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60年代以降,被歸類為臺灣鄉(xiāng)土作家的黃春明、陳映真、洪醒夫、王拓等的作品對人與土地/自然關系的思考主要著眼于底層階級(漁民、農民、勞工)為解決生計問題與大自然的慘烈斗爭,透過鄉(xiāng)間小人物的悲歡喜樂表達了鄉(xiāng)村在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資本主義沖擊下的環(huán)境傾頹、今昔的環(huán)境變遷,乃至人與動物/自然命運共同體的情感,在在體現(xiàn)了素民的環(huán)境倫理關懷。如果把鄉(xiāng)土文學放在環(huán)境運動的脈絡來看,這種對人地關系的思考為自然生態(tài)文學/生態(tài)批評論述提供了另類的思想資源,一種可親的、從土地和社會生發(fā)出來的素民思考。
關鍵詞:臺灣鄉(xiāng)土文學;環(huán)境倫理;人地關系;生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3)2-0005-1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六十年來臺灣社會思潮的演講和人文學術的發(fā)展(1950-2010)”,項目編號:16ZDA138。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
1960年代以降的臺灣鄉(xiāng)土文學中,對“土地倫理”有較為深入思考的當屬黃春明。黃春明的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分為現(xiàn)代主義、鄉(xiāng)土愁思、殖民批判、人道關懷四個時期。①有研究者將其創(chuàng)作分為三期,早期受到現(xiàn)代主義風潮的影響,如《男人與小刀》以他人經驗為主;中期進入鄉(xiāng)土寫實,如《鑼》以臺灣農村受到外來經濟侵蝕而逐漸崩解為主題;后期透過城市生活揭露外來經濟滲透的災難。②早在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之前,在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期,黃春明和王禎和的許多膾炙人口的小說已經陸續(xù)發(fā)表,充分體現(xiàn)了他們對臺灣現(xiàn)實的思考。
本文所關切的是以黃春明、洪醒夫、王拓等為代表的鄉(xiāng)土作家,在第三世界歷經資本主義經濟的沖擊之下,如何透過小說中的人物、動物(牲畜)表現(xiàn)對人地關系、自然景觀變換與經濟發(fā)展之間的思索。筆者將以生態(tài)批評為解讀門徑,“主要便是觀察小說中自然物或景觀描述的隱涵意義,并從小說作者構造的文本時空中,詮釋出其間所透顯的人與自然互動關系。有時情節(jié)或人物并不直接涉及人與自然互動的關系,但卻可能隱含對此一議題的‘態(tài)度”③。即在臺灣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中,有諸多作品反映臺灣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變遷、農民對待自然/土地素樸的環(huán)境倫理以及由工業(yè)化發(fā)展帶來的環(huán)境污染,可視為臺灣鄉(xiāng)土文學中重要的“環(huán)境證言”。
一、從土地勞作、牲畜養(yǎng)育產生的環(huán)境思考
黃春明的《青番公的故事》(1967)充分顯示了鄉(xiāng)土文學中的土地倫理以及作者對人地關系的思考。歪仔歪村遭逢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洪災,耕地全被淹沒,土地上鋪上了厚厚的石頭。青番公也在這場洪災中人生經歷重大變故,他的父母親都罹難,僅剩他孤單一人。但是,歪仔歪村人憑著不屈服的意志,重拾對生活的信心,歷經多年的奮斗終于勤勤懇懇把荒地開墾成良田。青番公希望孫兒阿明能承繼他的田產,努力建設家園。
歪仔歪人把雄蘆啼當作報信鳥,每當大小洪水要爆發(fā)之前,雄蘆啼會在相思林啼叫,村民聽到鳥叫聲便可及時做好防洪準備。因此,他們也形成對自然萬物的友善態(tài)度,絕不打鳥。當村民秋禾從山上抓來兩只雄蘆啼,沒有放生而將其烤了吃掉,歪仔歪人因聽不到洪水的警訊遭遇洪災。從某種層面來說,這可以說是違反保育原則而導致的自然反撲。
那時候村子里的人在園里工作只要一挺身休息,就順眼向大濁溪深坑一帶的深山望去,要是在云霄上的尖頂(他們叫做大水帽),一連一個禮拜都被濃密的烏云籠罩著看不見的話,他們的心就惶恐起來,再看蘭陽濁水溪水比往常更混濁而洶涌時,下游的人就開始準備搬東西了,這是歪仔歪人生存的經驗。再等到深山里的雄蘆啼連著幾天,突然棲息在相思林哀啼,就開始將人員和畜生、貨物疏開到清水溝丸丘上,又將橫在屋檐下的竹筏放下來待用。尖頂?shù)拇笏钡氖й櫤托厶J啼突然的出現(xiàn),是山洪爆發(fā)前幾天的征兆,它的靈驗性是絕對的,因此歪仔歪人才有信心生活在濁水溪的下游。④
這段話充分體現(xiàn)了歪仔歪人在長期生活中積累下來的生存智慧,他們懂得利用自然變化的特征判斷洪災是否到來。大水帽的濃密烏云、濁水溪的水流狀況、雄蘆啼的啼叫都成為判斷的指標,被視為洪水爆發(fā)的前兆。值得注意的是,“洪水故事”是神話傳說中常見的故事原型,不管是在臺灣少數(shù)民族神話或是世界諸多民族的神話傳說中,都有與此相關的記載,它象征著人類的家園/秩序在自然的沖擊下不斷毀逝與重建的過程。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在《野性的思維》中指出,大自然的神秘讓人感到敬畏,于是人類聯(lián)結生活經驗從模擬自然中創(chuàng)造文化模式,因此,大自然的每一種動植物與人類的生活息息相關,圖騰的產生就是對此的證明。⑤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圖騰與禁忌》中也分析了從“物活”(Animatism)到宗教,進而到科學化的心理歷程。他認為,原民將所有生物視為精靈,是將“理念的聯(lián)系”視為“實在的聯(lián)系”,借由想象去接近自然,并逐漸形成各種信仰與禁忌⑥?!昂樗牡絹怼碧嵝阎伺c自然之間的關系,小說中關于雄蘆啼叫則大水將至,這在中國傳統(tǒng)的經典文化典籍也有提及。《山海經》有這樣的記載:“有獸焉……,見則郡縣大水”?!赌仙浇洝分醒裕骸疤J啼見,洪水至”。這種觀點雖然不是建立在自然科學的實證,卻指引著人類對待自然的方式。
小說中也充滿農作的耕作智慧。青番公要阿明稱稻草人為“兄弟”,因為在他看來麻雀是鬼靈精,如果大聲說稻草人,麻雀會得知稻草人不是人,只是恫嚇用的裝飾。而當用牛來轉動磨房時,要把牛的眼睛蒙起來,才不會使牛暈倒,這充分顯示了農人對動物的了解與體恤,尊重動物的“靈性價值”,與自然/動物形成一套和諧共處、共生共榮的生存準則。另外,青番公在長期的勞作中也累積了寶貴的耕作經驗,他懂得如何判斷割稻的最佳時機。他告訴阿明,當金穗搖動的時候,“這就是我們長腳種的稻粒結實的消息。記?。∫院舐牭降舅脒@種沙聲像驟然落下來的西北雨時,你算好了,再過一個禮拜就是割稻的時候”⑦。
這篇故事描述青番公年輕時水災席卷村落的種種驚心動魄,當祖父驚覺大水降至,在這緊急的關頭他不愿青番公協(xié)助自己逃生,而是囑托青番公去豬圈放生豬牛雞鴨。換言之,在老人的價值認知里,這些豬、牛、雞、鴨的價值遠超過經濟利益,他們不僅是動物生靈,而是家庭成員的生命共同體。當洪災過后,孑然一身的少年青番攜手阿菊重建家園時,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養(yǎng)一頭母豬?!靶∝i一窩一窩地生,田也一塊一塊地開墾起來了。所有的歪仔歪人都一樣?!雹嗉词购髞砗樗苍俅吻謹_這個地方,但歪仔歪村人憑著不屈服的意志、流不完的汗水,把田園從洪水中一次次搶奪回來并開辟成良田。“那時候要是不養(yǎng)母豬,恐怕也沒有今天的生活,看它生了多少窩的小豬??!”⑨當縣里積極輔導農村副業(yè)時,已經可以安享晚年的青番公還是決定再養(yǎng)一頭母豬。誠如范銘如指出,這些糅合著人畜作物的生活經驗,形成了青番公對歪仔歪村共同體的想象認同,訴說的不僅是青番公成家立業(yè)的過程,也是整個農村發(fā)展的縮影。⑩當青番公問孫兒:“阿明你會種田吧?”或者當養(yǎng)豬從自覺的行為轉變?yōu)樾枰h府擬定優(yōu)惠政策大力扶植之時,黃春明在歌頌農民與土地共榮之際,已隱隱指向資本主義經濟對農村的侵蝕和農村日益衰敗的現(xiàn)實。
青番公代表的是人與自然搏斗不屈服的勇氣,但這種搏斗是建立在生存所需,不是從唯發(fā)展論出發(fā)對自然的剝削與宰制。他代表的是傳統(tǒng)農民通過土地耕作獲得安身立命的所在,在長久的耕作勞動中,形成與自然生靈和諧共處的生活經驗與智慧。在小說結尾,水鬼的故事一個個從青番公的嘴里脫口而出,這種敬天地、畏鬼神、與自然相契合的傳統(tǒng)農夫的精神特質塑造了黃春明小說神秘的鄉(xiāng)野自然經驗,一種人、鬼神、自然緊密相連的鄉(xiāng)土氛圍:“因為神鬼本就是來自人間,而漫布于山川自然之中。至于那些為生存努力勞動的小人物構成了人間世,他們與自然與土地處于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而這一套生存的邏輯則來自先人依循天理(神鬼居于天地之中)運行所積累的傳統(tǒng)?!?1
農夫、農作經驗、動物生靈代表的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主要構成,關乎的是“生活的、生計的、生命的人地關系及情感”12,黃春明以自己的鄉(xiāng)村經驗為這種“鄉(xiāng)野村民的土地倫理觀”做了很好的見證。與青番公對豬、蘆啼、麻雀等動物的了解與體恤相似的是跛腳天助與牛的深厚情感。洪醒夫的《跛腳天助與他的牛》最主要的核心毋寧是傳達在鄉(xiāng)村逐漸凋敝的過程中,鄉(xiāng)村小人物所面臨的困頓與挫折、不公與苦難及其人間性、人情美,以其家道中落暗寓農村的破滅。小說中跛腳天助對牛的情感,顯然已經遠遠超過一般人對動物/畜牲的情感,將其視為家庭共同體的一員。
牛雖然很老了,當牛販子以八千元準備購買跛腳的牛時,表面上是由于與他可接受的價格九千元相差一千元,所以無論如何他堅決不肯賣,于是牛販子絕塵而去。“并不是一千不一千的問題”,而是人對牛的情感無法以“工具性價值”來衡量。一方面,牛是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一貧如洗的天助家無恒產,完全靠拉牛車維持一家的生活;另一方面,他與牛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老實說,天助那條牛,可真的不是好貨色,瘦巴巴的一副干酸身子,一張老皺的皮面搭在骨架上,泛紅的眼睛總是拖著兩泡黃眼屎,看起來就有十分疲憊的味道?!?3當“頭家”要挖一個池塘,雇了牛車把挖起來的泥土運到河邊去,天助與他的牛也一起參與其中。但是由于牛太老了,牛車輪子陷進土里越陷越深,牛全身發(fā)抖,最后轟然倒地,口吐白沫。當牛生病之時,天助每天去找草藥熬湯給牛喝,但牛的病情仍不見好轉,最終離開了。天助無限眷戀地守著牛尸,充滿愛憐地撫摸著牛的頭說:“趕快好起來,我不會帶你去工作了,我們去玩,去喝兩杯?!?4這擬人化的口氣,猶如父母親表達對小孩的自責和懺悔,令人動容。而左鄰右舍聽聞這一死訊,也紛紛向他們表示哀悼:“仿佛所有的人都失神的停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寧靜而無聲”15,有如參加牛的葬禮般肅穆莊重。
洪醒夫這篇小說把天助與牛生死相依的情感寫得特別感人,在某種層面上,它深刻反映了臺灣農村對牛的感恩與敬意。牛,不僅是經濟生產工具,也是家庭的命運共同體,它的生死已經關系到一家生計的維持。進一步來說,牛也凝結了鄉(xiāng)村的人情與對土地的認同。如果從動物倫理的角度出發(fā),這毋寧說是動物關懷的最高境界,將動物的生命與人視為一體,并發(fā)展出一種休戚與共的情感。這種對人畜作物的描寫,可視為鄉(xiāng)土文學中對動物/自然關懷的思考。
此外,王拓的《炸》(1972)講述了漁民陳水盛因交不起小孩的學費,鋌而走險去炸魚,最后魚沒炸到,反而炸斷了自己的手臂。從土地倫理的觀點出發(fā),“炸魚”違反了冬季休漁的規(guī)定,破壞了海洋休養(yǎng)生息、恢復平衡的機能,最終遭到大自然無情的反撲。
縱觀上述的例子,無論是黃春明、洪醒夫還是王拓,鄉(xiāng)土文學的小說核心雖是在表現(xiàn)小人物(農漁民)的艱辛生活,但也充分體現(xiàn)了鄉(xiāng)土作家扎根鄉(xiāng)土產生的環(huán)境關懷,或通過觀察自然累積豐富的耕作經驗,或與牲畜/動物發(fā)展出休戚與共的情感,或違反海洋恢復平衡的自然機制而傷及自身的一種素樸的環(huán)境倫理思考。這些作家也許未必有生態(tài)理論的認知,但是現(xiàn)實問題倒逼他們樹立了生態(tài)理念。臺灣的自然生態(tài)文學盡管受到西方文學創(chuàng)作和生態(tài)思潮的影響,但從根本上而言是從臺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產生的。1960年代后期臺灣“經濟起飛”,在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伴隨著現(xiàn)代化產生的弊端,比如公害、環(huán)境污染。70年代的鄉(xiāng)土文學思潮,其根本上就是對于“現(xiàn)代化”弊端的反思,自然書寫也是在此一脈絡下產生,是現(xiàn)代化反省運動的一部分。
二、土地之愛與地方感的凝聚
黃春明的《溺死一只老貓》(1967)講述了79歲的阿盛伯為阻止“城仔人”在清泉村的龍目井旁修建游泳池而“殉難”的故事。在阿盛伯看來,清泉村之所以人杰地靈是因為龍目井的關系。如若在龍目井興建游泳池會傷害地理景觀,斬斷村里的命脈。在過去某個臺風天,曾發(fā)生有人將一捆稻草丟進井里,導致全村村民眼痛的神秘事件?!扒迦牡乩硎且粋€龍頭地,向街仔的那個出口,就是龍口,學校邊的這口井就是龍目,所以叫龍目井,清泉的人從我們的祖公就受著這條龍的保護,我們才平平安安地生活下來?!?6這些觀念固然是源于中國傳統(tǒng)地理風水的影響,但從另一角度也可視為環(huán)境保育意識的體現(xiàn),是這一代老農(包括青番公)與自然相融為一體的結果,他們借助“風水”來達到古圣先哲所強調的“天人合一”的理念。于是,阿盛伯積極地展開反對行動,他在村民大會為阻止泳池興建的真情發(fā)言獲得了滿堂彩,更增添了他的驕傲感和使命感。等泳池開始興建時,他號召村里的年輕人共同來阻擋,卻被警察局喝止、關押,于是年輕人無奈地退縮了。阿盛伯最后去尋求選舉時和他握過手,口口聲聲拜托拜托,并聲稱若有困難幫他解決的陳縣長的幫助,卻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萬念俱灰的阿盛伯以倒瓶式的姿勢脫光跳入泳池深水區(qū),猶如一只“老貓”溺死了。當他出殯時,游泳池那邊傳來清泉孩童戲水的銀鈴般的笑聲……
在這篇小說中,黃春明充分揭示了臺灣鄉(xiāng)村無可避免地卷入現(xiàn)代化開發(fā)的浪潮,現(xiàn)代資本借助“假民主”的村民大會與“政治機器”(警察、村委會人員的合謀),以強勢之姿入侵弱勢地區(qū)的無往不勝。阿盛伯以一己之力的抵抗當然是徒勞的,當村主委問阿盛伯:
“那么你為什么要這么激烈地反對呢?”
阿盛伯毫沒有考慮地且驕傲地說:
“因為我愛這一塊土地,和這上面的一切東西?!?7
可以說這種“土地之愛”“鄉(xiāng)土之愛”是以阿盛伯為代表的農村小人物的心聲,這種土地之愛是根植于對本鄉(xiāng)、本土的認同,即土地上的一切地志、地景的想象與認同。這也提醒我們,在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爆發(fā)之前作家已逐漸關注到文學與土地的關系。隨著臺灣經濟的高速發(fā)展,現(xiàn)代化進程逐漸深入,人與土地關系逐漸疏離,科技/資本主義對自然的宰制逐漸強化,也由此帶來各種環(huán)境危機。
黃春明在《用腳讀地理:我的小說札記與隨想(一)》一文中,特別引用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之語談論土地、鄉(xiāng)土情懷與個人人格的關系:“一個人如果連他出生的家鄉(xiāng)都不熟習,他就沒有愛鄉(xiāng)的情懷,一個人對土地沒有情感的話,他成長之后人格會有毛病。”18可以說,黃春明的作品有一個共通的環(huán)境,即是小說到最后都和土地有很深的結合?!犊春5娜兆印罚?967)利用海洋與土地的二元對立觀點,讓白梅從海邊漁村的娼寮回歸從小生活的鄉(xiāng)村/土地,雖然從小被賣作養(yǎng)女,但她一看到故鄉(xiāng)的山路,即自然而然地想起那里有土地宮廟、梯田,小說中對鄉(xiāng)村景觀的描寫與對土地的呼喚回應了70年代“回歸現(xiàn)實”的浪潮,再現(xiàn)了土地生養(yǎng)的力量。
童慶瑜在對東港榕樹河堤的研究中提及:“一條偶然形成的裂縫,讓過去的歷史給記錄下來。于是,當?shù)鼐用裢高^重新賦予一道水泥裂縫神圣的意義,并且連結上當?shù)鼐用袼叛龅拇蟊姞攺R保衛(wèi)聚落的傳說,不僅加強了當?shù)刎S富的地點感,同時也成為東港榕樹河堤這個地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9我們從人文地理學的角度來看《溺死一只老貓》,可以發(fā)現(xiàn)龍目井對于阿盛伯的意義或許也是如此,其一、它是與鄉(xiāng)村變遷緊密相關的重要地理景觀;其二、它承載著與此相關的鄉(xiāng)野故事,具有豐富的歷史感和“地點感”,凝結了地方認同;其三、它與阿盛伯的情感具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他爺爺告訴他諸多與此相關的故事,可視為祖孫情感聯(lián)結的紐帶。
1978年洪醒夫的《吾土》獲得第一屆“中國時報小說獎”,這篇小說敘述了馬水生為了給他的雙親治療肺結核,無奈之下賣掉土地的故事。日據(jù)時期,那些土地在日本殖民當局的強制壓迫下種植萞麻,以補充戰(zhàn)爭油料之不足。阿榮伯冒著生命危險在樹林中心開墾土地,最后被“四腳仔”日本鬼發(fā)現(xiàn),差點被打死,但是他忍辱負重,為了一家大小的生命和土地,向“四腳仔”下跪求饒,終于存活下來。戰(zhàn)后,國民黨政權實施“土地改革”,推行“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公地放領”等政策,他們一家經過辛苦開墾終于擁有十多甲的土地。當阿榮伯在媳婦間的爭吵中聽到兒子為了給他們兩老治病,十多甲的土地都快賣完了,最后一甲地也即將脫手,他沒有為兒子的孝行所感動,而是悲痛不已,用拐杖沒命地、不分輕重地朝著水生打下去,邊打邊大聲地哭,邊罵:“不孝子,土地,你把土地,賣了了,十幾甲,我,我們一鋤頭,一鋤頭,開墾的土地,賣了了……你阿爸為了土地,給四腳仔打到吐血,向四腳仔下跪,你,不孝……?!?0最后,馬水生的雙親在夜深人靜之時,上吊自殺。死前他鄭重其事、反復地告誡子孫:“土地是我們的,我們辛苦開墾的,那是我們的命,你們要勤懇,不管怎樣,都要積錢再買回來?!?1
1976年臺灣文壇開始掀起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雖然經過當局文藝大會的連續(xù)警告而退燒,在1979年美麗島事件后正式落幕,但各種文學理念通過論戰(zhàn)雙方的闡釋,鄉(xiāng)土的概念逐漸深入人心。在這里,土地的意義于焉確立。土地,不僅是一家人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承載著一代人辛苦開墾的共同情感記憶。阿榮伯將土地的價值視為超越個人生命的存在,確立了“土地”在鄉(xiāng)土文學中的重要地位。這種對“土地”的認同,可以說是鄉(xiāng)土文學對西化的、現(xiàn)代主義的無根與飄零的背離,它體現(xiàn)的是一種扎根鄉(xiāng)土、憧憬未來的理想。
三、惡質的政治力與經濟力對農村的侵蝕
在《甘庚伯的黃昏》(1971)中,甘庚伯的兒子阿興由于去南洋參加戰(zhàn)爭受到刺激,光復回來發(fā)瘋了,甘庚伯只得忍痛地將其禁錮在農地上,不讓他逃跑。村民在傍晚經??梢月牭剿舐暤睾爸毡颈⒄?、稍息的聲音,這篇小說控訴了戰(zhàn)爭給臺灣人帶來的揮之不去的夢魘?!隘偘d,在鄉(xiāng)土文學里常見的疾病用以隱喻某種畸零狀態(tài)或對秩序的威脅,在此卻暗示著日本人對臺灣的殖民管束在這片土地上造成難以抹滅的傷害?!?2即使是以“戰(zhàn)爭”為主題的反戰(zhàn)小說,黃春明也蘊含著對土地生養(yǎng)力量的歌頌,對經濟發(fā)展造成臺灣鄉(xiāng)村環(huán)境今昔變化的批判。
小說的開頭,黃春明以白描的手法描寫老庚伯在花生園辛苦除草的情形,雖然老農已經六十多歲,但整年都忙于除草、施肥、驅蟲、翻土等各類農作,“也因為這些無法叫他停息的農事,使他不為其他事情傷感,并且在他那干枯了的臉上,也經常因收獲、播種、發(fā)芽、開花、結實等等的一串生機的現(xiàn)象,逗得泛起笑紋來?!?3土地是老庚伯的希望源泉,讓他在勞作中得以忘卻兒子的悲慘遭遇。甘庚伯的耕作也許無法延續(xù),但大自然的厚生卻給阿興這樣一個“脫序”的人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場所。當甘庚伯找到跑出去的阿興,在牽著他走回家的路上,甘庚伯與孩童阿輝的對話清楚地揭示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導致鄉(xiāng)村景觀改變及環(huán)境污染:
“阿輝,你在溪里捉過毛蟹嗎?”
“沒有!”小孩子停一下又說:“沒見過?!?/p>
他們正在堤防間,干涸的溪埔上走。
“當然,這怎么會有?半滴水都沒,哪來毛蟹影子!”老人家?guī)追挚畤@說:“早前哪里是這樣子!好幾條溪水滾滾流。阿興放學回來,經過這里,隨便翻幾個石頭,回來就是一串大毛蟹。尤其是冬天,每一只毛蟹,殼一掀開,蟹黃滿滿的,每天吃得嘴箍黃黃,連屁股也漏出黃油來。真不了解,那么多的毛蟹都到哪里去了?”24
“那么多的毛蟹都到哪里去了?”(這個問題黃春明將在《放生》中作出解答)小說中清楚暗示時間是1971-1972年間,阿興自光復后第二年(1946年)就這樣,已經瘋了二十五、六年,即這篇小說描寫的是70年代的臺灣鄉(xiāng)村。70年代的臺灣在此前的“美援”和隨后的“跨國資本”的強勢主導下,已逐漸從小農經濟發(fā)展為資本主義經濟,從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轉型步入工商社會。當現(xiàn)代化和資本主義經濟對農村進行滲透,伴隨而來的溪流污染導致毛蟹消失,孩童其樂融融地在溪里捉毛蟹,這種人與環(huán)境相融的和諧畫面已成消逝的地景。
在1974年的《往事只能回味》里,黃春明提及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與“牽豬哥”相關的老人逐漸老去,相關的語匯、俗語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環(huán)境污染、核子戰(zhàn)、能源危機等:“等我稍一定神,我才發(fā)現(xiàn)社會遽變的腳步,狠狠地把牽豬哥的老人踏到后頭去了。那些跟牽豬哥有關的俗語、歇后語和謎語也離開了現(xiàn)在的生活。這些曾經讓語言豐富,讓語言生動的語匯,再過后也就沒有人知道了。當然,今天自然會有今天的語匯產生,但是,目前除了制造許多怵目驚心的語匯,例如環(huán)境污染、核子戰(zhàn)、能源危機等等之類的新名詞之外,在我們生活的語言中,又為我們增加了幾個生動的語匯?”25
如果說在前面所提及的黃春明小說中,土地倫理還僅僅是寄托在小說的人物和情節(jié)上,更多的是批判資本主義經濟對農村的滲透使其逐漸走向凋敝,也蘊含了黃春明對鄉(xiāng)土的浪漫鄉(xiāng)愁。到了《放生》(1987),環(huán)境議題幾乎可說是整部小說的主旨,也體現(xiàn)了黃春明創(chuàng)作更加鮮明的社會意識。
《放生》講述大坑罟興建化工廠和水泥廠帶來嚴重的環(huán)境問題。位于出??诘南飨掠伪还I(yè)廢水污染,導致漁獲減少,魚類出現(xiàn)毒素堆積,給當?shù)厝说纳嫼徒】祹韲乐氐臎_擊,很多人被迫離鄉(xiāng)到外地謀生。金足與尾仔的兒子林文通為了反抗工廠帶來的污染,與檢測人員發(fā)生嚴重沖突,最后進入監(jiān)獄。前行研究中對于《放生》的討論通常將它置于黃春明的“老人系列”的創(chuàng)作中,小說確實體現(xiàn)了孤守鄉(xiāng)村的老年夫婦熱切祈盼兒子歸家的心情,以及老夫妻之間微妙的情愛,但鮮明的環(huán)境意識更不容忽視:“工廠設立了。那開始讓村人看來象征著他們步入現(xiàn)代化的煙囪,夜以繼日地噴出濃濃黑煙,覆被五六公里方圓。幾年以后,農民才發(fā)現(xiàn)農作的嫩芽和幼苗的枯萎,和煙塵有絕對的關系。同時發(fā)現(xiàn)身邊的溪流,和飲用的井水都有一股難聞的怪味。村里的年輕人沒幾個到工廠上班不打緊,污染的時間一拖,問題越來越嚴重。過去不曾有過的,說不上病名的皮膚病在村子蔓延,有幾個壯年不該死的時候死了。這么一來,有些根本和工廠無關的事情,也都記在工廠的賬上去了。”26
“化工廠和水泥廠所冒出來的濃煙,遮去了頭頂上的青天。該有的陽光落在防波堤外的沙灘,和太平洋的波浪間,在那里閃爍跳躍?!?7嚴重的空污,使得“十多年來連帝君廟里的紅關公都變成黑張飛了”28,工廠的到來使溪水變成毒水,泥鰍、田螺、三斑、水龜仔、蛤仔等水里的活物統(tǒng)統(tǒng)消失。原本居住在大坑罟的兩百多戶居民靠出海口一帶的魚苗維生,但工廠打破了鄉(xiāng)村原本平靜和諧的生活,魚苗被工廠廢水毒死,少數(shù)沒被毒死的魚苗中毒之后失去健康,在魚苗市場也處于冷門甚或無人問津。至于農作,上游水泥廠的采土破壞了水土保持,導致大部分耕地在波蜜拉臺風帶來的洪水沖刷下流失慘重。工廠排放的黑水使當?shù)鼐用裆砩系膫跐€。在這種情境下,一百多戶人離開大坑罟,女孩遠嫁他鄉(xiāng),男孩很難娶到外地的女孩,至于無法改行的都擠到新竹南寮的漁村,還是以撈魚苗維生,但這造成南寮漁民收入下降,引發(fā)南寮人對大坑罟人的極力排斥,乃至于發(fā)生械斗,甚至有大坑罟的人因械斗而死。
以文通為代表的年輕人歸結出導致大坑罟處于弱勢處境的最主要原因是工廠帶來的污染,應該去找化工廠據(jù)理力爭,維護在地居民的正當權益。但是代表公權力的檢測人員與工廠沆瀣一氣,在接受工廠的招待后他們將毒水換成自來水,于是文通出于環(huán)境的正義以及被檢測人員侮辱的義憤,將檢測人員的眼睛打傷,因重傷害和妨礙公務等罪被判入獄。這種對農村環(huán)境的侵蝕是以惡質的政治力和經濟力支持為后盾,黃春明將矛頭指向資本(財團)與政治人物的合謀,以及背后政黨的支持。當初,國民黨候選人“姓楊的”在選舉時是這樣說的:
宜蘭縣為什么會窮?因為我們代代都是拿鋤頭種田的。在蘭陽平原里又為什么我們最貧窮?因為我們農不農,山不山,漁不漁。所以本鄉(xiāng)的年輕人都往外跑,到外地討生活!……
羅東鎮(zhèn)為什么比較有錢?因為他有四結中興紙廠、肥料廠、被服廠、制材所各種各樣大小的工廠很多。工廠使多少人有固定的收入,養(yǎng)多少人的家庭,使多少人的子弟有機會念書讀大學?!?9
這種論調將鄉(xiāng)村發(fā)展歸結為工廠林立帶來的富裕,并塑造出對未來遠景的美好想象,使“姓楊的”當選。但當“現(xiàn)代化的煙囪”給村民的生計和健康帶來各種沖擊之時,村民要求工廠遷走,村干事卻以“戒嚴法戡亂時期條款”擾亂公共秩序等種種罪行為由恐嚇大家。當“姓楊的”退休后竟然成為化學公司的高級主管,村民才終于明白這是一出事先謀劃好的騙局。在小說中,黃春明將“國民黨”稱為“金光黨”,諷刺國民黨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發(fā)展經濟,這種“經濟至上主義”的思維對臺灣底層百姓造成了直接傷害。
《放生》深刻地控訴資本主義工業(yè)的發(fā)展對鄉(xiāng)村環(huán)境的剝削和宰制,除了關注環(huán)境污染,也指出諸多其他的環(huán)境問題,如未經合理評估引進的外來種會造成生態(tài)失衡、農藥濫用會殃及無辜生命:“才撒了稻熱丹毒殺金寶螺的水田,一只中了毒的黃鷺,被半跑來著的阿尾,驚嚇得逃離田埂,搖搖晃晃地直往剛插好秧的田中央拍越奔跑?!?0
金寶螺又稱“夭壽螺”或“福壽螺”,屬于水生雜食性螺類,原產于南美洲阿根廷。1979年,臺人私自引進臺灣養(yǎng)殖并作為料理食材,但因其肉質松軟、風味欠佳,養(yǎng)殖業(yè)者求售無門,遂紛紛棄養(yǎng)。金寶螺繁殖力強,每年可產約4500個卵,在一般溝渠中缺乏天敵,且能適應臺灣的農業(yè)生態(tài)環(huán)境,遂在全臺各地溪流、溝渠及池塘等水系大肆蔓延。1982年二期稻作插秧期間,在高屏地區(qū)發(fā)現(xiàn)金寶螺對剛栽植水稻秧苗以及多種水生作物產生重大的危害,目前金寶螺已成為臺灣水生經濟栽培作物最主要的有害生物。31農田、金寶螺、田車仔、農夫是一個微小的生態(tài)體系,彼此息息相關。金寶螺的不當引進對臺灣的農田生態(tài)造成重大沖擊,由此引發(fā)農藥濫用,也毒害了以農田為生的田車仔(黃鷺)。
田車仔在小說中不僅是父子二人的聯(lián)結紐帶,也是環(huán)境污染的表征。小時候文通有一次央求父親尾仔給他抓田車仔,哭得很厲害,但恰逢家里的母豬難產,他的哭鬧引起父親的不悅,父親失手把他的肩胛拉脫臼了,并對此一直深感愧疚,答應一定要抓一只田車仔給他,但遺憾的是那一陣子無論如何都抓不到。田車仔是整篇小說的一個精神內核,可以理解成父親想彌補達成兒子的童年心愿。小說結尾,那只因農藥中毒的田車仔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逐漸恢復元氣,在文通歸家之前,父親將其放生,這“放生”情節(jié)的安排,不僅代表自然的重生、環(huán)境意識的覺醒,也隱含了人出獄后的再出發(fā)。
《放生》創(chuàng)作于1987年,在此前1986年11月6日,王永慶宣布準備在宜蘭縣投資四百億元設立輕油裂解廠,引發(fā)強烈的民意反彈。時任縣長陳定南也公開反“六輕”,并與臺塑創(chuàng)辦人王永慶展開激烈的電視辯論。宜蘭縣民間團體和縣府經過歷時5年兩階段與財團、執(zhí)政當局的各種抗議、沖突和折沖,1991年6月“行政院”核定六輕設于云林離島工業(yè)區(qū),宜蘭反六輕取得最終的勝利。筆者認為,這篇小說可以視為黃春明以小說為武器,為轟轟烈烈的“反六輕運動”聲援,表達反“六輕”的堅決態(tài)度。小說的發(fā)生地也是在宜蘭,化工廠的興建沒有帶來所謂的富裕和更多的工作機會,卻帶來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對居民的健康和生計造成重大的威脅,使得在地居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在地有為的理想青年鋃鐺入獄。
從這個層面來看,《放生》是一篇嚴肅的環(huán)境議題小說,它以強烈的社會意識介入現(xiàn)實。以林文通為代表的青年奮起抗爭,與代表公權力的檢測人員發(fā)生激烈的暴力沖突,并因此獲刑,它反映了七八十年代臺灣的“反公害自力救濟運動”的局限,即80年代初期的環(huán)境運動,不是出于生態(tài)保育理念自覺地保護家園的主動行為,而是遭受嚴重的污染與公害后所采取的被動抗爭。他們往往在投訴無門之時,群起自力救濟,并常常出現(xiàn)集體陳情、擋路/圍堵、破壞設備、組織自衛(wèi)隊等行動與財團或當局對抗。蕭新煌對80年代的自力救濟的研究指出,從1981年至1987年發(fā)生的108件自力救濟事件中,使用圍堵或其他集體暴力行為等抗爭手段就有27件。32
在文通坐牢即將歸來之時,鄰人田嬰來家里告訴阿尾一個所謂的好消息,即當局要將出水口沿岸到稻田這邊,全部歸入鳥類保護區(qū):
“就是說到了冬天,水鴨金翅仔、天鵝那些鳥飛來的時候,我們不能捉?!薄昂苌倭?。要抓都不容易。去年張了三張網(wǎng),網(wǎng)到幾只金翅仔也抵不過網(wǎng)子的錢?!?/p>
阿尾說:“自從工廠設到這里來,溪水變毒水之后,什么鳥都不來了,還提什么水鴨?!?/p>
“現(xiàn)在不會了。候鳥保護區(qū)設立以后,工廠就不能排放毒水。這不是好消息?”
田嬰長嘆了一下說:“在大坑罟這個地方,做一只鳥比做一個人有價值啊?!?3
蘭陽溪口由于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成為眾多水鳥的棲居地。1980年代臺灣賞鳥風潮逐漸興起后,蘭陽是眾多賞鳥者聚集的地方。在民眾保育意識的推動下,1996年“蘭陽溪口水鳥保護區(qū)”正式成立。文通因為工廠放毒水去暴力抗爭,才坐牢好幾年,由于環(huán)境保育意識高漲,等他出獄之時,他所在乎的、憤憤不平的、以個人行動為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維護所做的抗爭,卻抵不過“鳥的價值”。上述的對話已經充分揭示了公民環(huán)境意識的覺醒,使得當局不能再一意孤行地只重視開發(fā),而忽視保育。從另一個側面也可以看出,只有廣大民眾的環(huán)境意識覺醒給傲慢的行政當局壓力,形成自下而上的改變,才有改變的可能。
整體觀之,黃春明是具有鮮明環(huán)境意識的小說家,在早期的現(xiàn)代主義時期創(chuàng)作的《沒有頭的胡蜂》中,他從一只沒有頭的胡蜂勇斗螞蟻的行為思考動物的權利和價值,并批評人類的自大:“我明白了,你們所謂的猩猩就是指只能吃吃香蕉的猩猩。其實啊,你們也吃香蕉,但是你們吃香蕉連那種你們所謂的吃香蕉的猩猩都吃不過它咧。人類的自傲,即是人類的悲哀?!?4在行動上,黃春明也公開反對“雪山隧道”,在他看來雪山隧道會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很大的破壞,猶如埋下了一枚核子定時炸彈,見到龜山島時的悸動,絕非通過隧道公路的快活經驗所能比較,因而他堅持要九拐十八彎地回到宜蘭。351986年,黃春明受邀訪問琉球的文藝界,此時正值日本的航空公司爭取在石垣島填海鋪設飛機跑道,NHK記者訪問他對此事的看法,他特地潛水下海,看到“美得令人詞窮的珊瑚礁”而深受感動。他表示,他不是日本人,無權表達意見。但是以地球村的觀念來看,他是一位地球公民,因此他用力地對著鏡頭說:不應該。36
誠如黃春明所言:“世界這個大環(huán)境,本來就是一個復合體;生態(tài)的自然環(huán)境、人的本位主義的環(huán)境,或是人與萬物共存的倫理環(huán)境也一樣,本來就是生動而豐富的有機復合體,是多元的,有種種可能性的?!?7黃春明作品充分表達了鄉(xiāng)土作家對土地倫理的思考,這些環(huán)境倫理關懷可以說為80年代自然書寫的興起鋪了前路,一方面反映了鄉(xiāng)村在邁向都市化、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走向消亡和凋敝;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對人地關系的思考、對超自然力量的迷信以及對古圣先哲所主張的“天人合一”的實踐,在現(xiàn)今社會發(fā)展中都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1970年代末陳映真開始書寫充滿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華盛頓大樓”系列,批判帝國主義以經濟滲透的方式對臺灣政經局勢進行操弄和控制。與《放生》中的“田車仔”意象相對應的是陳映真創(chuàng)作的《云》(1980)中的“云”和“雨”。換言之,同時被視為鄉(xiāng)土文學作家的黃春明、陳映真在80年代都關注到“環(huán)境主義”的議題,只不過一個關注的重心轉向老人關懷,一個轉向跨國經濟。
《云》雖然是以工會抗爭、爭取工人的正當權益為主軸,陳映真有意透過一個現(xiàn)代化青年知識分子張維杰,探索帝國與第三世界的社會與政治體制之間的關系。一種初萌的環(huán)境主義是《云》展現(xiàn)的新關懷,但這個新鮮的視角卻在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消失。其實并沒有消失,只是以報導文學的方式在《人間》雜志中呈現(xiàn)。陳映真自認為《云》打破了“族群”或是“性別”的“社會學模式”,最重要的是人與土地的勞動關系浮現(xiàn)出來,產生了一種鮮明對比:虛無倦怠的有產者相對于自強不息的勞動者。38
透過女性工友小文的筆,深刻體現(xiàn)了陳映真對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的思考:
我還想到屋后的一片竹林,在秋風的吹拂中,發(fā)出好像幾百件衣裙相摩擦的聲音。在夏天的清晨,嘰嘰喳喳的饒舌聲把我叫醒的上百只麻雀,就是棲息在這叢竹林里。我的房間,開著一個窗口,流進來幾乎帶著綠色的晨光,也是太陽透過這叢竹子,照進來的。照著我的寬大的、因歲月而發(fā)亮的木榻。39
這段對田園鄉(xiāng)村的美好禮贊,反映了1970年代臺灣在工業(yè)化發(fā)展中正面臨前所未有的環(huán)境污染。當小文和她大嫂輪流抱著娃在五月初的天空下,漫步于“明亮、透明,照著兩邊的蔗田里隨著風舞動著的蔗葉”40的鄉(xiāng)間小路時,前行的狗對著圳溝,又跳又吠,原來是“圳溝里飄著幾片銀白色的魚的尸體”,當她從大哥口中得知那是上游兩邊蓋的工廠流出毒水毒死的,于是在日記中寫下:
我仿佛看見幾百,上千的死魚,翻著蒼白的肚皮,漂浮在水面上,忽然地想到,中壢那么多工廠,流出去的水,都到哪里了?
使得隱密地、友愛地、安靜地生活在下嵌溪中的那么多的魚,一下子窒息死去的人類,多么令人討厭!41
在《云》這部小說中,“云”和“魚”具有特殊的意涵,陳映真透過純真的小文,透露出對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的雙重批判。誠如趙剛指出,云代表的是一種希望,魚代表的則是大地正在遭受苦難的表征。從“云”,我們應該看到的是人間體制(哪怕是工會運動成功之后),必須要找到一種超越此時此地的價值、希望與信念,借之衡量現(xiàn)狀并鼓舞自身,這是要人們“往上看”或“回頭看”。從“魚”,我們應該對我們所駐足與生活其上的大地懷抱虔敬感,傾聽它的歡聲與悲鳴。42這兩個意象一上一下的雙重象征,既展現(xiàn)了陳映真對社會主義的追尋(云),也表達出對大地的愛敬、環(huán)境的關懷。
四、結語
詹明信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一文里指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化都處于與第一世界文化帝國主義的搏斗或者反抗,這些行為本身反映了第三世界受到資本主義的不同階段或一般所說的“現(xiàn)代化”的滲透,因此并不能被視為人類學上所說的獨立的或自主的文化。此外,他又指出,第三世界的文學作品都帶有寓言性和特殊性,它們都是“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ies),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投射出有關第三世界的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種種問題。43
詹明信所說的“現(xiàn)代性斷裂”恰好印證了鄉(xiāng)土文學作品所反映的種種問題,即隨著臺灣經濟的發(fā)展,鄉(xiāng)村被卷入都市化的浪潮,導致環(huán)境污染、城鄉(xiāng)沖突以及鄉(xiāng)土環(huán)境倫理觀的斷裂?!包S春明是以他百分之百的溫情主義去克服鄉(xiāng)土社會面對工業(yè)文明的沖擊所產生的種種困難和痛苦?!?4
自戰(zhàn)后初期鐘理和的《笠山農場》始,到1960年代以降被歸類為鄉(xiāng)土作家的黃春明、陳映真、洪醒夫、王拓等,他們的作品在在體現(xiàn)了素民的環(huán)境倫理關懷,透過鄉(xiāng)間小人物的悲歡喜樂表達了鄉(xiāng)村在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資本主義沖擊下的環(huán)境傾頹、今昔的環(huán)境變遷,乃至人與動物/自然命運共同體的情感。這些鄉(xiāng)土自然倫理觀是長期根植于土地自然而然形成的,他們或通過自然景觀的變化表達政治批判,或通過人地關系的探索肯定小人物的“民間生態(tài)智慧”,反映了現(xiàn)代化對鄉(xiāng)村的滲透。但如果把它放在環(huán)境運動的脈絡來看,這種對人地關系的思考為自然生態(tài)文學/生態(tài)批評論述提供了另類的思想資源,一種可親的、從土地和社會生發(fā)出來的素民思考。
必要指出的是,從鐘理和到黃春明,鄉(xiāng)土中的自然寓意有顯著的不同。戰(zhàn)后初期的鐘理和通過地景的變化批評日本殖民政府對臺灣的剝削和宰制,借由自然景觀的改造來尋找壓迫的原因45;而六七十年代以黃春明為代表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由于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鄉(xiāng)土日益消亡,借由鄉(xiāng)村環(huán)境的今昔變化來擁抱即將逝去的鄉(xiāng)土,批評資本主義經濟對農村面貌的改造,以及工廠帶來的各種環(huán)境污染,更多是出于一種尋根懷舊的心態(tài)。不同世代作家筆下的自然寓意有所差別,林瑞明在論及黃春明的觀點可作為印證:“做為小說家的黃春明,帶著他對故鄉(xiāng)人的溫情眷戀眼看著社會變遷過程步步進逼,必然有感。他選擇做的,就是記錄這種過程,而非描繪過程背后那巨大的機制和‘帝國主義主使者的陰謀。”46二者所區(qū)分出來的,正是作家面對自然變化的兩種思考方式。
1970年代以降臺灣鄉(xiāng)土文學對人與土地/自然關系的思考主要著眼于底層階級(漁民、農民、勞工)為解決生計問題與大自然的慘烈斗爭,80年代之后出現(xiàn)的自然書寫更多是從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帶來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的反思出發(fā)。這種對于土地倫理思考的差異,主要歸因于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程度不同,當現(xiàn)代化還處于一個較低的水平,解決溫飽成為底層人民的緊迫問題。到了80年代,臺灣經濟高速發(fā)展帶來嚴重的環(huán)境破壞,環(huán)境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公民力量迅速崛起,民眾回過頭來關心腳下的土地和環(huán)境,70年代這種扎根鄉(xiāng)土所形成的環(huán)境倫理,為80年代自然書寫和環(huán)境運動提供了一種另類的思想資源。
① 肖成:《大地之子:黃春明的小說世界》,臺北:人間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3頁。
② 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高雄:文學界出版社1993年版,第129頁。
③ 吳明益:《環(huán)境傾圮與美的廢棄——重詮宋澤萊〈打牛湳村〉到〈廢墟臺灣〉呈現(xiàn)的環(huán)境倫理觀》,《以書寫解放自然: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BOOK3,新北:夏日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頁。
④⑦⑧⑨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1·看海的日子》,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第80頁,第92頁,第100頁。
⑤ [法]列維·斯特勞斯:《野性的思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0-82頁。
⑥ [奧地利]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4-123頁。
⑩22 范銘如:《七○年代鄉(xiāng)土小說的“土”生土長》,《文學地理:臺灣小說的空間閱讀》,臺北:麥田出版社2008年版,第159頁,第163頁。
11 陳建忠:《神秘經驗的啟示與鄉(xiāng)土倫理的復歸——論黃春明小說中的人間、神鬼與自然》,《臺灣文學研究學報》2008年第7期。
12 陳玉峰:《從主體文化談土地倫理》,《生態(tài)臺灣》2004年第3期。
131415 洪醒夫:《黑面慶仔》,臺北:爾雅出版社1988年版,第82頁,第89頁,第90頁。
1617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3·莎喲娜啦·再見》,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頁,第183頁。
18 黃春明:《用腳讀地理:我的小說札記與隨想(一)》,《聯(lián)合報·副刊》,1999年3月18日。
19 童慶瑜:《去榕仔腳蕩袋子——一個關于宜蘭東港榕樹河堤的研究》,臺灣大學建筑與城鄉(xiāng)研究所碩士學位論文,1996年,第24頁。
2021 洪醒夫:《洪醒夫集》,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1992年版,第63頁,第64頁。
2324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2·兒子的大玩偶》,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頁,第190-191頁。
25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6·等待一朵花的名字》,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頁。
262728293033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4·放生》,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102頁,第79頁,第80頁,第99頁,第85頁,第120頁。
31 邱安隆、廖君達:《稻田福壽螺整合性防治》,《農政與農情》2012年第241期。
32 蕭新煌:《七○年代反污染自立救濟等結構和過程分析》,臺北:圓神出版社1988年版,第32頁。
34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5·沒有時刻的月臺》,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頁。
353637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7·九拐十八彎》,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頁,第44-45頁,第136頁。
38 陳映真:《試論陳映真:〈第一件差事〉、〈將軍族〉自序》,《鞭子和提燈:陳映真作品集9》,臺北:人間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頁。
394041 陳映真:《陳映真全集4》,臺北: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第133-134頁,第162頁,第163頁。
42 趙剛:《從仰望圣城到復歸民眾:陳映真小說〈云〉里的知識分子學習之路》,《臺灣文學研究季刊》2011年第84期。
43 [美]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23-447頁。
44 呂正惠:《黃春明的困境——鄉(xiāng)下人到城市以后怎么辦?》,《戰(zhàn)后臺灣文學經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184頁。
45 賴清波:《地景、生態(tài)與宰制性社會——鐘理和的〈笠山農場〉再考察》,《文學評論》2021年第2期。
46 林瑞明:《目的與手段之別:試論黃春明與陳映真》,《成功大學歷史學報》1999年第25期。
(責任編輯:黃潔玲)
Abstract: Since the 1960s, Chunming Huang, Chen Yingzhen, Hung Hsing-fu and Wang Tuoh, categorized as Taiwan nativist writers, in their work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ople and land/nature, have focused their thoughts on how the lower social stratum of people (fishermen, peasants and labourers) struggle hard to resolve the issues of their livelihood and nature, expressing through the sadness or happiness of the small characters in the rural areas the ruins, environmental changes of the past and today, and the sentiments of people with the commonwealth of animals and nature that villages experienced under the impact of modernization, industrialization and capitalism, reflecting the environmental and ethical concerns of the common people. If we place nativist literature in the veins of environmental movement, the thought on the people-land relationship provides an alternative resource of thinking on natural ecological literature/ecological critical statement, a thinking that is endearing and that comes from the land and the society.
Keywords: Taiwan nativist literature, environmental ethics, people-land relationship, ec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