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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候了

2023-05-30 10:48陳謙
花城 2023年2期

陳謙

柳瓊剛在“金柏長者之家”窄長的停車場里停穩(wěn)車,一抬眼,就看到妹妹桂瓊迎到車邊。桂瓊穿著裁剪妥帖的lululemon(露露樂蒙)灰黑健身裝,配一只黑色布質(zhì)大口罩,身手敏捷地閃近,拉車門,腦后那把高高扎起的馬尾一甩一甩的。

柳瓊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她趕忙從車門的小邊箱里扯出淡藍的醫(yī)用口罩戴上,車門就給桂瓊拉開了。柳瓊一腳跨出去,剛站直,迎面看到桂瓊那雙大圓眼下兩個黑藍的眼圈,被煙熏過一般,還有那些密集在桂瓊眼角的細紋,似乎都是新冒出來的。她心疼地抬手去撩妹妹垂在額前的碎亂短發(fā),急切地問:“爸還好嗎?”

“沒變化?!惫瓠傒p聲答應著,低下頭來,接過柳瓊的手袋,未等柳瓊回話,又說,“姐,你要有準備。Anytime(隨時)了?!痹捯粑绰?,兩姐妹同時伸開雙臂,將對方抱住。

柳瓊立刻感到自己被妹妹熱血突奔的氣息緊密包圍。身為兩個高中生的母親、加州大學圣塔克魯斯分校的化學教授,桂瓊是經(jīng)年無休的長跑發(fā)燒友。隔著口罩,柳瓊都能感到桂瓊吹到自己耳朵上那一股股熱騰騰的呼吸。她原先發(fā)涼的手心在回暖。桂瓊帶著濕熱的手掌在她的背后很快地滑下,松開前停了一下?!昂孟裼质萘税?!”——柳瓊接到了她的心聲。

“我一直在努力地吃啊,胖了的。”柳瓊說著,口氣急切起來。桂瓊攬過她的肩:“這話要爸說才管用啊。唉,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闭f著聲音就變了。柳瓊趕忙打斷她:“當然很重要。”——她這樣緊趕慢趕,就是為了要給父親送來這個最重要的告別禮物。就算對父親已經(jīng)不重要,對她仍是特別重要。她要完成父女一場的最后功課,畫圓那個閉環(huán)。是時候了。

桂瓊側(cè)過頭來,盯著柳瓊的眼睛:“姐,我以前還真不知道,人要咽下這口氣有這么難啊。特別難,看著太難受了?!绷偪吹矫妹玫难劬σ幌录t了。她咬著嘴唇,沒說話。桂瓊昨晚在電話里已說過了:“所有的人都知道,爸就是在等你了。好在我們有歡歡啊,要不真不敢想象?!?/p>

疫情自春天大流行開來,作為重災區(qū)的全美老人院和護理中心,已全面停止親友對老人的探視。若不是到了最要緊的生死別離關(guān)頭,“金柏”作為疫情防護第一線的老人護理中心,早已謝絕訪客。好在“金柏”是柳瓊姐妹的發(fā)小韋歡博士經(jīng)營的,這就讓在疫情中進入臨終關(guān)懷護理的柳瓊父親獲得了小小的特權(quán)。近半年來,桂瓊一周里能因歡歡的特許前來探視父親一次,更重要的是在眼下加州已經(jīng)規(guī)定外州人員至少要在自行隔離滿一周后才能出入公共場所的時刻,歡歡又為柳瓊辦了特許,讓從西雅圖趕來的她一下飛機就能直接來見父親。美國人如今在各種媒體上講到疫情中最深的痛,排在前三之一的就有“因為疫情而不能與去世的親人道別”。在今天之前,柳瓊每次聽到電臺里談論這樣的話題,都會立刻掐斷。六月中的時候,組里的科學家大衛(wèi)在實驗室里接到遠在紐約上州小鎮(zhèn)的父親因新冠病毒感染去世的消息時,那男人壓抑不住的痛哭聲,轟隆隆地在她的耳膜里沖撞。她隔著六英尺的距離,安靜地陪他流下淚水。公司里的人們都知道,柳瓊病重的父親也住在老人護理院里,大家遠遠地圍出稀松的一圈,以無聲的關(guān)注安慰著他們?,F(xiàn)在,是她的雙腳穿進了大衛(wèi)哭訴著喊疼的那雙鞋子里。她努力安慰自己,真是感謝上蒼眷顧,因為擁有發(fā)小歡歡,她們獲得了這樣的特權(quán),能讓她趕來為父親送別。

柳瓊遠在西雅圖。疫情暴發(fā)不久,九十一歲高齡的父親就因拒絕查治胃部腫瘤而進入臨終關(guān)懷階段,住進了歡歡的“金柏長者之家”,果然應了父親這些年一直講的,“我最后還有個歡歡,我沒有后顧之憂”。柳瓊在疫情中已不能像往年那樣利用年節(jié)假來加州妹妹這里探望父親。從夏天開始,她就一直是通過護工的幫助,與父親視頻聯(lián)絡。開始還可以一天一次,慢慢地,父親就已經(jīng)說不了多少話,視頻探視就基本斷了。她每天只能從妹妹桂瓊那里聽些消息,跟進父親病況的發(fā)展。如果要說心理準備,柳瓊覺得自己很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她已接受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繃到昨天,當她同時收到妹妹和歡歡非常簡短的微信,讓她盡快趕來。柳瓊還是馬上約了她長期的心理顧問南希。這些年來,南希對柳瓊而言,心理支持已經(jīng)遠超過心理輔導,在她離開前,南希給她念了“世間萬物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悲慟有時,跳舞有時;花開有時,凋零有時”?!舷U媸怯袕陀C般的記憶力,那是她跟南希說過的,父親住進“金柏”前的半年里,在電話里最喜歡重復的就是“花開有時,凋零有時”。昨天歡歡在微信里的最后一句也是這個意思:it is about the time(是時候了)——熟悉的歡歡以一個專家的口氣在提醒,而且用英文講出這句來,沖擊力好像一下減弱了。

“Be strong.(要堅強。)”柳瓊向妹妹輕聲說,聽上去像自語。姐妹倆的目光一對,看到彼此的眼神都是凝結(jié)的。桂瓊點點頭。她們姐妹倆相差不到四歲,兩人又都是1.60米出頭的個兒,人們卻總將她倆誰是姐姐搞錯。運動上癮的桂瓊看著個高腿長,走路生風,一眼望去身上沒一點多余的脂肪,渾身健美的肌肉讓她整個人看上去特別飽滿,要說體重是柳瓊的兩倍大概也有人信。這當然不是桂瓊顯胖,而是柳瓊實在瘦得令人憂心,以致這成了晚年父親最大的心病。

微微起風了,前天過的秋分。停車場里有幾片卷著的深褐色落葉在滾動。正在落山的夕陽,將停車場邊幾棵紅杉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打出斜長的樹影。柳瓊輕嘆出一口長氣——她不僅趕到了,而且是在日落前趕到的。

柳瓊從小就知道,父親對“黃昏前的趕路”有著莫名的恐慌。晚年到了美國,只要天色一轉(zhuǎn)暗,哪怕是坐在車里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趕路,父親也會不停嘆息,有時干脆緊緊抓牢車窗上的把手,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好像擔心隨時會被甩出車外,跌入那暗合的暮色。柳瓊問起來,父親告訴她,他年輕時生活在浙江山區(qū),鄉(xiāng)里的土匪們大多在夜里出門打劫,山民代代相傳的古訓,就是告誡人們在日落之前要關(guān)門閉戶,趕路的人也要趕在日落之前住定,更不要說作為遺腹子的父親,一直跟著寡母住在祖父大家庭的外圍,母子都沒安全感。跟父親在一起,這樣的嘆息聽多了,柳瓊也對每天要在黃昏到來之前了結(jié)手頭的事情有著下意識的緊迫感。柳瓊從來不敢問父親的是,他對黃昏來臨的恐懼,是不是跟母親的死訊是在傍晚時分傳來有更直接的相關(guān)。在柳瓊來自五歲那個傍晚的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氣息是父親所在的師大化學樓前桉樹林里那無邊濕氣的腥澀味,那怪異的氣息讓幼小的她第一次有了反胃的感覺;她一直無法抹掉的記憶殘片,還有父親隨一群灰藍色的年輕男女從高高的臺階上疾步而下時,看到她時猛別過去的頭,和他那張灰黃的臉。

柳瓊所在的西雅圖“博雅”藥物公司直接參與了對新型冠狀病毒疫苗的測試實驗,公司上下在疫情中都不曾停止過到實驗室上班。今天一大早,作為第一試驗室主任的柳瓊就跟室里的各位開完早會,確認了下周外接疫苗代測試項目的具體事項,忽然就說出來了:“我馬上要離開一些天。我父親到了最后時刻?!彼吹搅松⒆跁h室里的人們一雙雙露在口罩上的眼睛里的凝重。西雅圖老人院大批老人染上新冠病毒死亡的消息,曾一度震驚全美,人們對柳瓊傳遞的這個消息當然非常敏感。一段短暫的沉寂之后,會議室里響起一片被口罩捂住的怪異的嘆息和安慰聲。柳瓊轉(zhuǎn)身離去,以最快的方式從西雅圖飛了過來——先到硅谷中心城市圣荷塞下機,再租車開了近一小時,趕到這里。終于完成了黃昏前的趕路。她算是父親的好女兒吧,柳瓊想,吐出一口氣,卻被口罩攔住,憋了下去。

1

“金柏長者之家”坐落在圣塔克魯斯城里僻靜的小街上,主體是個一層長方形的低矮建筑。乍眼看去,跟四周民居的風格很像,都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卡特時期能源危機背景下的產(chǎn)物?!敖鸢亍敝黧w的外墻灰白相間,總是打理得干干凈凈。父親在六月入住時,加州疫情稍有緩解,柳瓊專門飛來探視過。因為知道它是老人護理院,柳瓊覺得它看上去總是染著一股日暮的悲情,連帶歡歡讓人在庭院四周用心種植的應季的艷麗花草,好像都有點用力過度,反襯出一股淡淡的哀傷。這里在疫情之前就非常安靜,實在很配“長者之家”的名字,而且入住的老人平均年齡是八十七歲,這讓“金柏”成了名副其實的人生最后驛站——這里的老人們最愛的“永遠的甜心”歡歡,是從來都不愿提“終點”二字的。

父親在年過九十之前,一直跟桂瓊?cè)疑钤谝黄稹4蠹叶加X得那是父親最好的養(yǎng)老方案。桂瓊和丈夫杰克都在加大圣塔克魯斯教書,在拼終身教授的那些年里,兩個孩子小,父親一下就成了桂瓊家的主心骨?!熬拖裎覀冃r候家里的奶奶啊?!惫瓠偰菚r每每感嘆,還總要加上這么一句。柳瓊姐妹的母親去世后,從老家跟來桂林的奶奶撐起那個沒有了女主人的破碎門戶。一直沒再婚的父親,跟在柳瓊的奶奶身后,成了一個會縫衣、做飯、洗涮的男人,一路將柳瓊姐妹拉扯大。如今兩個女兒都到美國念下博士,定居下來,父親退休后就跟了過來。作為當年上海圣約翰大學的畢業(yè)生,父親懂英文,能幫桂瓊處理家中很多雜事,看孩子做飯。六次路考失敗后,父親在年近七十的時候,居然還拿到了加州的駕駛執(zhí)照。妹夫杰克是意大利移民后裔,從小在紐約長島的大家庭里長大。杰克說,早年他們家里總是走馬燈似的過往著一家家拖兒帶女從意大利來落腳的親戚,讓他對男女老少歡聚一堂的生活有一種源自童年的迷戀。杰克甚至說得出“家中有老是個寶”那樣的話?!岸嗌儆H生的兒子怕也做不到杰克這么好?。 备赣H只要談到女婿的體貼,總會由衷感嘆。每到這種時候,柳瓊就會想到兒時總是沉默著在家中忙碌的奶奶,不再接父親的話。

孩子們到了上學年齡后,父親除了洗衣做飯,還忙進忙出接送孩子們上下學。他將家里孩子們每周的作業(yè)表、課外活動表列得清清楚楚,貼到冰箱的門上。正在忙著做科研跑實習還授課的桂瓊夫婦,將兩個小孩子都丟給了父親帶著。各種課后活動——學琴、游泳、打球、練跆拳道一樣不少,父親夜里還幫盯著他們的功課。按桂瓊說的,就算她和杰克能做,都絕對做不了那么好。

也就在那個時期,原來在新澤西的強生制藥公司做藥理研發(fā)的歡歡,隨從東部過來加盟硅谷軟件開發(fā)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丈夫來到了圣弗朗西斯科灣區(qū)。

歡歡和桂瓊同年出生,父母也在師大工作,跟桂瓊一路從幼兒園到師大附中都是同學。柳瓊父親見到歡歡特別高興:“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啊,以前你一放學就來我們家找桂瓊?cè)ネ?,看著你就跟見到女兒一樣。真沒想到能在美國碰到,都這么有出息了!”

歡歡本科到廣州念了中山醫(yī)科大學,來美國之前在廣州做過幾年高干保健醫(yī)生,后來跟著華南理工大學畢業(yè)的丈夫來美留學,讀下生物藥學博士,進了強生藥廠做研發(fā),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對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更有興趣。這下到了加州,就有了轉(zhuǎn)換職業(yè)跑道的念頭,正好“中山醫(yī)”時代的學長當時正在圣塔克魯斯經(jīng)營“金柏長者之家”。圣塔克魯斯離硅谷五十分鐘車程,歡歡便決定加盟“金柏”——按她說的是當學徒來了。她憑著自己當年在廣州當過老年保健醫(yī)生和美國讀生物藥學的經(jīng)歷,上手很快。一年之后,學長拿到了國內(nèi)合資辦醫(yī)院的邀請,要將“金柏”出售,回國發(fā)展。這時的歡歡,已經(jīng)對“金柏”有了感情,工作又做得順手,就集資盤下了“金柏”。漂亮能干的“金柏”女主人韋歡博士一時成了社區(qū)名人,上了市里的電視和各種媒體。讓歡歡意外的是,老人護理院女主人的工作量遠遠超出了想象,而在硅谷創(chuàng)業(yè)的先生也忙得腳不沾地,照顧女兒非常吃力。桂瓊和父親就讓歡歡將跟桂瓊的兒子小明一般大的女兒夢夢轉(zhuǎn)學過來。在歡歡接手“金柏”后最忙亂的第一年,夢夢就寄住在桂瓊家里,和桂瓊的孩子們一起生活,直到歡歡將“金柏”里里外外都理順了,才將夢夢接走。歡歡反復說著道謝的話,柳瓊父親笑瞇瞇地擺手,說:“你客氣什么呢?好吧,將來等我需要的時候,你記得給我留個床位就好了唄?!贝蠹衣犃斯恍ΑUl想到那個“將來”真的會來呢?

桂瓊和杰克也在那前后雙雙成了加大圣塔克魯斯的終身教授,生活算是穩(wěn)定下來了。為了方便父親的晚年生活,他們將原來的兩層樓房換到半山上的一座占地開闊的西班牙式海景平房里,方便父親在屋內(nèi)行走,在后院看書喝茶,打太極拳健身。

早年孩子們還小時,柳瓊每次給父親打電話,總能聽到背景里小孩子互相追逐打鬧的尖厲喊叫聲,她就有些為父親擔心。父親卻總在電話里反復問:“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聲音會越來越高,帶著興奮,好像怕柳瓊會錯過。柳瓊作為兒時在家里從不敢隨便打擾父親的女兒,聽得很是詫異。母親去世后,留在年幼的柳瓊腦子里最深的印象就是父親在他們那間擁擠又灰暗的小屋里伏案的身影。那時妹妹桂瓊才剛學走路,就被外婆帶回杭州去了,一直到了上學年齡才給送回桂林。跟在桂林照顧柳瓊的奶奶總是示意她要安靜:“安靜,再安靜一點啊——你爸爸受不了這些聲音啊??蓱z見的。乖乖聽話?!薄@些是她兒時最熟悉的語句。

柳瓊?cè)滩蛔⌒⌒牡貑枬u入晚境的父親:“爸,你是不是嫌太熱鬧了?那你來我這兒吧?!备赣H聽了她的話竟笑出聲來,在電話那頭大聲說:“柳瓊啊,爸爸真是老了,你不得不信。我現(xiàn)在聽到孩子的聲音特別歡喜,我還在跟你妹說呢,要能住到中小學校旁邊更好,多熱鬧啊!孩子們上下學也方便。小明最愛吃燒鴨,我能給他做熱的送去啊。小菲很喜歡吃煎餃的。這些比漢堡什么的健康多了吧!”——小明是桂瓊家的老二,小菲是桂瓊的大女兒。聽到柳瓊哧哧地笑,父親嘆口長氣,說:“唉,這些要等你老了才會懂的,所以不是我說你——”父親這些年來,除了總是掛念柳瓊的胃口之外,還添了新的擔憂,怕無兒無女的柳瓊將來老無所依。柳瓊每到這時,就沉默著。她和妹妹都知道,父親已經(jīng)將桂瓊的家當成了自己人生的歸宿。他最后一次回桂林處理了自己的房子后,在電話里跟柳瓊說:“美國人說,能死在自己的家里是最圓滿的人生。你妹妹這里就是我的家了?!?/p>

父親能輕松走動的時候,柳瓊每年夏天都會接父親到西雅圖,在她湖邊的林間小屋里住上一陣。最早是從夏天住到初秋,那是西雅圖最好的季節(jié),待中小學一開學他就回加州去管桂瓊的孩子。柳瓊休假帶父親在美國西北部和加拿大到處走走看看。而美國東部和歐洲,父親是跟著桂瓊一家去的。后來想去的地方都去過了,父親每年再到西雅圖來,就有些待不住了。柳瓊知道他是想念桂瓊家里的人氣,心下就有些感傷。她開始帶父親到處參加自己過去不太去的華人社區(qū)的各種活動,又在家里也辦起派對,專門邀請家里有父母來探親的的華人朋友來玩。父親對柳瓊在家里辦派對興致很高,有時為了周末的一個派對,早早就出門,轉(zhuǎn)很多趟公交車去城里各處的華商超市采買購物,有時一周里還會跑幾趟。到了派對上更是忙前忙后招呼大家,像變了一個人。一來二去,父親跟那些中國老人交上了朋友,平日里還走動起來,柳瓊連帶著也繁忙地陪著父親到處出席派對。

中國老人來美國多半是隨孩子移居。各家的兒女們在美國走的多是相似路徑——留學,然后移民。像柳瓊姐妹這樣一家兩個博士,當教授和科學家的并不特別,大家可聊的不多。一來二去,讓老人們更有興趣的是柳瓊為什么不嫁人。這話題一打開,他們就說柳瓊不太像個做科學家的樣子,那臉相,特別是身板,看著更像個舞蹈演員。父親回來將這話說了好幾次,柳瓊就意識到父親很焦慮。見柳瓊不接這個話頭,他就一遍遍地說:“我想其實人家是不好意思說你不健康。也對,你確實太瘦了,如果不是你的精力還不錯,真是要讓人很擔心的?!?/p>

柳瓊總會在這種時候談起桂瓊家里的小明和小菲,很快就將話題岔過去。到了一個夏末的夜里,送走了派對上的客人們,父親不像往日那樣立刻忙著到廚房里打掃洗涮,卻徑直拿了杯茶走到?jīng)雠_坐下,好久都不說話。柳瓊放下手里的盤盞,跟出去給父親加水。沒等她開口,父親將下巴抬了抬,示意她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爸,你怎么好像有點——”柳瓊一邊落座,一邊有點猶豫說?!拔矣X得你確實應該考慮找個對象?!绷傄汇叮S即笑了說:“這臺換得快了點喲,爸!”

“你不要打岔。我在講正經(jīng)事?!备赣H打斷她。

“這個話題不是早就已經(jīng)放下了嗎?我這些年過得很好啊,我也很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绷偟哪樌湎聛?。

在大三的暑假,她跟大學里的班長攤牌的那一刻起,她就放下了。

柳瓊在大學里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大學前三年一直跟來自桂西小鎮(zhèn)的班長配合班務,在不允許大學生談戀愛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們有了私定的感情。在大三那年暑假,她答應了隨班長回一趟他的桂西老家,想的就是定終身了。班長家在那四面環(huán)山的小鎮(zhèn)上是大家族,柳瓊的到來引來了族里幾乎所有的長輩。他們都肯定了她的聰慧:“這都不用講的,你只看她的那雙眼睛就懂得了,那么亮,那么活,以后你們家的孫孫們那聰明是肯定的。”男女長輩嘖嘖贊同,柳瓊聽得臉發(fā)紅,心下卻是歡喜的。她也喜歡這樣的大家庭,為自己能被大家接受而興奮。特別是班長的母親,忙里忙外時那眉眼里的笑,暖得讓她想哭。直到那個午后,她聽到堂屋里傳來了班長母親的高聲:“她的飯量跟貓食一樣。你們看她的臉還是可以的,老話講,年少無丑女嘛。但是她的兩條腿跟竹竿一樣細,就不講好不好看了,這樣的身板很難生養(yǎng)的……”在一片女眷的驚嘆聲中,躺在隔壁小房間里的柳瓊走了出來。她只在過道里站著,望向那烏壓壓的堂屋一眼。他們一下全靜下來?!芭?,你們不是去河里游泳了嗎?”班長的母親起身,拍著衣角,裝著無事般地問。柳瓊搖搖頭,說:“我肚子痛,沒去?!薄拔摇笠虌寔砹??!彼崧曈盅a了一句,就轉(zhuǎn)回房里開始收拾行李。游泳回來的班長見勸不住,只好答應連夜將她送到鎮(zhèn)上的車站。兩人一路沒有說很多的話。他聽了族里長輩的勸告,不掙扎。柳瓊也是沒有怨的。她總是接受。

柳瓊喜歡奶奶愛說的“要信命”?!澳闶寝植贿^命的,那你又不想活得可憐的話,你就要順著它。不要像你媽——”奶奶有一次嘆出這么一句。柳瓊抱住奶奶:“我媽很可憐嗎?”奶奶擦了把眼角,說:“她沒有我們可憐啊。你和桂瓊才最可憐——”如今的班長成了位高權(quán)重的環(huán)??陬I(lǐng)導,兩任太太給他生下了三個兒女。柳瓊為他高興,覺得他的選擇是對的。

柳瓊在那個傍晚坐上了回桂林的慢車,一路慢慢地揩著淚水?;氐郊依?,父親竟沒有問她怎么提前回來了。她跟父親說的是跟一幫同學去的,大家改了計劃,她就先回來。那時桂瓊剛考完高考,父親的心思大概都在桂瓊的高考志愿上,沒有多問。

柳瓊的初潮在大二的時候到來。那時她快二十歲了。初潮來得那么晚,她都不敢跟班里的女生們講。奶奶已在她快高中畢業(yè)的時候離世。走前那一年,看著大孫女在抽條兒躥個兒,她就惦記著給沒媽的孫女用花布縫了一條衛(wèi)生帶。柳瓊看著奶奶關(guān)上家門,帶著莊重的神情給她示范衛(wèi)生帶怎么用,接著她就看到家里存下了兩包衛(wèi)生紙,是奶奶憑票去商店里買來的。那兩卷紙質(zhì)粗糙的衛(wèi)生紙一直堆在墻角的雜物邊,到奶奶走了,柳瓊也沒有等來奶奶說的那個“女娃崽最要緊的時刻”——到那時,奶奶已經(jīng)說起了帶江浙口音的桂林話。

柳瓊的初潮晚也算了,更特別的是人家來的是“月經(jīng)”,她的是“季經(jīng)”,甚至還有過半年一次的狀況。她看過中醫(yī)西醫(yī),后來到美國也沒放棄再看。她知道自己是為了“正?!薄A盍傄馔獾氖?,無論是中國醫(yī)生還是美國醫(yī)生,都沒有對她混亂的排卵周期有特別的擔心。他們更在意的是她的體形,都說如果女性身體太缺脂肪的話,對排卵是會有影響的,這是“本”。柳瓊一聽就放下了,就是奶奶說的,不要“拗”。她后來跟南希講過這一節(jié)。南希說,有些女人經(jīng)過這個坎,生育可能就成了執(zhí)念,一定要去證明,又會引出另一種人生。南希說得很委婉。柳瓊搖搖頭:“那可不是我?!绷傇缇筒灰C明什么,在大三那樣的年紀上,她哭了一路回桂林。那個時候,和班長共度一生是她最想要的,她都沒有爭一下。

那個西雅圖夏末的夜晚,父親將茶杯“啪”地放到小臺子上:“那好,我們先不講找對象結(jié)婚。你總要健康吧?”柳瓊握住父親的手臂搖了搖,忍住沒笑出聲來,說:“今天的世界不是胖就是健康啊,爸,你是大教授,肯定懂的?!备赣H搖頭:“你是藥學博士,我也看到你對科學飲食這些東西特別講究,我跟你學了很多有意思的新知識,這個我很喜歡的。但你確實瘦得超過了正常的范圍,人家都要懷疑你是不是有厭食癥?!备赣H在這兒停了一下,又說:“這可是要命的事啊?!绷傂睦镆粋€“咯噔”,愣在那里。后來柳瓊總是想,在那一刻,他們已經(jīng)非常接近那個核心問題了,但她還是偏開了身子,錯過了和父親一起打開那把鎖的機會。

“我以前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F(xiàn)在想起來,好像是你媽走后,你就開始不肯吃東西了。有一陣,你奶奶背著我,跟鄰居的老人家到處帶你去郊區(qū)找草醫(yī)、看中醫(yī),直到你臉上被艾葉熏得出水化膿,被我發(fā)現(xiàn)了,趕緊叫停?!备赣H說著,盯著她的臉看,好像在找疤痕。柳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奶奶說過的,是在右邊鼻翼?,F(xiàn)在那疤痕早看不到了。

“都是我的錯,我那時想的只是自己,以為只有自己難——”父親的聲音變了,“那時大家都瘦,你看上去只是偏瘦一點,畢竟年輕,不太顯。現(xiàn)在你在美國,這就瘦得太過了。我一直也在看書,想了解怎么解決。桂瓊什么都好,就是總哄我高興。你看,大家這不都看出問題了,他們是好心啊,在提醒我?!备赣H又說,眉頭皺起來。

“這年頭喝水都會胖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很羨慕我呢——”柳瓊努力笑了笑。她想告訴父親,她那總是挽在腦后的蓬松發(fā)髻,一身柔軟面料的寬松衣裳,配著她瘦削卻總是來去匆匆的步態(tài),惹得大家總會開玩笑說,噢,我們那個芭蕾舞明星——在這個問題上,中美好像有共識呢。話到嘴邊,被父親那罕見的凝重臉色壓下了。

柳瓊也沒有告訴父親,為了不讓自己的身板因為太瘦而塌下來,她這些年一直在努力地吃,可就是吃不下?!帮埩扛埵骋粯印?,她也早接受了這樣的說法。如果有實在躲不開的社交活動,必須吃點什么,她總是顯出興致很高的樣子,也跟著大家去吃,可轉(zhuǎn)身就會到衛(wèi)生間里吐出來?!斑@跟厭食癥患者的典型癥狀很像了?!彼龔膩聿粸闆]胃口吃飯求醫(yī),這是醫(yī)生們對她體重太輕表示關(guān)注,聽到她的講述后做出的判斷。她總是拼命擺手,她的意思是,她不是像厭食癥患者那樣,進食后又故意去吐出來。她是沒法多食,一吃多了就有身體上的反應,想吐,只能少吃。醫(yī)生就說:“那就是非典型厭食癥了?!彼幌矚g聽到“厭食癥”這三個字,就不爭了,按時吃各種醫(yī)生建議的食品營養(yǎng)補充劑,甚至會讓自己硬著頭皮吞蛋白粉。這讓她看上去雖很瘦,卻因為刻意鍛煉,又按時吃營養(yǎng)補充劑,體態(tài)和精神都還不錯。加上那眉眼和神態(tài),人們要說她像一個活躍的芭蕾舞演員,聽上去也不太勉強。

看著柳瓊那樣單薄的身板,人們都覺得自己知道了她一直單身的答案。柳瓊覺得自己確實也很適應和享受單身生活,一個人就這么過了下來。反正這在美國也不會讓人特別在意。每個人的面前都有那么多需要關(guān)注的人和事,就算想到時有點好奇,也就點點頭,由她去了。

“你我都沒見到你媽變老的樣子。那天見你下班回來,正在刮風,我遠遠看你走過來,那么瘦,很嚇人的。這兒總是太陽一下山就冷的,你穿得又少,身子縮得很緊,沒脂肪的人都這樣。我從這里看出去,你猜我看到什么?”柳瓊正低著頭給父親的杯子添水,耳里就聽到了他干澀的輕聲,“就是我夢里見到的你媽媽變老后的樣子啊??赡氵€年輕啊!我那個晚上一夜都沒睡好。”父親說著用手撐到額頭上,沒再說話。

柳瓊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安靜地握著父親擱在臺上的另一只手,說:“爸,我會好好吃飯。我答應你了,???”好久,父親才抬起頭來,說:“這樣就好。”柳瓊看著父親一頭銀發(fā)下削瘦的臉龐,輕聲說:“爸,其實你一直也很瘦的,我們可能就這基因?!备赣H一擺手,說:“不扯這些。我們一起好好吃飯。”

在那個夏天剩下的尾巴里,他們再不請客,也不參加派對了。柳瓊下班一回到家里,看到的就是寂寞的父親和滿滿一桌的飯菜。她總是快快換好衣服,看上去興高采烈地坐下就吃,還陪父親喝起紅酒。父親自己吃得很少,陪在旁邊喝幾口紅酒,只看她吃。他總是問,哪樣喜歡,哪樣不喜歡。菜譜就隨著她的回答變。她硬著頭皮為父親吃下那些飯菜。讓她意外的是,這下倒真是不怎么會吃過就老想吐了,心下有點吃驚。她到西雅圖后,就為吃不下飯這事找到了心理醫(yī)生南希。她知道這不是身體的問題。跟了南希這么多年,她知道自己為的不過是尋求安慰?,F(xiàn)在看來南希是對的,是意念的問題。到了夏天結(jié)束,父親要回桂瓊家的時候,公司里的人都看到了她的改變,父親也淡笑著點頭:“你的臉上終于有些肉了!”父親將他認為容易做的菜寫下菜譜,放在廚房的臺上。那小本子的封面上,父親一筆一畫寫下一行字:“世上無難事!”

去機場的路上,父親看著窗外,很慢地說:“我這些天總是想到你剛出生的樣子,那時三年嚴重困難剛過。按說你媽媽懷你的時候也一直吃不飽的,可你一出來,就很飽滿的樣子。醫(yī)院里很久沒見過生出來皮膚都不皺的娃娃了,大家都來看啊,羨慕得很。真沒想到,倒是到了美國反倒越來越瘦了?!绷傁肫鹉棠陶f起她出生時,可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可她只笑笑,沒回父親的話。父親的表情一下就黯了,搖頭:“我是在認真說話呢。你媽媽走的時候,你還不到五歲,真是胖乎乎的,正在換牙,如果你媽知道你后來會變成這樣,不知道會怎么怪我。你媽總是跟我說,你特別像她小時候,唉……”柳瓊輕聲說:“我從來沒怪過媽,真的?!彼蝗徽f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父親的表情嚴肅起來,身子好像打了個激靈,沉默了。

柳瓊想,父親應該不記得她在十歲時也大聲地講過這句話的。那次是學校里要舉辦一年一度的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的表演,一向都在邊緣的柳瓊好不容易被選上了參加表演群舞《我愛北京天安門》。老師讓她們準備紅裙子、白襯衫。柳瓊沒有紅裙子。奶奶和她一樣著急,一直反復念叨著:“那怎么辦?那怎么辦呢?”要專門花錢去買布做裙子,奶奶舍不得;可沒有裙子,柳瓊就要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她急得哭起來:“我是個沒有媽的娃崽,你讓我怎么辦?”她叫出聲來。話一出口,就被父親厲聲吼住?!拔也皇枪謰寢專也皇恰绷偟谝淮胃翼斪哺赣H。在她十歲的夏夜里,口氣里全是怨,貓都聽得出來。奶奶后來輕輕地給她講道理。

“你再講!”父親又吼出一聲,還將桌子拍得“啪”一聲響。柳瓊的眼淚被嚇停了。她掉過頭去,看到父親眼里那兩道從未見過的冷光。她又哭起來,這下哭得更響了,引得鄰居們都出來了。鄰家的阿姨拉開了柳瓊和奶奶,問明緣由,說她去想想辦法。第二天,鄰家阿姨幫她借來了一條成人尺寸的紅裙子。奶奶連夜將那裙子用針縫短,收了腰,讓柳瓊在“六一”的夜晚高高興興地穿上了臺,和同學們滿臺蹦著邊跳邊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出透了一身的汗。父親和奶奶都沒有去看她們在露天電影場的演出。柳瓊跟同學們一路唱著歌回來,到家的時候,她一下就放輕了腳步。從那個“六一”開始,她知道這個家里,媽媽是要回避的話題。

那天在跟父親在機場道別時,柳瓊說了:“爸,我一直想要翻過這一篇。我們不講媽媽了,好嗎?”父親扶著拉桿箱站定,盯著她,好像在等她下面的話?!拔視缘梦疫@樣講不合適,很小的時候就曉得的。我也想像桂瓊那樣,像大家那樣,過那種大家都認可的正常生活,我真的一直很努力。這么多年,我特別努力——”柳瓊沒想到,自己說到這兒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她直視著前方。她覺得她應該會哭的,卻怎么也沒有眼淚。她不敢去看父親。直到他拍拍她的肩,很輕地說:“好的,我們不講你媽媽了?!?/p>

柳瓊后來跟南希講過她和父親的這段交談。南希微微蹙了眉,說:“嗯,但愿你甩掉的,不會變成他的負擔?!绷傄汇?,卻沒有追問。南希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傾訴的人了。她從來不敢告訴南希,其實她并不需要南希做什么,除了傾聽。

2

七年前,父親過完八十四歲生日之后,跌斷了股骨。手術(shù)康復后,父親的話一下就少了很多。到了這時,姐妹倆就不敢再讓他自己出遠門,便不再送他去西雅圖柳瓊那兒,而是由柳瓊在春夏間飛來加州,陪父親十天半月;到了圣誕節(jié)和新年期間,她再過來跟父親和妹妹一家過節(jié)。

到了這時,父親最愛說的就是“可惜我再不能去幫你做飯了”,那語氣和表情里,都帶著很深的憂傷。桂瓊的兒女也大了,不再需要外公太多的照看,父親也再沒了燒飯做菜的意趣。每到這種時候,柳瓊就打斷他,說:“爸,你這是有成見呢,我已經(jīng)胖啦?!备赣H左右打量她,表情很不肯定,讓柳瓊說不出是該高興還是傷感。她的體重仍徘徊不定,努力進食的結(jié)果,讓她不僅看南希的次數(shù)多了,還要出入??漆t(yī)生診所。她就決定不再掙扎。好在父親好像也不太能看得出變化了,只要她說胖了,父親就會高興些。在一起的時候,除了重復“你要多吃”,父親的話越來越少。柳瓊每到吃午飯的時候,總是端了碗,坐在他邊上,吃得興致很高的樣子。父親看著,最后總要說一句:“是比以前能吃了,怎么還是那么瘦?”柳瓊就笑了說:“如果一定要找根子,那應該就是基因了?!备赣H一愣,停了好一會兒,忽然說:“那你媽媽可一直都是豐滿的。”

柳瓊給噎在那兒,好一陣沒接父親的話。父親已經(jīng)很久不提“你媽媽”了。柳瓊這是第一次聽父親說母親“豐滿”,在母親的形象在她的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的時候。父親盯著柳瓊的眼睛,用力地點點頭,表示肯定。柳瓊起身,去桂瓊的書房里取來家庭相冊。這是她過去來看父親時,父女倆喜歡一起做的事情。

桂瓊也跟了出來。父親一見柳瓊端在手里的灰藍封皮的相冊,就抓起臺上的老花鏡戴上。

母親果然是圓潤的。柳瓊好像才意識到。她抬起頭去看父親,父親的目光鎖在相冊上,完全沒注意她。她怎么從來沒有覺得母親是豐滿的?她現(xiàn)在想起來了,照片中母親身上那件掐腰的薄短袖衫應該是鐵銹紅的底色。母親在那個夜里哭訴著她想用毒藥拌飯,將孩子們一起帶走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衣裳。桂林夏天悶熱得令人窒息,柳瓊在蚊帳里蜷縮著,她聽懂了“拿點藥水來,一起吃下,要走一起走”。每次感冒發(fā)燒的時候,她最怕的就是吃藥水了!隔著蚊帳,柳瓊能看到桂瓊正在母親的臂彎里熟睡。她沒有完全聽懂母親的話,但為了那藥水和那“毒藥拌飯”帶來的母親的凄涼啜泣,小小的柳瓊抖了很久,身子蜷縮起來。

父親安靜地隨著柳瓊翻看相冊,沒再說話。待柳瓊將相冊合上,他取下眼鏡,從表情上看不出他的心情。他只是半閉上眼,靠到椅背上養(yǎng)起神來。柳瓊看著日漸沉默的父親,想,也許父親到了這年紀,也只有能跟她說說早逝的亡妻了。再跟父親聊天時,柳瓊有時便主動說起母親,父親卻不大接她的話。直到有一天,柳瓊和父親坐在桂瓊家后院的大木臺上,望到遠處的太平洋在陽光下呈出的一條長長金線。父親忽然說:“中國在那邊。”柳瓊點頭,握住他瘦削的手,發(fā)現(xiàn)很涼。父親又說:“我最后是要回去的,和你媽媽在一起。我跟桂瓊也講了,你們姐妹都要記得?!?/p>

柳瓊看過桂瓊帶父親去簽下的遺囑:重病時不要搶救,不要切氣管,不要上呼吸機。父親將桂林的那套清空的房子留給柳瓊桂瓊姐妹處理?!澳銈冏詈帽A糁瑢砘貒糜味燃?,有個落腳點?!备赣H又對桂瓊說:“世事難料的,你們的孩子可能會需要呢,將來美國和世界發(fā)生戰(zhàn)事、災荒、動亂,不是不可能的?!焙髞砉瓠傇诤土傄黄鹂茨沁z囑時,專門點了點這條,凄涼地笑笑,說:“他們這一代人真的很可憐,永遠在做最壞的打算?!?/p>

遺囑里很重要的一條,是姐妹倆都很意外的——身后骨灰要撒到漓江里。那是她們母親的去處。柳瓊想起有一年,妹妹看到圣弗朗西斯科灣區(qū)半月灣山間墓園發(fā)的中文廣告,來問是不是要幫父親買一個墓位,或者多買幾個,將來一家人都在一起。柳瓊就說,爸總是說,他將來要回去跟媽在一起的,現(xiàn)在他就是這個意思了吧。這要隨父親的心愿。

父親當年跟著媽媽從上海去廣西支邊。按他跟柳瓊講的,如果讓他選,他更愿意留在上海?!暗悄銈兊膵寢屢憫栒伲谏虾at(yī)學院是第一批報名支邊的。你們的媽媽凡事都特別有主見,這是我一直最佩服的。這就沒話說了。所以你們都成了廣西人。”

按父親講的,母親家里早年在杭州開絲綢莊,還有兩家繅絲廠。柳瓊的舅舅們遠去歐美游學,帶回了開化的家風。柳瓊母親抗戰(zhàn)勝利后就去了上海,因為迷上居里夫人,進了圣約翰大學修化學,在那兒遇到剛由族里選拔資助到圣約翰修讀化學的柳瓊父親。母親那個民族資本家的大小姐很快就認同了那是一個安不下一張書桌的時代,上課之余,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學運,在各種組織中流連,成了十里洋場學運中小有名氣的人物,走到哪兒都有人呼應。這讓柳瓊那來自浙江山區(qū)的遺腹子出身的父親很是佩服,一直跟在她身邊。

父親后來才慢慢告訴柳瓊,上海解放前幾年,通貨膨脹嚴重,物價飛漲,老蔣派出長公子蔣經(jīng)國進駐上海,主導財政改革。蔣經(jīng)國一到上海,就建立了直接向他本人負責的“戡亂建國總隊”,鐵腕整肅那些貪污盜竊的瀆職官員。蔣公子將抗戰(zhàn)時“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動員青年上前線的做法移植到上海,聲稱“打老虎”是全社會性質(zhì)的革命運動,號召大學生參加“大上海青年服務總隊”,投身打擊奸商和貪官的新戰(zhàn)場。一向走在時代洪流前列的柳瓊母親,成了過萬名獲準加入“大上海青年服務總隊”的一員,沖在“打老虎”運動第一線,同時火線加入了三青團,直到“打老虎”運動因國民黨內(nèi)阻力太大而黯然收場。母親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將那一頁忘記。

柳瓊記得父親說過,媽媽走后,他也想一了百了。“那是最容易的。但是你們的媽媽會走這樣一條捷徑,真是我沒想到的?!彼麌@著氣搖頭,“你和桂瓊那時真是嗷嗷待哺啊,那么小,我怎么能走???”父親又說。

父親沒再娶,也是為了她們嗎?她問過一次,父親嘆了一口很長的氣,沉默著,最后說:“唉,這些今天講來都沒意義了。不講了。”

柳瓊看過了父親的遺囑,去跟父親說,她和妹妹都在這兒,大家可以在一起的。父親搖頭:“我已經(jīng)很老了,包袱要扔的?!币娏偪饻I來,父親又說:“日子過得太快。你們姐妹如今都要年過半百啦,如果你們有什么包袱,也要盡早扔掉,人生很短的?!绷傸c點頭,想起小時看到學校的圍墻上用石灰刷出的“2000年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時,還心算了一下,父親到那時就該過七十了,自己也要快四十了呢,驚詫得很,覺得那是在永遠那一邊的事情,可是一眨眼,那“永遠”就到了眼前。

父親做了股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后,記憶力開始明顯衰退,話就更少了。柳瓊覺得妹妹說的“斷篇”這個詞特別形象。大家都慶幸父親的忘事癥狀發(fā)展得慢。桂瓊覺得就算真是有阿爾茨海默病,也還是住在家里好,她不舍得將父親送到老人院去。柳瓊記得父親總是說桂瓊這兒是他最后的家,就沒再多話。姐妹倆合計了,經(jīng)朋友介紹,請來一個在加大圣塔克魯斯陪讀的留學生家屬當看護。那位東北大嫂在白天大家上學上班時過來,幫父親做頓午飯。最要緊的是盯著要他吃飯。父親的吃飯忽然成了件大事。如果沒人盯著提醒,他就經(jīng)常會不吃午飯。哪怕桂瓊將提醒他吃午飯的字條貼在冰箱門上也沒用。開始桂瓊以為他是忘了,提醒多了,父親說是沒有胃口?!斑@和你倒有點像了?!惫瓠傇陔娫捓飮@氣。

到了前年秋天,八十九歲的父親在一個大白天里,趁看護大嫂在廚房幫他做午飯時沒注意,自己打開車庫的門,離家而去。到看護大嫂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走下了社區(qū)里那個長長的坡,站在進入市區(qū)的一個繁忙的十字路口中央,引得路人打電話叫來警察。當看護阿姨追到時,五輛警車已將路口牢牢堵住,引發(fā)長達幾英里的大塞車。

桂瓊在電話里嗚咽:“姐,是終于到時候了嗎?我怎么都不可能想象,那會是爸啊!”柳瓊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第二天就飛到加州。

父親見柳瓊到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只淡淡地點頭,說“你來了”,好像柳瓊是來赴約的。沒等柳瓊坐下,他就向桂瓊擺擺手:“我有話要跟你姐說。”直接便將柳瓊領(lǐng)到他自己的屋里。

柳瓊一進門,父親在身后就將房門輕掩上,輕聲說:“你不要著急。我是老了,但沒有癡呆?!绷?cè)シ隽怂话?,點點頭說:“爸,這我知道,你坐下說。”父親不接她的話,只站在屋子中央,想了想,說:“你既然來了,那我就說吧。我這幾個月,夜里總是做很多夢,最常夢到的就是你媽?!?/p>

柳瓊一驚,不知該怎么反應?!翱晌也幌胍娔銒尠?,我已經(jīng)是個黃昏前的趕路人了,最怕的就是路遇劫匪,這可怎么了得?!备赣H又說,口氣急得帶上了哭腔,雙手還甩起來。柳瓊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父親低下聲來,說:“我只跟你說啊,那天我也不是迷路,就是一下糊涂了。那天午休時,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看到你媽在找你……她,她說要帶你走。這是我最怕的事情啊。我一下就蒙了,就出門去追你——”

這是柳瓊完全沒想到的。她愣在那兒,微微張開了口,想不出該從哪里說起。那么,父親也記得那個夜晚?那也是他最深的恐懼,是嗎?“她說得好清楚,她要帶走你——我是被這句話嚇著了?!备赣H說著,雙手捂住臉,退到床邊坐下。她聽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父親在那個夜晚也將母親的話聽下去了,一直記到垂暮之年?柳瓊走過去,抓住父親的手腕,父親并沒有松開的意思。她轉(zhuǎn)身出去,到廚房里喝了兩口水。桂瓊和杰克無聲地坐在餐桌前,目光緊張地隨著她移動。柳瓊朝他們擺了擺手,接了杯熱水,又走回父親的房里。

“來,爸你喝口熱水。不要急,你好好的,沒事就好?!绷傒p拍著父親的背,將熱水遞上,輕聲說。

父親抿了一口,看著她,很慢地說:“我已經(jīng)很老了,這一生沒什么太多的遺憾,妹妹一家、你,都很好?!绷倱ё「赣H的肩膀,說:“爸——”

“你讓我講完。”父親打斷她,“柳瓊啊,如果爸爸媽媽有什么對不住你的地方,到了今天,看在你老父親的分上,你就原諒我們吧,嗯?”父親盯著她的眼睛說。

柳瓊的淚水涌上來了。她單腿跪到父親面前,雙手搭到父親膝上,看到父親囁嚅著,喉結(jié)上下滑動,好像在努力把到了口邊的話吞回去。她抬頭看著父親的眼睛,點頭說:“爸,我從來沒有什么要怪媽媽的,更沒怪過你啊。你才開始享女兒們的福,你要好好的啊,我和桂瓊才能安心,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有今天。”父親的眼神忽然就黯淡了,他很輕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柳瓊從父親的房里出來,只有桂瓊等在飯廳?!鞍??”桂瓊一邊問著,一邊起身迎過來。柳瓊搖搖頭,輕聲說:“他就是想說自己沒事,唉,還是帶他去檢查一下才能放心?!惫瓠傉窘?,攬過柳瓊的肩膀:“爸到底說了什么呀。你都哭了,還說沒事?”“我就是有點難過,爸真的老了?!绷傉f著聲音就變了。姐妹倆擁抱在一起。

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里,柳瓊帶父親跑了一大圈醫(yī)生診所。檢查下來,醫(yī)生也同意父親自己的堅持:確實不能說是阿爾茨海默病。按父親的情況,就是大腦有些鈣化點,若發(fā)展得慢,成為阿爾茨海默病至少還得很多年。這個結(jié)論讓大家松了口氣,柳瓊卻有些喜憂參半。如果父親果然不是阿爾茨海默病,這里面的水就很深了。她打住自己的這個念頭,努力不再想它。

桂瓊給父親換了個看護阿姨。父親的情況看著也控制住了。到了這時,桂瓊家里的兩個上了高中的孩子都能自己開車了。孩子們課后的社會活動多起來,桂瓊家里經(jīng)??湛帐幨?。就算孩子們在家,也都各自在自己的房間里忙,一邊做作業(yè)一邊上網(wǎng),難得見到人影。父親在電話里說:“我真的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溜邊的老貓了?!?/p>

接下去的春天到來的時候,父親的胃口突然更差了,一天都吃不了什么東西。他在電話里跟柳瓊說:“你以前老說沒胃口,唉,現(xiàn)在我也明白吃不下飯是什么感覺了?!?/p>

到查出了胃里有個瘤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很虛弱了。他直接拒絕了活檢。柳瓊從西雅圖趕來勸說,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就算是最不好的結(jié)果,都會有辦法治的。父親靠在床頭,擺著手說:“你們不要再說了。我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夠本了。你們也大了,事業(yè)有成,連第三代也這么好,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這些話你們要我說多少遍才夠呢?”

柳瓊知道,她們和父親之間的橋已經(jīng)開始斷裂。

“你——”父親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柳瓊,“你只要按你答應我的,好好地過下去。你媽媽答應我了,她不會帶你走的,她說話確實算話。你要過不好,就是自己的問題了?!备赣H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讓柳瓊停在那兒。她沒聽明白他話里的時態(tài)。父親的眼神變得有些哀怨,盯著她,說:“真的,我和你媽媽那天說定了。”

那天?哪一天?柳瓊甩了甩腦袋,說:“我答應你,我會認真做好的。爸,你看我這大半生,一直都在做你的好女兒啊。但爸你的身體有問題,還是要看的呀?!备赣H提了聲:“就算有問題,我自己做主了。桂瓊和杰克絕不會趕我走的?!?/p>

話說到這個分上,柳瓊和妹妹一家只能安靜下來,由著父親的意思,不再去尋求醫(yī)治方案。這樣一來,父親的情況起初倒穩(wěn)定了一陣。在電話里,父親說:“我在很努力地吃東西啊,你不會不如爸爸吧?”柳瓊聽了,連聲應著,第一次開始認真地做起自己日常的飲食方案。連她常去購物的超市里的店員們,都注意到她購物袋里的東西的品種和數(shù)量都多了。他們說,看到她這樣,才敢跟她開玩笑,都說:“你豐滿起來會更好看?!?/p>

“這是心志?!绷傇偃ツ舷D莾簳r,自己就先總結(jié)了。柳瓊跟南希說的是,她自己真按營養(yǎng)師的建議,吃得不少了,體重仍很難上去。南希說:“你有這樣的意愿,就是最大的轉(zhuǎn)機?!?/p>

父親首先打破了父女間維持不久的飲食競賽的動態(tài)平衡。他很快地消瘦下去,后來干脆不能吃飯了。再一查,腫瘤已堵到賁門。在很短的時間里,父親連行走都已經(jīng)非常困難,按規(guī)定已具備進入臨終關(guān)懷的條件。初始時,臨終關(guān)懷機構(gòu)的護士定時到家中為父親打營養(yǎng)針,做物理治療。到疼痛開始時,需要隨時護理的時間長了,柳瓊姐妹倆再不情愿,也只能按看護機構(gòu)的專業(yè)建議,為父親尋找可入住的專業(yè)護理中心。

那正是疫情在全美全面大暴發(fā)的時刻,各地老人護理中心都在關(guān)閉中。父親吃力地說出了:“那你們幫我去問問歡歡,看她能不能讓我到她那兒去?”

3

“是時候了——”柳瓊在“金柏”的大廳門前站下時,對著玻璃上的自己點點頭。

桂瓊一拉開門,只見穿著藍白相間防護服的一男一女迎了上來,走在前面的女子揭開面罩,向她點點頭,柳瓊認出是歡歡。兩人交換了眼神,輕輕地碰了碰胳膊肘。柳瓊很清楚,在這傍晚時分,歡歡肯定是專門在等她的。

疫情暴發(fā)以來,全美的老人院淪為重災區(qū),病亡率高得驚人。歡歡為了“金柏”的防疫,按桂瓊說的,已經(jīng)熬得路都走不直了,換來的是“金柏”的近四十位高齡老人沒有一個被傳染上,成績傲人。北加州多個媒體對“金柏”做了系列報道。歡歡作為“金柏”的女掌門人,再次成為社區(qū)名人,還被選到了市政府抗疫委員會當顧問。

待歡歡一退開,等在邊上的那個全副武裝的男子馬上過來用體溫槍對著她的額頭一摁,隨即示意她去感應機下取洗手液洗手,接著遞上了一個嶄新的防護面罩。

柳瓊猶豫地望向歡歡。歡歡向她點頭,很輕地用中文說:“我明白。你先戴著吧?,F(xiàn)在都特別小心。謝謝上帝保佑,‘金柏還安全,但真的不敢有一絲大意啊。老人家是最脆弱的。城里海邊那家設施最好的‘棕櫚灘養(yǎng)老院,就是因為放進了幾個探視的客人,防護措施沒做到位,一下就弄到有老人染上了,居然十天內(nèi)就走了八個老人家,現(xiàn)在還有五六個住在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备糁谡?,柳瓊聽到歡歡的聲音帶著很重的鼻音。

柳瓊側(cè)過頭去,朝歡歡輕聲說:“當然,當然明白的。我只是怕戴上這個,我爸會認不出我?!彼f著舉起那透明的大面罩看著。歡歡點點頭,說:“沒關(guān)系了,你先戴上吧?!绷偩蛯⒚嬲执魃狭?。歡歡退出一步看著她,點點頭,猶豫了一下,聲音更低了,說:“柳瓊姐,你要堅強點啊?!薄爸x謝你,曉得的?!绷偱ππΑ!癐ts about the time.(是時候了。)”親耳聽到這話由歡歡說出來,柳瓊的眼睛就紅了。在歡歡面前,她是可以做自己的。

歡歡輕聲說:“往好的方面想,伯父已是高壽。”停了一下,又說:“我們都知道,他是在等你?!?/p>

柳瓊低頭去戴橡膠手套,沒作聲。這個意思,桂瓊昨晚說得再直白不過了:“爸只要一清醒,看著抬眼皮的力氣恐怕都沒,還是很吃力地要四下張望,他是在找你啊。”柳瓊沒回桂瓊的話。她想,如果是這樣,是不是她晚一點來看他,父親遠離的那一刻就會晚點到來?她是舍不得父親走的。這樣的想法她只能留給自己,直到桂瓊昨晚上說,爸實在熬得讓人看不下去了。

桂瓊在前臺的電腦邊幫著填好表。過去總是布置得花紅草綠的前臺,現(xiàn)在看上去如急救室一般冰冷肅靜。前臺護士過來交代了幾句,就示意他們跟著繞出側(cè)門。柳瓊遲疑著。她在父親搬來后的初期,獲歡歡的特許來看過一次父親。那時她總是從這里往走廊深處走去。父親的房間,就在最安靜的走廊盡頭的拐角處。有時父親睡過去了,她就從那兒拐出后門在院里散一下步。

柳瓊望向已經(jīng)暗下的走廊。所有的房間好像都關(guān)上了門,整個建筑仿佛被騰空了一般,聽不到人聲。過去在活動區(qū),總是有老人們在聊天,唱歌,玩游戲。她那時每次走去看父親,都會好奇地探視走廊兩側(cè)那一間間敞著門的老人房間。她知道這就是人生最真實的底板了。

“金柏”屬于人生最后一程路邊的最后一個驛站。那些最后在這里停留的老人,無論過去有過什么樣的人生,擁有過什么樣的莊園豪宅,都只能退到這驛站里一個小小的房間里,甚至是一張單人床上。老人們房里的東西都少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們最看重的,顯然就是滿墻的子孫和家人的照片了。

柳瓊每次看到那些照片,總會有些凄傷地想,到自己老了,要貼些什么呢?再去看到父親那間空空的房間,桂瓊給他在床頭矮柜上也放了孩子們的照片,還有柳瓊和父親跟妹妹一家人的合影。邊上還有一張,是父親剛來美國那年,柳瓊挽著他在圣弗朗西斯科金門大橋上的照片,父女倆的笑容跟加州的陽光一樣明亮?!斑@是爸專門要我拿來的?!惫瓠偢嬖V她。想到父親是坐著輪椅被推進來的,他還記得要帶上這些照片,柳瓊安靜地點頭??蔀槭裁礇]有母親的照片?柳瓊又想,心里有些難過,卻沒有對桂瓊提起。

桂瓊這時走進來,輕聲告訴她,父親隔壁那個終日依傍著英俊的丈夫照片的白人老太太兩個月前已經(jīng)去世了。父親和其他幾位進入臨終關(guān)懷程序的老人一樣,被移到走廊盡頭新搭出的有側(cè)門出入的房間去了,以方便醫(yī)護人員出入,避免交叉感染。

柳瓊點點頭,跟著歡歡和桂瓊繞到加建的臨時露天通道上,向父親的房間走去。通道對著的另一側(cè)停車場空空蕩蕩。陽光更斜了。柳瓊停了一步,側(cè)頭去看停車場靠著的馬路那邊。她記得那里有一個“金柏”仿建的汽車站,像模像樣地立著一塊回收來的舊公車站的站牌,上面標著好幾條公交車的路線。遠遠望去,那個仿建的車站在夕陽下顯得空寂而凄涼。

“現(xiàn)在沒人來了?!惫瓠偢O聛恚p聲說。

“金柏”里的老人里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比例很高。過去可以讓他們自由行動時,老人出走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自從建了這個模擬公車站,它就成了“金柏”最有效的收容點。只要發(fā)現(xiàn)有老人出走,工作人員總是在第一時間就奔來這兒,肯定就能找到在那里等著那永遠不會出現(xiàn)的公交車的老人,一找一個準。父親剛進來時,有一次在護工莎莉幫忙下用平板電腦跟柳瓊視頻聊天時,忽然說:“到我出院的時候,可以自己從這兒坐車回桂瓊那里。我知道在哪里上車?!绷倽裰劬φf:“爸,你好生養(yǎng)著,我們到時來接你?!备赣H就沉默下來,好一陣才嘆了一口氣,說:“怎么想得到,會在暮年的時候遇上疫情!小菲和小明也好久不見了?!绷傉f:“他們不是常跟你視頻嗎?”父親吐出一口氣,吃力地說:“那是不一樣的。我好想抱抱他們啊?!绷傫R上說:“桂瓊會盡快帶他們?nèi)タ茨愕摹!备赣H一掉頭,就迷糊了過去。

桂瓊告訴她,父親以前就聽歡歡說過那個收容老人的車站。柳瓊停下一步,又望了一眼那個夕陽下空無一人的車站,想父親再也不用掛念她們了,一時竟有些輕松下來。

柳瓊轉(zhuǎn)過身,輕聲說:“我們走吧?!碧а墼倏?,走在前面的桂瓊已經(jīng)到了父親房間的側(cè)門前,剛要去拉那玻璃門時,戴著口罩和面罩的妹夫杰克從里面拉開了門。一見柳瓊,全副武裝的杰克抬手一搖,算打過了招呼。

柳瓊一腳跨進屋里。室內(nèi)很暗,剛轉(zhuǎn)頭向跟在身后的桂瓊示意,杰克就去開了頂燈。她一眼看到面朝走廊方向,躺在微升起的病床上的父親。在視頻里,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熟悉父親的房間了,可這樣一腳踏入,整個屋里帶著的那股壓抑的肅穆,還是讓她吃了一驚。一片灰白的冷色,只有監(jiān)視儀上紅紅綠綠的信號,讓人感到一點生機。隔著面罩和口罩,她還是能聞到很濃的藥味。這都是消毒劑吧,柳瓊想。原來的床頭柜給移到了角落里,小柜上那些父親帶來的家庭照片寂寞地站在相框里,現(xiàn)在看上去,照片里每一個人都笑得那么沒心沒肺。那個父親心愛的平板電腦,被裝進了一個黑絨面的袋子里,也放在小柜的臺面上。

“爸——我,柳瓊啊?!绷傒p聲叫著,向父親的床邊走去。柳瓊沒想到自己此時脫口而出的就是桂林話。他們父女的交談總是在普通話和桂林話之間切換。父親大半輩子生活在桂林,能說一口不標準但很流利的桂林話。

父親閉著雙眼,沒有反應。他的表情很平靜,像在熟睡。這是柳瓊沒想到的。她定睛再看,父親的額前和鬢角都修得很齊整,胡子也剃過了。歡歡真是貼心,柳瓊心下一熱。

“我是柳瓊啊?!彼州p叫一句,握起父親攤在床邊的手。她感受不到父親的體溫,心一沉。再去看父親的臉,明顯感到他比視頻里看著更瘦了,臉色青里帶灰。她去脫橡膠手套。邊上的桂瓊拉了拉她,她沒有停下的意思。桂瓊有些緊張地看向歡歡。歡歡遞了個眼色,馬上轉(zhuǎn)頭示意邊上的護士荷西和護工莎莉回避。

荷西和莎莉離開了。柳瓊將手套褪下,一把握住父親的手。真的好涼。她想起每次跟父親說他的手太涼了,父親就會說,人跟機器是一樣的,慢慢地,慢慢地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慢慢停下,最后熄火的時候,會更涼。

父親已經(jīng)好些天不進食了,只從靜脈滴著維持生命體征的營養(yǎng)液,等著她的到來。這時,柳瓊看到父親的嘴微微張開了,眼皮雖耷下,看著明顯比剛才開多了些。柳瓊湊近了,看到父親眼里大部分是眼白,一驚,鎮(zhèn)定地向前再挪了一步,俯下身去,對著父親的耳朵說:“爸,柳瓊來看你了?!?/p>

無聲無息。

“我剛剛從西雅圖來,趕在了黃昏之前到的?!膘o場。柳瓊能聽到自己腕表指針的轉(zhuǎn)動聲。她剛垂下眼皮,突然就聽到父親的鼻管發(fā)出的咕咕的響,抬眼一看,父親的眼珠出現(xiàn)了。柳瓊一把扯下口罩,叫:“爸——”她覺得看到了父親的眼淚,趕緊向站在她側(cè)邊的桂瓊伸出手,倒是杰克明白了她的意思,趕緊去扯來兩張面巾紙塞到她手中。

柳瓊湊上前去,小心地揩著父親眼角。再看,好像什么也沒有。父親被她握牢的手,冰涼瘦削,像在冬天里抓到的一把枯枝。父親的手好像很輕地動了一下,像是想握住她的手,卻是無力的,很快又松開了。她轉(zhuǎn)頭去看桂瓊,沖著床邊的落地燈抬了抬下巴,歡歡趕忙去開了落地燈,整間屋子明亮起來。

父親的喘氣變得急促起來?!鞍质悄苈牭轿覀冎v話的?!惫瓠傒p聲說。柳瓊將父親的手握緊了,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在父親的手背上輕輕撫摸著。莎莉進來了,趕忙去擰氧氣控制閥。很快,父親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大家安靜地站著。父親好像進入了深睡眠。歡歡靠過來,輕輕拍了拍柳瓊的背,柳瓊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歡歡就轉(zhuǎn)身出去了,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桂瓊沒打招呼,轉(zhuǎn)身就去拉開側(cè)門,往院外走去。柳瓊輕輕把父親的手擱下,放進被里,向杰克點了點頭,也跟了出去。姐妹倆一前一后走在空曠的停車場里。看著桂瓊的背影,柳瓊的眼淚就下來了。她不愿意桂瓊看到她的眼淚,急步轉(zhuǎn)朝那個仿造的公車站走去。桂瓊跟上來。

柳瓊繞到那公車站前面,發(fā)現(xiàn)居然新漆過了。這疫情期間,還會有老人能出來嗎?她揩了淚水,在椅子上坐下。桂瓊跟過來坐到她旁邊?!敖?,我是很慌的。”話音一落,桂瓊就開始哭。柳瓊很少見桂瓊哭,輕輕攬過她的肩。

桂瓊安靜下來,扭過頭,很輕地問:“姐,媽走的時候,你有印象嗎?”

桂瓊上一次問這個問題,是在她上高中的時候。那時柳瓊已經(jīng)到南寧上大學。桂瓊是在信里問的。那封信很長,講了很多在師大附中尖子班備戰(zhàn)高考的事情,忽然在最后來了這么一句:“姐,你記得媽媽走時的情景嗎?”這句話在信中沒有前后的關(guān)聯(lián),很突兀,讓柳瓊很吃驚,心下意識到妹妹長大了。

柳瓊給她回信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本想假期見面再說,可到了暑假回到桂林,桂瓊卻沒再提起來,好像那個問題從來沒出現(xiàn)過。有次柳瓊主動要說起,桂瓊說:“不用講了,我曉得了?!绷傄汇?,不知道她曉得的是什么,想再解釋,桂瓊已經(jīng)跑開了。

時隔這么多年,妹妹怎么會在此時又想起這個?桂瓊見她沉吟著,也不說話,只看著她,在等她的回答。

“那也是一個傍晚。桂林的夏天,又熱又潮?!绷傒p嘆一口氣,“媽媽那時忽然不見了。我后來才知道,是上海醫(yī)學院那邊來了外調(diào)組,要調(diào)查母親早年在上海的事情,要她供出當年一起搞活動的人。她被關(guān)到生物系地下室的實驗室去了。系里的‘造反派把實驗室窗子上的磨砂玻璃換成了透明玻璃,組織一隊隊的人們來看剛挖出的潛伏多年的國民黨女特務。我那時一直在找她,老哭鬧。奶奶帶著你,管不了我,爸到他們化學系里去,他們應該也是在開會學習,但他是可以回家的。那天,就是媽走的那天,我就在化學樓外面玩。那里有個長竹竿搭出的秋千,我看大孩子們在那里蕩來蕩去,覺得特別有趣。”

桂瓊安靜地聽著。“那天傍晚,我等在那里好久,爸都沒出來。大孩子們都走了,我就坐在秋千下的沙坑里,等啊,等啊。我記得的就是這樣。那時太小了,就算記得,老實講,我也想忘記?!?/p>

柳瓊沉吟著,抬頭去看站牌。她記得一身藏青夏裝的父親是從化學樓那高高的臺階上跑下來的,步子特別碎。有幾個青壯男人沖到了父親的前頭,好像在領(lǐng)跑。正是夕陽落山的時候,臺階上一片金紅。大人的長腿,從高高的臺階上疾步而下,唰唰唰,沿著樓梯排出長長的一隊跳動的剪刀。父親近了,她看到他白紙般的臉色,看向她,又迅速將頭扭開。這是她從來沒見過的父親?!鞍郑 彼辛艘宦?,她努力發(fā)出從未發(fā)過的尖聲,從沙坑里站起來,向臺階上奔去。父親沒有回頭,沖到樓前的苦楝樹下取自行車,那些人跟他一樣,也跨上了自行車,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她開始大聲哭喊。從樓里急步走出一個阿姨,過來抱起她,背著臺階而行。她被阿姨送到家里留給了奶奶。

從那個夜晚起,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就這樣了。他們說媽心氣太高,沒能忍下那口氣?!绷傋哉Z般嘆了一聲。“現(xiàn)在,是要送父親的時候了?!彼终f。

桂瓊點頭:“唉,其實這些年跟爸在一起,如果真想知道,有很多的機會。跟杰克在一起,最好的就是我不用老想這些事,也不用解釋?!?/p>

“我曉得?!绷傸c頭,輕聲說。她還想說,她自己一直獨身,不更徹底?但是忍住了。

4

柳瓊和桂瓊姐妹倆再沒說話,并肩向父親房間的拉門走去。莎莉迎出來給她們拉門,一邊遞上面罩。桂瓊一邊戴面罩,一邊低頭看了看手機:“杰克要回去給孩子們做飯了,我讓杰克等會兒送飯過來?!绷倓傁牖毓瓠偟脑?,就聽到門里一片響動,趕忙一腳跨進屋里。她們離開后關(guān)閉的頂燈又亮起來。護士荷西也進來了。

父親在咳嗽,一陣急似一陣?!斑@是沒有過的?!鄙蜃哉Z著,要將床頭升起。“請不要動。”柳瓊急切地制止莎莉。

“這樣能讓他呼吸容易些,也方便吸痰?!绷偩筒辉僬f話。她知道臨終關(guān)懷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讓垂危的病人走得有尊嚴,盡可能地舒服些。父親早簽過不要插管,也不要用呼吸機的。近日這樣的反復已經(jīng)很多次了。“他是能感到你的存在的。”荷西靠近了,耳語般地向柳瓊說。柳瓊點點頭,換上一副手套。

父親的床頭已被微微升起,他看似半躺著,喘氣聲果然平緩些了。莎莉在用溫濕的紙巾給他擦臉,揩著嘴角,輕聲地請大家讓開一下。柳瓊走過去,從莎莉手里接過一條濕面巾,慢慢地擰了,轉(zhuǎn)頭四周看了一圈:“各位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和父親獨處一下?”

荷西和莎莉交換了眼神,都在點頭。莎莉拿來一個遙控器:“有事摁這里,隨時叫我們?!彼叩介T口,又折回來,示意柳瓊過去。柳瓊隨她走到門外,莎莉從放在門邊的藥物推車里拿出一個小藥瓶,輕聲說:“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父親注射一針,能強心的?!币娏偟谋砬閹еЩ?,莎莉輕聲說:“如果你想跟他說點什么的話,也許有幫助,當然,效果不能肯定,只是一種選擇?!彼粗孟袢詻]反應過來的柳瓊,點點頭,淡淡一笑。柳瓊明白了這有可能幫助父親意識回復,趕緊說好。莎莉很快取來一套裝在包裝袋里的針管和針劑,又拿來兩只薄薄的橡膠手套,隨柳瓊進入房內(nèi)。

桂瓊看到莎莉又跟進來了,有些意外。柳瓊示意莎莉等一會兒。她走到桂瓊身邊,桂瓊直直地看向她,又看看莎莉。柳瓊輕聲說:“我想單獨跟爸待一下。”桂瓊一愣,不情愿地轉(zhuǎn)身出去,輕輕地帶上了門。

柳瓊示意莎莉過來。她安靜地坐到床邊,輕聲說:“爸,我是柳瓊?!备赣H的身子陷在被單里,呼吸的聲音低下來,很安靜?!拔易屔蚪o你打一針,會舒服的?!彼p輕地從被子下拉出父親的右手,讓莎莉開始注射。柳瓊的聲音再輕下去:“我一接到桂瓊的電話,就來了。我曉得爸爸你在等我,我趕啊趕啊,在黃昏前趕到了?!薄某闪斯鹆衷挕?/p>

一片靜寂中,柳瓊看著莎莉默默地將針推完,小心地將針頭拔出,帶走。

屋里只剩下柳瓊和父親了。她能聽到父親鼻管偶爾傳來的“咕咕”聲,她去調(diào)了邊上的小閥門,心里有些痛。按父親的意愿,她們沒讓切管,柳瓊以前也沒想過這鼻管的事,只是前些天去做新冠病毒檢測,坐在車里,被小護士捅了一下鼻子,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痛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馬上就想到了整日吊在鼻管上的父親。

“爸,我曉得,講再見的時候到了。好舍不得你?!绷偟臏I水上來了,她去抓父親冰涼瘦削的手。忽然,她看到父親的頭很緩慢地向她的這側(cè)偏了一下。柳瓊驚得一把拉下面罩,扯掉了口罩,站起身來,俯近去看父親。

父親的眼珠轉(zhuǎn)下來了,慢慢地,應該能看到她了。柳瓊趕緊說:“爸,我已經(jīng)胖了好多了?!备赣H的氣有點急,柳瓊捏緊他的手,很輕地說:“你放心,不要急,慢慢走,朝那個亮的去處走。你會看到前面越來越亮。我和桂瓊會好好的,小菲、小明和杰克也都好好的。你要跟媽媽講,我不會怪她的。這些年,我們都沒說透它,我曉得你知道的。我答應你,我再不會怪媽媽,這是我最真心的話。你見到她,要告訴她啊。爸,我們還會再見的——”說到這兒,父親的眼皮忽然耷拉下來,眼珠又翻上去了。柳瓊一驚,再看,父親左邊眼角有一滴淚出來了。震驚中,她抓來床頭的紙巾,自己的眼淚就下來了。她輕咬著嘴唇,為父親揩完淚,又為自己揩起來,直到父親的呼吸弱下去。柳瓊摁了遙控器,莎莉和桂瓊馬上就出現(xiàn)了。

“把床放平了吧。”柳瓊說著,去搖控制的把手。父親的呼吸變得很平穩(wěn),大家看上去都很意外。莎莉接手去搖平了床頭。待父親躺平了,莎莉又往他的嘴唇上噴了點水,輕輕抹開。

外面的天全暗了。莎莉走過去合攏了窗簾和門簾,又退了出去。父親看上去進入了深睡眠,姐妹倆坐在床邊,沒有說話。屋里靜極了,柳瓊心下卻有著隱隱的不安。

這時,桂瓊的手機在振動,她出門去接聽。柳瓊很快就感到自己的手機也在振動,低頭看到桂瓊的信息,說系里跑的實驗出了點狀況,馬上要去一趟?!鞍职值那闆r看來又穩(wěn)定下來,他肯定感知到你的到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平穩(wěn)了。歡歡說她可以送你回去吃個晚飯,休息一下。如果你不放心,我們下半夜再過來。我也問了荷西,他說按現(xiàn)在的情況,應該不用特別擔心?!?/p>

擔心什么?柳瓊凄涼一笑:“你過來跟爸道個別再走吧?!惫瓠偩瓦M來了,輕輕地拉了拉柳瓊:“我們夜里還會過來的?!币娏偛粍樱呦蚯叭?,掀開了面罩,俯身對著父親的耳朵說:“爸,我和姐先去吃個晚飯,姐現(xiàn)在能吃著呢,她跑了一天,很餓了。我們吃好飯就過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啊。我們很快就回來。”柳瓊一直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桂瓊直起身來,說:“我得先走一步了。”又折到父親床邊,拉下口罩,俯身親了親父親的面頰,就從側(cè)門出去了。

柳瓊剛要起身,門又開了。全副武裝的歡歡走了進來。她向柳瓊輕搖著手,示意要安靜,然后徑直走到床邊,安靜地看了儀表上的數(shù)據(jù),向柳瓊點點頭,站到床邊,說:“我是歡歡。伯父,你高興吧?柳瓊姐今天趕來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再來看你。”說完,歡歡也悄聲離開了。

柳瓊的手機里跳出歡歡的信息:“我到停車場等你。慢慢來,不急?!绷傋叩酱策?,將父親的被子提了提,又將鼻管也調(diào)正了。這時莎莉進來了。柳瓊用濕紙巾給父親擦了嘴角和臉,取下口罩,親了親父親的額頭,很輕地用桂林話說:“等下見了,爸?!?/p>

歡歡那輛深黑的大奔已停在空蕩蕩的停車場里。柳瓊坐進車里,看到換下了防護服的歡歡,只戴著口罩,在頭頂松松地盤了個髻,整個人看上去小了一圈?!澳氵@么忙,還要送我,真是不好意思?!?/p>

“柳瓊姐,這樣講你就太見外了。疫情里生離死別是最難的一關(guān)。我都盡力配合。我們趕著改建房子,主要就是方便必要時家屬至少能來說個再見啊,不是只對你們這樣的?!?/p>

“有你這個女當家,‘金柏真是幸運?!?/p>

歡歡望出車外,有點走神。柳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望到那個仿造車站在路燈下的清冷輪廓?!拔夷瓿跻言诮o‘金柏找買家,沒想到疫情就來了?!绷傄汇叮骸澳銓Α鸢啬敲从懈星?,投入了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做得這么好,連我爸都沾了你的光,能在這兒——”歡歡聳聳肩:“真的太累了。身體累可以扛,可心累,還有情感上的累,差不多到極限啦。在這人生的最后一站,我看得太多了??粗粗B自己也老了?!?/p>

“瞎說,跟我你講什么老呢!”“真的,柳瓊姐。我想休息一下,透透氣,去看看世界?!绷傸c點頭,沒接話。

“我最欣慰的,是伯父最后到了‘金柏。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們提,現(xiàn)在我想該跟你講講。這對伯父大概無所謂了,當然我希望他最后是放下的?!?/p>

“哦?”

“那是夏天的一個午后吧,我去查房。見伯父半躺著,雙手抱著平板電腦,在流淚。荷西他們都知道的,平板電腦是他的寶貝,通過它就能跟你們見面啊,所以那平板電腦總是要放在能最方便拿到的地方。我坐下來,慢慢問他是怎么回事。他應該是剛跟你通完視頻。跟我說,如果講他還有什么遺憾,就是沒能幫你從小時候母親離去的陰影里走出來?!?/p>

“他這么說的嗎?”柳瓊一驚。

“伯父那時已經(jīng)很弱了,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但這個意思表達得很清楚?!睔g歡開始啟動車子。

“伯父是老人家,我不知道該怎么談下去。我跟桂瓊同齡,對你媽媽完全沒印象。桂瓊一直也不愿多談你們家里的事?,F(xiàn)在伯父,唉,說什么可能都晚了??闪偨悖愕穆愤€好長,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要跟你說說。不管你扛的是什么,就都在‘金柏放下吧,這樣伯父才能走得安心?!?/p>

柳瓊沉默著,又聽得歡歡說:“我在‘金柏看過了太多的人生悲喜劇。最不好受的,就是看到老人帶著遺憾離開。我們這里有過一個敘利亞來的老人家法赫德,在敘利亞是個做五金店的小老板,有個大家庭,移民到這一帶的兒女親戚很多,他的房間總是最熱鬧的,總有很多人來看他,讓別的老人特別羨慕。”

車子這時轉(zhuǎn)上了主街。街燈亮了起來。歡歡盯著前方,語速更慢了:“沒人的時候,法赫德經(jīng)常就坐在窗邊,老在看外面的動靜,好像在等什么人。后來我就聽人說,他等的是他在硅谷的小女兒。你想硅谷離這里這么近,對一個關(guān)系非常密切的大家庭而言,卻有個從來不來看望父親的小女兒,這里面肯定有一把沒打開的鎖?!睔g歡說到這里,停了一下。

“肯定是了?!绷傋哉Z般地應著。

“可能是對自己的英文不太有自信,老人家跟我們的話很少。留給我們的,就是他獨坐在窗邊輪椅上看向停車場的悲傷樣子。老人是在一個清晨突發(fā)心肌梗死走的。他家族來了很多人,烏壓壓一片。他的幾個女兒站在一起,卻沒有傳說中的小女兒?!?/p>

前方是一個紅燈,歡歡停了下來?!熬驮诶先俗吡艘恢茏笥?,有天下午,‘金柏來了個年輕女孩,天然卷的濃黑頭發(fā),眉毛很粗,眼睛很圓,穿T恤和短褲,打扮和舉止跟美國同齡的姑娘沒有兩樣。她的名字也是英文的,叫阿莉希婭。她告訴我,她是法赫德的小女兒。”歡歡話音剛落,交通燈就綠了,大奔“轟”地沖過了十字路口。

“阿莉希婭的英文幾乎沒什么口音。她說想看看父親最后住的地方。我?guī)е凇鸢刈吡艘蝗Γ詈髞淼椒ê盏伦∵^的房間。當時那房間剛打掃干凈,新住戶還沒進來。我一推開房門,阿莉希婭就慢慢地,幾乎是踮著腳,直向窗邊走去。她在法赫德的輪椅總是停靠的地方停住,點踩得很準,彎下身來,撩開百葉窗,往外看去。這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是聽過很多關(guān)于父親在等她的傳說?!?/p>

“天??!”柳瓊倒抽一口長氣,輕叫。

歡歡點點頭:“你可以想象,阿莉希婭接下來的反應。我輕輕地帶上了門,把痛哭的阿莉希婭留在了她父親最后住過的房間里。”柳瓊的淚上來了。

“阿莉希婭離開前,到我的辦公室道別,情緒已經(jīng)平靜下來。她告訴我,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她幾歲時開始,她們?nèi)揖鸵恢痹趧邮幹械教幪?,不是在難民營,就是在奔向難民營的路上——這是她的原話。2011年她十四歲時,他父親在黎巴嫩的難民營里,做主將她嫁給了一個有美國身份的土耳其商人?!?/p>

“是童婚,?。 ?/p>

“那個商人將她帶到了美國,當然用的是假身份材料。這些年間,她的家人作為難民,一個個也通過各種渠道輾轉(zhuǎn)來到美國。阿莉希婭在二十歲那年終于與土耳其商人離婚,開始獨立生活,一邊打工,一邊上學。她拒絕與父親聯(lián)系。直到父親去世,她重新審視父輩的人生后,接受了這樣的說法:在悲慘的時勢下,作為小人物的父親為家庭做了他能夠做的最好的選擇。自己沒能在父親活著的時候跟他和解,讓她特別后悔。她父親一直都讓家里的親友給她帶話,他們安慰老人說,話都帶到了,阿莉希婭答應隨時會來。所以父親才會總在等她。說到這里,她又哭了起來,要知道,她說自己早年的苦難時,可沒有掉淚啊?!?/p>

柳瓊揩著淚,停了好一會兒,才說:“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媽是自殺的,這你肯定知道,對吧?”

“我小時候只曉得你媽去世很早。到上初中的時候,師大給你媽補開追思會時,才聽大人講了她是自殺的。桂瓊也告訴過我。我記得桂瓊說,沒有過媽媽,是很不一樣的?!?/p>

柳瓊的聲音變了:“歡歡,謝謝你告訴這些。是有點晚了,但愿還沒有太晚。我剛才跟我爸說了,我已經(jīng)放下。我請他也放心,也放下。我覺得他能聽到。”

“你說了要放下什么嗎?”歡歡有些遲疑地問。

“如果我爸能聽到,他會明白的,這點我很肯定?!睕]等歡歡回話,她又說,“他應該聽到了。我?guī)退亮搜蹨I,很大的一滴,只一滴?!避嚴镆黄良拧\嚧巴鈦硗能囎幽呛雒骱霭档臒艄?,讓柳瓊有些恍惚起來。

“我一直記得那個夜晚。應該是我媽被帶走的前夜。我很早就被她抱上了小床。她應該是剛洗好了澡。我記得她身上淡淡的痱子粉的香氣,還有她身上那件鐵銹紅的短袖衫。我們的住處很小,奶奶帶桂瓊住在外邊兼做飯廳的小屋里,我的小床就靠著書桌,跟爸媽的大床呈丁字對放,后來很多年都是那樣,所以我記得。隔著蚊帳,我聽到爸媽在書桌前唉聲嘆氣。后來想,應該是我爸在安慰我媽,因為我聽到我爸在小聲說話,我媽在哭。平時總是我哭,大人安慰我。但那段時間,好像她的脾氣特別差,但我沒聽她哭過。我在蚊帳里發(fā)抖,突然就聽她說——她的聲音壓得特別低,她是哭著說不想活了,就是想到柳瓊她們這么小,怎么辦。我聽到自己的名字?!?/p>

柳瓊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那個場景,連跟南希也沒說過。南希是個美國人,她怎么理解得了這種情境?用她那種理論一套,不知要跑出多遠都拉不回來。柳瓊也沒跟妹妹說過??蓱z的桂瓊對母親連印象都沒有,那就讓那個空白留存在那里吧,為什么要涂黑它,生生給桂瓊套上一個枷鎖?再說杰克是個美國人,小菲和小明是ABC(美國出生的華裔),他們更沒有能力去理解這一切。

柳瓊的眼淚出來了。歡歡抓住了她的手,將車子拐進路邊一個超市的停車場里停下。

“我不記得后來父母還講什么。我記得的就是我媽壓著聲的哭、父母很細碎的話語聲。我只聽懂了,我媽想要在飯里放藥,帶我們一起走。我那時當然不知道她要帶我們?nèi)ツ睦铮龎阂制鄾龅目蘼曌屛颐靼?,那肯定不是個好玩的地方,而且還要吃藥?!?/p>

“柳瓊姐!”歡歡輕叫了一聲。柳瓊搖搖頭,她要說出來。

“后來,我媽就真的沒再回來。桂瓊很快就被帶去了杭州。家里的氣氛變得更壓抑,我都不能大聲說話。我聽到周圍大人們在說‘服毒自殺這個詞,也不肯定是講誰。我們前樓有個老伯是上吊自殺的,我跟著大孩子去看了,那哭天搶地的家人,把我嚇壞了。曉得了‘自殺是件很可怕的事,心里很害怕。師大到處設了崗哨,教工食堂、學生食堂都有戴著紅袖章的人在抽查路人,說在防范壞人投毒。家里還來了五六個人,把全家上下翻了個底朝天。那些人用皮帶‘啪啪啪地抽著家具,傳到我的耳朵里全是‘毒藥這兩個字?!?/p>

歡歡輕輕地握了握柳瓊的手。

“到了上學的年紀,聽老師在說,我就是那‘媽媽服毒自殺的孩子。我開始能夠?qū)⒏鞣N片段連起來了,一下明白了我媽講的把我們一起帶走是什么意思。我躲著哭了一個下午,就是不愿吃飯,總覺得飯里都有藥水的味道,又不敢說。我爸那時去郊區(qū)農(nóng)場勞動了,見不到人。奶奶給我熬粥,逼我喝。如果餓了,我就喝兩口,之后就反胃,一直吐。人的胃是會伸縮的,時間久了,吃得越來越少,也不會覺得餓,這些年就這樣過來的?!?/p>

歡歡猶豫了一下,又說:“你從來都沒試過跟伯父談開?”

“是有過機會的,只是這里面,你曉得的,我們中國人,兒女跟長輩怎么去談這樣的問題?我一直很失敗。你都不能相信,我有個看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醫(yī)生,都成了朋友,我都沒有向她講到這一層。跟桂瓊也沒說過,千頭萬緒,無從說起。我們就是跟法赫德和阿莉希婭父女那樣在沙漠里爬行的旅人啊。好在我比阿莉希婭幸運,趕在夕陽落山前走出了沙漠,還能跟我爸說了他最想聽到的話?!贝髦谡值臍g歡側(cè)過身來,向柳瓊張開雙臂。她們輕擁著對方?!傲偨?,我為你高興。我相信伯父聽到了你對他說的話。”歡歡松開手,一邊啟動著車子,又輕聲說,“這對你其實更重要?!?/p>

“希望是這樣?!焙靡粫?,柳瓊才自語般地說。

5

“金柏長者之家”的電話,是在柳瓊和桂瓊一家吃完晚飯的時候打來的,簡直像是有人專門掐算過時間。

一聽桂瓊的哭聲,柳瓊就從椅子上緩緩地站起來。杰克幾乎是跳起來的,他大步走過去抱住桂瓊。柳瓊繞過餐桌,與桂瓊和杰克擁抱在一起。她正對著餐廳的窗口,一抬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明月。父親上路了,他肯定能記得,要往那亮的地方去。柳瓊的眼淚下來了。

剛吃好晚飯上了樓的小菲和小明姐弟“咚咚咚”地跑了下來。身材壯實的他們已經(jīng)高出柳瓊一大截,臉上卻仍帶著稚氣?!巴夤吡??!苯芸俗哌^去,努力鎮(zhèn)定地告訴他們。小菲的眼睛一下就紅了,叫了一聲:“啊,不!外公!”便開始抹淚。一米八幾的小明轉(zhuǎn)過身去,和姐姐擁抱在一起。小菲哭著跟杰克說,他們要跟著一起去“金柏”。

“這是疫情期間,老人院里人去得越少越好。下面家里會有個簡單的道別儀式的,你們到時一起去,外公在天上會知道你們的心意的,你們?yōu)橥夤\告吧,好孩子!”柳瓊也過去幫著杰克勸孩子?!耙咔?,又是疫情!”小菲嗚咽著。柳瓊自己的淚水再沒能忍住,和小菲擁在一起,哭了起來。

杰克開車子載著柳瓊和桂瓊姐妹往山下開去的時候,月亮爬了上來,在云層中呈出一片橘紅。柳瓊這才想起來,加州海岸正在大燒山火。太平洋在前方遠處顯呈一條銀線。桂瓊在副駕駛位上安靜地揩淚。柳瓊傾身向前,輕輕撫摸著桂瓊的肩。柳瓊想,現(xiàn)在她不是孤單的,是和妹妹一家在送別父親。她輕聲說:“桂瓊,這種時候我們要安靜。不要哭,讓爸好好走,沒有牽掛?!?/p>

桂瓊停止了抽泣,說:“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是,真的來了,還是很難過,很舍不得——”桂瓊的聲音又變了。杰克伸出右手去摟她。桂瓊又說:“姐,我難過的是,爸走的時候,我們都不在身邊?!?/p>

柳瓊沉吟了一下,很輕地說:“我們都跟他道別過了。他知道的。我在想,他也許是不想讓我們在他身邊呢?!?/p>

“只能這么想了。啊,我今天道別的時候親了他的。”

柳瓊傾身向前,把手臂環(huán)到了桂瓊的脖子上。

桂瓊轉(zhuǎn)過頭來:“姐,今天你讓我們出去,單獨跟爸說了些什么?”

柳瓊一愣,松開了環(huán)著桂瓊的雙臂:“就是一些私房話吧。安慰他。還有他以前總是交代的事情,我跟他過了一下,讓他放心?!绷偼胺?,喃喃地說。

“他總是很遺憾你不成家,沒孩子,讓我要教孩子們將來照顧你?!?/p>

柳瓊的鼻子一酸。

“你也知道的,他還總是說你太瘦了。”

柳瓊側(cè)過頭去,看到車窗外的月亮,晃成了紅紅的一團?!斑@我已答應他了。我還告訴他,我不僅答應他,而且在努力,我都胖了五磅了!”

“爸跟我講你的故事的夜晚,都哭了。我從來沒見爸哭過啊。”

“什么故事?”柳瓊驚問。

“媽一走,你就開始不肯吃飯的故事。如果不是爸說,我完全想不到是那樣的。”

是哪樣的?柳瓊靠到座椅背上,好一會才透出一口長氣。她已經(jīng)不想知道了。

“爸大概實在沒處說了?!?/p>

“桂瓊啊,我再也不想談過去的事情了?,F(xiàn)在爸這一輩的老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我們也都到了這個年紀,也不年輕了。有些很重的東西提了大半輩子,我不想像爸他們那樣一直提到最后。經(jīng)過這次疫情,我們看到人類有多脆弱啊。真的,是時候放下了,在還不算太晚的時候。”

“我們再怎么努力,也是完全理解爸他們那一輩人的。我同意你說的,我們就放下吧。還有,爸一直說,他就想安安靜靜地走,現(xiàn)在有疫情,想人多也不行。我們就家人道別一下,歡歡他們幾個愿意的就來。等疫情過去了,我們找個時間,一起送爸回桂林,去漓江。杰克和小菲、小明會一起去的?!?/p>

“好呀?!?/p>

“爸媽他們都過去了,是放下的時候了?!惫瓠傇谇懊孑p聲說。

柳瓊點點頭,她想好了,在跟父親告別時,她要念的是:

世間萬物皆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悲慟有時,跳舞有時;花開有時,凋零有時。

…………

世間萬物皆有其時。

柳瓊在心里默念著,遠遠地好像看到了父親瘦削的臉,在月光下像雕像一般。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