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
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有山又有水,豈不更美?不管是陽宅還是陰宅,宅前地勢較低的地方,蓄有一片湖,湖是野湖,置于天地間,天不管地不管,閑暇時可當(dāng)鏡子,照照心事,照照過往云煙,湖水潔凈,魚蝦安生,候鳥時常飛來嬉戲,像有朋自遠方來,那該多好,那可不是可遇不可求嗎?只要有水源,有可供開墾的荒地,就能活人,就能養(yǎng)家糊口,繁衍生息。遠離紛擾的世事和難測的人心,天地皆為護佑,草木可親。父親是這么想的吧。
那是一片暫時被人們遺忘的土地,都龐嶺余脈山腳下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
冬季水消退了許多,像素食的人成功減肥,交出一片被水長久淹沒過的灰白,算是恢復(fù)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父親拖家?guī)Э?,還牽著一頭老牛,牛已經(jīng)老得被生產(chǎn)隊嫌棄,但好歹是個功臣,是條值得敬重的生命。牛和人走走歇歇,在天黑前,終于走入這片祖墳環(huán)佑的荒地,世界瞬間安寧下來。
居住了好多代人的村莊,已經(jīng)靜靜地浸沒于水庫底下十多年了,估計當(dāng)年隨河水游入廳堂的魚苗,已經(jīng)長成幾十斤的大魚。一些聞所未聞的水族,也已經(jīng)在深不可測的水庫里化生了吧。
父親歇下重擔(dān),放牛吃草,估計了一下春天漲水可能淹到的距離,然后選定了搭建茅草屋的地址。
大地酣睡已久,冬天的水庫如一面被歲月磨平的鏡子,照著高遠的藍天。藍天寂寞,沒有一只鳥飛過,風(fēng)也似有似無,枯立的草莖紋絲不動,像早已魂游天外。為了驅(qū)趕寂寞,父親大聲說話,母親和奶奶也大聲說話,好像要讓沉睡的土地聽見,好像聲音傳得越遠,天黑就來得越慢。
適合蓋屋的荒茅劍草,以及比較粗直適合充當(dāng)棟梁的雜木條,是父親幾天前就已經(jīng)特意備下了的。一大家子過冬的被褥以及衣物,最怕被突如其來的雨水淋濕,無論如何要盡快搭起一座棚屋。那時,叔叔已經(jīng)20多歲,不愿意跟哥嫂擠一座茅草屋,他帶著70多歲的奶奶,在距離父親一兩百米遠的地方,選定了一個屋址。
母親要4歲多的三姐背著幾個月大的我,她則帶著8歲多的大姐,努力協(xié)助父親,搭建茅草屋。屋頂一蓋,父親就在屋里壘起3塊石頭,充當(dāng)灶頭。母親趕緊跑去水庫里挑回兩桶水,淘米煮粥。炊煙一起,就有了家的感覺,好像列祖列宗也都嗅著粥米香氣聚攏而來。
父親找不到十年前埋葬的爺爺?shù)膲灒烙嬕呀?jīng)被水庫淹沒,只能朝著水庫點香禱告。
黑紗一般的夜徹底遮蔽下來的時候,灶頭里的火光宣告著一家人的團結(jié)。未曾冬眠的野獸,只能遠遠地好奇觀望。
不管人世如何艱險,總有天地收留人。天地之愛,大愛無言。
第一年冬天,盡管糧食不夠吃,可不管怎樣,人還是熬了過去。只是老牛被凍死了。牛死得安詳,好像終于完成使命,好像終于魂歸故里。人卻因為傷心,一家人沒吃牛肉,賣了牛,買回點豬肉和豆腐,算是祭奠一下升天的牛的魂魄。
原來春天就藏在床底下,在某個早晨,睡足醒來的孩子,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大自然的秘密。那是春天派來的使者,鉆破床底下潮濕溫暖的泥土,探出個鮮嫩機靈的小拳頭,好像要趁孩子們睡著,撓他們的癢癢。也許長在野外,它是再也平凡不過的一棵灌木,可是從床底下萌芽,就披上了童話色彩。孩子們保守這個秘密,相互叮囑不能告訴父母,以免床底下可愛的植物被鏟除。在大人看來,床底下的雜草,是要被鏟除的,可是在孩子們的眼里,它卻是個可寄托內(nèi)心小小秘密的知己。等你發(fā)現(xiàn)野外的草泛綠,那已經(jīng)是誰都能看到的了,沒什么值得炫耀的。
老牛要是能熬過那個冬天,該有多好。多少新長出的嫩草,等著它去悠閑地啃食啊。老牛實在是大地琴音的彈撥者,是隱世的音樂天才,草葉是琴弦,牛舌是它靈巧的指頭,那“啵啵?!钡某圆萋?,天地聽得入迷,湖水為之沉醉。倘若再有一頭牛犢,在老牛身邊撒歡,那就是春天最生動的一幅山水畫了。
各種野菜也長出來了。挖野菜的樂趣,遠遠高于吃野菜的樂趣。母親挖回來的苦麥菜吃不完,就和父親挑去湖邊栽種。湖水漲得真快啊,剛栽下的菜苗,轉(zhuǎn)身就被湖水的舌頭舔浮了,湖水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跟父母鬧著玩呢。
下過幾場雨,荒地變得松軟,鋤頭吃進土里的聲音,像一只手,剛好撓中背部的癢癢。孩子們最喜歡聽父母開荒的聲音,那聲音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才是生活的希望。勞動讓孩子艷羨,心里癢癢。父親特意招呼撒網(wǎng)捕魚的小船,送他到對岸,去圩上找鐵匠,專門為孩子們定制小小的開荒鋤頭。那小小的鋤頭帶回來了,那是孩子們最高貴的玩具,小小的年紀(jì),就能體驗到開荒種地的光榮,土地里長出來的小小收獲,那是一張張“獎狀”呢。
當(dāng)孩子們跟父母分開,各自開荒時,毛獐和麂子就從茅草叢里探出個機靈的小腦袋,遠遠地觀望,像是要研究人類的行為。母親想抱一只小毛獐回屋里喂養(yǎng),可是它們跑得太快了。它們像是有意要跟闖入的人類玩躲貓貓的游戲,善于跳躍的它們,時而隱沒于草叢,時而在空闊的茅草地里劃出一道接一道的拋物線,像是在大地上劃下一個個音符。大地成了它們的舞臺,人類不過是熱心而滿懷虔誠的觀眾。而天地?zé)o言,像慈悲為懷的萬物的父母。
母親來回走了十幾里寂寞的山路,去找四姨借了只賴孵雞婆,去找五姨借了20個照得見受精胚芽的雞蛋,捂在簍子和圍裙里,一路偷著樂,回來就給騰出了地方,給母雞安置了一個神圣的角落。母雞將20個雞蛋藏在身子底下,連續(xù)十幾個夜晚一聲不吭,它的雞冠紅紅,神采奕奕,像一個預(yù)言家,像一尊福神。母親對孵雞雛的母雞滿眼敬畏,不允許家人弄出過大的聲響,也不允許家人靠得太近,只有母親自己每天可以近距離觀察母雞神色的變化,謹(jǐn)慎地給母雞喂食喂水。只有當(dāng)毛絨絨的雞雛像小球一樣在綠綠的草坪子上滾動,胖乎乎的螞蚱在太陽升起時,踩著露水在草葉尖尖跳躍,你才會真切地感覺到,幸福就在身邊。
小花豬是父親早出晚歸,翻山越嶺,用一個樹杈子、兩片杉木皮,從鐘山縣紅花圩買回來的,俗稱“紅花豬”。豬的“嗯嗯”叫聲,給家人增加了過日子的踏實感。沒有頭豬,哪像個家呢?不識字的母親對父親說。其實有了豬,減輕了父母浪費糧食的罪孽感。
叔叔因為沒有女人約束,一天到晚不著家。奶奶腿腳不靈便,害怕到湖邊提水,到做飯時間,她拿燒火棍猛戳灶頭旁邊的土地,竟然戳出一眼泉水!呵呵,后來奶奶就在灶頭旁邊的泉眼里取水,洗菜、刷鍋,甚至渴了就直接手捧了喝。
開荒出來的土地都種上了,父親開始教8歲的大姐織網(wǎng)。那細細的膠絲,亮晃晃的,跟蜘蛛絲一樣!大姐心靈手巧,一教就會。但是父親不允許孩子們靠近大姐,只能遠遠地觀看。屋外飄著細密的雨絲,亮晃晃的,跟織魚網(wǎng)的膠絲一個樣。亮晃晃的雨絲,織成一張張網(wǎng),落到湖里就不見了。
跟毛家寨隔湖相望的灘涂上,長出那么大一片鼠鞠草,嫩嫩的莖葉,裹著一層粉,黃艷艷的花,使得過路人內(nèi)心發(fā)出一聲驚嘆。天上掉下的一床花毯么?還是仙人下凡栽種?沒人為這片野菜停下腳步,甚至沒人為這片美做出矯情的舉動。天地大美而無言。我是多年以后才知道它們叫做鼠鞠草,才知道可當(dāng)野菜充饑。那時候就連找豬草,都沒有想到割它們。也許是驚人的美,讓人望而卻步,就讓它們自生自滅吧。
清明節(jié)的時候,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凡是墳?zāi)沟闹苓叄咨幕ǘ?,都長成了花圈一樣。就連那些無主墳,大地也從來沒有忘記給予它們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無主墳,也是大地寵溺的孩子啊。
一個男人,扛著一把鳥銃,在圩市上買了一片西瓜吃,抹抹嘴,追逐一只麂子的身影,進入這片孤寂而生機盎然的土地。麂子不見了,他蹲下來,抹掉褲子,拉下一泡屎,麂子又現(xiàn)身了,他急忙穿好褲子,拿起鳥銃,追逐獵物而去。他那泡爛屎里,有顆黑亮亮的瓜子,卻碰上泥土就萌了芽,長出根須。荒地草叢里的西瓜秧被發(fā)現(xiàn),于是驚奇地叫聲:“熱天來了么?都有人吃了西瓜進來拉屎!”
于是想起古老的村寨里,那一個個蚊煙嗆鼻、手腳頭臉仍然被叮咬,難以入眠的夏天的夜晚,那樣的夜晚,最怕的是蹲茅坑,黑暗里的蚊子,像吸血鬼一般,將生殖器叮腫!哪管你是男是女。而寂靜的夏夜,透過屋頂?shù)拿┎菘p隙,望見天上的星星那么大顆,那么近在咫尺,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掉入酣睡人的夢里。星星自然不會掉,大顆的雨滴有時卻頑皮地穿過屋頂?shù)拿┎菘p隙,再穿過蚊帳,砸中扯呼嚕的男主人的鼻梁上??墒悄兄魅私z毫未察覺,他的呼嚕聲仍然像拉大鋸一樣山響,嚇得午夜的天空雨歇云散,皎月朗照。
明月照見荒草地里的那棵西瓜秧。沒人理它,沒人除草,沒人捉蟲,沒人施化肥噴農(nóng)藥,而且季節(jié)好像也遲了,可是吸收了日月精華,它卻長得很快,長得很好,后來還給人奉獻出一個碗口粗的西瓜,真甜!
開荒出來的土地里,什么肥都沒放,種子埋下去就不管了,番薯、玉米、花生,都長得很好。撂荒多年的土地,本身就足夠肥沃了啊。
茅草棚前那架葫蘆的變種牛腿瓜,結(jié)了好多。5歲的三姐,架只小凳子就能夠著,每天傳播花粉的野蜂,嗡嗡飛舞的時候,她舉起菜刀,割下一截,清炒了當(dāng)菜。隔一個夜晚,那被割短的牛腿瓜,發(fā)現(xiàn)又長長了,速度之快,好像就不讓你有機會去割下一個瓜,逗著孩子玩呢。
隔湖對岸,下游村放牛的一群鬼帶兒(野孩子),視力極好,每當(dāng)看到三姐割瓜,讓茅草屋頂放出縷縷炊煙,他們就跳腳歡叫:“茅屋倉,鳥仔巢,放火燒,沒人救!”三姐就忍不住笑。
漫山遍野盛開了梔子花。梔子花花瓣當(dāng)菜素炒,滑滑的,味道難忘。但是舍不得過分采摘,想要等到結(jié)果,采回皮黃心紅的梔子,母親要拿來泡茶,讓全家人喝。孩子們更喜歡拿梔子染土布。白土布做的衣服,只能在給老人過世戴孝時穿一下,誰要是平白無故穿一身白土布,是挺嚇人的。但是白土布只要拿野生梔子染一下,變成淺淺的黃,就可以當(dāng)普通衣服穿了。夏天里,還有外面的女人跑進來采摘一種汁液藍色的野果,說是賣給工廠制造藍黑墨水。
母親去松樹林里割柴,孩子們就像送別母親去趕圩一樣滿懷期待。日頭過午,母親挑著一擔(dān)濕漉漉的灌木柴回來了,遠遠就沖著孩子們笑。母親的柴捆表面,顯眼的位置插著幾枝叫烏飯子的野果,有時是圍裙兜里,盛著一大捧野生地莓。更讓人驚喜的是,母親居然撿到了十來顆野雞蛋。當(dāng)然,有一次更令孩子們終身難忘,因為膽小怕事的母親竟然捉了一只孵蛋的野雞回家。烏黑發(fā)亮的蜂窩,胖乎乎的蜂蛹咬破封膜,拱出個好奇的褐色小腦袋。母親說,拿回家油鹽煎一下才吃。話還沒說完,活的蜂蛹已經(jīng)被孩子們一只只捉了扔進小嘴巴里,吃完了。母親說,蜂窩那么大,不要扔,積攢下來,拿去藥材收購站,能賣錢。不過最終沒拿去賣錢,而是插在母親床頭,專供插針用。一用就用了好多年,惹得來走親戚的人都好奇加艷羨。
母親要父親買回兩對旱鴨子。毛茸茸的小鴨子,扭著屁股走路,真可愛。小鴨子不像小雞雛有母雞帶,小鴨子把給它們喂食的孩子當(dāng)了媽媽,總跟著。父親害怕孩子踩死小鴨子,就把小鴨子擱到豬欄里?;ㄘi看到小鴨子,嗯了一聲,眼神和善,算是歡迎小鴨子給它做伴??墒翘M豬欄躲迷藏的鄰居孩子,卻還是踩死了一只小鴨子。另一只被踩掉半邊頭皮,竟然沒死,叫聲真可憐。后來竟然養(yǎng)大了,在大雪來臨的冬天,下了一顆蛋,才寂寞的死去。
父親終于借回一條小木船,迫不及待地帶著母親,帶上大姐在春天里織好的膠絲網(wǎng),準(zhǔn)備劃船到深水區(qū)捕魚。父親不會泅水,母親更不會。不過父親會劃船,父親劃著船,他想教母親下網(wǎng)。但是母親怕水,看見水就心慌,學(xué)不會下網(wǎng)。父親只好讓船漂著,親自下網(wǎng),正下著網(wǎng),母親臉色被嚇青——船底漏水了!離岸還有幾十米遠呢。父親趕緊收網(wǎng),讓母親拿木瓢往外潑水。自從那次受到驚嚇,父親再也不敢?guī)赣H劃船。只能在淺水區(qū)下網(wǎng),所獲不多。父親琢磨出另一種捕魚方法,用鐵鏈纏上稻草,將水草里棲息的小魚趕進蚊帳布制作的網(wǎng)里。需要兩人合作。父親拉上8歲多的大姐,第一天,父女倆配合還算默契,竟然也能捕回一捧小魚。父親有了信心。后來,天天拉著8歲多的大姐,在淺水區(qū)里捕小魚,竟然也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
母親在湖對岸割柴,中途鐮刀在鵝卵石上磨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天氣很好,湖水很藍。赤眼蜂在葫蘆瓜棚下飛舞。嶺頭上只長茅草和灌木,那是自然的選擇,沒有人為的干涉。一個男孩久久地凝望對岸的荒嶺,驚嘆于翠綠的蕨草圈竟然像圓規(guī)劃出的一樣圓。沒有人為干涉的地方,到處顯現(xiàn)神跡。
傍晚的深水湖,演奏出一場盛大的輕音樂,那是天籟,讓人內(nèi)心寧靜。
父親終究經(jīng)不住深水湖的誘惑,偶爾借回小木船,夜里去下網(wǎng),第二天早上才收網(wǎng)。網(wǎng)是用來捕那種手指般大小的白水條的細細膠絲網(wǎng)。有時一張網(wǎng)卻被一條帶魚攪亂,甚至一只野鴨也來湊熱鬧。那是得不償失的。怎樣避開這些野貨呢,父親難免要琢磨。
夜里松濤伴眠,夢在藍天下輕盈飛翔,夢里的歡笑像一只云雀。
天地有大德,不讓人餓著,也不讓人撐著,順應(yīng)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諧的環(huán)境是最高明的醫(yī)生。
母親讓三姐背我去外面尋找野生地莓,叮囑說她不叫不能回來推籬笆門,并且要求三姐,注意看著門,即使是父親同大姐捕魚回來,也不能推門就進。5歲多的三姐很聽話,一歲多的我也很聽話。母親將自己獨自關(guān)在茅草屋里,很神秘的樣子,我隱隱約約感覺有重大的好事情來臨,但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將會是什么好事。父親帶著大姐回來了,風(fēng)遠遠地先吹來他們身上的魚腥氣,魚腥氣讓我們內(nèi)心安寧。父親看見籬笆門關(guān)著,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肩膀上扛著的捕魚工具滴滴答答在滴水,大姐則亮出腰間的魚簍,讓三姐同我看那一天的收獲——不多也不少,小魚小蝦活蹦亂跳著。這時母親吱呀一聲把木門推開了。母親用灶頭里的草木灰清理了房間,房間里特有的氣味已經(jīng)被掩蓋,床上已經(jīng)多了一個小貓一樣啼哭著尋吃的嬰兒。母親頭上包了帕子,躺回床上,敞開胸脯喂奶。父親面帶難得的微笑,吩咐大姐放好魚蝦,先燒鍋開水,他不動聲色地就去雞窩里拽出那只生蛋雞,找菜刀殺了。母雞臨死前只是咕咕叫了兩聲,沒有任何怨言,也沒有什么不舍,好像通過被殺而升天是它向往已久的事情。父親殺好雞,砍成碎塊,開始給母親煲湯,雞頭雞腳則留給家人,另外的搭配辣椒爆炒。母親喝雞湯的時候,因為那時我才剛斷奶不久,母親就愛憐地夾一塊雞腿肉給我,三姐懂事,不要。三姐已經(jīng)懵懵懂懂地知道,母親要坐月子,要吃得好一點兒。一個小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來到人間,剛生完孩子的母親,就像剛下完蛋的母鴨,一聲不吭,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當(dāng)母親的女人,可不能像母雞,生個蛋都要咯噠咯噠吵上大半天。三朝之后,鄰居才知道母親生了孩子。父親于是將胞衣找稻草裹了拿到外面,到偏僻的松樹林里,找棵大樹,綁到了樹干上。
雞雛長出了羽毛,五顏六色地散在茅草屋前草坪子里覓食昆蟲。老鷹一直在天空上盤旋。老鷹像一個噩夢,突然就落到了地面,抓起一只一斤左右的雞雛,眨眼之間已經(jīng)升到了空中。令人吃驚的一幕出現(xiàn)了,平日里從來沒有高飛過的那只母雞,那只溫順善良的母雞,突然扇動翅膀飛過了茅草屋頂,像一顆導(dǎo)彈,一頭將老鷹撞落地面。雞雛驚慌逃跑,躲進豬圈里去了。老鷹追攆過去,誰知母雞又半道攔截,弱不禁風(fēng)的母雞,竟然跟兇悍無比的老鷹糾纏到了一塊兒。老鷹力大,將幾斤重的母雞抓上了半空,最終卻因母雞的勇猛善戰(zhàn),不得不放棄,狼狽逃跑,好多天不敢到這片天空盤旋。
看上去嬌憨懦弱的小花豬,有一天也讓主人刮目相看。那天,父親清理豬欄糞,無意中發(fā)現(xiàn)豬圈里竟然藏了一窩眼鏡蛇。父親嚇得不知所措,叮囑家人遠離,然后跑去找膽大的人來幫忙解決。等幾個身強力壯的光棍漢手持棍棒沖來助戰(zhàn),人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窩蠢蠢欲動的眼鏡蛇已經(jīng)被小花豬開吃了,小花豬滿臉幸福,昂起頭,對著太陽,像吃面條一樣吃著毒蛇,一邊還發(fā)出滿足的“哼哼”。
陸續(xù)搬來了4戶鄰居。
屋與屋之間,地與地之間,人與人之間,利益與利益之間,都保持著理想的距離,因此相處得十分和諧。
是父母地里的收獲,將他們吸引來的。父母地里的收獲,簡直令人驚嘆呢。敬畏自然,知足本分的人,天地反而讓他收獲滿滿。
種得最多的是番薯。
那地是沙泥地,開荒的時候就覺得是一種享受,鋤頭一挖,順勢翻過土塊,隨便敲敲,有些地草根都沒撿干凈,太陽曝曬幾天,就開始種了。番薯藤也是急急忙忙胡亂用土埋了頭和中間一兩段。種的時候也不是都有雨下,有些種下去的番薯藤看著都快被曬干了,可是后來一場雨,它們又活過來了。番薯藤長出根須后,就再也沒有管過它們,誰能想到竟然在泥土下面結(jié)出那么多的番薯,一串串,一堆堆,一窩窩的,大的比人的頭還大,小的如雞蛋,雞蛋薯還是最珍惜的品種。挖番薯還能挖出老鱉,或者一窩鱉蛋,當(dāng)然,有時是一條大蛇,或者一窩蛇蛋。老鱉被挖出來,不緊不慢地逃走了,只是無奈于帶不走一窩蛋。大蛇總是嚇人一跳,但也沒有傷到人,刷刷溜走的時候似乎還有些賭氣。番薯地里蹦跶的蝗蟲,火燒一燒就成了美食。最令人驚奇的是,從來沒有被人為施過有機肥或者化肥,更從來沒有噴灑過殺蟲劑的土地,土里挖出的秤鉤蟲、相思蟲(一種蜘蛛幼蟲),都是上等的蛋白質(zhì),難得的美味,土地的饋贈不可謂不豐盈。
這樣的番薯經(jīng)放。生吃,能吃出蘋果、梨、甜葛(涼薯)等多種水果的味道;熟吃,不僅能飽腹,更能吃出一種享受。
外面的土地看來是被化肥農(nóng)藥破壞了。觀看的人動了心思,下決心脫離生產(chǎn)隊,也要拖家?guī)Э诙氵M這片“世外桃源”。
閑下來了。
湖水消退了許多,被淹沒過的土地,寸草不生,灰白灰白的,有的成了沙灘。
大木船緩緩地出現(xiàn),那是從外面村寨搖櫓進來割柴燒磚窯的。聽不到櫓聲槳聲,但是能看見大木船確實在移動,雖然很慢,像時光。
偶爾也能聽到柴油機船的突突聲,像不耐煩的孩子,但很快被這片巨大的靜寂安撫住了。
從北方飛來過冬的候鳥,開始成群在湖邊覓食。但是它們從來不理睬住在茅草屋里的人家,這些人家也從來不理睬它們,各自過著各自幸福美滿的生活罷了。
到了冬季,茅草屋頂裊裊升起的炊煙要比夏秋兩季濃密,像是在米湯里浸泡過。
父親藏起了膠絲網(wǎng)。他開始琢磨如何將吃不完的番薯和木薯變成粉條,將黃豆變成腐竹,因為更方便挑出去賣掉,換回白白的大米。
寒冷的北風(fēng)刮起的時候,幾條光棍漢捉住了一匹小狼,他們猜想狼肉應(yīng)該跟狗肉差不多美味??墒侨绾螝⑺滥瞧バ±牵瑓s成了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們相互慫恿著,嘗試了種種辦法,最終沒誰忍心下手,只好舔舔嘴唇皮,又把它放生了。善良的環(huán)境,使得人心也向善。人不殺狼,狼也從不禍害人。
就是在野外走路時,一腳踢翻因過于肥胖而笨拙的竹鼠,好奇一陣,也懶得捕捉,因為擔(dān)心不會烹飪。也許終歸還是不忍殺生吧。
在冬天出嫁,是人為的選擇,而在冬天死去的老人,則被認為是一種福報。
茅草屋里的哭嫁,沒有幾個聽眾,那是發(fā)自肺腑的感情的自然流淌。而遠道而來,在幾里之外的荒草地上,就開始動情哭喪的女兒,三拜一哭的女兒,她是哭給老天看,她是哭給大地聽,她旁若無人地大哭高唱,只有陽光底下收斂起來的北風(fēng),為她動容。
后來父親趕圩回來,給孩子們買回幾顆大白桃。孩子們吃完桃子,就把桃核種到了茅草屋前的土地里。小桃樹開花那年,全家人卻搬遷回了十幾里外的生產(chǎn)隊。
桃花開得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