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朝濤
1.迷人的隔岸路
21世紀的前十年,一波又一波的老式城中村拆后重建高樓。那些原本污水橫流,電線和光纜像蜘蛛網(wǎng)一樣的網(wǎng)狀街巷,一個形成多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在推土機和鉤機的撕咬下,頃刻間便化作了建筑垃圾。
我經(jīng)歷過那些場景,在浙中一個市的警局當臨時工時,有條巷子我住了三年。租處在二樓,沿巷伸出的閣樓里,清早還在睡夢中時就被樓下對面十幾臺投幣洗衣機吵醒,隨之而來的就是各種叫賣聲、孩童啼哭以及那些必然會產(chǎn)生的嘈雜。某一個夏日,到了房主期盼的拆除日前,我已搬到對面的街區(qū),推窗可以看到:村口裝點的牌坊轟然倒下,幾棵樹上的雀鳥在轟鳴聲中飛到別處尋地作巢;屋檐里沖出的蝙蝠在日光下胡亂盤旋,一會兒就體力不支,跌落在灼熱的地面上死去;巷間的濕滑地面,人們曾經(jīng)的咒罵、濃郁的汗味也統(tǒng)統(tǒng)在揚塵間散盡。
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接踵而至,他們和我一樣,很可能是這里原來的租戶。幾個月后拔地而起的一大串大廈,珍珠一樣在夜間發(fā)出魔幻、耀眼的光芒,遠遠望去,真是攝人心魄。
我也經(jīng)歷過一個無法重建的老街區(qū),它在拆遷大潮中愈發(fā)熱鬧,有限的空間內(nèi)聚集了更多的人。究其原因,是有幾幢密集的公用宿舍矗立其中,雖然原住民已經(jīng)早早搬離,但在幾十年前,它們還算是不折不扣的干部房。當新建成本過于昂貴時,開發(fā)商便會放棄對它的企圖。
流浪到這座濱海城市后,我在隔岸路上整整住了十年。如果從空中鳥瞰,隔岸路地塊東、北兩面是塘河,西、南兩面是兩條大馬路,形成了一塊四方小天地。兩條大馬路更遠的平行處,有兩條更大的塘河環(huán)繞著。這片四面環(huán)水、包含著隔岸路地塊的小島被稱為水心。南宋1178年榜眼、永嘉學(xué)派集成大者葉適便是居住于此,號稱水心先生?,F(xiàn)如今,北面的塘河邊有“葉適廟”,西側(cè)這條大路的菜市場邊還有一塊“南宋葉適故居地”的石碑,毗鄰的就是人聲鼎沸的麻將館,周圍是高聲吆喝的海鮮商販,熱鬧非凡。
說回隔岸路,從北到南一共七百米,它以曲折的“7”字形切割了這片土地。路的寬度容得下兩輛轎車通過,若是有人在路的一邊停上一會兒,身后不久便會排起一陣陣的長龍,喇叭聲不斷,若是有人變道,甚至會持續(xù)一小時以上的堵車。也有交通警察曾經(jīng)在此設(shè)置路障查醉駕,但幾十條深深的小巷和臨街黑壓壓的樓梯間常常讓醉漢棄車而逃,進而引起整條路癱瘓,故收效甚微。
隔岸路北面盡頭是這座城市最為繁華的人民路,路口的大廈,早年間二樓曾經(jīng)辦過歌舞廳,十來年前一日早晨舞會,突發(fā)大火燒死了二十一人,重裝后開過快捷酒店、網(wǎng)吧、迪廳?,F(xiàn)在一樓經(jīng)營著一家海鮮排檔,味道可口,生意紅火。人們吃罷了這里的晚餐后,便醉醺醺地走到對面的幾家高檔歌舞廳享受美妙的夜晚,用喧囂沖淡過往的不適。
過了一座橋后便進入這座小島,橋上常有人使用“扳罾”古法捕魚,但撈上來大多是埃及塘虱和巴西龜,它們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占據(jù)了這些河流。就算是難得撈上的本土花鰱和鯉魚,煮起來也是一鍋的柴油味。人們捕魚只是做樂子,收獲后攪碎拿了喂貓狗之類寵物。橋下也常有人開著機動船拉來滿滿的農(nóng)作物,他們把一個吊籃用繩子綁在橋的石柱上作為買賣的傳遞工具。夏秋賣瓜果,冬春賣菱角、蘿卜之類。主人吃住都在船上,東西賣干凈了從水道返回南面的濕地。也有人在返程中順帶送起了水上快遞,每個當天件五元,這比起陸地一個小時以上的車程,還是方便了不少,船主并不指望賺多少錢,他們把這作為一個公益性事業(yè),這應(yīng)當是“同城快遞”的鼻祖模式吧?
過橋第一幢房子左手邊是一座國有糧庫,右手邊是一家茶葉廠,這家茶廠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便因為經(jīng)營不善而宣告倒閉。茶廠的舊址后來改建成了一家高級酒店和美術(shù)作品展覽館。常有工廠舊工人接到有重要人物前來住宿或開會的信息,便成群約好做了白色橫幅,從橋頭沿著行道樹一直掛到酒店門口,訴說他們曾經(jīng)的遭遇。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類情況已逐步在減少。
糧庫的沿街房一樓曾經(jīng)是銀行。夜間,它與毗鄰的超級浴場燈光相得益彰。另一個路口也有兩家本土浙埠銀行的儲蓄點,它們的存在見證了這七百米小路上的資金吞吐量。
在路的中央地段,我家經(jīng)營著一家內(nèi)衣店,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后傾盡所有存款、借款投資的一份生意,內(nèi)人在此經(jīng)營。我在深山老林里的老家奇遇了避暑的房東之后,他慷慨地把隔岸路沿街店面以低于市場價租給我們十年之久。這里有一排只有一層的店面房,大約兩百米長,早年間是一個鞋料市場,賣皮料為主。有一位常在重要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文章的作家,他的愛人也曾在20世紀90年代在這里開過一家皮鞋配料店,他后來以此寫了一本小說,引起這個城市文學(xué)界的轟動。我在新華書店中看了他的書后發(fā)現(xiàn)——噢!我們居然是同一家店面。
2.熙熙攘攘的“世外桃源”
那時候的夜晚,我每天去接內(nèi)人(那時由于懼內(nèi),我私下稱她為老板娘)下班,還沒打烊的時候就坐在店鋪門口的大樹下靜靜等候。常常有男士會陪伴他們的女伴前來購買內(nèi)衣。這個時候我就靜靜看著,有些人也會和我攀談,有些人則顧自抽煙默不作聲。
這群人,年齡從弱冠到花甲不等,每個人的角色也不同。有一回一個年輕的醉酒小伙沖進包廂,對著在別人懷里的女朋友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罵罵咧咧:“我養(yǎng)你!不允許別人摸你!”然后把她拖走了——這讓她在其余姐妹面前趾高氣揚了半年之久。直到那染著黃毛兒的年輕家伙把她所有的錢財包括新款諾基亞手機、客人送的“驢”包等掃蕩一空并且逃之夭夭的時候,她才痛哭流涕地坐在了我的店門口,向里面的老板娘輕聲泣訴。后來大抵有三年沒有見著她,老板娘告訴我,“她在過年時候給我們寄了一些特產(chǎn),其中有一塊熏得黑乎乎的、你最喜歡吃的臘肉。”
糧庫南面的一幢儲存間出租后開了一家“大東亞會所”,原來的裝卸月臺做成了非常闊氣的迎賓處,生意非常好。20世紀90年代后期來到這座城市的淘金者,不管是男孩女孩還是已婚婦女、健碩男子,都得在這里洗練一番,才能次第前往城里更為高級的場所和五星級大酒店。我在通信行業(yè)一家國企工作,上班地點是老城里的一條主干道邊的寫字樓,那條街上最繁華的十字路口有一家會所。那會兒,經(jīng)營者用了極其昂貴的電子屏來把二樓以上整面圓弧形沿街墻給包得嚴嚴實實。夜間,那些閃爍的蝴蝶兒便飛在了屏幕間的花草中,絢麗多彩的燈光映射著整個街區(qū)。一樓門口,穿著白色制服、戴著圓筒紅白相間帽的引導(dǎo)員會替你泊車,然后叫嚷著:“彩云間!貴賓——四位!”吆喝聲像極了在北方飯館,對提溜著金色雀籠進門的老京都人的歡迎詞。
不管這些人走得多遠,都得回到隔岸路。夜晚他們與無數(shù)的富人、部門高級職員歡度到黎明才能回來,那些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吵醒了我。我的住處位于“大東亞會所”的正后方,原來是一家醬油、雨傘、調(diào)料品集成的集體制工廠。企業(yè)改制搬到別處后,有衢州常山人過來承包了整座廢棄的工廠,他們在這里把每個車間用三合板隔成了幾十個房間,廁所公用,每個月房租兩百元;他們還在廠房前的沿塘河廣場上架起了一座鋼構(gòu)公寓,建造房子后設(shè)立了幾百個小套間,包含有獨立衛(wèi)生間,有網(wǎng)線、空調(diào)。按照面積不等,每個月房租五百元以上。凌晨時,總有無數(shù)的聲音在這迷宮一般的空間中蕩漾。
“寶貝兒,醒醒!今天有人給我送了一個蘋果手機,隔壁歡歡還收到一個‘驢包哦!”
“嗯,要不拿手機店賣了換錢?”
“嗯,真愛你!”然后又是“叭”的一聲響,他們又開始你儂我儂。
與他們熟悉了之后,我常常在這群候鳥中撈到了不少生意,一臺蘋果三代手機,倒賣后至少可以讓我賺到五百元的利潤。她們也會委托我買一臺長得和蘋果一模一樣,僅需要幾百元的山寨手機,用于在包廂里擺樣子——她們可以借著酒醉,“啪”的一聲摔爛,然后躺在朋友的懷里,央求他們買一個真正的蘋果手機,然后再通過我售賣;也有女子常常在清晨破口大罵:“養(yǎng)你這個廢物,老娘和人喝了一晚上,你只曉得打游戲和睡覺,回來連個接送的人都沒有,昨晚的兩筆小費路上讓那賊子給偷走了,找你還不如找摩的司機……”接著是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我知道,又有一位男子要離開這里了。
運氣好些的,賺得一定收入后,便會搬到隔壁的鋼構(gòu)公寓中享受獨立單間。但總是在一個院子里,生活規(guī)律大抵相同。如果有些上班的男子某一日時來運轉(zhuǎn),碰上了有朋友給他送小汽車,他便會改了排氣孔,得意揚揚地停在廣場上,踩著油門轟轟作響,大聲吆喝著樓上的伙伴一塊喝酒。
工廠空地角落有一個破舊的籃球架子,但還能使用。這些男子中常有些人和我一起打球。不管是粗胳膊文身的壯漢還是高個白凈的男子,他們總是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黑白顛倒的生活使得他們眼眶發(fā)黑、浮腫。
“大東亞”是初學(xué)者的地方。能言會語、有姿有色的都去了更遠的地方,這里的顧客大部分是作坊的老板,或是某個部門的老科員。還有一種顧客屬于“中產(chǎn)階級”,他們的實力可以支撐他們偶爾去城里的高檔酒店,但他們也常常來到這里,期待在這些人還沒有去往更高級的地方前,以極為優(yōu)惠的價格抱得美女歸去。如果連在“大東亞”都鮮有生意,那只能去馬路對面的那條巷子了。
巷子很深,里面別有天地。里面有著許多座廢舊廠房改造成的停車場、洗車店、培訓(xùn)中心、茶吧……還有一家我常常光顧的網(wǎng)吧。每當夜幕降臨,有些門口布滿灰塵的燈串,便發(fā)出迷人的燈光。最北面靠塘河的是一家歌舞廳,門口白色的紙牌上寫著:早場每人三元,午場、夜場每人五元,女士免費。
自從路口那一家失火燒死了這么多人后,人們還是要活動,很多人就遷移到了這里。他們相互摟著腰肢,輕歌曼舞的時候,早已經(jīng)忘記了燒得烏黑的伙伴。
歌舞廳是一些來隔岸路淘金者的最后的陣地。這里集結(jié)著拆遷后花盡錢財?shù)钠坡鋺?、年老色衰又不甘于寂寞的流鶯,也有不愿意在工廠流水線上日復(fù)一日的年輕人。
舞曲響起,旋轉(zhuǎn)燈光閃爍,發(fā)射出來的七彩顏色掃過每個人的臉龐,人們開始尋找舞伴。慢三是最簡單的舞步,甚至初學(xué)者也可以一邊摟著伙伴的腰兒,一邊握住她的手,在《滾滾紅塵》《沂蒙小調(diào)》的輕柔小調(diào)下前進后退。人們?nèi)雸鰰r生硬的情緒,在溫柔有節(jié)奏的音樂下,慢慢變得柔順。兩曲結(jié)束后,便可坐在舞廳邊上的座位休息。男士們可以點一些魷魚絲、瓜子之類的茶點招待女伴,那會顯得更為大方一些。
慢四姿態(tài)更美一些,燈光也由此減少了五成,人們的目光變得迷離,盡情享受《化蝶》《女兒情》帶來的感官、肢體上的享受。隨著音樂的持續(xù),燈光逐漸變暗直至熄滅,沒有坐到邊上休息的人便緊緊摟在一起,跳起了貼面舞——這得是在心照不宣和極為默契的情況下進行。
在散場前,會有一首勁爆的《冰河世紀》之類的DJ,在激烈的舞曲下,不管會不會跳舞,都可以上去扭一扭。此后人群漸漸散去,潛入小巷的旅館、隔間之中完成他們原本所期待的活動。
“你這會讓我在這條街上失去臉面!”老板娘氣急敗壞地說道。有一位女人進店買特價內(nèi)衣的時候,向她通報了在舞廳里見到我的情景。好在我并沒有舞伴,被邀請的時候也是茫然地搖頭與拒絕,這讓老板娘略為欣慰。
3.我們的前途
平時在宿舍籃球場打球的男人中,三位分別姓李、葉、趙的男子常常成為我的搭檔。玩四打四,我負責控球;李姓的個兒高,站在內(nèi)線做中鋒,并不需要太多跑動;那葉姓的曾是送快遞的,黝黑三角肌肉團突出,有力氣,接到籃球便像泥鰍一般往人群中扎去三步上籃,撞得對方嗷嗷直嚷疼痛;姓趙的小伙是一個女人的“保鏢”,又瘦又白,球技差,是湊數(shù)的。球場就在那鋼構(gòu)公寓開窗的對面,每當三樓東北角的女人推窗的時候,那趙小哥便鉚足了勁,高高躍起搶球,去惹那女人的歡心。
三樓的女人起身推了窗后,不一會兒便下了樓去化妝店。此時夜幕降臨,鋼構(gòu)公寓、廠房隔間中燈光逐漸亮起——女人們、男人們相繼起床,陸續(xù)走出廠房大門。女人在隔岸路的各條小巷中的幾十家化妝店中將自己打扮得更為俊俏,有些則會去我的店里換上美麗的絲襪,這也使得我那三十平方米的小店,常常充斥著一股換下來的各類衣襪的酸臭味。
一小時后,巷口摩托車、裝了輔助馬達的人力三輪車、電瓶車后座上都載滿了人,分南北向城中各處潛去。隔岸路正街上的店面更大一些,化妝、洗頭價格也更高一些,時間也更為漫長。人們頭上焗著硬邦邦的油,把頭發(fā)定得非常有型,然后在周身灑上香噴噴的花露,揚手招上一輛即停即走的計程車,便消失在夜色中。
李姓男子雖然是南方人,卻是長得高大威猛。一位女士許諾送他一輛豐田小汽車,但他卻想要一輛寶馬或者奧迪,兩人在僵持中起了些沖突。在籃球架底下休息時,他大口喘氣,憤憤地告訴我們他所經(jīng)歷的不公,然后又爽朗地說今天他做東,請我們?nèi)ソ稚虾染啤?/p>
我們在內(nèi)衣店邊上一家新開的小龍蝦店一起消夜。因為建筑原因,這家店的主人與我家共同使用著一個自來水龍頭,他甚至建議每個月與我們平攤自來水費,被老板娘斷然拒絕。最后,談判結(jié)果以三七開的模式分攤水費,但我們還是吃虧,老板娘一直對我沒有出頭理論而喋喋不休。
葉姓男子是廣東梅州客家人,他決定放棄跑腿這個行業(yè),去開一家燒烤店,他對百米開外賓客盈門的“買買提燒烤”足足觀察了半年。他認為開一家本地的海鮮加非清真類的燒烤,一定能夠做成大生意。這一點,我們舉杯表示贊許。
趙小哥架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北人南相。他是我們幾個里看起來像是最有文化的人,甚至聽說他的祖上姓愛新覺羅,后來才改的趙姓。喝了酒后,他一出口便能念出“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抑或感嘆一聲:“歌到離亭聲漸續(xù),人分淮浦影東西?!逼鹕頃r搖搖晃晃,還不忘念“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等偏門詩詞。但誰也不曉得他竟然能做了一個女子的保鏢。說是保鏢,也便是每日的凌晨,叫上三輪車去酒店門口將那喝得不省人事的女子接回宿舍,點好鈔票和收好禮物。也有些晚上,那女人會提前打電話告知不歸宿,那他便會在街上隨便吃些東西,然后走到網(wǎng)吧通宵上網(wǎng)打游戲。他會集合鄰座的伙伴,在虛擬的屏幕中率領(lǐng)千軍萬馬廝殺,用紅紅的眼珠彰顯他的勇氣。
老板娘因為水費吃虧的事,是決計不會踏入龍蝦店里半步的。看著我們在店里喝得酣暢淋漓,于是便忍氣吞聲,延長了打烊時間。不想那日我們光著膀子一直喝到了半夜,第二天在ATM機存百元大鈔時,老板娘發(fā)現(xiàn)竟然收到了兩張假鈔,后來回憶起來是一位常常來店消費的女孩兒使用的,估計是夜場中收得的小費。她氣憤不已,罵道:“趁我迷糊使了這臟錢!想當年她剛到隔岸路,舉目無親時還是我接濟的,如今卻成了白眼狼!”她把這兩張假鈔惡狠狠地甩在了我的前面,算是要我負責這次損失。
那姑娘再次回到隔岸路,已經(jīng)是十年后的事,我也只是聽了盤下我的店面開美發(fā)廳的阿坤,他在一次碰面中告知我,說是那女子在打聽我們,不知是否想還回那兩百元?
那場酒喝完后不久,我為了前程便接受調(diào)令,拋下這個地市主管的頭銜,去了河北省一家通信公司做了銷售副總。于是,在鄉(xiāng)間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母親便來到了這座城市照料我的妻女,每天領(lǐng)著我的女兒在店門口等待老板娘打烊。
有一晚,一男一女在街上廝打,老板娘好奇湊上去看,一時恍惚,卻不知小女已經(jīng)被一個婦女以糖果哄騙到了北面一百米之外,想要帶走她。
已經(jīng)開了“炭燒大蠔”排檔的葉老板,在收銀臺見小女隨陌生女子蹣跚,便出門大喝一聲:“你是飛嫂的什么人?帶她孩子去干什么?”那婦女見狀,丟下孩兒便跑。
“你給我站住……”
可怕的結(jié)果雖然沒有發(fā)生,但我在北方接到電話后,馬上就啟程回浙。石家莊一早沒有航班直達,于是便連夜乘坐過路火車前往北京,再雇面包車前往南苑機場趕最早一班飛機,九點落地后便馬不停蹄地回了隔岸路。我?guī)е~老板直奔派出所,那接警輔警見無案件發(fā)生,并未重視。葉老板一怒之下拍案并撥打了報料熱線。記者到達后,派出所教導(dǎo)員出面接待,沒想到——竟然是我在十四年前一同報考警校時一百米測試同組考生。相談之后他說道:“當年你我一同考過這行,那你應(yīng)當是懂得監(jiān)控的?!闭f罷便讓我在監(jiān)控室自行查看,他則急急忙忙地去處理其他要緊事了。
彼時,隔岸路上僅僅有一個攝像頭,而且被樹葉擋著,直到我們把眼睛看花了,也只見到了那女人臃腫的后背,此事便不了了之。
當晚,我在路口對面的酒店里擺了滿滿一桌,請了葉老板、隔壁旗袍店的妙春、對面五金水暖店的阿偉、通信公司的小曾、湖州的小胖等十人吃飯。那場酒,我喝得不省人事。聽老板娘說,我喝醉了之后,流著眼淚把孩子的臉親出一片片紅色的疹子。
不久后,我就把那家位于公交車站前的店鋪盤給了期待已久的阿坤,他接手后一直經(jīng)營到了現(xiàn)在。阿坤是江西人,他的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竟然入職了我所在的通信企業(yè)浙江分部,想來真是緣分。
幾年后,等我辭職后再次回到了南方,到朋友開了多年的工廠入股經(jīng)營。忽有一天聽到老板娘說隔岸路拆遷的訊息塵囂日上,七百米內(nèi)的店主已是人人自危。我打開朋友圈,看到阿坤也有些緊張,發(fā)了個哭泣的圖片表情??吹胶螅姨匾庾囘^去剪了個頭發(fā),并告訴他,十多年前,我剛在這里的時候,每一年都會傳出幾次關(guān)于拆遷的謠言,但一次也沒實現(xiàn),請他安心經(jīng)營。
阿坤邊剪發(fā)邊告訴我,那李姓的南方人,在我去了河北之后,有一天與那女士喝多了,趁她熟睡之際,偷偷拿了鑰匙開了跑車想回老家,在高速公路上追尾大貨車撞死了;北方的小趙,有一天發(fā)現(xiàn)他保護的女人在龍蝦店與人喝酒到深夜,便沖進店里,搶了案板上的菜刀,把那女人砍得顱骨都露出來了,脖子上的血灑了一地,后來龍蝦店因此事便關(guān)門大吉了,現(xiàn)在租給了一對夫妻經(jīng)營情趣用品,但生意慘淡。
“小趙不是知道她干這行的嗎?”我在鏡子里端詳著自己的發(fā)型。
“說是這樣說,那女的把錢攢足后全部寄回了家——聽說她早早就生了孩子,外貌真是看不出年齡,孩子都上初中了?!?/p>
“印象中她好像是比較年輕,那會兒她和小趙住在隔間的西面盡頭,一直很節(jié)省,就沒有去租過價格高一些的鋼構(gòu)單間?!?/p>
“那也不應(yīng)該騙小趙這么多年!聽說小趙被判了十幾年的刑期,兩人一輩子都完了……”阿坤用剃刀刮下我后腦勺的發(fā)際細毛,“嚓嚓嚓”的聲音讓我微微冷戰(zhàn),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葉老板的燒烤店開得風生水起,請人做了文案策劃,后來在全國發(fā)展了三十幾家門店,最遠開到了西安。他購置了產(chǎn)業(yè),在這座城安了家,同時兼任這個城的商會會長。隔岸路的餐飲老店,在漸漸離去的人群之下日漸蕭條,但葉老板認為這是他的發(fā)家福地,不肯輕易關(guān)門。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