, this essay analyzes the inter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scenes and the presentation of the theater. Then, it interprets how the contemporary scenes function as the “l(fā)ive” and “historically material” media and it further points out that this kind of scenes do not refer to the real scene, rather it is an open “media theater” that goes beyond the boundaries of the media itself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alness”, covering both the real and the virtual scenes. Between the image, the audience and the history, there is a time-space memory and cultural space that can communicate with each other. Therefore, the “scene” that combines “situational reality” and “public openness” can make it possible for the “presence” of the video theater under audiences overall perceptions and their mutual collisions.
Key words:image; scene; media; reality; presence
收稿日期:2023-01-10
作者簡介:
王天樂, 中山大學藝術學院助理教授,研究方向:藝術理論、藝術史、視覺文化。
呂 睿, 中山大學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電影創(chuàng)作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