靚靈
家鄉(xiāng)漁港小鎮(zhèn)的房屋有一種看不見海誓不罷休的氣質(zhì),數(shù)千棟房子像山脈一樣,沿著長長的海岸線鋪陳,在與海岸線垂直的東西方向只有五六棟,南北則有狹長的大幾百棟。我和哥哥小時候熱衷于這樣的比賽,從南端奔跑到北端,記下有幾戶人家的前門后窗添了新的門窗畫、院里置辦了新的家具器物,看誰發(fā)現(xiàn)得多,然后再從北慢悠悠走回南,帶著完成當(dāng)日旅途的驕傲與辛苦,吃一支糖水棒冰。
師傅以前說,囝囡生,娘親死,生都向著死奔走,太陽上山,太陽下山。他說的時候,我正調(diào)兌一盞勾線金漆,哥哥在裱灰一片梳妝婚鏡的木座。師傅說完,就出了門,他要去漆一根船上的龍柱,龍柱不能拆運,師傅于是提著大漆出門,再沒有回來。那天傍晚,港口的伙計來拍門,急得像網(wǎng)里剛出水的馬哈魚,他說海上突然起了紅風(fēng),拴船的繩子全拉斷了,我們師傅在的那條船也卷離了岸,已經(jīng)進海漂遠,不見了蹤影。我的漆筆掉在地上,哥哥讓我快去告訴三姐,自己則跟伙計走了。
自那天起,我和哥哥被迫出師已經(jīng)一年,我們接手了師傅的活計,鎮(zhèn)上的人接受了新的漆匠,喊我們小師傅。
上月月虧那幾日,禁漁期還有半月就要結(jié)束,三姐的茶攤開始恢復(fù)冷清,大家都開始為出海做準備。家住六合巷的吳叔跨越過百戶人家,帶著肥皂洗凈衣服的氣味徑直走到我家門口,定了一副“老家”。他說,他年紀大了,這是他最后一次出海,要帶“老家”出去吹吹風(fēng),以后船就是兒女的了。
“老家”是家鄉(xiāng)的說法,也就是棺材。靠海生活的人,壽命好像總是不夠長的,年紀大的人在真正見到死亡的陰影之前,就早早來定“老家”。像吳叔這樣活在船上的人,也常常要求把陰好的木材搬到船上去漆裝,漆好了等到八成干就出海。大漆的風(fēng)干對濕度有要求,越濕的空氣里它反而干得越快、越實,所以只要不淋雨,海上是極好的干漆環(huán)境。
日頭初升。哥哥飲完涼茶,收拾杯盞,問我能否晚一日去船上刷大漆。我控制虎口力道,捏緊著一個醬菜飯團,等待他的下文。他說,早上生了夢,夢見師傅在一條船上又凍又餓,外面冰天雪地,茫茫大海里沒有漁港小鎮(zhèn)的燈火。我說,你只是發(fā)夢罷了,這海邊上熱得穿不了長褲,哪里有冰雪?刨冰鋪子才有吧?吳叔的船是真等著出海呢,最好的漁期是很短的。哥哥欲言又止,只好說,昨天看見吳叔的船在裝東西了,等會兒我跟他家工人講,萬事小心些,多照應(yīng)你。我說,你要高興去講,也沒人攔你。
我們把裱灰、磨光后尚未髹漆的“老家”抬上皮卡車。哥哥去找皮繩來固定,我照舊彎上一腳路,到三姐家,請她為我打一壺涼茶。漁港的人夏天起得早,我去的時候,天蒙蒙亮,缺角木樁矮桌上已經(jīng)放了不少用過的茶碗。師傅還在時,我和哥哥喝三姐的茶一直免費,等師傅不在了,我們好像突然就懂事起來,繼續(xù)來討免費的茶喝顯得恬不知恥,突然中斷又顯得太冷漠。所以我們商量,時不時給三姐送幾件好的漆器,也算是抵過茶錢。三姐見我來了,甜甜地笑,扣上書,去里屋給我拿備好的茶,書脊上寫著聾啞人大學(xué)成人考試資料的科目。去年師傅三十五歲,三姐三十三歲。今年三姐三十四歲了,我想知道,師傅是否還是三十五歲。
吳叔已經(jīng)在碼頭和小工一道搬東西了,還是穿著他那件樂透店贈送的褪色花T恤,據(jù)他自己說,命運無常,樂透有常,常買常中。沒人知道他真正的盈虧。見我們的皮卡靠近,他放下手里的一箱罐頭,喊來一個瘦小的短工,對我介紹說這是麻桿,今天在甲板上能見到他,有事就招呼他去辦。說完又拍著那人的背,說麻桿仔啊,這兩位是漁港的漆匠小師傅,后邊這幾天,這一位小師傅要在船艙工作,無論她要什么,你都把手上的事放一放,先去給她找來。
我們把粗麻布包裹的“老家”生胚吊進船艙。我遠遠看見哥哥把麻桿叫到一邊,小聲叮囑了幾句,麻桿聽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哥哥安頓好他認為必要的事情就回去了,吳叔也回去了,我穿過甲板,從一道向下的樓梯進到船艙,等待髹漆的“老家”已經(jīng)在這里了。麻桿的腳步在頭頂來回,船的晃動幾乎察覺不到。風(fēng)平浪靜。
無論漆器大小,制作起來的過程都是長的。泥胎成型之前的取漆、熬漆、陰木、制胎已經(jīng)耗時數(shù)個月,好在因為程序相同,所以這些可以預(yù)先準備。但從髹漆開始,就常要考慮使用者的要求,所以只能隨訂隨做。
“老家”和小件的漆器又稍有不同,它體大、耗材料多,比起小器物上精細的圖案,它更被看重的需求是長久耐放、防腐防潮,加上漁港訂制“老家”的多是生者,入土前如果擱置幾十年,得有不驚不變的氣度。為了這個目標(biāo),時間和耐心都是完成漆器不可少的要素,每層大漆的厚度約是兩忽,即五十分之一毫,想達到經(jīng)得住年月的厚度,甚至扛住少許磕碰,則要里外刷夠數(shù)十層。吳叔還說,希望在內(nèi)側(cè)做一點剔犀,也就是用刀刻漆,制些海浪的花紋。
一邊心算工作量,我一邊重新用腳步適應(yīng)船隨浪輕擺的幅度。不知不覺中,船的晃動好像比剛上來時大了。我等待了一陣,不見平息,正在疑心,船突然在一聲沉悶的巨響中震動了,我險些摔倒,趕緊穩(wěn)住腳步,扶好“老家”,生怕它從矮架上摔下來。船艙震動沒有馬上再次發(fā)生,但船隨浪的晃動更大了,估算情況,側(cè)舷可能碰撞上了港口別的泊船。我在眩暈中用剛解開的皮繩快速繞著“老家”和木架捆了兩圈,然后爬上甲板,想看看怎么回事。
我被外面的情況驚呆了。半小時前還風(fēng)和日麗的藍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罩滿了壓頂?shù)暮谠?,云的縫隙之間似乎還隱透著暗紅的云邊??耧L(fēng)裹挾云層,也幾乎要把我掀翻。再看四周,我所站立的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岸了,碼頭的一眾大小船只都失去了平時的秩序,七零八落地散在岸的附近,我在的這條船則被浪推得最遠,岸邊奔跑的人影已經(jīng)小到我分不出都是誰。船頭升起十多米的浪頭,眼看就要撲下來,銀色的金帶細鲹魚群突然像風(fēng)暴般從浪頭俯沖出水面,魚群體側(cè)的金線連成一片斜墜向海面的細密流星,我立即轉(zhuǎn)身扣上腳邊甲板上的門。船及時轉(zhuǎn)向,避開了被魚群沖碎的浪頭。一片寬闊的紅黑影晃動在浪下方的海里,扭身下潛。
我勉強站起來,尋向船頭,抱住舵的人是麻桿,原來我不是唯一在這條船上的人。麻桿將手臂伸進舵的空隙,坐在地上用雙腿雙手死死地鉗住舵座,靠體重來調(diào)整航向,但船還是被浪推得橫行。我?guī)筒簧纤拿?,反身鎖住船艙入口的門,趴在地上箍緊提門的扶手,盡量用身體蓋住門的縫隙,害怕海水萬一涌上來,會灌流進船艙去,也擔(dān)心一旦站不穩(wěn),會給人添更多麻煩。浪沒有再大片打到甲板上,船卻不可避免地離岸越來越遠了。棕灰的云在視角翻滾,我的背被吹得瑟瑟發(fā)抖。我用所有的力氣抓緊艙門,卻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只是一邊擔(dān)心“老家”的安全,一邊出神地想著一些之前已經(jīng)想了很久的事——我想知道,師傅看見屋里地板上那撇金漆會不會痛惜,而后罰我去后山對著那壇早就死光了的枯荷葉畫十幅墨水荷花線,不畫完不許放筆。我想知道,明年三姐三十五歲,是不是就可以算作和師傅一樣大了。我想知道比起一心想出嫁的三十三歲,明年三姐再長一歲、考上大學(xué)離開漁港時,是離死亡更近,還是更遠。
不知過了多久,船的晃動平息了,天雖沒有放晴,但也比狂風(fēng)大作時亮堂許多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在目眩頭暈中確認自己的處境。船在海中央,四面無岸。麻桿在船頭席地而坐,累得眉心緊鎖,似乎還沒有從剛發(fā)生的事情中恢復(fù)過來。
天將暗未暗,氣溫下降得厲害,完全不像熱帶的初夏。麻桿說話性急又沒重點,我要以提問來引導(dǎo),才能從他那里得到有效的信息。我們都冷得直抖,我請他先去船艙找一些御寒的東西。他得到切實的任務(wù),眼珠轉(zhuǎn)上一圈,恢復(fù)了做工時的機靈勁,轉(zhuǎn)身鉆進貨艙,不一會兒帶上來兩件一直放在儲藏室的厚防風(fēng)大衣。大衣有些陳舊的海味,可能在船上放了很久,好在干燥溫暖。
我們穿上大衣,在船頭甲板上席地而坐,分享醬菜飯團和涼茶。他一邊吃一邊說,現(xiàn)在確定不了我們的位置,說大部分航海設(shè)備已經(jīng)整機拆下船送去保養(yǎng)了。他說他家太姥講過,漁港的紅風(fēng)偷歲月。我說,什么紅風(fēng),太姥還說什么了?他搖頭,說不記得了,太姥走得早。我問,船有損壞嗎?他說左舷碰出一塊凹陷,但沒有漏水。我問還有吃的、喝的嗎?他說有,這是條中型近海漁船,一般帶十多個人手,在近海跑兩個星期,罐頭已經(jīng)搬上來大半了,因為小師傅——那一位男小師傅——給他交代了,先搬吃的。我問,有燃料嗎,船能開多遠?他一口米沒嚼完,嘴角塌下來,說幾乎沒有,是上個漁期剩下的底,點個燈還夠用,開不了幾海里。
太陽落到海平面了,我們除了依靠太陽的方向判斷自己大致是向北漂流,別無其他信息,只好決定先休息,盡量不在照明上浪費原本就不多的能源。
翌日清晨,墻壁上兩枚橢圓光斑照亮寢室,我這才注意到房間上緣有舷窗。今天的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好,掀被下床,才發(fā)覺溫度越發(fā)低了。
甲板上比船艙里更冷,遠處海面漂浮著白色的浮冰。磷蝦群的暗潮向日出方向行進,成群的北地塘鵝橫穿過冰面,扎進水里追咽下滿嘴的蝦,一只白狐躲在冰窩里,撕咬一只落單的鵝。我找麻桿要來手持望遠鏡,又遠近見到了好些叫不出名字的動物。我們面面相覷,難道不過睡了一夜,就到了極地的冰洋嗎?
重新調(diào)查和整理狀況。沒有燃油,沒有風(fēng)帆,沒有位置,沒有人煙,沒有通信,船不過幾十米長,多數(shù)房間都空著,已無處可探索。清冽日光之下,我們竟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自救。哥哥現(xiàn)在或許正在無頭緒地找我,又或許在悔恨沒有攔著我晚一日上船。即使給他寫信件,他也無法收到吧。入師門這些年,多是哥哥先熬漆、裱灰,我髹漆、剔犀。如果沒有彼此,我們還能做好一件漆器、一副“老家”嗎?想起尚未完成的“老家”仍在船艙等待,我下了倉庫。
倉庫頂門的防水很好。那一陣海上的顛簸濕了甲板,卻一丁點都沒有滴滲到下面。我默算漆刷的計劃:按初冬溫度,每刷一層大漆,用半日時間放置陰干,再刷第二層,這樣應(yīng)該能保證大漆的厚度充分而平整。如此算來,在最后拋光之前需要二十四日的工作,而船上的食物剛好最多夠我們吃一個月。如果繼續(xù)深入更冷的地方,空氣的溫濕度可能會讓干燥時間再延長。太干冷的空氣里漆可能會有裂痕,也可能更易夾暗灰或斷層。如果我讓房間變得溫暖濕潤一些,也許能多維持一陣子近似漁港的溫濕環(huán)境,但需要消耗更多的取暖能源,也仍不一定能趕在斷糧之前完成。
髹漆說到底,不過是重復(fù)給木坯上漆,在合適的時候再輔以雕刻切割,理想情況下,所有的工序都可以靠練習(xí)與等待完成。真正困難的地方在于,每一件木器的狀態(tài)、形狀、使用目的都有所不同,就連采集熬制的大漆、制作的環(huán)境和匠人的心情也都能影響漆器成色,有些時候還需要根據(jù)材料的現(xiàn)場具體情況來調(diào)整花紋設(shè)計。我雖然知曉這些理論,但從不真正考慮這些問題,漁港的四季都溫暖濕潤,我從來只需要遵循師傅教過的動作,就可以做出足夠讓別人滿意的成品。以前的顧客不時驚嘆我做的漆器與師傅做的一模一樣,但這就是現(xiàn)在最難的地方了:師傅沒教過我怎么在冷的時候干活,更沒教過我怎么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活下去,沒見過的東西我可能做不出來,有限的材料與資源也容不得我反復(fù)試驗。在晃動不安的船艙里,溫度早已下降到我不熟悉的區(qū)間,濕度想必也有變化,這些會對髹漆的過程和效果產(chǎn)生什么影響尚難以定論。話說回來,就連能否活著做完都說不準了,這個時候我還要繼續(xù)做下去嗎。
漁港的人向來重視安葬,如果不能交付一副令人滿意的“老家”,亡者生前也會多一份陰郁吧。權(quán)衡之下,我決定完成這副“老家”。
我與麻桿合計了剩余燃料的使用時間,雖然不夠船只長距離行進,但用于取暖還尚可維持。他謹慎地調(diào)高船艙部分房間溫度,又幫我打來一盆海水,放在暖氣鐵片上緩緩加熱。見我打開漆桶,一直碎碎念的麻桿便放低了音量,靜靜地坐在樓梯上,只偶爾吐出一兩句聽不清楚的自言自語,他逐漸變成海浪聲白噪聲的一部分。我用毛刷蘸上大漆,一邊從紋路不平整的灰胎轉(zhuǎn)角開始刷第一層,一邊惦記著這副“老家”還能交付嗎?遠在天邊的“老家”,還是“老家”嗎?
十三日過去,滿月漸虧,“老家”的髹漆已經(jīng)二十多層。麻桿的適應(yīng)性很強,從最初幾日的慌亂中逐漸變得平和了。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竹魚竿,我工作時,他就坐在離船艙門不遠的地方一邊釣魚一邊自言自語,以便能隨時響應(yīng)我。釣魚時他心緒寧靜,故鄉(xiāng)口音的詞匯音節(jié)則一定程度上安撫了我的情緒。其他時間,我們試圖弄清楚自己在哪里,但我們對觀星都一知半解,天上的星圖也詭異又陌生,好像還會偶爾突然變化。水食一日日消耗,我們?nèi)哉也坏饺魏文艽_定自己位置的方法。
從未見過的魚類間或成群出現(xiàn),浮冰也時有時無。因為擔(dān)心會觸上暗礁或冰山,我們以盡量節(jié)省的方法微調(diào)船的轉(zhuǎn)向,但越往后,浮冰卻越發(fā)密集起來了,水中動物的蹤影也漸漸少了。
我開始注意到海上一些不甚確定的事情。一次在船頭甲板看見左側(cè)遠處有一大座冰山,我于是去尋麻桿來一起辨認判斷是否需要調(diào)整漂浮方向,等在船尾找到他,才過去幾分鐘,卻再不能在同一個方向找到冰山了。再有一次,我們沿一片寬闊浮冰的側(cè)面漂流,我從上方俯視,見到厚冰之下有一片紅影晃動,比我們的船還要大,一轉(zhuǎn)眼它又下潛了;正當(dāng)我擔(dān)心那生物會碰到船時,它又出現(xiàn)在船側(cè)舷的水面了:那是一只五十多米長寬的紅色蝠鲼,兩翼像蝴蝶一樣伸展,平坦的背脊沿中線布滿朽木片般的密集珊瑚群,小魚在珊瑚間隙里朝我的方向探頭,眨眼間魚好像長大了,突然就成群離開了珊瑚與蝠鲼,另一群魚又不知從哪里繞出來,鉆進同一叢珊瑚躲藏起來。一條遲緩的大燈籠魚從陰影里出現(xiàn),歪頭落在了一叢珊瑚縫里,小蝦從四面圍了上來,幾秒就分食了整條魚尸,剩下的魚骨也在蝦群散開后碎成粉末,整個過程像快放的影像。在我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之前,蝠鲼突然翻轉(zhuǎn)整個平坦的身體,掀起短暫的水浪,又游向另一塊浮冰下方。我渾身戰(zhàn)栗,直到雙耳突然安靜下來,才注意到之前幾分鐘里,自己一直處于一種低頻的嗡鳴聲中。浪花退去,我很快失去了它的蹤影。
再五日之后,船只進入了隨處可見浮冰的海域,這對船來說更危險,但也增加了我們遇見巖石陸地的可能。雖然水域還有數(shù)百米寬闊,但因為兩側(cè)都是延綿的浮冰,所以我們實際上已經(jīng)行駛在冰間水道里了,其中一側(cè)的浮冰有可能只是從另一側(cè)更大的冰岸上隨浪脫離開的。
每天早晚,我檢查前一層大漆干燥的情況,再刷上新的一層,刷完后收拾工具離開船艙,等待“老家”在時間里自己完成今天的變化。
第二十二日清晨,我正在睡夢中潛泳追逐一條像木箱一樣的魚,船觸冰了。我們已經(jīng)在數(shù)十厘米厚的兩側(cè)浮冰中間漂流了多日,早已沒有一個方向能徹底躲避冰塊,觸冰是早晚的事情。在慣性作用下,漁船沖上了一片冰板,短暫的平靜后是兩側(cè)冰塊持續(xù)擠壓開裂的聲音。我們擱淺在冰岸上,船被推上冰堆,隨之與冰堆共同繼續(xù)前進。所有的冰塊都在移動,整塊浮冰變成了我們新的船。我看見麻桿站在之前釣魚的船側(cè),一次又一次拋竿、收竿,但用盡力氣,也不再能把漁線甩出浮冰的外緣。他突然松手扔下釣魚竿蹲坐到地上。我以為鈍感的他終于覺得自己離死很近了,趕忙上前安慰,但也說不出什么有用的話。他絮絮叨叨地擠出一點聲音,說他只是想釣魚而已,還說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也不是怕死,只是一想到醒著的時候沒有事情可以做了,就覺得無聊到不知道為什么要活著。我說,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活著,這個問題你只有先活著才能找到答案。
第二十五日,我們的浮冰沖上了巖石岸邊。
即使在麻桿釣魚的補充和精打細算的飲食之下,我們的水果和淡水也不可逆地持續(xù)消耗著,現(xiàn)在看來,似乎也沒有比下船四處看看更好的辦法了。
面前的陸地乍看是雪和冰的荒原,但仔細辨認,還是能在晴朗藍天下看出起伏的遠山地形。斷壁垂直的白色輪廓可能只是在擠壓中抬升的冰塊,但擁有山峰形狀與坡度的應(yīng)該是石山無疑。一路漂來,因為海面上不時消失或突然出現(xiàn)的冰塊,我對固定地形的確信程度已經(jīng)遠不如前,但現(xiàn)在也只能寄希望于百萬年的沉積的山川能比百年沉積的冰山更持久。我們打包了一些食物和簡易的裝備,還帶上了僅有的能算作武器的工具:制漆器時用來剔犀的刮刻刀。如果遇上了熊或任何一種大型動物,這樣的工具將不會起到任何作用。
沿岸分布著幾座丘陵。因為沒有遮風(fēng)避雪的道具,所以我們決定只走上離岸不遠的小山看看。我們看準一條較平緩、積雪也不多的路線出發(fā),想繞山走到高處,沒想到行走不到一個小時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不足一個月前,我還過著裸露四肢的生活,實在不適應(yīng)十多斤的衣食壓在肩上。麻桿的體力比我好得多,一直走在我前面開路。更糟糕的是,開始飄雪了,我們也沒有能預(yù)報天氣的方法。
當(dāng)我正考慮是否應(yīng)該停下來再稍作休息準備返回時,麻桿杵在原地不走了,我見狀快趕幾步跟上去。我們見到了丘陵背后的天地,一側(cè)是澄藍大海,一側(cè)是冰岸雪林,弧形海岸延伸到視線盡頭之外。不遠的山腳下,在林與海之間的寬闊長岸上,散著幾排尖頂陡峭的白房子。
意外之喜。雖然仍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掃視房屋附近,已經(jīng)可以看見穿著皮毛服裝活動的人,他們也注意到了我們。我們小心地下山,在山腳遇到一名年輕的瞇縫眼睛男人走過來,試圖與我們對話,我們聽不懂彼此的語言。他不再出聲,只是領(lǐng)我們往遠處走。我仍保有一些戒心,想知道哥哥這個時候會怎么做,麻桿則毫無防備地跟上了。在一間和其他建筑沒有差別的白房子里,我們見到一位老太太,她被滿屋子的貨架和琳瑯物件包圍,柴火上正在溫著一鍋面糊魚湯。
老太太見到我們,對瞇縫眼睛男人喊了些話,男人轉(zhuǎn)身推門出去了,屋外的風(fēng)雪已經(jīng)大了起來。不一會兒他拿回來兩個淺寬碗。麻桿有了笑容,看向了鍋爐的方向。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人手里的東西,一只碗是黑漸層剔犀云紋,另一只是線纏朱砂。后一只碗磕碰脫落了推光的平整表層,露出繞線的里層。這是漆器。
我從行囊里取出幾件隨身的小漆器與刻刀,又指那兩只碗。瞇縫眼睛男人看了,要拿漆木碗去爐邊,我見他要添湯水,上前攔住他,接過朱砂漆碗,碗是用沾紅漆的細線一圈圈纏繞成,內(nèi)側(cè)髹漆完整,外側(cè)卻粗糙磨手,與我習(xí)慣的細膩漆層有別,捏在手里實在陌生。此前我未見過師傅用線繞成型,而且細看才發(fā)現(xiàn),碗有陳年的厚重色澤,師傅才被紅風(fēng)帶走不過一年。但想到來時的經(jīng)歷,我還是不想放過任何可能,便將碗的凹紋與我手上的刻刀比對在一起,做出一個切剔的動作。
老太太好像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她開口說,這個人不在這里。她用的是家鄉(xiāng)漁港的語言,轉(zhuǎn)音生澀,尚可聽懂。麻桿的困惑眼神在我與老太太之間打轉(zhuǎn)。我說,我想見他。老太太說,要等等,今天沒有人手送你去。我說,他可能是我的師傅,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她從我手上慢慢地接過湯碗,皺紋密布的皮膚和粗糲的碗外壁交錯在一起,她說,今天我們喝湯。
老太太叫苔原。她告訴我,她知道我的師傅,這里的人都知道他,他在海岸線的另一頭,村莊的人將會從這里一路遷獵到那邊,沿著海岸走上半個多月,然后返回。如果我想一起過去,他們可以帶上我,遷獵的時候很缺人手,我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答不出我想要的地理位置信息,也不對是否真能見到師傅做保證,只說我不能留重要的行李在這里,因為回來以后,這里的任何東西不一定還是原樣。我告訴她,我有一個比人高大的木箱子,在山南側(cè)的一條船里,同樣的地方還有一些罐頭食物可以回贈你們,但在這樣的雪天,我和麻桿兩個人搬不了。苔原又對瞇縫眼睛的男人喊話,男人推門出去,外面的積雪被門掃開,已經(jīng)一掌厚。我和麻桿坐下稍事休息,一碗魚湯還沒有喝完,男人推門進來,寬闊肩上扛著麻布包的棺木,麻布和男人的線織帽上都覆著雪。麻桿趕忙上前幫忙搭手接下來,屋內(nèi)沒有足夠平放的地面,“老家”只好豎在門邊的墻上。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快?苔原咯咯咯地發(fā)笑,一邊說話一邊給男人添熱湯,男人也回話。老太太轉(zhuǎn)向我說,他講不用謝,走春歡迎你們。
我在村莊里停留了三天。
走春人的屋頂陡峭得像兩張架在桌上的紙牌。第一天,除了我和麻桿下船的那兩個小時以外,天色就一直黑沉,暴雪蓋住了屋外的一切。我晚上睡在苔原家閣樓的尖屋頂里,從一個圓形的小窗戶往外看,在那么大的雪之后,夜空卻放晴了,擦出滿天的星塵。
第二天的清晨,一陣嘩啦的崩塌聲從屋外傳來。我掀開小窗,看見人們在高桿上立起照明燈,剛才的聲音是不遠處一座屋頂上的積雪滑塌時發(fā)出的。冰雪不斷在屋頂上融化,有些像滴雨,更多的是整塊半融雪堆坍滑。幾個稍大一些的孩子穿戴著嚴實的厚衣和皮毛,在街上來回跑動,一旦發(fā)現(xiàn)有年幼的孩子站在滴水屋檐下,就奔過去把他們拉到更空曠的地方。
在漁港,大家都以太陽為信號,在近似的作息里分配自己。因此在周圍人集體夜間勞作時休息,總還是讓我產(chǎn)生一些似有似無的負罪感。翻身下了閣樓,苔原不知去了哪里,麻桿也不見蹤影,只有“老家”還立在原處。我只好自己去外面看看。
不只是屋頂?shù)姆e雪。這里的事物變化速度令我難以琢磨。昨天還空蕩蕩的屋前空地,現(xiàn)在滿是往來的人。走春人不知從哪里搬出寬闊的雪橇,在雪橇上搭起拱形的七棱錐骨架,又往骨架上搭更多小的骨架,搭完的人則往骨架框起的雪橇區(qū)域里搬運大小家當(dāng)。我走近幾座雪橇,有些人注意到陌生面孔,只是笑笑,似乎并沒有敵意,我向人示意自己想看看他們那些用來固定骨架連接處的關(guān)節(jié),他們也放心地將一堆黑色小件器物推向我。那居然是一些夾纻的鏤空多頭短管。
夾纻是一種以泥做胎,一層層反復(fù)貼麻布和大漆來成型,再敲去中心泥胎的髹漆工藝。這種工藝復(fù)雜又耗時,但形成的夾纻器物在形狀上自由度高,并且輕巧耐腐又堅固結(jié)實。
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雪橇多多少少都在用這種關(guān)節(jié)來固定骨架。想來,夾纻漆器確實是適合做拱形結(jié)構(gòu)關(guān)節(jié)的,但我既未見過這樣新鮮又奢侈的造法,也難想象在這個地方,有一名走春人漆匠專事這件工作。
我邊走邊想,試圖找出更多漆器或此處地理位置的相關(guān)痕跡,直到看見一叢枯樹邊,站著走春人的男孩。他手上拿著兩截斷的釣魚竿和掛冰的小魚簍,釣魚竿木是好木,但粗糲不平的切削手法可能是小孩自己所為,這樣的制作水平,會斷也不奇怪。如果是哥哥見到如此木工,一定會無奈地笑出來。
我從衣服里取出削刀,對他緩緩做出修理釣魚竿的示意動作,他先是遲疑地點頭,接著又皺眉搖頭。他不是想要修好釣魚竿么?難道只是餓了?我又指指魚鉤,再做出用手捧食的動作,他快速地點頭,說出一串我聽不懂的話,然后帶著我繞過了一座雪丘,屋后是一小片開闊的黃青野草地,還有些未化完的雪斑,氣溫居然也比走春人搭帳篷的地方暖和得多,幾十頭麋鹿散在遠近各處,低頭啃食雜草和野莓,放眼望去,完全不像極地暴雪隔日。
高桿頂?shù)恼彰鳠粼谶@塊草地上投下了整塊的房屋陰影。男孩徑直穿過麋鹿群的腿,我繞行著跟上去,擔(dān)心我們會被這些五米高的生物踩在腳下。他停在一頭虛弱的母麋鹿身邊,母麋鹿正噴著鼻息,彎下脖子啃嚼地上的半條魚。男孩眼盯著母麋鹿鼓起的腹部。我反應(yīng)過來,攤開手表示自己沒有食物,但是如果他愿意等待,我可以幫他修理釣魚竿。我用手勢動作表達不出自己需要的時間長度,而男孩也沒有再問,就把漁線拆下來,將兩截木桿塞進我手里。
不知是走春人更耐寒,還是皮毛足夠暖和,他們能在屋外待上一天。我們回到房屋相對集中處,人們幾乎都搬空了房子,雪橇上似乎沒有多少大件的家具,最多的是獸皮、鍋爐、容器和肉干。
當(dāng)天剩下的時間,我待在苔原的屋里修釣魚竿。晚上,麻桿和我仍在苔原家喝湯,吃屋后新摘來的那種莓果。麻桿整日都和走春人的老太太們一起摘果子,還學(xué)會了幾句本地話。
第三天,苔原將我叫醒,我以為時間還早,苔原則告訴我要出發(fā)了。我問,去哪兒?她說,去追春天。
走出屋子,我見到昨日的雪橇上都蒙了皮布,那些七棱錐的骨架是帳篷。屋前的野花一夜之間已經(jīng)有膝蓋高,與房頂一般高的麋鹿匯集到雪橇前,前膝跪地,彎下脖子吃走春人割來的新嫩的針葉菊。麻桿和人群一起,忙著在雪橇與麋鹿之間綁上浸過油的繩索架。有人注意到麻桿打的結(jié)與自己不一樣,便圍過來看,麻桿向圍觀者演示漁夫結(jié),也夾帶著手勢用本地話做解釋,儼然一副融入人群的樣子了。
苔原領(lǐng)我去屋后的草地幫忙,雪已經(jīng)化完了,麋鹿也牽走了,黃綠的草叢中四散著幾叢灌木,莓子在矮枝頭沉甸甸地壓著。我學(xué)著苔原和其他人的樣子,脫下保暖手套,用光手摘莓子放進鐵桶,間隙里也大口吃上幾串。屋后溫暖,我出了一層薄汗。苔原說,我們的船在一年里最忙的時候來了。我問,你們在忙什么?苔原說話間又嗦下一串莓子,她嚼得著急,漿果的紫色汁液沾上嘴角,麻利的動作與屋里慢吞吞的煮湯婦人判若兩人。
她說,這條海岸上的時間是不均勻的,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冬天,短暫的夏天會從東往西掃過海岸?,F(xiàn)在我們所在的屋后已經(jīng)是深秋了,春夏正從這片草場蔓延到屋前,等摘完這桶莓子,我們得在夏天徹底翻過屋脊之前回去,可能是明天之前,也可能是下一分鐘。冬季前后夾擊,只有在春夏之交,沉睡的萬物才醒過來,接受冰原上短暫的溫暖和滋養(yǎng),冬天里很難有食物。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說,一般來說是這樣,當(dāng)然也有時候,時間不太遵守這個規(guī)律。所以東西不能留在這里,沒人知道回來的時候,這里過了多久。
我說,所以大家把屋里的東西都搬到雪橇上了。苔原說,對,我們要往西走。人和鹿不像熊,一次性吃飽之后睡上大半年。我們在物資稀有的地方,就得學(xué)習(xí)這里動物的生存方式,三天的狩獵不夠吃,所以我們追著移動的春天,一路往西遷獵。
這似乎是一趟顛簸又不穩(wěn)定的旅程。我問她,春天的位置可以預(yù)測嗎?她說,只能估個大概,每年的速度和寬窄都不一樣;吃完你手上那一枝,我們該走了,莓子開始黃了,再摘就是有毒的,人不能吃了。她一邊提起桶往回走,一邊指著西邊說,可能是你師傅的人也在那邊。
我坐上苔原的雪橇,加入了走春人浩浩蕩蕩的遷獵隊伍。除了房子,他們幾乎什么都帶走。原本對“老家”不便運輸?shù)膿?dān)心,也在瞇縫眼男人厚沉的笑聲中卸下了。這件對我來說偌大的器物,只占了苔原雪橇帳篷的一個角落。苔原的小物件比其他人多些,到了帳篷里,所有的東西也都收拾進了箱子,地上的皮毛床和簡易的小型家具都固定在雪橇底面。
我們坐在帳篷內(nèi)緣的繩編鞍座上,靜悄悄地等了一會兒。照明燈已經(jīng)熄滅了,日頭從黑暗里逐漸蘇醒,有些麋鹿的呼吸變得厚重。苔原對我說,坐好了。我探頭想看看駕駛者,卻沒有見到誰在帳篷外做駕馭麋鹿的動作。
麋鹿群好像受了感召,在朝陽里集體動了起來。先是開始行走,沒一會兒離開了房屋附近,步子就加快了。麋鹿群開始了奔跑,雪橇變成了高速列車。苔原見我不知所措,告訴我,麋鹿知道春在前面。說完又指指早上剛采的莓子桶,請我?guī)椭?,將這些制成更易儲存的糖莓果醬。
整個遷獵隊伍沿著海岸方向排成一條線,前后拉鋸成三十千米的長陣,雪橇與雪橇之間隔著一分鐘的鹿奔距離。雪橇頭車保持在春夏季區(qū)域里,它的帳篷最大,且架起了登高的木樁,人可以爬上去眺望,尋找溫暖季節(jié)區(qū)域中獵物的痕跡,以便決定前進速度。尾車有一圈木樁圍欄,是唯一用五頭麋鹿拉的雪橇。它始終留在冬季范圍里,凍得發(fā)硬的魚肉、鹿腿與切割成大塊的帶脂海豹都被送到尾車保存。沒有力氣打獵的走春人老幼們在隊伍后半熬制魚油、鞣制皮毛,體力好和五感敏銳的青年人則在前半,隨時響應(yīng)圍獵的旗號。
走春人用鯨魚脂肪來控制麋鹿隊伍的行進速度:如果想讓麋鹿停下來,就往前方投射一塊肉香四溢的生魚脂,麋鹿聞到了,就會緩下步子過去進食。如果注意到冰洋一側(cè)有好的魚群,也會分出擅漁的一小支先行隊伍,快趕著去夏季網(wǎng)魚,大部隊再慢一步與之會合。
麻桿在另一輛雪橇上,我聽說他與小隊一起先行一步,去岸邊網(wǎng)魚了。
我不擅獵捕,處理食材也粗糙,所以就幫走春人修補工具、制器造物。即使一直待在隊伍里相對靠近春季的位置,貫穿海岸的寒冷也仍然令我的手指尖發(fā)麻,但比這更糟糕的是,大漆很難在干冷的空氣里按我想要的狀態(tài)干燥。
首先修理完的是男孩的釣魚竿。我將斷裂處削平,磨成了木塞,佐以摻灰的漆以塑成適配大小,來保證銜接牢固。這樣一來,釣魚竿不使用時也能拆分兩段放置,我想這樣可能更便于遷獵時的放置。竿上另有幾處幾乎要削斷的脆弱處,我向苔原討來一點邊角鹿皮,剪成小片的皮環(huán),再通體刷漆固定。整個過程不盡如人意:大漆雖然不結(jié)冰,但流動性還是受低溫影響,變得凝滯難涂;路上的雪堆有高低,有時候也會碰上雪洞要突然轉(zhuǎn)向繞路,而我越是擔(dān)心顛簸影響手上動作,就越是緊張得難以投入制作。男孩的釣魚竿,還有其他幾件走春人來向我問詢訂制的工具——一對短槳、一根刺魚矛、一把切肉小刀——都在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里坎坷完成了。他們訂制的工具,大多我從未見過,只好照著舊物的形狀模仿出來。但舊的樣式畢竟有邊角磨損,又是并未上過漆的,我因此擔(dān)心自己復(fù)刻得不像,也時常擔(dān)心大漆在寒冬和冷水里能不能耐用。唯一慶幸的是,“老家”在來時的船上早已做完了。
一個月的時間里,我與走春人一起追獵海豹、魚群與野鹿。我為他們修理和制作日常工具,他們?yōu)槲姨峁┦澄?、皮毛和超乎想象的信任。有時候整個麋鹿隊伍停下來過夜,我坐在角落里吃東西,一兩名走春人會提著一掛凍肉過來放下,拉我去看看他們松動的鹿軛、斷裂的桶箍。我一面請?zhí)υ沂障率澄锊⒎g,一面為自己手藝適用范圍的狹窄感到暗暗羞愧。在漁港時,無論誰拿來什么新奇怪異的東西,師傅只要觀察一會兒,馬上就能做出近似功能樣式的、帶著漂亮漆面的改品。而我在面對走春人所有損壞的物件,只能用有限的幾樣材料填補黏合,或做些不經(jīng)思考的模仿。
冰原海岸的寬廣和漁港有所不同。在溫暖的海域,我們知道食物會在固定的月份里成群地出現(xiàn)在水邊,飲水會從干凈的管路或不竭的淺井里涌出,如果我有興致想看看危險又迷人的海,可以站在山上安全地眺望。但冰原海岸上只有每年十一個月的雪,和不足一個月里擁擠的春夏秋,沒有一處固定的地方是溫暖又豐足的。人像其他所有動物一樣,在時間的罅隙里追逐生存。
從出發(fā)起第二十五天的清晨,我們到達了西海岸的盡頭,再往前,陸地就中斷了。尾車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貎龊昧俗叽喝艘荒攴莸氖澄铩O募炯磳㈦x開海岸,走春人將在風(fēng)雪中回到出發(fā)的地方,用可能是十一個月,也可能是不知道多長的時間等待下一個春季。
苔原的年紀很大,花白頭發(fā)盤踞在腦后,她的身體有著與其外觀年齡不匹配的敏捷與體力,也許習(xí)慣遷獵的走春人身體就是會比漁港人更好,又或者體質(zhì)太弱的生物可能難以在冰原上長壽。我們停下的隔日,她帶我翻過幾座小坡,去找?guī)煾邓诘男∥?。在?shù)十日的雪原海洋之后,還能看見一小片喬木林地,這令我感到意外。
我問,他一個人生活嗎?她說,他做東西。她拖著一滿筐的肉食、果醬和凍魚干,慢慢說,我們帶給他吃食,他給我們制器,年年如此。
我心生疑惑,但已經(jīng)看見木屋。木屋周圍下風(fēng)處是幾排漆樹林,看枝干粗細,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老林,但可能是土太薄或氣候不夠好,漆樹長勢總歸沒有漁港附近的樹那般好,葉子也干卷著邊。年邁的老頭正對我們,手里握著割漆刀,拘謹?shù)亓⒅?/p>
我不明白,但還是試探地叫了師傅,那熟悉的五官壓低了滿是褶皺的白眉,沒有應(yīng)聲。我腦子里天旋地轉(zhuǎn),想著去年師傅三十五歲,明年三姐三十五歲。我問苔原,他到這冰原來了多久?苔原說,記不得了,我還是女娃娃的時候,他就來了。
師傅慢慢走過來,端詳我許久,說,剛才不記得你,現(xiàn)在想起來了,你是我徒弟。我說,是,師傅。他說,進來。說完轉(zhuǎn)身,慢著步子往木屋里走,慢得我都擔(dān)心冬天的風(fēng)雪會追上來,將他吹倒在地。
屋里和師傅在漁港的房子大半近似,除了屏風(fēng)隔開的床鋪上有北地的皮毛、煙囪下的爐灶里燒著取暖柴火,其他仍然是整架的成品漆器、半成品漆胎,和幾張不同工序時工作的桌臺。師傅對苔原說,都在架上了,你自取吧。苔原便去找走春人去年訂下的器物。
師傅說,我變得忘事了。
我問,師傅為什么不回去?師傅說,髹漆的手藝還在嗎?我說,每日都做。我想了一想,又補充說,在漁港時每日都做,來到這里之后,冰天雪地,空氣干冷,環(huán)境不合適,就不是每天做了。
師傅問,漁港?我說,你不記得了么,你從漁港來,那里四季溫暖,濕潤明亮,比這極寒地更適合制漆器。師傅搖頭,說無此差別,你從我這里學(xué)走基本功,制出的漆器與樣品一模一樣,那是入門;門后的臺階,是以一種漆適應(yīng)萬器,漆應(yīng)能包容所有,無器不髹。
我不解,問如果換了工作環(huán)境,氣溫太低,空氣里完全沒有水分,漆皮厚度難控、陰干不均,甚至開裂,怎么辦?
師傅半側(cè)身,從架上拿起一把紅金斑刀柄的匕首,解釋道,刀柄在灰胎上稀疏地撒上了這附近產(chǎn)的鹿角、海砂、珊瑚碎粒,待粒下漆干、顆粒固定,再層層加厚,逐層套髹紅、黃漆,直到髹漆厚度沒過顆粒,再陰干推光。我說,懂了,完整大塊漆干燥時速度不均,就干脆用碎粒打破整片漆塊,便不需追求漆層連貫。師傅又取下一支黑木桿魚叉,解釋道,這長手柄上,繞了一根三層浸漆麻線,層層推緊,繞完直接陰干,不再額外加漆層和推光。我說,明白了,魚叉需要握得緊,光面好看不如摩擦力大趁手。
師傅說,我記起來了,是因為你悟性尚可,才收了你。
師傅放下魚叉,又隨手取下一只掌心大的擺件,是一片固定的立體棕黑色海浪,海浪似有暗暗光澤。挪步窗前,在陽光下細看才發(fā)現(xiàn),黑漆只是表面薄層,其下有斑駁的水洗花紋紅漆,紅漆之下又有貼金或撒銀粉,金屬與紅韻在黑漆剔犀雕刻的形狀之下若隱若現(xiàn)。
他說,不過是空氣干冷罷了,解法萬千,如若環(huán)境令材料起了變化,就適應(yīng)那變化,而不是一味阻止。厚涂漆層難均勻,就在干前放進水里做水洗花;薄漆難雕刻,就摻些粉末材料多髹上幾層;做出來效果不理想還可以補漆或者干脆鏟開,得一個隨性的圖案。再往下說,器的形狀、用途,是因了環(huán)境才生的,器之所以成器,是因為有用,以用為核,形式是極次要的。如果不能適應(yīng)復(fù)雜變化,從無路中開出自己的方法,就永遠只能畫皮不畫骨。
我捧著海浪擺件,在光下旋轉(zhuǎn),觀察浪花瑩瑩變化,心中暗嘆,這才覺得自己空有熟練技巧,沒有學(xué)會貫通。后山的枯萎荷葉水壇突然有了意義,那是師傅在教我從無中看到有。師傅說累了,陷進藤椅的皮毛中間,好像比原來小了,頭發(fā)稀疏整齊地服帖在頭頂。人老了是會這樣縮小的嗎?失去物質(zhì),失去記憶,失去時間。
他緩緩說,近些日子,我一直想做一件給自己用的漆器,但我太老了,做得很慢,可能做不完就要走了,如果沒有那件器物,我永遠回不了任何地方了。我想起屋前未鋸?fù)甑拇笃景?,問,師傅,你是想要一副“老家”嗎?他抬起低垂的白睫毛。我說我?guī)砹恕袄霞摇?,是我和哥哥做的,他打的木頭,我膠的漆,就在外面,在海邊。師傅眼神晃動,說是了是了,你有個哥哥,他也是我的徒弟,你知道我是為避嫌才一口氣收了你倆嗎?只有你是有悟性的。我想了想,說,解法萬千,他勤奮心善,我回去把學(xué)會的分享給他,也許他的領(lǐng)悟也能更多,能與我不同。
師傅一愣,像喘氣一樣仰頭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哭了,快要從藤椅上癱滑下來。苔原放下手中的東西,趕忙過來搭手,我們不敢大力拉扶師傅,只好把藤椅上的皮毛扯下來,讓他墊坐在地上。他哭成了孩子,說他都想起來了,以前我們兄妹倆也是這樣皮,我總是有理頂嘴,他說他投入了一處生活,就忘了從前的,他說他這一生都在造漆器,別的什么也記不清楚,記不清家鄉(xiāng)、記不清友鄰、記不清生活,只記得跟漆器有關(guān)系的事情。他說了很多話,說到后面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蹲坐在我和苔原之間睡了,手里緊攥的海浪擺件松落在地。我去撿起來,見那海浪從正中分開,竟是一個掌心大的漆盒,盒里有幾條比指甲小的魚,還有一個嬰兒般睡姿的木人。再看蜷縮著睡著的師傅,他已經(jīng)不再呼吸。
我和苔原把師傅包在皮毛里,帶回走春人停駐的地方,放進“老家”。麻桿站在人群之中,像其他人一樣張望,肩上扛著編織到一半的漁網(wǎng),他已經(jīng)換上路途中獵來的皮毛,也已經(jīng)忘記了我是誰。
我看看麻桿的眼神,對苔原說,麻桿不記得我了,師傅也忘記了以前的事情。苔原說,大家都會忘記以前的事情,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只記得這一種生活。我說,我沒有忘記。苔原問,你來的路上,有沒有見過什么特別大的海生物?我說,我見到一只蝠鲼,背上背著珊瑚和魚群。她說,它見過你了,你得到了認可。我問,什么認可?她說,你有一些如果不完成,就會真正造成困擾的事情。
我清點自己的掛念:我還沒有向吳叔交付“老家”,現(xiàn)在得重新制作了;我還沒有給三姐送新漆的圓鏡,以換這幾個月的茶錢;我還沒有回家,哥哥可能會擔(dān)心得茶飯不思……每一個承諾都像繩索牽絆住我。我問,那師傅呢?為什么他不記得漁港的人,卻記得漆器?苔原說,遺忘不是魚骨兩端的非頭即尾,遺忘分布在魚骨上任何一節(jié)位置,你師傅記得的,就是他不愿意忘記的,他忘記的,就是對他也沒那么重要的事。
那天夜晚,麋鹿都去樹林里吃東西了,它們嗅過瘦弱的漆樹,而后選擇了茂密的松針。走春人的帳篷散在海岸邊,人們圍著篝火,就著魚頭湯,分食夾裹了鯨魚脂的冰原兔和海豹肉片,野豌豆泥上也撒了切碎的新鮮生魚蓉。在冬季徹底覆蓋西海岸的前夜,這是走春人整年里最豐足的一頓,一年里其他的幾百日,人都與冰原的動物一樣,過著計算而節(jié)省的生活。有人跳起鹿皮鼓伴奏的舞,鼓棒上有藍綠大漆繪涂的魚鱗圖騰。
我去找釣魚竿男孩,發(fā)現(xiàn)他一人待在雪橇邊緣,連獸脂拌莓果的冰激凌也沒有吸引他去篝火邊多坐坐。他見我走近,從身上摸出一只一寸長的木海鷗給我,看那粗糙的刀工和新近的切口,想必又是他自己做的,看來這是他專門為我準備的報酬。我拿在手里把玩,才發(fā)覺海鷗的翅膀是可以拆下來的,銜接處是勉強成型的木塞,我驚異于他學(xué)習(xí)得如此之快。
男孩比上次更悶悶不樂。他跳下雪橇,引我去樹林邊。一只小麋鹿殘骸躺在那里,腿腳只有人胳膊那么細,腹部、大腿內(nèi)側(cè)和上半個頭顱已經(jīng)空了,傷口有好幾種,看樣子可能是在附近先遭了海豹或者熊之類的大型動物,而后又有鳥來啄食了腦與脊髓,幾乎沒長出幾絲肉的腿上有小些的齒痕,也可能被狼或狐分食過。我指指木海鷗,向他確認這是否就是之前懷孕麋鹿腹中的那一只,然而男孩也不甚確定。那只母鹿跟我們一起過來了,所以概率是高的,但無從追根究底地考證。苔原之前告訴過我,麋鹿生下來以后,能活過兩周,就大概率能活到長大。她看見我修釣魚竿,也說這男孩如果與麋鹿親近,就要承受失親之痛的風(fēng)險。我蹲下看小麋鹿所剩不多的骨肉,也不知這么細的腿是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活下來,又是怎么能長出五米高的健碩肉體。
男孩和我靜靜待了一會兒,我突然見他抓起小麋鹿的腳,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彎刀,剜開皮肉,連著血捧進嘴里撕咬,大口咀嚼起來,邊嚼邊哭,哭到后面已經(jīng)難以完成吞咽的動作。最后他不吃了,我用積雪幫他擦洗臉和皮毛衣,我們一起把剩下的骨架拖回篝火邊。走春人好像只看一眼就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拖走小麋鹿剩下的骨架,過了一會兒又還回來幾塊咀嚼齒。
一般幼年的動物是不成為走春人的捕獵對象的,一方面因為肉少,另外也容易造成物種延續(xù)的斷層。當(dāng)人有了一些全局觀,就更不愿用力量去掃蕩自然。而已經(jīng)自然死亡的幼年動物是例外,它主要的肉已經(jīng)快被吃完了,剩下的部分養(yǎng)不活多少野外動物。
物資是寶貴的,死亡麋鹿的皮、肉、筋、骨、髓、臟會被用在不同的地方,而那幾塊洗凈的咀嚼齒,是男孩可以留下的紀念品。據(jù)說這只小麋鹿的牙齒發(fā)育有一些問題,齒槽太淺。一般新生的麋鹿齒槽深,到年紀大了、用得多了,也不再換齒,才慢慢磨平,但這一只才剛出生不久,它可能咬不動普通的食物,因此更加瘦弱,終于被自然淘汰。
夜里,我和苔原睡在同一個帳篷里,師傅在帳篷外,與我隔著一層帳篷布、一層冷空氣、一層沉香木和四十八層漆。我在黑暗中問苔原,如果男孩在乎那麋鹿,又為什么要吃它?帳篷皮的縫線針腳在我指肚上流動,篝火晚飯中在手與手之間傳遞的大碗仿佛還散著海豹肉丁的氣味。苔原有一陣沒有回答,我?guī)缀跻詾樗呀?jīng)睡著了。直到她開口說,你和你的師傅真是同種怪人,你們來的地方,沒什么人因為食物和溫度死掉吧?所以才有工夫把工具做得那么漂亮。
她說,如果走春人死了,我們會把頭發(fā)留下來,肉體搬到野狼和熊能找到的地方。剛才在水岸邊碰到了死海豹的一個人,割了自己能拿動的一塊帶回來,別的剩在那里,我們不會再碰。如果熊獵食了鹿,不會吃得一滴不剩,而是會留下一部分就走了,小個子的動物會晚一些湊上去吃。如果鳥群去吃莓子,就總會有幾只走得慢了,凍死或者毒死在莓子下的土地上,腐爛分解,把自己歸還給植物。一只擱淺的鯨魚夠岸上一大批動物熬過最冷的冬天,夠幾百幾千個孩子活下來長大。被吃剩下的小麋鹿有一口肉留在那孩子的身體里,成為他的一小部分,在冬天里幫他抵御一份寒冷,那幾塊齒骨可以幫助他銘記,也可以配條鹿腳筋成為骨彈,或者刺錘,又或者別的什么,當(dāng)然這由他自己來決定。這是冰原上的規(guī)則,可以拿一點,不能拿太多,可以做選擇,不能挑剔,我們要靠吃其他動物短暫地活下來,還要靠不吃其他動物長久地活下去。孩子都得自己學(xué)會與悲憫相處。海岸很長,資源有限,是死亡在養(yǎng)育生命,暗的星辰在養(yǎng)育亮的日月。
返回的路途省去了追獵和等待的過程,比來時快得多。我們只用了不足十天,就到了出發(fā)處,麋鹿套索解開,吃完最后一塊鯨魚脂,就側(cè)向跑開,消失在小雪里。苔原讓我不用擔(dān)心,說它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也很少在寒冬中生育。隔日,她告訴我,現(xiàn)在海的流向是合適的,如果想回去,立即就可以出發(fā)。
我坦誠自己既不會掌舵,又不知航向,船也沒有燃料。苔原告訴我不用擔(dān)心,走春人和海都會幫助我。
在幾名走春人的幫助下,我們越過來時的山坡,原先的大船不知為何已經(jīng)完全腐朽了,船身歪倒在水岸之交,原先左舷撞出的凹陷變成了大豁口,從側(cè)面能看見灌進去的海水和植物反復(fù)生長過的痕跡。大船好像一具正在融化的尸體,與海岸緩緩合為一體。
走春人給了我一條黝黑的木帆船,每一塊木頭都舊得好像隨時要散成木渣。帆船只有五六米長,放下“老家”之后,就只能我一人乘坐。我仍然覺得不安心,而苔原告訴我,如果我真的想回去,就總能夠回去的。海流的方向是他們沒法預(yù)測的,現(xiàn)在合適,以后不一定還會合適,如果我沒有決定好要回去,也可以留下來。男孩在我手上放下一顆麋鹿牙齒,這是他寶貴記憶里的一顆。苔原說,在你覺得合適的時候,把它還給海。
帶著忐忑,我告別了苔原、男孩、瞇縫眼睛的男人、其他的走春人和麻桿,即使麻桿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我。我和師傅在狹窄的冰縫里行船,師傅的手里還握著他的海浪。水路越來越開闊,慢慢地就只剩下遠處還有浮冰了。一日將盡。嗡鳴聲又響起,我趕緊趴在船側(cè)向水里看,果然又見到了那只大蝠鲼。這次我離水面更近,看得更清楚,它背上的珊瑚好像改變了些許形狀,五彩魚群還是繞著它游動。
我想起苔原的話,輕捻男孩給我的咀嚼齒,將手伸進冰涼海水里。那牙齒徑直落在了蝠鲼的背上,好像成了珊瑚的一部分。海風(fēng)不知什么時候吹起來了,帆船搖晃得厲害,我還沒來得及收起風(fēng)帆,船已經(jīng)被卷進浪里。在顛簸中,“老家”滑落到水里,像麋鹿齒一樣平直地落到了蝠鲼背上,成為珊瑚叢里的一部分,魚群交叉圍住“老家”,遮住了我的視線。蝠鲼嗡嗡地上下擺動著寬闊的身體,往海底鉆去,尾巴在水面上打出一道淺浪。
我趴在船側(cè)向下看了許久,直到再也看不見一星一點痕跡,松開緊握朽木船沿的手,才注意到自己早先在等候時,無意中用那顆齒骨的尖牙根淺刻了一枝荷花,一枝冰洋正中間的夏生淡水荷花。在沒有刻刀的地方,終于還是冰原的死亡饋贈教會了我適應(yīng)。小孩記下一句無用的詩詞,一個解釋不出的公式,年齡大些之后、臨終之前,有可能突然領(lǐng)悟它們的意義,這意義也許是或不是當(dāng)時訓(xùn)誡之人要求小孩記下的初衷,但也都沒關(guān)系,人可以接受幫助,但終歸是兀自成長的。這些碎片不知不覺中裝點填充人的小屋,隨時間沉淀成陳年經(jīng)歷的小小一片,就像一只靠時間來完成和豐盈的漆器。再遇見相近的征兆出現(xiàn),人便不再需要依靠他人。
第二天,星塵里重現(xiàn)我熟悉的形狀,大衣已經(jīng)熱得穿不住。我在太陽下山前回到了原先的碼頭,人們見到我都驚奇又欣喜。吳叔摸著黑乎乎的爛木頭船身,嘖嘖稱奇,說他這是中獎了,天不收他的命,只收他一條船。哥哥趕來了,說你失蹤好幾天了,你黑了,還瘦了,你沒事太好了。我說不出話來,好像對自己的語言感到陌生。我從這一刻才開始相信苔原所說的,不完成就會困擾的事情。我想回到哥哥身邊,他是我僅剩的親人與朋友,我想完成自己給所有人的承諾,我在乎這些熟悉的人類,也在乎那些與我僅有一面之緣的生命。我很疲憊,也很餓,但更糟糕的是,我被一股因快速遺忘而產(chǎn)生的難過擊穿了,而明日我將不再記得自己遺忘了什么。在所有的畫面溜走之前,我說,“老家”沒了,我們給吳叔再做一個,麻桿下船了,他活得很好,師傅走了,生前也活得很好,他住的房子是自己造的,從窗戶可以看見海,但是沒關(guān)系,師傅的一部分在我身上活下來了,三姐明年就三十五歲了,她最好誰都不惦記,那樣離開這里就能算重新出生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大家面面相覷,但我想不起也講不出更多了。我最后還能記得的一件事情是,有一些生命沒有日歷、沒有時鐘、沒有航向,他們活在某種更脆弱更不確定的時間里,活在自己的生命里。走春人的命運與面龐像冰山一樣藏在我的海底,隨時間一點點向黑暗中沉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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