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拜妮
滿臉皺紋的老人斜挎帆布包,身上是一件舊呢子大衣,幾次三番試圖靠近等車的乘客,又一次次被驅(qū)趕,黑白相間的頭發(fā)微微卷曲,笑容散發(fā)著淡白的哈氣,他舉起焦黃的右手,極力向身邊的人推銷已經(jīng)不新鮮的玫瑰。
她的目光正在被他吸引,老人的背呈現(xiàn)出奇怪的弧度,正常人即使刻意扭曲,也難以抵達那樣的弧度,仿佛他的背上多長出一塊形狀詭異的骨肉。他不痛嗎?輪到她時,她一邊想,一邊飛快拒絕了那些邊緣發(fā)黑的玫瑰。一起拒絕的,還有老人微弱的熱情,她害怕某種東西只稍靠近便會傳染,但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的是什么。老人訕訕地笑了,眼睛里像是飛過一只小飛蟲,留下些許陰影,她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些陰影,把目光移開。
603路車永遠讓人摸不準,有時幾輛車同時來,有時一輛也等不來。30年里,她等待的事物沒有一樣準時過。
望著潮濕的馬路,積雪被經(jīng)過的車輛反復(fù)碾壓,逐漸融化蒸發(fā),吹到唇角的夜風(fēng)帶來幾許凜冽與濕潤。這是立冬之后的第一場雪。馬路對面是一家全球知名的家居品牌門店,黃藍色廣告牌過分醒目,剛來穆先生家里那段時間,幾乎每次下課她都會來這里逛逛。她喜歡那些柔軟的毯子、蓬松的枕頭、精致的餐具,還有稀奇有趣的小物件,她喜歡坐在模擬客廳里,想象自己擁有一整個溫暖潔凈的家,這是屬于她的“小確幸”時刻。但她很少真購買,實在忍不住最多帶走一只杯子、一塊桌布,或是一些小型的裝飾物。她雖然喜歡布置房間,卻又擔(dān)心這個用于短暫棲身的小小居所過于溫馨,讓她沒辦法隨時果斷地離開。
48路、112路、827路陸續(xù)接走散落在候車亭里的乘客,留下羅颯和她身后那幅碩大明亮的廣告牌,上面的女明星雙手叉腰,涂著鮮艷的口紅,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經(jīng)過修飾的笑容顯得過分燦爛用力。賣花老人站在垃圾桶邊上抽完了一支煙,目光再次掃過她,她迅速將臉轉(zhuǎn)向另外一邊。老人踩著一些尚未融化的雪,緩慢地走向天橋。
等車間隙,她在租房軟件上完成了房屋租賃合同的續(xù)約,一個人搬家實在很麻煩,她不想每年都換來換去。麗景花園的性價比很高,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這里,房子新,租金甚至沒有地鐵旁邊的破舊老小區(qū)貴。從小區(qū)西門出去,步行10分鐘有一個公交站,大概40分鐘車程能到穆先生家。美中不足的是,房間隔音差,隔壁的鄰居每晚都要練習(xí)單簧管,卻只能磕磕絆絆地吹奏出幾首初學(xué)曲目,聽久了分外凄涼。
603路從遠處徐徐開來,在她前方穩(wěn)穩(wěn)停下,刷卡上車,車門匆匆關(guān)閉,司機表情木訥,繼續(xù)朝這條筆直的大路往前開。她在手臂與手臂之間穿梭,來到后門的位置,經(jīng)過三站后,車廂里空蕩許多。她很幸運,找到一個座位。
離圣誕節(jié)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商店的玻璃櫥窗上已經(jīng)貼好雪人、麋鹿、圣誕樹裝飾。羅颯從咖啡色的牛皮背包里翻出耳機,打開平時常聽的音樂電臺,慵懶的小號溫柔地涌入耳朵,性感的男性嗓音讓她不由得想到穆先生,他的聲音也非常有魅力。
穆先生有飯局,今天不在家,不然他一定會留她在家里吃飯。保姆小趙做了糖醋里脊和剁椒魚頭,還有南瓜粥,做好飯就走了,留下她和小穆。小穆希望她不要走,但她不愿意和這個十六歲的男孩單獨待太久,否則他又該纏著她問許多奇怪的問題。她自己的人生還沒過明白,哪里能給別人答疑解惑?況且,這個年紀的男孩腦子里的想法并不簡單,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懂,正處于青春萌動時期,她盡量避免和他談?wù)撎嘟虒W(xué)以外的話題。
穆太太三年前病逝,死于乳腺癌。羅颯見過一面,那時她還在讀本科。穆先生在她就讀的學(xué)校做客座教授,教一門關(guān)于藝術(shù)鑒賞的大師課。學(xué)校每學(xué)期都會邀請不同的知名人士來講課,這門課總共半學(xué)期,當時宿舍里另外兩個同學(xué)都選修了這門課,她也跟著選了。本來只是覺得這門課比較容易混學(xué)分,沒想到卻成為本科期間對她影響最深的一門課。第一節(jié)課,穆先生自由幽默的教學(xué)風(fēng)格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她充滿了對藝術(shù)的向往,后來再也沒有遇到哪個人像穆先生那樣帶給她如此強烈的沖擊。下課后她就在網(wǎng)上搜索“穆澤文”,才知道穆先生原來是很有名的裝置藝術(shù)家,她意識到自己的孤陋寡聞,對專業(yè)以外的事情了解太少。穆先生的妻子陳雪玲女士也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的老師,遠不如穆先生的名氣大,但也能搜到一些相關(guān)的資料。有一次講到中國畫,穆先生視頻連線穆太太,邀請她做一段分享,那是羅颯第一次見到穆太太。她坐在明亮的書桌前,身后是巨大的藏書架,言談舉止看起來優(yōu)雅自信,但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不像藝術(shù)家,倒是個標準的新時代女性知識分子的形象。
羅颯的思緒被公交車里的爭吵打斷。一個男人手里拎著的塑料袋破了個小口,里面裝著海鮮,車里空調(diào)開得太熱,冰塊融化后漏下一些水,不小心滴到女乘客的褲子上,無論男人怎樣道歉都不管用,這個女乘客一直罵罵咧咧,說這條褲子有多貴,第一天穿就被他弄臟了。男人說她既然穿這么貴的褲子就不該來坐公交車,還想說什么,被車內(nèi)的值班保安及時制止。女人拼命擦拭她的褲子。男人站在門口等待下車,袋子的一角仍在不斷往下滴水,并散發(fā)出一股蝦腥味。
男人下車后不久,女人也下車了,再過幾站,就是麗景花園小區(qū)。
干枯的樹枝上落著薄薄的一層雪,像是把樹枝輪廓小心翼翼地勾勒了一遍。一只金毛和一只邊牧在小區(qū)里沾滿雪花的草叢中追逐打鬧,它們的主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站在風(fēng)中交談,一個神情懶散地抽煙,另一個的目光像一根繩索一樣,緊緊跟隨移動的小狗。天氣預(yù)報說,明天的氣溫還會再降,羅颯仰頭看了看天空,一些微小冰涼的雪粒落進她的眼睛里。
按下13號鍵,電梯緩緩將她送往指定的樓層。到家后,她把包隨意地往椅子靠背上一挎,脫掉鞋,栽進還算舒適的沙發(fā)里。茶幾上殘留著昨天的橘子皮,因水分流失而卷曲發(fā)硬,她輕輕喘出一口氣。
研究生畢業(yè)后,羅颯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愿回到老家,而是留在這座一線城市,給自己找了一個落腳處。比起同寢室的其他女孩子,她認為自己不算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既不打算讀博,也不試圖打聽如何才能留在母校任教,更不妄想成為偉大的音樂家,她只是不甘心地想要看看命運是否還有別種可能,一種接近自由的可能。她不想被過多約束。未來如果有一個屬于她的小工作室,能夠自由支配時間,她就心滿意足。再幸運一點兒,最好還能遇到一個愛她的人;如果沒有,她也可以很好地愛自己。
她在一家名叫橘子海的琴行做鋼琴教師,底薪加課時費,不算試用期,不算五險一金,平均每月到手的工資差不多能有8000塊,琴行離她住的地方不遠,周一單休,每周工作40小時,彈性工作制。
遞簡歷、面試、體檢、入職培訓(xùn)、正式上課,初入社會的生活似乎比想象中順利得多,除了從學(xué)生到老師這種身份上的轉(zhuǎn)換令她略有些不適應(yīng)外,總體而言,她沒有嘗到太多別人抱怨的那種找工作的苦。只是好景不長,這種平靜的時光在第二年剛開始便戛然而止,原本的老板決定去曼哈頓陪女兒和外孫生活,于是將琴行轉(zhuǎn)讓出去。自從琴行換了新老板,員工們的工資整體縮水,有時還被要求參加一些奇怪的商演活動,只按普通的課時費結(jié)算。羅颯覺得離譜,連續(xù)拒絕幾次之后,老板不再給她安排新學(xué)員,有意無意地減少她的課時,琴行又不允許老師出去做私教。一些原本不喜歡她的同事漸漸察覺,表現(xiàn)出明顯的排擠,畢竟在這里只有她是“985”名校畢業(yè)。那些人的臉上時不時露出一副“名校也不過如此,真清高去當藝術(shù)家啊”的表情,她敏感的心仿佛能從那些笑臉中聽見刺耳的潛臺詞。忍耐兩個月后,她終于忍無可忍。
“裸辭”后經(jīng)歷的那一段痛苦且壓抑的時光,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講,是屬于她的至暗時刻,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和方向,金閃閃的學(xué)歷也沒有讓她少吃閉門羹?;诘谝环莨ぷ鱽淼眠^于順利,以及后來境遇的轉(zhuǎn)折,她不打算再去琴行。試著給幾家與音樂視頻相關(guān)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投送簡歷,皆石沉大海。那里幾乎都是海歸博士,如果不是,就是有更加獨特且璀璨的人生履歷,像她這樣的“985”碩士沒什么了不起。自信心受到嚴重打擊后,她不得不將目光重新收回到琴行。接到幾個面試的邀請,去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工作環(huán)境糟糕,就是薪資福利待遇明顯不如自己過去的,畢竟人往高處走,將就一次就得將就無數(shù)次,她索性拒絕。原本以為名校畢業(yè),找工作會是件比較輕松的事,但兩個半月的求職經(jīng)歷讓她灰心喪氣。她高估了自己,還有那些被她過分珍視的獎狀。就在她覺得生活已經(jīng)足夠沮喪時,從面試考場出來后,坐在咖啡店門外的藤椅上,她看到來自母親的未接來電和微信留言,姥爺下午3點27分走了。
那天晚上,羅颯突然高燒,燒到四十攝氏度,剛好又是來月經(jīng)最痛的時候,她擔(dān)心自己隨時可能暈過去。有一瞬間,她感覺腦子里突然有人打了個響指,啪一聲,世界仿佛停止運轉(zhuǎn),一個聲音命令她必須馬上停下來。身體里的一根弦斷掉,她什么都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讓自己隨心所欲地荒廢一段時間。當她這么想的時候,身體放松下來,像一攤爛泥一樣緩緩地攤開,不規(guī)則地平鋪在橙色幾何圖案的床單上,她知道這是痛苦帶來的幻覺,是身體面對痛苦做出的防御和自救。
大約是在半年后,她在某個同學(xué)的朋友圈里看到關(guān)于穆先生的公眾號推文,一篇是介紹他最新作品的文章,另一篇是某知名媒體給他做的人物采訪,她因此得知了他的一些近況。過去幾年,每逢春節(jié),羅颯都會給穆先生發(fā)一封祝福的郵件表達問候,穆先生或許沒有看到,或許覺得不重要,他從未回復(fù),但這并不妨礙她的堅持,已然成為一種習(xí)慣。
得知穆太太去世,羅颯感到無比意外,那位女士還很年輕。最近幾年,穆先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從喪妻的悲痛中走出來,照片里的他看起來滄桑疲憊,眼神卻展現(xiàn)出歷經(jīng)巨大痛苦之后才有的清澈。化妝師和后期修圖掩飾掉許多東西,但仍保留了部分面部的細紋,以及眼袋,白發(fā)和神態(tài)能明顯讓人感覺到一個人的衰老。穆先生最新的作品是關(guān)于愛與回憶的,羅颯被其中一幅名為《你》的作品震撼到。那是他用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廢棄攝影膠片和醫(yī)學(xué)影像膠片拼出的巨幅女性肖像。與過去的作品相比,一些同行認為穆先生這次沒有那么前衛(wèi)了,藝術(shù)水準降低,卻贏得許多普通人對他的喜愛和關(guān)注。畫面里是已故的陳雪玲女士,看得出來,他非常愛穆太太,這幅作品里也蘊藏著最多的愛和悲傷。她想購票,卻發(fā)現(xiàn)國內(nèi)的展出時間已過,這些作品目前只在法國的一個藝術(shù)館里展出。
她決定給穆先生寫一封郵件,像很多年前那樣,把對穆先生的關(guān)心、仰慕和她的一些困惑用文字表達出來。這次的郵件內(nèi)容不像之前那么冗長,她表達了對穆太太的哀悼,以及對當年課堂的懷念,感謝穆先生對她人生產(chǎn)生過的積極而持續(xù)的影響,還有當年送給她的那張門票,又說了些自己的近況。穆先生認識那么多人,她覺得他一定忘記了她,甚至未必會看到這封郵件,像每年一句的問候一樣落入郵件的海洋,沉入海底。她覺得沒關(guān)系,她要做的只是表達自己的心意。羅颯將自己寫的一首曲子彈奏并錄制下來,放進郵件底端的附件里,按下發(fā)送。
她回想起穆先生的最后一堂課,想起那個傍晚,她看見窗外粉色的云。
過去上穆先生的課,她通常都會提前半小時去教室里占座位,爭取坐在靠近講臺的位置,每節(jié)課都聽得格外仔細。穆先生的一些觀點和經(jīng)驗總能讓她感到振奮并有所啟發(fā)。她被講臺上這個目光睿智、講話風(fēng)趣的男人吸引,同學(xué)們也都很喜歡他。不過,也有一些男生認為穆先生愛擺姿態(tài),原因是他的手里總愛握著一只精致的煙斗,手握住的地方被盤出光亮。每講到激情澎湃處,他會突然停頓一下,然后叼起煙斗做沉思狀,等待空氣凝滯片刻,緊接著他又會長長地喘一口氣出來,將想象中的煙霧從肺里緩緩呼出,最后拋一個能讓大家久久回味的觀點或者問題,通常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課程,并瀟灑離去。起初,大家以為穆先生是去上衛(wèi)生間,于是都坐在教室里等待。見穆先生遲遲不回,直到幾分鐘后下課鈴響起,大家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提前講完離開,同學(xué)們漸漸習(xí)慣他的這種不告而別。這也是穆先生讓年輕女學(xué)生著迷的地方,你永遠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做什么,像她這樣的女生很吃這一套。她認為說穆先生壞話的人只是出于某種同性相斥的酸葡萄心理,他們往往沒有穆先生的風(fēng)度和魅力,更沒有他的才華和審美。一共八節(jié)課,每上完一節(jié)課,她內(nèi)心的失落就會增加幾分。
穆先生不上微博,也沒有豆瓣賬號,第一節(jié)課,他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郵箱。在上最后一堂課前,羅颯鼓起勇氣給穆先生寫了一封郵件,準確說,那是一篇文章。
羅颯故意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說了很多感謝和贊美的話,只是為了讓穆先生知道,有個學(xué)生曾經(jīng)被他照亮過,在年輕而迷惘的歲月中,他的某些觀念給了她力量和希望。她談了很多對音樂、繪畫的理解,盡管那些理解十分淺薄,但她覺得至少真誠。她和同齡人很難有機會像這樣暢快而赤誠地談?wù)撨@些看似無用的東西,藏在匿名之中,不必擔(dān)心有人說她不切實際,以文字的形式將心里的話一吐為快。穆先生的經(jīng)歷極具傳奇色彩,那是她難以企及的人生,只能站在遠處欣賞一下,但至少她見過,知道世上不都是平庸的人。遇到困難時,她會想象穆先生如何做,她總愛用穆先生常說的一句話安慰自己:生活的本質(zhì)是樸素的,不要長久停留在任何自我編造的感動或痛苦中。無論多么好,let it go(讓它去吧);無論多么糟,let it go。
凌晨,穆先生回復(fù)了郵件,而那時她還沒有睡著。羅颯激動地看著那封未讀的郵件,一直沒敢點開,她以為他不會回復(fù)任何內(nèi)容,沒想到這么快有了回音。她在心里默默猜測郵件里的內(nèi)容,隨著猜測的推進,喜悅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開始擔(dān)憂穆先生誤會她的意思,覺得她是別有用心的人,她甚至后悔自己講了太多。猜到最后,她越發(fā)感到自卑,不想再繼續(xù)胡思亂想,于是點開那封郵件。這才意識到,不久前因為交作業(yè)把郵箱昵稱改為真實姓名,忘記及時改過來。
羅颯,你好!
很高興這門課能幫到你,但事實上,人只能被自己照亮。
晚安。
穆澤文
穆先生的回復(fù)言簡意賅,不端架子,她看完之后松了口氣,倍感親切,但轉(zhuǎn)而又陷入某種更大的悲傷中,那分明是來自穆先生的光。
那種悲傷一直持續(xù)到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這次他沒有不告而別,而是做了一個簡短的總結(jié),并在最后時刻拋出一個與她有關(guān)的問題:請問哪位是羅颯同學(xué)?教室里寂靜無聲,她慶幸沒有另一個與她同名同姓的人,于是緊張地舉起右手。他以為這是一個男生的名字,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誤會,他讓她稍微等一下。
許多同學(xué)要求與穆先生合影,她只好站在一旁等候,教室里的人陸續(xù)離開。傍晚的光線變得曖昧,窗外是綠色的松樹和幾朵粉色的云,她看著穆先生,有一剎那,她與穆先生的目光交會,心里竟生出幾分讓她感到不安的情愫。她的理智跳出來極力否認,她與穆先生的年紀、社會地位都懸殊,對方有家庭,怎么可以產(chǎn)生如此越界的情感?但她的心跳著實在加快。
等所有人離開后,穆先生送給她一張某藝術(shù)展的門票,這讓她非常意外。穆先生問了幾個與她專業(yè)相關(guān)的問題,又問她畢業(yè)后打算做什么,她說她正在計劃考研。穆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說她的一些觀點和感受很有趣,但沒有提及那封郵件,像是刻意避開。
往后,她沒有再見過粉色的云,也沒有再遇見像穆先生那樣照亮她的人。
每周三晚上、周日下午,羅颯都要去穆先生家,給正在讀高中一年級的穆羽上鋼琴課。他小學(xué)彈過鋼琴,有三四年基礎(chǔ),自打上初中就擱下了。他不是很喜歡鋼琴,他喜歡打游戲,喜歡悶在自己的房間看漫畫、聽搖滾,喜歡這個年紀的男孩差不多都愛的東西,只是性格有些內(nèi)向。
小穆的數(shù)學(xué)和歷史成績比較糟,硬拼文化課的話,很難考上國內(nèi)的一本大學(xué),穆先生想讓他通過特長生這條路“曲線救國”。原本打算送小穆去倫敦留學(xué),但穆太太的去世和疫情的到來,徹底打亂了這對父子的人生計劃。小穆不愛社交的性格也讓穆太太十分擔(dān)心,怕他一個人在國外難以應(yīng)付,她走的時候囑咐穆先生,小穆如果不想出去,就不要強求他。
收到穆先生發(fā)來的郵件時,羅颯剛與母親在電話里爭論了一番,家里覺得她一邊支付著昂貴的房租,另一邊卻整天當“一條咸魚”,無所事事,沒有任何收入,簡直是在浪費生命和金錢。父親雖然支持她,但也不敢明著對抗母親。母親質(zhì)問她,機會怎么可能從天而降,偏偏落在她頭上?更何況,她已經(jīng)三十歲。羅颯一再強調(diào),她并不是在等待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只是想給自己一段時間休整,思考職業(yè)規(guī)劃,自學(xué)一些技能。關(guān)于年齡,她忍不住反抗道:“三十歲又如何?大城市里三十多歲單身的大有人在,我們只是寧缺毋濫。”但她心里清楚,她的確是在渴望一個人的出現(xiàn)。
她不想把自己過于狼狽的一面讓母親知道,否則母親會更加想把她弄回身邊,像她知道的許多同齡人那樣,再次成為父母身邊的乖乖女,隨便找份工作,結(jié)婚生子。畢竟他們培養(yǎng)她學(xué)習(xí)鋼琴,并不是為了讓她成為藝術(shù)家,只是希望她能有個吃飯的碗。從他們投入的學(xué)費來看,鋼琴老師這份工作還算殷實體面。在長輩的觀念中,彈鋼琴的女孩找對象時也更有優(yōu)勢,她不介意他們將這項在她心中神圣的事業(yè)世俗化,她只是也不希望在人生尚未探索之時,就被過早地框住。
讓她感到意外的是,穆先生不僅回復(fù)郵件,記得她,知道她的名字,并且告訴她,過去那些郵件他都收到了。當年那封長篇大論的郵件,使他印象深刻。穆先生佩服她的勇氣和熱情,這是從事藝術(shù)的人應(yīng)該具有的品質(zhì)。他依然沒有架子,文字得體、親切,感謝她送來的關(guān)心和問候,那之后還詢問了她的工作和個人發(fā)展狀況。他的文字雖然是出于禮貌,但對當下的她來說,如同被一雙充滿關(guān)懷的眼睛溫柔注視,讓她獲得巨大的安慰。羅颯向穆先生坦誠講述了自己畢業(yè)后的種種經(jīng)歷,發(fā)送完郵件,蜷縮在那張檸檬黃的雙人沙發(fā)上哭起來。她忽然覺得,破沙發(fā)都比自己的人生看起來璀璨、耀眼。
再次回信時,穆先生正在法國巴黎的街頭散步,他隨手拍下一張照片作為回信:一個哭泣的小女孩站在馬路旁邊,手里拿著幾個彩色的氣球,其中一個氣球爆了,陽光透過樓宇照在女孩粉紅色的皮鞋旁邊,她的母親正在嘗試安慰她。穆先生在郵件里安慰羅颯:
不要總盯著失去的事物,生活雖然殘酷,但陽光和希望總會來到你的腳邊。
羅颯上一秒還陰霾密布的心被這張照片治愈,仿佛參與了穆先生所在的時空,轉(zhuǎn)而又感到慚愧。本是想要慰問穆先生,對方經(jīng)歷的痛苦遠遠大于她的痛苦,結(jié)果輪到自己在郵件里拼命倒苦水,反過來讓穆先生安慰。穆先生在郵件末尾處留下他的微信,并且答應(yīng)她,作品在國內(nèi)展出時會邀請她來玩。難以想象,這個給她發(fā)送郵件,像老朋友一樣親切回信的人,是藝術(shù)圈內(nèi)大名鼎鼎的穆澤文先生。她越發(fā)相信,生活里一旦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那它就一定會再次發(fā)生。
大約又過了三個月,兩個原本平行的世界,在某一刻發(fā)生了幾乎不可能的交會。
有天早上,穆先生的微信小窗突然發(fā)來消息,問她近期找到工作沒有,是否方便發(fā)一份簡歷給他。穆先生說他正在給念高中的兒子尋找一名鋼琴家教,想到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來問問她。
或許是穆先生帶來的好運,上次發(fā)完郵件后第二周,羅颯就接到一家教育機構(gòu)打來的電話,請她去面試。此前,她給這家教育機構(gòu)投過簡歷,當時沒有收到任何回音,她的簡歷被放進企業(yè)的人才庫。羅颯感到意外,面試非常順利,不久前剛完成入職培訓(xùn),主要工作是輔導(dǎo)高中生參加藝考。
穆先生看過她的簡歷后,問她是否有空每周來家里幫忙輔導(dǎo)鋼琴,不會比她現(xiàn)在得到的報酬少。受寵若驚之余,羅颯感到困惑,憑穆先生的人脈和知名度,一定認識很多資深的鋼琴老師,為什么找她?是因為她的課時費更便宜嗎?難道像穆先生這樣的人也缺錢?再或者,他還有其他的想法?這時,羅颯的頭腦中忽然伸出一雙小手,將她的各種胡思亂想統(tǒng)統(tǒng)涂抹掉,她告訴自己,穆先生僅僅是出于好意,想要幫助她而已。況且,她不想錯過這個靠近穆先生的機會,于是答應(yīng)先去試講一節(jié)。
羅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會成為穆先生家里的??汀?/p>
試講前,穆先生提前約她出來,帶著小穆一起,請羅颯在附近的一家墨西哥餐廳吃飯。這除了是一次面試外,更是去見自己仰慕很久的人,一位知名的藝術(shù)家,一個日常生活中她難以接觸到的人。
羅颯心里非常緊張,也非常重視這次面試,甚至臨時從網(wǎng)上買了一條昂貴的、看起來相對正式的連衣裙,試圖遮掩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和自卑。等裙子收到后才發(fā)現(xiàn),明明是中碼,上身后卻像是大碼。腰部過于松垮,肩膀也不合適,完全沒有達到她預(yù)期的效果,反而將她的慌張、自卑完美地呈現(xiàn)。由于來不及調(diào)換,索性直接退掉,最終選擇了她常穿的棕色針織衫和米色闊腿褲。放棄刻意之后,羅颯感到如釋重負。
餐廳的墻面貼滿五顏六色的瓷磚,裝修風(fēng)格帶有明顯的異域風(fēng)情,每張餐桌的中央都放了一只可愛的小怪獸,手中拖著一些山楂條和小堅果,供客人打發(fā)等餐的無聊。穆先生戴了一頂湖藍色的鴨舌帽,坐在角落的位置,正在低頭看菜單。旁邊坐著一個穿橙色衛(wèi)衣的男孩,十五六歲的樣子,在玩平板電腦。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后,她沒再見過穆先生,但由于每年一次的問候,以及幾次郵件往來,雖然眼前的人是生疏的,但羅颯對穆先生的情感卻是親切的。她試圖在穆先生身上尋找時間的痕跡,除了鬢角露出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其他沒有明顯的變化。他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走出傷痛的風(fēng)暴中心,精神狀態(tài)比推文里的照片要好許多。他的手邊仍然放著一只實木煙斗,經(jīng)常用手握的地方被把玩得有些反光。
小穆的臉頰上冒出兩三顆新鮮的青春痘,蓬勃、蓄勢待發(fā),像幾座即將噴發(fā)的粉紅色小火山。他非常安靜,全程都沒怎么講話,連他的自我介紹基本都是穆先生幫忙完善的。除了見面時被他父親提醒問候“羅老師好”,他吃了一點牛肉粒和兩塊雞肉塔可,其余時間幾乎一直沉默地抱著那個包裹著草綠色封皮的平板電腦。穆先生勸他放下,他就把它放在桌子上繼續(xù)滑動。羅颯隱約察覺到,這對父子的關(guān)系可能沒有她想象中融洽。
去穆先生家的路上,羅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穆先生一邊開車,一邊為小穆的不禮貌向羅颯道歉:“這孩子自從進入青春期就不好好說話了,讓你見笑。我們到處給別人當老師,自己的孩子教成這樣,說起來都覺得慚愧。當然,主要是我的責(zé)任?!?/p>
“說明他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以為您面對孩子的青春期會比普通家長更容易些,您難道不希望他有個性一點嗎?”羅颯問道。
“我當然希望他有個性,但個性不等于沒禮貌。”
“青春期過去就好了,我上中學(xué)時也不愛講話,甚至有些‘社恐,大學(xué)后加入很多社團,認識了很多新朋友,性格慢慢就外向起來?!绷_颯試圖討好這個年輕的男孩,同時,她在努力維護自己心中穆先生的完美形象,她不希望這個形象有半點瑕疵。
“我也不是要他外向,性格這種東西很難改變,不過但愿吧,但愿他懂點兒事?!蹦孪壬f。
羅颯瞟了一眼前方的小鏡子,捕捉到小穆臉上輕輕飄過的一絲冷笑,她不知道小穆是在笑穆先生還是在笑她,或者笑屏幕里的內(nèi)容。意識到車里的氣氛有些奇怪,羅颯感到尷尬,時不時拿起手機看看。有那么一刻,羅颯覺得自己就像個不受歡迎的后媽,轉(zhuǎn)而,她還真的開始憂慮起來,接下來要如何與這孩子相處。
那是一只十分漂亮的蝴蝶,整個身體由深淺不一的藍色逐漸過渡,纖細的身軀,閃閃發(fā)光的翅膀,上面綴有一些小小的銀白色斑點。美麗覆蓋了它的死亡,它的生命如此短暫,卻又過于漫長。蝴蝶的胸背處被一位父親用小號昆蟲針深深刺入,并牢牢固定住,又用透明的玻璃籠罩起來,把它當作禮物送給一個孩子,讓他長久地擁有一只屬于自己的蝴蝶。
但很顯然,身邊的男孩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它的存在,喪失對它美麗的覺察和喜愛。美、痛苦、死亡,都不復(fù)存在,淹沒在日復(fù)一日的日常生活中。羅颯將目光從墻壁上的蝴蝶標本移開,掃過架子上的樂譜,重新注視黑白琴鍵。鋼琴旁邊的桌上放著一盤曲奇點心和一些水果,保姆小趙剛剛送進來的。這架鋼琴、這個房間、墻上的蝴蝶和《鬼滅之刃》的手繪海報、桌面上的各種手辦、海軍藍的條紋床單、灰白色的木地板,大半年的來來往往,讓羅颯對此已經(jīng)非常熟悉。
她能夠從穆羽的彈奏里感受到別樣的東西,完全不是他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吊兒郎當與沉悶。他內(nèi)心有自己的節(jié)拍和充沛的熱情,而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擁有令人嫉妒的藝術(shù)天賦,自由揮灑而無所察覺,因此顯得格外流暢,又極具冒犯性。小穆身上有穆先生的影子,又與他父親的激情截然不同。穆先生是太陽,光芒顯而易見,而在穆羽的精神世界里,似乎有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上面是冰,中間是水,底層卻翻滾著高溫的巖漿,如果被他深處的熾熱吸引,就一定會被他凍傷。
他正在彈奏的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一號》,這曲子是他彈過最多的一首,她當年參加??紩r抽到的也是李斯特的曲目。序奏部分自由而浪漫,似乎在向聽者展示生命中美好的事物,進入第1節(jié)后出現(xiàn)大量快速的震音,聲音變得更加具有彈性和顆粒感,寧靜的海平面逐漸起風(fēng);第11節(jié)時,突然掀起巨浪,美好的祥和被打破。這首曲子似乎是為他量身定制的,羅颯按捺住心中飄過的困惑與驚嘆,面色上努力保持嚴肅的教師形象,否則這孩子會產(chǎn)生蔑視的心理。她知道他是那種很容易驕傲的人,因此要盡量克制對他的贊美。如果說穆先生是能夠讓她放松下來的人,穆羽身上偶爾流露出來的,則是某種讓她感到畏懼和緊張的東西。她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半年時間,他們都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門課,適應(yīng)一周見兩次面。穆羽沒有她想象中那么難配合,只要穆先生不在,他通常會表現(xiàn)得比較好,但只要穆先生出現(xiàn),他就會表現(xiàn)出一種抗拒的姿態(tài),有些讓人討厭。每當羅颯試圖升華課程的內(nèi)容,離開具體的彈奏技巧,開始談?wù)撍囆g(shù)或者形而上的東西時,穆羽也會出現(xiàn)這種抗拒的姿態(tài)。時間久了,羅颯似乎有些理解:他,并不想成為他的父親。
“我不想當藝術(shù)家,您能不能別老是講這么深奧的東西?”
“那你為什么要學(xué)鋼琴?如果考上大學(xué),你還要與它相處很久?!?/p>
“因為我成績差,我爸擔(dān)心我啥也考不上,讓他丟臉唄。”
“你不能這樣理解他對你的安排,他是為你好,為你的前途著想?!?/p>
“為我好?您很了解我爸嗎?”說完,小穆臉上再次飄過他招牌式的冷笑,“我不討厭鋼琴,彈鋼琴不代表要當藝術(shù)家,難道老師的理想是當藝術(shù)家?”
“不是?!彼械揭魂嚥皇娣?/p>
“您今年多大了?”
“你不能用這種語氣和老師說話,很沒禮貌?!绷_颯說。
“您有二十五歲嗎?”小穆仿佛沒有聽到羅颯的話,繼續(xù)問道。
“怎么?我看起來很年輕嗎?”
“您在非常努力地扮演成熟,說明您不認同自己,也不夠成熟,但皮膚很好,聽說女人過了二十五歲皮膚會開始老化,但您的臉上沒有任何皺紋?!?/p>
“你讓我非常不舒服,你的分析也很不成熟?!绷_颯感覺到這個孩子語氣里的優(yōu)越與嘲諷,她被狠狠擊中,她極力維護自己的自尊心。
“拜托,十六歲的人能有多成熟?況且您也在分析我,不是嗎?您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一個沒禮貌的高中生?應(yīng)該沒什么好話?!闭f完,他又是一陣冷笑,“對不起,羅老師,我不是故意想冒犯您。您確實很漂亮,我爸很欣賞您,您不用對自己感到不滿意。”
剛上沒幾節(jié)課,他就給了她個下馬威,像是在說:不要審視我,我已將你看透。小穆的眼神里時常有她看不懂的東西,盡管這個十六歲的男孩比她想象中復(fù)雜,但他畢竟只是個高中生,他的挑釁顯得非常幼稚,大概是網(wǎng)絡(luò)小說看多了。她不知道穆先生究竟如何談?wù)撍?,只是感覺到自己從頭到腳被這個男孩的眼神輕掃過一遍,她有些煩躁,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她希望他不要注意到,但似乎很多細節(jié)都逃不過這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男孩的雙眼。
樂曲的演奏進入第二部分,撥云見日,像一位戰(zhàn)勝巨浪的水手勝利而歸,迎來岸上的歡呼與慶祝。
“手要放松,在觸碰琴鍵時增加些力度,雖然手指要在這個地方快速跑動,但手腕不能太緊張,”她說,“這部分再來一遍吧?!?/p>
“已經(jīng)練習(xí)那么多遍,感覺還是不夠快,有些地方速度怎么也上不去?!彼行┌脨馈?/p>
“對自己有要求是好事,但彈琴不能一味追求速度,慢慢來,距離考試還早。另外,樂理知識你要不斷鞏固,不要輕視理論?!绷_颯說。
再次彈奏,他沒有剛才專注了,表現(xiàn)出明顯耐心不足的樣子,需要停頓的地方很快就略過去,甚至在第5小節(jié)時彈錯幾個音。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馬上要下課了,彈完這遍,她打算幫他總結(jié)今天犯過的幾處錯誤。
小穆臉上的青春痘已經(jīng)完全消散,留下幾粒小小的灰褐色痘印,不近距離觀察,很難發(fā)現(xiàn)。他的輪廓幾乎與穆先生一致,眉眼長得更像穆太太,單眼皮讓他看起來有幾分玩世不恭,尤其當他露出招牌式的冷笑時。她能想象到,這個男孩在完全成熟,身上的幼稚與青澀褪去,懂得尊重與體諒時,應(yīng)該會很有魅力。
這時,羅颯的余光感覺到那只蝴蝶似乎輕輕扇動了幾下翅膀,當她轉(zhuǎn)過臉凝視那只蝴蝶時,它又安靜地待在墻壁上,沒有任何想要飛走的跡象。羅颯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她意識到自己剛剛走神了。
紫色長毛絨地毯上擺放著一只灰綠色的玩具熊,穿著連帽衛(wèi)衣,眼睛圓溜溜,鼻頭上蹭了一點點灰塵,兩只耳朵不太對稱,有明顯的瑕疵。它靜靜地安坐在角落,被店員拿來裝飾地毯。羅颯坐在家居商城的沙發(fā)椅上,端詳這只玩具熊,莫名有些心疼,她想,應(yīng)該用很低的價格就能將它買走,但家里已經(jīng)有兩只玩具熊,她沒有計劃再買一只回去。
此時的羅颯,思緒正在被另外一件事情纏繞,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閨密婉婷的生日快到了,不知道送什么禮物合適,她不擅長給人挑選禮物。婉婷是羅颯在這座城市最常聯(lián)絡(luò)的朋友,讀研時候的室友,對方是學(xué)揚琴的,畢業(yè)第二年就嫁人了,嫁給一個中文說得比她都溜的老外。她老公過去在某知名科技公司上班,后來辭職專心在家做博主,在某網(wǎng)站上擁有十幾萬粉絲。羅颯關(guān)注了這位中國通的賬號,是位美食博主,經(jīng)常做各種各樣的甜品,視頻風(fēng)格幽默,滿口地道的北京話,兒化音總是巧妙落下。羅颯覺得自己這位閨密可真幸福,上學(xué)時愛吃甜品,并且怎么吃都不容易發(fā)胖,畢業(yè)后就嫁給一個會做甜品的外國帥哥,沒有照顧小孩的煩惱。真正讓羅颯羨慕的是他們能夠自由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并且能夠得到雙方父母的支持。閨密也準備從事自由職業(yè)了,幫她老公剪視頻。他們養(yǎng)了一只布偶貓和兩只玄鳳鸚鵡,她自己也注冊了一個賬號,打算做寵物博主。
每當羨慕完這位朋友的人生,羅颯總會陷入一種莫名的寂寞中,她甚至嫉妒不起來。婉婷從學(xué)生時代起就是這樣一個敢想敢做的人。她悄悄將閨密視為某種榜樣,對方一直走在她想走卻不知道如何走的路上。她寄希望于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仿佛只要婉婷沒有墮入傳統(tǒng)常規(guī)的生活,她就能對自己的人生多一份信心。她心里也藏有相似的火苗,她與婉婷的友情正是建立在這一小簇火苗上。她知道,一旦停止對人生的想象和追求,她很快就會被一股強大的地心引力拽走,脫離這段被淡淡火苗照亮的友情,她們會漸行漸遠,變得相互不理解。她與一些早年認識的朋友就是這樣分開的,她能夠猜想到結(jié)局?;鹈缟形聪?,卻也從未敢真的讓其燃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承擔(dān)選擇的風(fēng)險,還是因為別的。她仔細想了想,實際上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而她一直以為自己知道,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感到無比寂寞。
她想到自己還沒有回復(fù)小穆的消息,她打開穆羽發(fā)來的請假短信,說學(xué)校里有活動,今天的課不能上了。她有些生氣,覺得這孩子太過隨意,為什么不提前講?至少該提前半天。她已經(jīng)坐上車才收到短信,這分明是通知,是雇主的語氣,或許是穆太太長期對他嬌慣的結(jié)果。穆太太生育算比較晚的,34歲才有的小穆,剛好又非常喜歡兒子,因此對他十分溺愛。穆羽小時候每次犯錯被穆先生揍時,穆太太總會因為心軟而上前阻攔,認為只要說一說就好了,不要真的動手,導(dǎo)致穆先生的懲罰變得越來越無效。她有些同情穆先生,明明意識到自己小孩的問題,卻又無可奈何,盡管他也有責(zé)任。
羅颯的不滿情緒是因小穆此前一些行為積累起來的。他非常聰明,知道如何能夠讓她開心,也知道怎樣做可以挑釁到她而又不真的激怒她。羅颯對他有些了解,卻又有些猜不透。這種猜不透本身不會帶來挫敗,讓她感到挫敗和憤怒的是,她總感覺這孩子能把她看透。羅颯還發(fā)現(xiàn),小穆雖然看起來內(nèi)向,只有一兩個固定一起玩的朋友,平時不愛出門,但他實際上并不靦腆,而且很擅長分析別人的心理。如果他心情好,可以讓聊天變得非常愉快,但有時又偏偏選擇讓你不開心的方式,她有些分不清他是否故意。
有一次,她當著小穆的面接了母親的電話,說舅舅給她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母親拼命暗示她對方的家庭條件很好,是正規(guī)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姐姐是大學(xué)老師,有姐姐的話,將來還能分攤一部分照顧老人的壓力;唯一的缺點是身高不太高,母親一定要她見一見。羅颯雖然有點不耐煩,但也并沒有透露太多信息和情緒,快速搪塞幾句后掛斷電話。小穆卻問她為什么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不好:“羅老師也會害怕家長嗎?看起來像個小姑娘一樣。”她當時十分驚訝,比起網(wǎng)絡(luò)上很多人對原生家庭的吐槽,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算不上糟糕,卻也存在很多問題。研究生畢業(yè)后她很少主動聯(lián)絡(luò),總是怕母親突然問起各種“人生大事”,再進行一套價值觀的評價和輸出。羅颯有些惱羞成怒,感覺自己的邊界被僭越。那節(jié)課她對小穆表現(xiàn)出莫名的苛刻,讓他一遍遍重來彈錯的地方,甚至在技巧上故意拔高了對他的要求,讓他感到沮喪。她過后又有些后悔,知道他并無惡意,但也對這個少年又多了幾分新的認識和困惑。
她倒也不愿意因為這類小的禮儀問題隨便詰難人,何況小穆還是個孩子。既然已經(jīng)在路上,索性過來逛街。她回復(fù):“可以,但你不能這樣通知別人,下次最好早點告知?!?/p>
餐具區(qū)模擬餐廳的布置,是一種體驗式營銷。漂亮的桌椅,精致的刀叉碗盞、烤箱鍋具,好看的桌布和花瓶,她都喜歡。去年送給婉婷一臺煮茶器,今年她打算送一套北歐風(fēng)的組合餐具給她。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大概收到過許多類似的禮物。轉(zhuǎn)而離開廚房餐廳用品區(qū),逛來逛去,最終被一盞粉色燈罩的創(chuàng)意落地?zé)粑?,底座是實心松木做的,簡潔有趣。她忍不住給自己也買了一盞,她想到美好的寓意,諸如照亮新的一年。
當真能夠照亮嗎?她不知道,但人們總會期望新一年比舊一年好,事實上,維持現(xiàn)在的收入狀況和工作節(jié)奏,生活里別再空降糟糕的人,對當下的她來說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至于感情,自打過完30歲生日,她就把找對象從人生必須完成的重要事項列表里劃去,隨緣就好。當然,列表中的事項逐年減少,并非已經(jīng)完成,而是慢慢發(fā)現(xiàn),人生中非完成不可的事其實很少。
緣分或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不屬于她的緣分還能叫作緣分嗎?經(jīng)過大半年時間的近距離接觸,她承認自己喜歡穆先生,每當看見他時,羅颯的心里都會不自覺飄過那團粉色的云,她不確定穆先生對此是否已經(jīng)察覺。那雙眼睛里似乎藏著一片遼闊的海,熱情而深不可測,這些年經(jīng)歷過的愛恨別離、看過的風(fēng)景,都藏在里面,是她不能完全理解和領(lǐng)悟的,因此分外著迷。人過三十,還能有這樣的怦然心動,實屬不易。這份怦然心動從那個傍晚延續(xù)到現(xiàn)在,深深烙在羅颯的心里,穆先生帶給她的感覺沒有變。過去,這份喜歡摻雜在仰慕和距離中,以至于她不敢上前辨認。如今,穆先生雖是單身又近在眼前,但仍是她高攀不起的人。她沒有勇氣向一個與自己父親年紀相仿的人表明心意,也萬萬不敢讓穆先生知曉這份心意,她不能夠打破這段關(guān)系里的平衡和美好的感覺。這份感情是屬于她自己的,她決計把它作為一個秘密,永遠藏在心里。
回到家,羅颯把新買的增壓噴頭換上。出租屋的花灑由于小孔堵塞而壓力不均,總是噴得到處都是,每次洗頭總感覺沖不干凈。晚上洗完暢快的熱水澡,她感覺身體得到放松,似乎又有精力應(yīng)對明天一整天的課了。
吹干濕發(fā),敷上面膜,她坐在桌前,看著鏡子里白白的一張臉,把面膜上多余的氣泡用指腹輕輕推開,撫平。十一點半,手機屏幕倏然亮起,收到小穆發(fā)來的消息。他問:
羅老師,如果用一種動物比喻自己,您認為您是什么?
羅颯感到莫名其妙,不打算給予任何回應(yīng)。放下手機后,又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吸引: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奇怪又冒昧的問題?如果非用一種動物比喻……她陷入沉思,她到底像什么呢?企鵝?貓頭鷹?為什么會想到這兩種動物?是因為可愛,還是因為極寒之地、夜晚?她順著這個問題再挖下去,就逐漸感到不舒服。
準備關(guān)燈睡覺,枕邊的手機再次亮起,羅颯用一只手摸過手機。當她閱讀屏幕上的句子時,混亂的心情瞬間在屋頂上空攪作一團。小穆再次發(fā)來消息:
羅老師有點像《名偵探柯南》里的灰原哀,總是習(xí)慣用冷酷掩飾敏感的內(nèi)心,其實是來自深海里的鯊魚吧?我希望自己是章魚。我很喜歡章魚,它是比人類更有智慧的生命。總覺得與您有很多共鳴,即使什么都不說,仿佛也能感受到您,像是遇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雖然您比我大很多,但我沒有感覺到代溝。我很欣賞您的地方是,您從不把我當小孩,不因為我的年紀就故意讓著我,也不居高臨下,據(jù)理力爭的樣子反而讓人覺得親切和感動。今天臨時跟您請假是我不對,下次不會了。
從小穆的描述來看,羅颯感覺自己似乎是個很不成熟的人。但她清楚地聽到自己心墻裂開的聲音,海浪拍打著沙灘,風(fēng)吹過樹林,一些深海動物發(fā)出孤獨的聲波。
母親再三打來電話,為了切斷她的嘮叨,羅颯最終答應(yīng)與這個“條件不錯的人”見一面。
加了微信,她把時間約在周三下午四點,因為七點半要給小穆上課,這樣就有借口早點撤退。他工作的醫(yī)院離穆先生家不算遠,相隔四個地鐵站。于是把見面的地點定在他單位附近的一家沃歌斯,方便對方隨時能夠趕回去。這場臨時安排的約會沒人遲到,她提前五分鐘到,對方來得更早。
男人今年36歲,戴一副眼鏡,真人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小。母親一直沒有透露過他的具體身高,只強調(diào)個子不高,八成是擔(dān)心被她一口否決。她不確定他是否有一米七。羽絨服里穿著相對正式的衣服,他把灰色的羽絨服放在旁邊的座椅上。能夠看出,他為這次見面做了準備。相較之下,她則顯得過于隨意和敷衍,包括選擇在這里見面,她有些抱歉。她只想快速見一面,完成約會任務(wù),好讓母親死心,別再逼她相親。
男人看起來過于普通,沒有穆先生的魅力和熱情,但待人接物隨和有禮貌,說話慢條斯理,懂得適時保持沉默,又不至于徹底冷場。這樣的人會更踏實,母親沒說錯,可能是個值得考慮的結(jié)婚對象,但她不想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那樣對別人不公平。見面后得知對方是婦科醫(yī)生,羅颯有些驚訝,不知道這一點是不是母親刻意隱瞞,擔(dān)心被她拒絕。她其實很好奇,婦科男醫(yī)生在面對美女時如何保持自己的職業(yè)操守,內(nèi)心真的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波動嗎?這個職業(yè)身份倒是打開了她的話匣子。
她點了一份雞肉牛油果杧果色拉和一份壽喜燒牛肉飯,醫(yī)生點了一杯冰美式和一份泰式綠咖喱素食飯。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婦科醫(yī)生也是人,”他非常坦然地說,“只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們確實沒有感覺,對醫(yī)生來說面對的只是患者和一些器官而已,和鼻子、眼睛、手沒差別。但是特別美的大美女除外,一個正常男人看見美女沒有一點生理反應(yīng),似乎也應(yīng)該去看看醫(yī)生吧?但我不是色狼,有理性,有職業(yè)道德。”
“我對醫(yī)生的印象不太好,你們給患者做檢查時為什么都那么粗魯?感覺每個人都很不耐煩?!彼f。
“可能因為患者描述病情總會摻雜許多無效的信息,醫(yī)生也比較累。不過我算比較有耐心的,你下次可以找我看。”他說。
“如果我們沒在一起,找自己的相親對象做婦科檢查,豈不是很尷尬?”她說。
“放輕松,婦科男醫(yī)生沒有你想的那么猥瑣?!彼檬种戈P(guān)節(jié)推了推眼鏡。
“你是素食主義者嗎?”
“不是,不過我不喜歡吃肉,尤其雞肉。”
“炸雞也不吃?”她認為他錯過了許多美味。
“如果沒有雞腥味,偶爾也吃?!?/p>
“我其實挺難想象和醫(yī)生談戀愛的,小時候我媽總用醫(yī)生嚇唬我。”
“醫(yī)生很可怕?”
“不是,我害怕打針?!?/p>
“我猜,你不想跟我談戀愛?”他說。
“說實話,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你喜歡什么類型?”
她被問住,裝著檸檬切片的水杯里浮起穆先生的影像,浮起那個有粉色云的下午。她究竟喜歡穆先生什么呢?
“那你一定是被家里逼著來相親的吧,有喜歡的人了,對嗎?”
“抱歉,耽誤了你寶貴的時間,等下我來買單?!绷_颯喘了口氣,她不想再待下去了,穆先生從水杯里消失。
“那還挺可惜的?!贬t(yī)生說。
“怎么說?”羅颯的注意力回到醫(yī)生身上。
“你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其實希望家里能有人帶來一些藝術(shù)氛圍。”醫(yī)生做出遺憾的表情,羅颯覺得他放松下來的樣子似乎還挺可愛的。
“很簡單,買一臺膽機,再買一些古典音樂碟片,就可以實現(xiàn)你想要的氛圍。對了,你看過《名偵探柯南》嗎?”她說。
“看過,怎么了?”
“前幾天被一個小孩說像里面的一個人物,叫灰原哀?!?/p>
“哈哈,我知道她,你比灰原哀看起來開朗多了?!?/p>
其實也沒有吧,她在心里說,她只不過更懂得隱藏真實的自己罷了;再或者,連她都忘記真實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樣子了。此刻,她竟無比同意小穆對她的評價,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描述出她心里的動物,大概就是這樣一只來自幾千英尺深海的鯊魚——冷酷、孤獨,讓人難以靠近。
她想起不久前看過的海洋紀錄片,有一種被叫作甜餅切割者的鯊魚非常有趣,生活在3000英尺的深海,是一種小型鯊魚,夜晚會到水體的上層垂直游動。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給獵物留下的傷口是一塊橢圓形的甜餅狀,會襲擊比自己體形大許多的獵物,敢于挑戰(zhàn)其他鯊魚、海豚、鯨、金槍魚。這種鯊魚樣貌不太美觀,但給她印象深刻:一種兇猛精致的捕獵者,滿嘴利齒地微笑著。它天生長成這樣,但似乎并不孤獨。在南北極和太平洋的深處,生活著世界上最孤獨的鯊魚,它們非常長壽,年齡最大的已經(jīng)有五百多歲,生于明朝,它要在黑暗的深海里度過五百年。她無法想象,她只不過在自己這片低溫的海域里度過三十年而已。她遠沒有甜餅切割者鯊的勇敢和鋒利,不敢挑戰(zhàn)比自己強大的事物,無法犀利地面對周圍的世界。她羨慕這樣的人,比如閨密婉婷,但她不是。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踮起腳,最多跳躍幾次,如果仍然夠不到,她就一定會放棄??墒敲鎸δ孪壬?,她連跳躍的勇氣也沒有。她驚詫自己原來是這樣被動保守的人。青春期時,她為了對抗這種穩(wěn)定和保守,會戴上甜餅切割者鯊的面具,有次頂撞老師,反對老師自鳴得意的觀點,但很快就不知道如何收場,最終被叫家長和罰寫檢討,并給大家留下倔強冒失的印象?;蛟S,后一種鯊魚才更像她心里的動物吧,安靜地在海底等待五百年,孤獨已然化作生命的底色。
跟醫(yī)生聊天還算舒服,但直覺告訴她,自己不會對這個男人來電。吃完東西后她與醫(yī)生告別,當然,醫(yī)生最后并沒有讓她買單。
從沃歌斯出來,天已經(jīng)黑下去,羅颯掏出手機給母親發(fā)了一張吃飯的照片,然后配上一條文字信息:“相親失敗。”母親立馬回道:“為什么失???”她說:“對方?jīng)]看上我,我也沒看上他,我不是人家的理想型。”母親當然不能接受別人否定她的“作品”,于是酸酸地回一句:“理想型?他想要什么樣的理想型???太挑了,難怪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沒結(jié)婚。”羅颯心滿意足地回了一個攤手的貓咪表情,感到如釋重負。她能想到,對方的母親或許也會這樣說她。
夜晚像吐著氣泡的魚,色彩斑斕,無知又靈動??v使夜色再深,她也能迅速從人群中一眼辨認出穆先生。
她沒想到會在這里偶遇穆先生,并搭上一趟完美的順風(fēng)車。穆先生與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從旁邊的寫字樓里一同出來,兩人談笑風(fēng)生。女士脖子上圍著一條白圍巾,身高至少有一米七,穿了一件介于藍與綠之間的水鴨色過膝毛呢大衣。這個形容顏色的詞是羅颯看《水形物語》時學(xué)到的,里面那位有暴力和虐待傾向的特工買了一輛這個顏色的小汽車,但很快就被人撞壞。
穆先生看到羅颯,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在說“她怎么會在這里”。相隔幾米時,羅颯沖穆先生揮揮手,穆先生象征性地點點頭。漂亮女士戴著口罩,透過那雙閃亮有神的眼睛,羅颯能感覺到對方是個美女,會讓婦科男醫(yī)生有生理反應(yīng)的那種美女。但很難確定對方的實際年齡,應(yīng)該不會太大。與美人目光交會的一瞬間,羅颯感覺到對方正在對她禮貌地微笑,微笑中摻雜著一種由眼界和經(jīng)驗打底的快速審視。她意識到穆先生能接觸到的優(yōu)質(zhì)女性是什么樣的,這只不過是隨便一遇,也不免猜測他們二位的關(guān)系。此刻,巨大的挫敗感在羅颯心中肆意生長,她恨不得將自己的情感統(tǒng)統(tǒng)丟進大海里喂鯊魚。
穆先生與美人告別后,一邊對羅颯說話,一邊走向一輛停在路邊的棕色汽車:“小羅老師一會兒有課對吧?我正好要回家拿點東西,一起走吧?!?h3>穆太太的車
棕色小汽車的內(nèi)部,像另外一個世界,干凈、溫暖、有秩序。擋風(fēng)玻璃下擺著一個微縮景觀,用藍色易拉罐、吸管、亞克力、樂高積木搭建而成,大海、椰子樹、觀景臺、丈夫、妻子、孩子、小狗,每一樣都精致可愛。她努力回想,不記得之前坐車時見過,應(yīng)該是后來擺上的。算了算,她一共乘坐過五次穆先生的車,有幾次下課晚了,穆先生留她在家里吃飯,然后開車送她回去。她想起來,穆先生還有一輛黑色的車,送她回家的應(yīng)該是另外一輛。由于每次都太黑了,她沒注意到顏色細節(jié),但是她確定車內(nèi)布置和坐墊不一樣,現(xiàn)在這輛車應(yīng)該是穆太太留下的。
“來這里逛街嗎?”他問。
“和朋友吃飯來著。”她說,“您怎么會在這兒?”
“來一位策展人的工作室看看,她是學(xué)美術(shù)的,下周首次展出她這些年的繪畫作品,希望我過去看看?!?/p>
“哦,是剛才那位美女嗎?”
“對,我們很久沒見面了,小湯比你大幾歲,本科畢業(yè)后在我的工作室工作過一年,后來去英國留學(xué),去年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真夠年輕有為的?!蹦孪壬恼Z調(diào)里透露出由衷的欣慰和欣賞,“對了,她送給我?guī)讖堥T票,你拿兩張吧,和你男朋友去看?!?/p>
“我沒有男朋友,同齡人已經(jīng)這么厲害,真叫人慚愧,”她說,“謝謝您。”
“不用羨慕別人,你有你的精彩?!蹦孪壬f完,從口袋里摸出五張票,讓她隨便抽兩張,“那就和你閨密去看。”
是幾張?zhí)刂瀑F賓票,黑色票面上印著白色、紅色的文字信息,上書“藝術(shù)家湯麗的首次美術(shù)館個展”。一個粉色皮膚的小女孩趴在地面上,面前是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寫著展出的地點與時間:火烈鳥美術(shù)館,展期歷時三個月,作品內(nèi)容圍繞繪畫與數(shù)字技術(shù)的融合,題目叫《元宇宙時代的女性與藝術(shù)》。
“為什么不找男朋友?沒有遇到喜歡的人嗎?而且,我感覺你今天看起來不太開心?!蹦孪壬翡J地捕捉到她的情緒。
“遇到了,就是因為遇到而不能說?!绷_颯說。
“所以不開心?”穆先生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羅颯。
“我沒有這個勇氣,我們可能并不合適?!彼龑δ孪壬Y貌而苦澀地笑了笑。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需要我?guī)兔ε袛嘁幌聠??”穆先生別過頭,看了她一眼,“我很好奇,讓一個我印象中非常敢于表達的女孩羞于表達,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p>
“一個很不普通的人,非常有魅力,年長我很多,我不確定他目前是否單身。”她說。
“你可以問問他啊?!?/p>
羅颯想了想說:“這個小擺件是您做的嗎?”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白色的樂高小狗,又摸了摸男孩頭頂上的紅帽子。
“基本都是我太太做的,除了易拉罐大海是我做的,當時剪易拉罐時把手劃破,現(xiàn)在還能看到一條像蚯蚓一樣的疤?!彼咽稚斐鰜斫o她看,她真的看到一條像蚯蚓一樣的疤,雖然不是特別明顯。
“您的情緒好些了嗎?”她說,“我是說穆太太的事,雖然我不該問起……”
“至少現(xiàn)在可以平靜地談?wù)?,悲傷還在心里吧,可能永遠都無法抹去,也不打算抹去。保持一點悲傷,是我紀念她的方式?!?/p>
“那您想過未來的生活嗎?重新組建家庭之類的?!?/p>
“暫時沒打算,但我不排斥,如果遇到很合適的人,也許還會吧?!蹦孪壬剡^頭看了一眼羅颯,“穆羽最近上課怎么樣?他好像挺喜歡你的,難得能讓他乖乖聽話。”
“噢,他非常有天分,是我?guī)н^的學(xué)生里進步最神速的,但是我很少夸獎他,他很容易驕傲?!彼f。
“你說得對,他是比較容易驕傲,那家伙看著老實,心里誰都不服。以前經(jīng)常出差,我很少有時間管他,他對我意見很大。我這個父親做得很不稱職,在孩子面前,經(jīng)常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管他?!?/p>
“他心氣很高,又總是喜歡表現(xiàn)出滿不在乎,如果我把技巧難度提高,他就會非常努力,他不能接受別人小看他。這也是我和他相處時找到的一點方法,必須適當?shù)靥岣邔λ囊?,但又不能命令他?!?/p>
“看來你已經(jīng)掌握和我兒子相處的訣竅,而我還沒有。”穆先生自嘲地笑笑。
“抱歉,穆先生,我沒有別的意思?!彼f。
“沒事啊,我覺得挺好的。重新讓他接受鋼琴,心理上不排斥非常重要。”
“他不想從事藝術(shù)。”
“我也沒讓他從事藝術(shù)啊,只是擔(dān)心他什么學(xué)校也考不上。現(xiàn)在你來了,藝考這條路或許真能‘曲線救國。我沒參加過藝考,我當年是學(xué)建筑的,所以不了解具體的藝考怎么弄?!?/p>
穆先生在接了一通電話后,聊天暫時打住。
車內(nèi)空調(diào)開得很熱,羅颯開始有些犯困和走神。她的腦海中出現(xiàn)一幅畫面:一些氣泡漂浮在周圍,暗綠色的水里,一束光照進來,分成許多束更細的光線,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孩艾麗莎與一只渾身發(fā)光的人魚怪物擁吻在一起,裙擺被水流搖動,一只高跟鞋正墜入深深的水底。畫面來自昨晚看過的電影,故事發(fā)生在冷戰(zhàn)期間,啞女艾麗莎是實驗室里的一名清潔女工,政府希望在人魚身上提煉出能夠制造生物武器的特殊物質(zhì),而艾麗莎卻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孤獨和影子,他們的嘴巴都會一張一合,卻吐不出任何語言和聲音。他們在無聲中交流,相愛,彼此拯救。
羅颯被這種超越世俗的愛和勇氣打動,她的聲帶健康完好,卻仿佛沒有太多表達的自由。她不是艾麗莎,也不是灰原哀,生活里既沒有人魚,也沒有柯南,沒有人能將她從中拯救。心被困在一片孤獨的大海里,身體則淹沒在高房價的樓盤中,堅持待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是她最大限度尋求自由的結(jié)果。這個城市里的一切都不屬于她,包括這輛車、這個男人。
穆先生用一束光領(lǐng)她從庸常中走出,本質(zhì)上并不能改變她的人生,她再次落入新的庸?,嵥椤K蝗婚_始懷疑:究竟是喜歡穆先生這個人,還是喜歡他帶給她的那種逃離庸常的感覺?假設(shè)他不再能帶給她這種感覺,或者換一個人帶來,她是否還會喜歡這個人?她不確定。
“準備了一些圣誕節(jié)的禮物,快遞正在來的路上?!蹦孪壬蝗徽f道,“穆羽一直嚷嚷著要一個日本動漫的手辦,我托朋友幫他買到,不過準備等期末考試結(jié)束再給他,你先別告訴他。對了,也有你的禮物。”
“太驚喜了,可以問問是什么嗎?”她很意外穆先生給自己準備了禮物,但并不意外這是穆先生會做的事。他總是出其不意,又有一種都不落下的溫柔和得體。每次來上課,只要穆先生在,他都會囑咐小趙提前準備好水果和點心,然后放在小穆的房間,供他們課間休息的時候吃。小趙說,每逢過年過節(jié),穆先生都會給她準備禮物,糧油、電熱毯、海鮮,每年都不一樣。她說穆先生是個非常浪漫有心的人,對穆太太更是如此,所有重要的紀念日他都記得,都會準備得很隆重。但是……小趙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很想知道“但是”什么。
“哈哈,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蹦孪壬f完把車停放好,“你先上樓吧,我抽支煙再上去?!?h3>吻
穆先生從書房里拿走一些文件后,匆匆離開。大約快下課時,她聽到穆先生開門回來的聲音,以及和小趙談話的聲音。廚房洗碗池的下水管正在滲水,他們在客廳里等維修工上門更換水管。小趙的年紀實際上并不小,四十出頭,已經(jīng)在穆先生家工作七年,每天負責(zé)兩頓飯,以及瑣碎的家務(wù),通常忙完就會離開,羅颯一般都喊她小趙姐。
穆先生帶回來一箱紅酒和一箱紅得發(fā)黑的車厘子,塑料外包裝上沾滿灰塵,還沒來得及收拾,放在進門的位置。下課時,維修工趕到,人們涌向廚房,小穆也湊過去,仿佛參觀什么稀奇有趣的東西。羅颯本來想和大家打聲招呼再走,但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根老化的水管吸引。準備離開時,穆先生叫住她,請她稍微等一會兒,吃完飯再走;同時遞給小穆一個紫色的透明塑料盆,讓他洗些車厘子給老師。
羅颯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顧四周。在藝術(shù)家的房子里,裝修方面的創(chuàng)意隨處可見,繪制在墻壁上具有立體感的植物、不規(guī)則的窗戶、造型獨特的吊燈,還有洗手間那扇Pantone(彩通)色卡的玻璃門正對一扇窗戶,根據(jù)日照變化的不同,色彩的映射區(qū)域也會有所不同。還有一些小的黑科技,比如電視背景墻下面的透明懸空小時鐘,顯示著年、月、日、星期、時間。她第一次來就感到好奇,有一次忍不住詢問,穆先生告訴她這是一種無介質(zhì)的全息投影技術(shù)。穆先生非??粗胤孔拥难b修,他認為房間的布置能夠顯示一個人精神世界的狀態(tài):既要平靜舒適,還要能夠激發(fā)創(chuàng)意;不一定要花很多錢,但肯定要花很多心思。羅颯在心里嘀咕,普通人哪有這樣的藝術(shù)創(chuàng)意,想花心思就得花錢,而且穆先生的一些心思確實價格不菲,比如屁股下面這組意大利的進口沙發(fā)。有一次她感嘆沙發(fā)的舒適程度,小穆告訴她,如果不舒服就實在對不起它的價格了。
這里的每一件物品仿佛都在拒絕她:她不可能成為這里的女主人,無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都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她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鋼琴老師。越是不可能,這一切對她似乎越有致命的吸引力,或者說,這正是她向往的生活。
小穆把水淋淋的車厘子擺在茶幾上,自己拿起幾顆,剩下的推到羅颯面前。
“羅老師走神的樣子很有趣,”小穆說,“好像到什么平行世界里去了?!?/p>
羅颯緩了緩神,說:“以后不準亂發(fā)消息給我,也不準分析我,知道嗎?”
小穆沒想到羅颯會突然提起這件事,他有些尷尬,不情愿地點點頭。
“你現(xiàn)在的文化課成績怎么樣?”她問。
“數(shù)學(xué)還是比較差,其他的比以前好點兒,我爸準備再給我找個數(shù)學(xué)補習(xí)班。”
“高一、高二的文化課不要落下,否則最后一年兼顧起來會很吃力?!?/p>
“知道了。羅老師,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小穆小心翼翼地說。
“什么問題?”羅颯放慢口腔咀嚼的速度。
“您不會也喜歡我爸吧?”小穆說。
羅颯被這個突然拋過來的問題驚到,她擔(dān)心地看了一眼穆先生,他似乎并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
“穆先生是很優(yōu)秀的人,難道有誰不喜歡他嗎?”羅颯快速調(diào)整情緒,微笑地看著小穆。
“我說的不是一般的喜歡,只是有種直覺,畢竟我爸的女粉絲里有很多都想給我當后媽。每次他讓您留下,您都會留下;我讓您留下,您就會拒絕。”
“因為他是大人,你是小孩。”她不敢直視小穆的眼睛。
“之前有個想當畫家的女孩,瘋狂追求我爸,害我父母差點離婚。我媽去世不久,就有一個女策展人經(jīng)常打電話給他。我承認,我爸確實比較有魅力,不過她們更喜歡的應(yīng)該是他的身份和知名度,這些東西能提供她們需要的幫助和資源,還有虛榮心。說實話,剛開始聽說您是我爸的學(xué)生,我就擔(dān)心您是那樣的人,所以很討厭您?!毙∧掠幸鉄o意地提高自己說話的音量,“我就知道,您和她們是完全不同的人?!?/p>
“什么不同的人???”穆先生問道。
羅颯和小穆都沒有回答。
羅颯感到一陣劇烈的不適正在從她的小腹逐漸升起,穿過她的十二指腸、胃、喉嚨。為什么要把穆先生的這些事告訴她,是這孩子的邊界感太差,還是他故意要讓她知難而退?讓她知道她有很多不好惹的競爭對手,也讓她知道他并不歡迎一個后媽,更不希望她成為,否則就是辜負了他對她的尊敬和期望。羅颯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這孩子要么習(xí)慣冒犯別人,要么非常擅長分析人的心理,大概兩者都有。她突然很想離開這里,離開這個不屬于她的房間,她不想被不斷升起的錯誤感情和念頭折磨,也不想接受一個不成熟的孩子對她的試探與打量。
晚餐結(jié)束后,穆先生要送她回家,但她堅持讓他把自己放在公交車站。這么晚了,步行有點遠,開車又太近,穆先生只好陪她一起走過去。
“穆羽跟你說了什么嗎?吃飯的時候,感覺你不太舒服?!蹦孪壬鷨柕馈?/p>
“沒什么,就是聊了聊他的成績,他說您打算給他找個數(shù)學(xué)補習(xí)班?!?/p>
穆先生點點頭:“穆羽數(shù)學(xué)實在太差了,嚴重偏科,班主任上周單獨把我叫過去開了家長會?!?/p>
“考上大學(xué)后不用學(xué)數(shù)學(xué),他就能徹底解放,現(xiàn)階段只能辛苦一下了?!绷_颯說,“剛剛刷手機,看到您被美國知名雜志《××》評為國際藝術(shù)界年度最受關(guān)注人物之一,太為您高興了!”
“到我這個歲數(shù),不過都是一些噱頭罷了,比起來,我更希望看到穆羽的數(shù)學(xué)成績能提高點兒。”
羅颯知道這是穆先生自謙的說法,所以也只是笑笑。
“你肯定認為我是故意謙虛才這么說,還真不是,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在意外界如何評價我。新作品得到許多負面的評價,是所謂藝術(shù)圈對我批評最兇的一次,說我審美和創(chuàng)造力都嚴重下降。放在早些年,聽到這樣的聲音我早就坐不住了,一定會接受媒體采訪,到處為自己辯解。但現(xiàn)在,這些評價對我來說也不能說完全沒影響,但基本上能客觀看待,甚至?xí)L試用他們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或許他們是對的,但藝術(shù)不一定要正確,不是嗎?我現(xiàn)在更關(guān)心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作品必須從心里來,我對自己的要求也很高,我滿意就行?!?/p>
“我很喜歡您最新的作品,沒必要非得奉承您,只是我喜歡更感性的事物。新作品不再刻意追求什么別具一格的觀念,轉(zhuǎn)而關(guān)注人本身,關(guān)注心靈,在《你》這幅作品里,我感受到一種超越性的美,在其中感受到您,感受到我自己,以及很多讓我有感觸的人。我很久很久沒有這么感動過了。”
“真的這樣想?”穆先生看向她。
“當然是真的?!彼部聪蚰孪壬?。
在寒冷的冬夜,羅颯感受到穆先生眼神里的溫暖,那是一種彼此確認的目光。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過星星的羅颯,此時抬頭,發(fā)現(xiàn)在兩棵高大的松樹交錯的地方,有一塊V字形的缺口,露出藍紫色的天空,這里剛好有兩顆非常亮又非常小的星星。這兩顆星星映照在她的眼睛里、心里。
穆先生伸出右手,溫柔地拍了拍羅颯的肩膀,這只創(chuàng)作出很多作品的手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停留在那里。離車站還有十幾米遠的距離,一輛永遠摸不準的603路車正從遠處徐徐開來,她心里知道,這輛車她要錯過了。那只手漸漸穿過她的發(fā)絲,伸進她溫暖的脖子,同時,帶來一片冰涼。最后,他用手指輕輕摩挲她粉紅色的耳垂。羅颯感到渾身火辣辣的,被滾燙的欲望、羞恥控制,無法動彈。
穆先生在她的額頭上深情地吻了一下,說道:“謝謝你?!?/p>
當他想要繼續(xù)靠近她的臉頰和嘴唇,羅颯猛地推開他。穆先生往后退了兩步,她的反應(yīng)讓他有些吃驚。很快,吃驚被他尷尬的笑容掩蓋,很快,笑容也消失了。穆先生將手放進羽絨服的口袋里,語調(diào)誠懇地說了聲“抱歉”。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心里五味雜陳。天上的星星還在,可是羅颯眼里和心里的星星卻碎成一片一片,墜落在黑暗中。她轉(zhuǎn)頭跑向車站。
她不明白這個吻的含義,不明白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推開他,就像她不明白下一輛603路車何時會再來。
周三是婉婷的生日,羅颯提前一天給穆澤文發(fā)去請假消息,穆先生秒回了這條微信,并鼓勵她好好玩,沒有提及那晚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任何解釋。婉婷今年的生日聚會來了很多網(wǎng)紅朋友,其中一位還是羅颯關(guān)注的大神——擁有百萬粉絲的美妝博主,真人比視頻里看起來要嚴肅許多。大家舉著各自的拍攝工具,記錄這次聚會的細節(jié)。她送來的粉色落地?zé)舻玫酵矜脦拙浜唵蔚目滟澓?,便被擱置在一邊。
這是閨密畢業(yè)后的生活圈子,已經(jīng)與她極為不同,下午茶時間的聊天話題五花八門,羅颯一句嘴也插不進去。比如如何吸引流量,如何讓平臺關(guān)注到自己,貓咪不尿尿該怎么辦,怎樣在夜晚借助道具拍攝出自然光效,婚姻如何長久保鮮——婉婷不再像過去那樣熱衷聊音樂。剛開始,她還會拋幾句話來照顧羅颯的情緒,到后面大家都特別熱絡(luò),婉婷漸漸忘記羅颯的存在。中途,羅颯去了一次洗手間,回來后就徹底沉默了。這段時間,她其實攢了很多話想和婉婷聊,這會兒卻只能像個局外人一樣乖乖地聽別人盡情表達。
大概快四點的時候,走了幾位朋友,剩下的幾位計劃去美容院做面部護理,羅颯拒絕了。離開時,終于有人注意到她,兩個年輕女孩聽說羅颯是鋼琴老師,主動添加微信,表示想要跟她學(xué)鋼琴。羅颯燃起一些希望,又不得不在心底警告自己,不要對別人抱有太多期待。本來想叫婉婷一起去看那位湯小姐的畫展,但她感覺到一種吃力,她埋怨自己過于被動。婉婷不去,或許有其他人愿意去呀!她又做不到在這種時刻站出來,帶走別人的朋友,擔(dān)心婉婷會不高興。感覺畢業(yè)幾年,不是漸漸疏遠別人,就是漸漸被人疏遠。老家的朋友聊買房聊二胎,大城市的朋友聊美容聊創(chuàng)業(yè)聊如何經(jīng)營博主人設(shè),想要跟上別人的腳步越來越不容易,她不想假裝關(guān)心那些她并不關(guān)心的事物,心里真正在意的東西又不想與人大談特談。
湯小姐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她用直覺捕捉到一些時代的特征和輪廓,她的畫色彩明快,運用了一些電腦技術(shù)進行處理,像她本人一樣精致且充滿靈氣,全都是女性題材,探討元宇宙時代的女性困境。展廳入口處,投影在雪白的墻壁上循環(huán)播放侯麥《綠光》里的片段,電影似乎也與這次展覽的主題有關(guān)。在這樣一個時代,虛構(gòu)與現(xiàn)實變得越來越難被定義,人與人的交流距離變短,是與非的邊界越發(fā)模糊。
一塊綠色的透明的果凍狀立方體里,跪坐著一個用雙手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的小女孩,她正在哭泣。立方體周圍有一些隨意落下的金色光線,這些光線卻都無法照在女孩的身上。這幅名叫《女孩不哭》的作品,始終在羅颯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像極了她自己的處境。夜晚,她回到麗景花園的出租屋,躺在那張?zhí)蛇^很多漂泊者的床上,枕著柔軟的枕頭,眼淚順著太陽穴流進發(fā)根。
她最近太累了,有太多信息需要消化和處理。穆先生冒犯她之后,既沒有為自己開脫,也沒有合理化那個吻,在MeToo(我也是)運動盛行背景下,穆先生表現(xiàn)得十分冷靜。他難道不害怕她借用這個機會說他性騷擾嗎?在社交媒體上博取一波同情,順便再收割一些利益和關(guān)注。她對MeToo浪潮下發(fā)生的一些事持懷疑態(tài)度,她支持女性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但在魚龍混雜的網(wǎng)絡(luò)世界,有沒有可能存在受害的男性?因為過激的處理和一邊倒的聲音,反倒容易讓一些人心生懷疑,再有真正受害的女性,也可能被誤會為動機不純。這番質(zhì)疑若放到網(wǎng)上討論,恐怕會遭到許多女權(quán)主義者的口誅筆伐,罵她是男權(quán)社會的幫兇。
還有一種可能,他料定她不會那么做,是覺得她軟弱,還是覺得她善良呢?她不確定那個吻究竟含有多少情感的成分,他是在向她表白嗎?似乎也不是,否則他應(yīng)該選擇一種更加正式和尊重她的方式,光明磊落地提出交往,比如邀請她一起吃飯,或是看電影。以穆先生待人接物的成熟和熨帖程度,他完全可以給她足夠的心理準備,并做好被拒絕的打算。或許他早就看出她心里的想法,畢竟他是老姜。
小趙欲言又止的“但是”究竟指向什么?是穆先生的為人,還是別的什么?她自嘲,或許從一開始,他并不是單純想要為她提供工作機會,但當時沮喪的她也真的需要這樣一個機會。她確實也想靠近穆先生,想向他學(xué)習(xí),向往見識和融入一個對她來說陌生而極具吸引力的未知世界。盡管她已經(jīng)意識到這幾乎不可能,人只能待在自己的世界,從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生活向外延伸。穆先生給予她的影響和幫助,羅颯始終心存感激。也是真的對穆先生產(chǎn)生過一些別的情愫,但她不認為自己在行為上對他有過任何冒犯或暗示,難道那些郵件早已是曖昧的開始?那么,那晚他是在試探她的底線嗎?
與此同時,她再次回想起小穆對她的警告和拒絕。應(yīng)該用一種不傷害彼此的方式,來告訴穆先生,這就是她的底線了。她對穆先生的喜歡像一個粉紅色的氣球,被一個操之過急又莫名其妙的吻瞬間戳破,一點點漏氣,還沒有完全干癟。
小穆的鋼琴課照常進行,墻上的藍蝴蝶從未飛走過,它的命運早已被牢牢固定在木框里和潔白的墻面上,見證和陪伴一個男孩的成長。大半年時間,小穆也是有變化的,他不再回避別人的目光了,開始愿意談?wù)撟约?,至少對羅颯是這樣,但分寸這件事,他仍然摸不著門道。他也教會羅颯一些事情,比如相信自己的直覺,小穆說得對,他與她的確有些相似的地方。
小穆和他鐘愛的李斯特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羅颯以巴赫的《C大調(diào)前奏曲》(BWV846)結(jié)束課程,前奏曲完美地遵循了巴洛克時期的和聲規(guī)則。最近一段時間,她重新愛上巴赫,在瑣碎繁忙的生活中,巴赫讓她擁有一片放松的音樂綠地,將頭腦中的壓力通過指尖與旋律得到釋放。
臨走時,穆先生把準備好的圣誕節(jié)禮物送給她。一個正方形的盒子,用粉色的禮物包裝紙包裹,上面繪有一些白色的雪花圖案,紫色絲帶繞過盒子在頂端系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這是什么?”羅颯問。
“我自己做的圣誕蘋果?;厝ピ俨鸢?,萬一你不喜歡,我也不會知道,不過還是希望你能喜歡?!蹦孪壬f。
她擔(dān)心穆先生說出什么讓她難以即刻回應(yīng)的話,穆先生或許也有同樣的擔(dān)心,好在他們什么都沒說。穆先生也沒有提出來要送她,或許擔(dān)心她會拒絕,或許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一路上的沉默,只是囑咐她路上小心一點,并建議她下次早點過來,這樣可以不用等到天太黑才回家。
回到家,羅颯吃完從7-11便利店買的關(guān)東煮和奧爾良雞肉包子,洗了個熱水澡。睡前,她解開禮物盒上的紫色絲帶,用美工刀小心拆開包裝紙,里面是一個雪白的盒子。一顆綠色半透明的蘋果躺在黑絲絨的卡槽里,晶瑩可愛。
羅颯把它擺在臥室的舊書桌前,她看著蘋果上的倒影,一張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臉,被彎曲的玻璃表面抻得圓滾滾,像個滑稽的大頭娃娃。她不確定這是什么材料做的,應(yīng)該是易碎的玻璃,但又不是一般的玻璃。她被自己的樣子逗笑,大頭娃娃也跟著笑起來。意外的是,當她關(guān)上燈準備休息,卻發(fā)現(xiàn)它在黑暗的房間中竟發(fā)出淡淡的綠光,柔柔地照亮它四周的一小圈空間。雖抵不上小夜燈的明亮,卻也能幫助羅颯在漆黑中還原家具擺放的大致方位。
晚安。羅颯在心里說道。
星期三下午的課臨時調(diào)到星期五下午,剛好趕上平安夜,穆先生家里已經(jīng)裝扮起來,有了濃濃的圣誕節(jié)氣氛。門上懸掛了藤圈花環(huán),客廳地上有一棵掛滿彩球和雪花的圣誕樹,旁邊還有一只戴麋鹿帽子的泰迪熊,以及一個毛茸茸的圣誕老人。
羅颯剛到不久,又來了兩位客人:一位是中年發(fā)福的音樂人;另一位羅颯見過,是那位氣質(zhì)出眾并且很有才華的湯小姐。由于那天都戴著口罩,湯小姐顯然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見過羅颯;但即使摘掉口罩,羅颯也能認出對方的氣質(zhì)。他們都準備了圣誕禮物,音樂人帶來兩瓶看起來很高檔的紅葡萄酒,裝在同樣高檔的禮盒中;湯小姐買了一大束鮮花送給穆先生。他們在穆先生的書房里聊天,喝茶。
“剛才來的客人你都見過嗎?”羅颯知道這么問并不合適,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女的見過,男的沒有。我爸其實不常帶人回家?!毙∧抡f。
“那位音樂人我在電視里見過,他很有名。”她說。
“出名有什么好的,為什么大家都想出名?難道羅老師也想出名嗎?”
羅颯搖了搖頭:“我想賺錢?!?/p>
“出名可以幫你賺到很多錢?!?/p>
羅颯想了想,繼續(xù)搖頭:“我受不了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還要被完全不了解你的陌生人談?wù)摗D隳??未來想做什么?我知道你不想彈鋼琴。”其實,她也是最近才想通一些事?/p>
“不知道,如果能夠選擇,我想當‘一條咸魚,不奮斗,也不掙扎。”小穆說完有些后悔,“您是不是覺得我特墮落?”
羅颯想,小穆其實是有這個條件“墮落”的。人生其實沒有對錯,每個人都有躺平的權(quán)利,但不是誰都有躺平的運氣。她不那么羨慕穆先生了,倒是開始有點兒羨慕小穆。
“你喜歡畫畫對嗎?墻上這張海報是你自己手繪的嗎?”羅颯的注意力被墻上的畫吸引,每次都只注意那只蝴蝶,卻從沒仔細留意過那幅畫。
小穆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
“我猜,你喜歡動漫,也不討厭畫畫本身,但因為不想繼續(xù)沿著你父母的職業(yè)軌跡前進,所以寧愿選擇學(xué)鋼琴?!绷_颯說。
“羅老師怎么也學(xué)會分析人了?”小穆突然停下正在翻動樂譜的手。
羅颯知道自己猜中小穆的一些心思,略有些得意,心中響起貝多芬的《春天奏鳴曲》。她繼續(xù)說道:“雖然你在音樂方面有些天分,但是畫畫更能讓你感到開心,我說得對嗎?”
小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對角,拉開放在書桌上的鉛灰色雙肩包,從里面取出一個厚厚的本子,遞給羅颯。本子的封皮是那種軟綿綿的質(zhì)感,摸起來非常舒服,上面做了凹印設(shè)計,印著一瓶墨水和一句英文諺語。里面的純白頁上畫滿了各種東西:水果素描、油畫棒花朵、運動場上系鞋帶的男孩,還有各種各樣的漫畫人物——路飛、柯南、海綿寶寶,大多數(shù)是用彩鉛完成的,厚厚的一本幾乎都要畫滿了,不剩多少白頁。
“這些全都是你畫的?你爸知道嗎?”羅颯感到非常驚訝,她只是隨便猜的,沒想到無意中打開穆羽心中的秘密,發(fā)現(xiàn)他真正的興趣所在。她甚至有點兒佩服這個年輕的孩子,他比她想象中更熱愛畫畫,也更有藝術(shù)天賦。
“有些是在數(shù)學(xué)課和歷史課上畫的,有些是在學(xué)校附近的星巴克畫的,沒給他看過。我爸覺得我啥都不會,什么都不如他。我不想被他看扁。”說完,小穆臉上又滑過那個招牌式的冷笑。
羅颯總算知道,他的數(shù)學(xué)和歷史成績?yōu)槭裁床盍?,也理解了他的笑,他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可。穆先生雖然看起來溫和,但對小穆卻十分冷漠和嚴厲,沒有親昵的肢體表達,她甚至很少看到他對兒子微笑,還不如給羅颯的微笑多。中國父母普遍不擅長表達愛,認為愛是不需要專門表達的,她以為穆先生會是不一樣的父親,畢竟他的作品里充滿了情感,但似乎這些情感也都被困在作品里,或許他對穆太太的愛也是如此。
“我覺得你應(yīng)該給他看看,不要因為對抗父母,舍棄一條更正確的路?!绷_颯說。
在白頁與白頁之間,藏著兩幅小畫,是一位女性的速寫。穿黃色連衣裙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背靠一架黑色的鋼琴,眼神明亮,神態(tài)卻十分嚴肅。羅颯認出這條連衣裙,她有條一模一樣的,連上面的紋路細節(jié)都被捕捉到。小穆有些慌張地想要拿回速寫本,羅颯順勢往后翻了一頁,是一個女人的裸體:豐滿的乳房,纖細的腰肢,裸女閉著眼睛,身后是一片藍色海洋,幾條迷你小鯊魚在她棕色的發(fā)叢中游動,水草剛好遮住那塊黑暗的隱秘之地。羅颯突然明白過來,她快速將本子還給小穆,兩個人都十分尷尬。小穆將那張畫撕下來,攥成球,塞進牛仔褲口袋,然后將本子重新放回書包。他們不再談?wù)撉懊娴脑掝},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這次輪到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羅颯感到十分困惑,她無法理解這對父子,也無法自然地處理自己此刻的心情。為避免尷尬,并且不傷害小穆的自尊心,羅颯盡量不講多余的話,只按部就班地把課上完。至于以后要繼續(xù)彈鋼琴,還是選擇畫畫,那都是小穆自己的人生,與羅颯無關(guān),該由穆先生來操心。
平安夜的晚餐非常豐盛,是一些中西結(jié)合的菜。檸檬烤雞、清蒸鱸魚、黑椒豬排、油燜蝦、奶油蘑菇湯、什錦炒飯、壽司、清炒秋葵、西蘭花和火腿做的圣誕樹沙拉、藍莓山藥、奶油蛋糕??粗蛔烂牢都央?,有人突然用手機放起圣誕音樂,屋子里瞬間升起歡快愉悅的氣氛。
穆先生讓大家隨便坐,不用講究。小穆坐在羅颯的左邊,右邊是音樂人,穆先生與湯小姐坐在對面。羅颯注意到湯小姐脖子上的金蘋果項鏈,懸掛在黑色的緊身針織衫外,她剛才進門脫掉大衣的時候脖子上還沒有,應(yīng)該是穆先生剛剛送給她的。羅颯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夜光蘋果,她安慰自己,親手做的會更珍貴一些。即使在她心里,穆先生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完美的人,她還是吃醋了,她很難不進行比較。羅颯對自己說,不要把奇怪的情緒寫在臉上。穆先生和湯小姐用眼神交流時,表現(xiàn)得十分曖昧,音樂人甚至開玩笑調(diào)侃他倆:“老穆這一輩子真牛,每個人生階段都能遇到知心美人?!?/p>
羅颯雖然沒有去看小穆,但是她猜到他的臉上一定正在飄過那種招牌冷笑。穆先生讓音樂人不要這樣,當著孩子的面不要亂講。湯小姐的臉頰卻漸起紅暈,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那句玩笑的作用。女人的直覺告訴羅颯,湯小姐是喜歡穆先生的,并且湯小姐不喜歡她。這時,羅颯喝湯的勺子掉在地上,她俯下身去撿。
穆先生與湯小姐的膝蓋靠在一起,她重新回到桌上時,穆先生與她的眼光交會,她感到一陣劇烈的不舒服。在那個眼神里,她讀出很多重意思來。羅颯的時空發(fā)生錯亂,她的記憶突然跳出了那個晚上的場景,那個干癟的吻,天上的星星正在快速滑落。緊接著,記憶的銀幕上出現(xiàn)一團粉色的云,它在一點點變得暗淡無光。轉(zhuǎn)而,畫面切換到小穆的畫,在紅酒的作用下,仿佛真的有迷你鯊魚在她的臉和頭部周圍游來游去,而她也仿佛真的被扒光衣服之后放在這里。她那對遠沒有小穆想象中豐腴的乳房,正對著那條早已被大卸八塊的鱸魚。各種畫面和信息不斷穿插閃爍,羅颯感到一陣腹痛和頭暈。
她想找個機會提前離開。但就在她起身時,不小心將身邊的碗碰到地上。她連續(xù)說了幾句“對不起”,大家似乎并不關(guān)心這個碗,沒有人在意它是否被打碎。小趙過來把碎片清掃到垃圾桶,又重新給羅颯一個新碗。
從洗手間回來后,音樂人正在講一個關(guān)于女性的笑話:“等紅燈時,一個很漂亮的女孩著急過馬路,男友試圖制止她,告訴她闖紅燈不好。女孩卻理直氣壯地反駁他:‘老娘紅燈的時候,你少闖了嗎?”
羅颯不知道這個笑話哪里好笑,也不明白這個層次的人為什么還要講這種段子,只感覺到一種生理不適。但大家都笑了,連小穆都意會了,湯小姐的笑容雖然有些勉強,卻也沒說什么。羅颯頭頂上空的最后一顆星星徹底隕落,原來,穆先生也喜歡聽低俗的笑話,愿意開女性的玩笑。
羅颯走到桌前,鬼使神差地拿起穆先生的酒杯,把杯里的紅酒喝光,然后對音樂人說道:“去你們的紅燈吧!”說完,拿上自己的大衣走到玄關(guān)。
房間里驟然安靜下來,穆先生打算站起身,后來又不動了。音樂人顯然沒有料到這位鋼琴老師過激的反應(yīng),覺得莫名其妙,羅颯注意到小穆臉上吃驚的表情。
從樓道里出來,清新的冷風(fēng)迎面吹來,天空又開始飄雪花。羅颯知道自己還是沒能忍住,也知道可以更委婉地表達離開,她把一切都搞砸了,但她感覺很好,前所未有地好,難以描述地好。這是她第一次當眾表達自己的憤怒,第一次捍衛(wèi)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第一次敢于不顧形象地讓別人失望。她對某些事情的反應(yīng)就是過激的,她就是不能接受的,過激就是她真實的態(tài)度。
那一刻,她似乎找到了自己。
公交車站的廣告牌被更換掉,那個雙手叉腰涂著鮮艷口紅用力微笑的女明星不見了,換成某快餐品牌的廣告。幾只穿羽絨服踩滑雪板的小老虎,正快樂地朝路人揮手,手里拿著五顏六色的飲料和漢堡。羅颯把包里提前準備好的雜志鋪在不銹鋼椅子上,這樣就不用有種涼到腸子里的感覺。她耐心等待著603路車,心里一點兒都不著急,她知道它總會來的。
她大概不會再進入那個房間,一個與她無關(guān)的世界將再次向她關(guān)閉。羅颯回顧自己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覺得有趣,無論說給誰聽,恐怕都會認為她在編一個極為狗血的故事。她不打算說給任何人聽,她需要足夠多的時間來消化這些經(jīng)歷。她忽然理解了穆先生說的話,人只能被自己照亮。
羅颯給穆先生發(fā)去消息,向他提出辭職。她不想再見到他了,因為那會不斷提醒她夢是如何在現(xiàn)實里破碎的。她不確定他看到這個消息時會怎么想,他應(yīng)該明白,她已經(jīng)很溫和委婉。她心里喜歡過他,可是她拒絕他無理由的沖動,拒絕他的不解釋,拒絕他試圖親吻她之后又與另外一個女人曖昧。
地面上的雪已經(jīng)積起薄薄一層,馬路上車來車往,很快就融化成泥濘的黑水,然后蒸發(fā),又迅速落下新的潔白的雪屑。車站來了一對情侶,兩個年輕人穿戴得嚴嚴實實,一個人綠色的頭發(fā)從毛線帽的邊緣溢出。一個覺得沒必要繼續(xù)等車,因為他們只有一站就到家了;另一個覺得一站地也要走好久。懷抱花束的老人從天橋上下來,走向公交車站,準備把最后一捧娃娃花束推銷給他們,黃色包裝紙里大概有八朵紅玫瑰和五只白色小熊。
老人的背呈現(xiàn)出奇怪的弧度,正常人即使刻意扭曲也難以抵達那樣的弧度,仿佛他的背上多長出一塊形狀詭異的骨肉。他過去常在這一帶賣花,羅颯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看見過他,她好奇他的背為什么長成那樣,應(yīng)該是天生的。兩個人禮貌地拒絕了老人,老人大概早已嘗慣被拒絕的滋味。他想給他們便宜些,但最終,他們還是拒絕了,并決定走路回去。他能夠理解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嗎?羅颯想,這個世界早已變得與他出生時完全不同,甚至與她出生時也不同。她沒那么害怕直視老人的后背了,他人的痛苦,仿佛也是她的痛苦,她不再像驅(qū)趕和回避瘟疫那樣,驅(qū)趕和回避孤獨。
這時,手機里收到兩條消息。
一條來自婦科醫(yī)生,他問羅颯這個周末有沒有時間,他買了兩張電影票,想請她一起去看。
另一條來自小穆,他說她剛才實在太酷了,可是他不理解她為什么要憤怒,只是一個笑話而已。她回復(fù)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很快,小穆又發(fā)來消息問她,如果以后不再彈鋼琴,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羅颯搖了搖頭,把屏幕摁滅。
老人把小熊玫瑰舉到羅颯的面前,這一次,她不打算拒絕他,外面太冷了,她希望他能早點回家。老人拿出微信收款碼,羅颯堅持用原價買下這束花。這讓老人覺得意外和感動,他不停地說著“好人一生平安”之類的話。眼淚仿佛隨時會落下,滑過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他揉了揉那雙渾濁的眼睛。羅颯問他為什么這么冷的天,這么晚了還要出來賣花。他說他要掙錢給兒子治病,前段時間病情惡化,他想趁平安夜多賺一點錢。可是這些花能賺多少錢呢?怕是連一天的住院費都不夠吧,羅颯有些難受。老人看出來,默默地走開,那奇怪的后背漸漸消失在風(fēng)雪中。
穆先生沒有拒絕她的辭職請求,他的狀態(tài)顯示正在輸入,卻沒再發(fā)來任何消息,只是說了一聲“好的”。
她剛想退出微信界面,婉婷就發(fā)來消息。是一張落地?zé)舻恼掌?,它正在照亮她干凈舒適的房間,那只布偶貓像一塊巨大的抹布,四仰八叉地趴在旁邊的地板上。婉婷說她很喜歡這個既美麗又實用的禮物,問羅颯這個周末有沒有空,她發(fā)現(xiàn)她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起逛街,有很多話想要和她聊聊。
羅颯不確定周末是否要和醫(yī)生一起去看電影,她想等到明天醒來再回復(fù)他們。
這時,603路車正朝這邊開來,車窗上反射出一小塊鮮亮的綠色光斑,邊緣帶著一點點橘色調(diào),若隱若現(xiàn),幾秒鐘后消失。
責(zé)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