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
假如誰也不愛我們
我們開始
愛母親
假如誰也不給我們寫信
我們回憶
老朋友
我們說話只因為
我們害怕沉默
且出門危險
最后——在那些偶遇的荒廢公園
我們?yōu)榭蓱z的小號
和苦臉樂手們哭泣
〔俄〕根納季·艾基《 道》(駱家譯)
房東把50平方米一室一廳的公寓改裝成兩房,我跟君好一人租了一間。被分割后的客廳很小,像通道,一張四人的飯桌幾乎占滿那里。好在我們從來不在那里吃飯。除了客廳是公共區(qū)域外,衛(wèi)生間、廚房、陽臺也是公用。陽臺上有一個綠色烤漆的園藝小圓桌,一桌一椅,一個人用非常合適。但如果我跟君好要一起用餐的話,這個一人桌就成了兩人桌。雖然確實小,也能將就著使用。因為女性的情感是說不清的,有時可以很親密,所以桌子大小就不是決定兩個人能否一起用餐的條件。公共區(qū)域哪里放著我的東西,哪里放著君好的東西,我倆都清楚。我出差那天洗了床笠和被罩,第二天留言叫她幫我收了放在我門前的邊柜上。君好說她當天就收了,折疊好收在一個塑料袋里,免得空放著反潮。我們就是這么親密的關系,所以現在我有事,首先想到的是君好。
我說君好你到家沒?
君好馬上回我說快了。
我說我剛下班,坐地鐵亮碼時才發(fā)現碼黃了,現在不能坐地鐵了,也不能叫車,你能不能打個車來載我,這樣司機就不用看我的碼,我就能糊弄過去坐車回家。
我是第一次被賦黃碼,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我就是這么毫無心眼實打實地跟君好說了我的情況和我所想。
我發(fā)的語音。
明顯失策。
但我哪想到君好會拒絕我呢!
發(fā)語音,不是打電話,這讓君好有了喘氣機會,大概,我這么猜的。君好好一陣才回文字信息給我,說,哎呀,我沒及時聽語音,剛才接了老王的電話,去他那,已經坐上車了。這怎么辦?老王急脾氣你知道,他的車停樓下等我,我一到就上了他的車。嗯哪,寶貝,你再看看其他人有沒有閑著的。
君好叫他老王,我也叫他老王,雖然我知道他不姓王。但叫老王挺好,隱秘又詼諧,一聽就明,一明就止,一止就能呵呵一笑而過。
我從地鐵安檢處退到A出口,坐在消防箱上查詢解除黃碼的方法。打了好幾個電話,有點眉目了,我才喝干了保溫杯里最后一口水。有了方向心里更沉重,因為同時也會知道它難在哪里。
我不能坐地鐵,不能乘公交,不能打車,那么我只能走路去指定地點做核酸消黃碼。腳下這雙鞋我連續(xù)穿三天了,尖頭,跟高五寸,粉金,很美,但這會我的腳真的很累。所以我想多坐會兒。地鐵安保穿著全套的防護服,握著警叉,隔著一米五的距離問我是不是黃碼那個人,要是就趕快走開,不能在此逗留等等。我說是,我出差回來上半天班才發(fā)現變成了黃碼,我在查附近哪有做黃碼核酸的。保安一口氣說了三個地點。有一個是我查到的。保安說消防箱不是給人坐的,叫我趕快起來,然后遠遠地監(jiān)督我乘上扶手電梯他才轉身。
晚上七點五十。我還沒有吃晚飯,但這不重要,我要如何才能走到最近的黃碼核酸點才重要。
路上熙熙攘攘五花八門回家的人提醒了我,共享單車,不想走路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我很少踩單車,因為住所和公司離地鐵口都近。我小時候踩過單車,后來也踩過幾回,此刻我是幸運的。但我今天穿的是裹裙和高跟鞋,此刻我又是不幸的。
無論騎車的樣子多丑,我踩著單車出發(fā)了。在上路后的第一個路口我就意識到我腳下的粉金高跟鞋要完了,不光是我出差三天連續(xù)穿了它三天,還因為我已經不自覺地用腳面勾了兩次腳踏板。相對人腦智能記憶,肌肉的慣性記憶是老虎,毫無預警下說來就來了,讓人防不勝防。我在心里刻意記了一下:我用這雙花了我四分之一工資的粉金鞋勾了兩次腳踏板了。一模一樣的鞋,君好也有一雙,我們一起逛街買的,后來我知道她的那雙老王報銷了。這是一場笑話,買的時候兩個人比著豪爽,自己果斷買,還勸對方買,但后來其中一個人不用自己出錢。君好說漏嘴后也意識到了不對,請我吃了一回烤肉,我的心平衡過,但現在意識到它要廢了,我的心又有了失落。
排隊,跟日常做核酸沒有什么兩樣,五人一管。小喇叭廣播著,“避免交叉感染,做完核酸,不準逗留,立即離開”。
做完被告知六小時出結果,并在黃碼沒有變綠之前不能去公共場所。這個“不能”并無人監(jiān)督,而是依賴人類共同的文明進化,落實到個人身上,就是個人的自覺性。
六小時?太慢了,有沒有快的,自費的也行?
沒有,現在疫情突發(fā),任務重,六小時是快的了,普通的二十四小時出。
不光我,有一個陪母親來做核酸的壯漢對工作人員的回復都無言以對。他只轉頭怒斥他的老母親,哪個要你去那么遠買菜,樓下超市就有,非跑那么遠,找機會跳舞是吧!
一個牽著小女孩兒的母親一直跟大家保持著距離,她大概也想知道點什么信息,但她手里還牽著一個孩子,不敢上前,聽完工作人員的回復后緊護著小女孩兒溜著墻根急忙走了。這是個是非之地。
騎車回住所不太可能,二十七公里,遇高架橋要鉆洞,遇上坡路要推,我想算了,我去找個公園等待黃碼變綠。
在我找共享單車時,遇著一個賣人字拖的流動攤,十塊錢一雙,買一送一。鞋子裝在只有殘疾人才允許開的三輪車的后斗里,堆得像座小山。
我說我只買一雙,五塊行不?
不行。一雙也是十塊。因為是買一送一。你只要一雙可以只拿一雙。
我這個氣,但一看人家真是殘疾人,右腋窩里夾著一個拐,想想算了,掃碼付十塊錢拿了兩雙人字拖。然后我意識到我是黃碼人員,這么近距離跟人家接觸萬一我有問題,那可太對不起人家了。我像個賊一樣匆匆離開。
過了馬路,撿人少的地方,我換了人字拖,人一時輕松多了。但覺得自己也像個殘疾人了,被鋸了腿,整個人的重心往后傾。
八點五十,高峰期剛剛過,夜色靜止下來,一輪圓月出現在樓宇的中間,樣子皎潔又天真、好奇又躲閃,像一只剛剛出洞的幼年白狐。
公園封了。紅色的隔板圍得密實。我拎著出差時帶的簡便行李包,挎著一個日用皮包,還提溜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一雙高跟鞋和另一雙人字拖。不用照鏡子,光從我提得吃力的感覺上,我知道自己的形象好不到哪去。但現在我最愁的不是我的形象問題,而是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里走。
打開高德地圖,看到再過兩條街就是F區(qū)。我又查了F區(qū)沒有高、中風險區(qū),我想只要不是有疫情的街道范圍,隨便找個公園應該就行。
想著有地方可坐,我再次騎上共享單車上路。穿過幾個小區(qū)的街道,見還有餐廳可以堂食,我差點進去了。沒進去是因為我知道進去要掃碼,一亮碼我就會露出狐貍尾巴,這兩三年像我這樣的非同類走到哪都是要遭人唾棄的。
我在路邊的自動販賣機上買了水和零食,朝目的地騎行。
中心公園幾個入口處用紅線拉著,提示疫情管理需要,不許進入。沒上隔板,說明周邊疫情不嚴重,所以我還是決定進到公園里去。
公園果然還有人。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處一家四口鋪了毯子坐在上面。我想在他們附近的地方找個地方坐下來,畢竟是夜晚,一個單身女性與一個家庭為鄰總是安全的。我走近了才發(fā)現,他們還系了吊床,那樣的架勢,要是再拉起一個帳篷,就像是專門來露營的?;蛘?,他們是來賞月的?月亮那么大而且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因為已經出洞好大一會了,白狐不再躲閃,看人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所以當我抬頭有些猶疑地看著它時,倒顯得我是心虛躲閃的那個。
夜晚下再多的燈光照射,黑暗面還是大于光亮。沒看清從哪突然來了一個拾荒人靠近他們,好像跟他們要什么,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尖叫起來,我們沒有東西給你,你別過來!拾荒人依舊慢慢靠近,手伸得更長了。比男孩更小的女孩也站起來了,沖拾荒人吼,不要過來,聽見沒有!這時,我也走得很近了,看見應該是媽媽的女人站起來了,很嚴厲地沖拾荒人說,我們是黃碼,如果我們身上有病毒,我們拿過的東西你敢要嗎?
拾荒人縮回了手,愣在原地,果然沒有再往前去,然后背著袋子的身影朝我走來。我急忙岔開了路,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過一片散尾葵灌木林,又過一片竹林,在一個偏道上,有一排石椅,再過去有一排洗手臺,兩個高的洗手盆,和一個矮的洗手盆。矮的明顯是給小朋友用的,因為水龍頭小,盆也小,配在一起可可愛愛的樣子。
我實在想歇息下來,在石椅上擺開東西,找出出差帶的一次性洗面巾先洗把臉。好在護膚品都帶了,洗完臉我還從分裝瓶里倒出柔膚水往臉上拍。不知道哪里有廁所,我想換下裹裙和真絲襯衫。但我實在太累了,需要先歇一會,然后再找?guī)鶕Q衣服。深圳的公園內肯定有廁所的,我們是國際化大都市嘛。
充電寶放在公司了,充電線想帶回住所的,所以下班時揣進了包里。做核酸時我意識到電量問題,打開了飛行模式,以防一些APP后臺耗電。
我打開手機,陳梓皓發(fā)來信息。君好說你黃碼了回不了家,現在什么情況?
皓子?君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吃過飯,喝過酒,有次旅行為了省錢,三個人一起住過一個套房。我們三個人之間是清白的。2019年秋天,我們湊了假一起自由行,便宜的民宿各住各的,有一次訂不到便宜的房子,一條街的民宿只剩了一個套房,我們三個就一起住了一夜。無須追究,真的很清白?;貋砗笠彩歉鞲筛鞯墓ぷ鳎髞硪惨黄鸪赃^幾次飯回憶那趟自由行,兩年半一晃過去,我們三人之間依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皓子說他的車拿去修什么了,說得很具體,但我不熟車,也不知道要修的是什么。皓子接著說要過幾天才能拿到,問能幫到我什么?
我很累,現在最需要的是回到住所??鐓^(qū),二十七公里,我怎么回到?
皓子說你就叫車,多叫幾次,總有不看健康碼的。
我說那要堅持看呢?再說,萬一我真有問題呢?
你真有問題早有人聯系你了,還沒人聯系你,可能只是時空交集,賦黃碼就是提醒你去核實一下。相信我,我聽到后第一感覺你沒問題。
我說,這“提醒”可太溫馨了,搞得我流浪街頭。
但不管怎樣,皓子的信息也來得及時,在我崩潰沉溺水底前的一秒有人提了我一下頭發(fā),說相信我沒有問題。
皓子說那你找個明顯地標,我給你叫車,你就說手機沒電了,別出示健康碼就是。
擱以前,我會懟這樣說話的人自私,不顧他人安危抱僥幸心理行個人之便。但現在我真的疲憊不堪,我早上五點半趕飛機,沒有回住所,直接去了公司,又加了班,還沒有吃晚餐,我的體能到了盡頭。
我一改往昔的作風,稱贊皓子說的是個辦法。我說我走出去還要幾分鐘,等我找到明顯地標了發(fā)地址給你,你再幫我叫車。
我要昧著良心做這件事了,我安慰自己可能是無辜的,也因為我實在太累了。我不能因為這無辜在外等待六個小時,我無處可去,繼續(xù)行走下去會使我像一個沿街乞討的乞丐。
我走到兩條路的交叉口,發(fā)了定位給皓子。很快來了一輛車。為了表示我是真的手機沒電了,我還用司機的電話給皓子打了一個電話,說我上車了,叫他放心。大概我真的像手機沒電后狼狽的樣子,司機沒有問我什么,直到車停下來說到了。我說我沒有帶現金,費用從朋友的支付鏈接上扣,回頭我還給朋友。
司機懶得理我一樣,說都是從平臺扣。
我在車上又換回了高跟鞋,我不想經過公寓的大堂時讓保安看到我狼狽不堪的樣子。我整理了頭發(fā),把兩雙人字鞋丟進了垃圾桶。
進大樓刷碼時我被閘機攔了下來。它說:“您是黃碼人員,不能入內,請盡快向社區(qū)報備,進行黃碼檢測!”機器不是人,不能捂嘴,它一旦說話停不下來。它連續(xù)說了三遍。我不死心,我希望等到平時熱情問候的保安過來,向他說明我已做過核酸,先給我進去等核酸結果。
保安左右不來。我氣憤了,想要翻越半人高的閘機,但我穿著裹裙,應該翻不過去,除非我掀起裙子。但真要掀起裹裙,會露出肉色的安全褲,那我做不到。因為肉色安全褲的顏色跟真屁股的顏色沒有多大區(qū)別,我在門口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jiān)控看到,都會被錄下來。我不想那形象被監(jiān)控室的人看到,不然,那一群肥得流油的保安會如何看我?我做不到!我覺得保安早已聽到了閘機的提示聲,只是他們對處理這種事件早煩透了,是鐵了心地不想出來。沒有疫情前,大門口沒有裝刷碼閘機,保安個個都很熱情,早問好晚問安,見有提重物的人都能幫忙接著送到電梯間。突然有一天,問好問安不再是他們的主要工作,防疫才是他們的第一要務,他們的態(tài)度就變了,拉下臉來攔截查碼,待有了閘機后他們就躲到閘機后面去了。一個平時不太好對付的退休大爺說,疫情過了這批保安都得換!拽,到時看你們還拿什么拽!著實,磕磕碰碰下來,大家都感覺到了,以前民保間的溫馨和諧回不去了。也有人說能換什么樣的來,還不是這家換到那家,換來的就沒有在其他地方攔過人不讓進的?
每個街道的管理不盡相同,有的社區(qū)黃碼給進,有的不給進。我像疫情下的每個人一樣經歷種種,知道今天保安是鐵了心地不出來了,我也肯定是進不去了,只好退出公寓大樓回去垃圾桶撿回人字拖,繼續(xù)朝附近的公園走去。
我應該把行李丟在大堂?不,里面至少有可替換的衣服,有護膚品,這些都是能維持一個人基本體面的東西,它們不能在這個時候與我分離。
附近的這個公園我跟君好常來,疫情后不能出去吃吃喝喝的時候,兩個人周六日能睡一天,然后在傍晚時起床,洗漱后會來這里走走,伸伸懶筋,然后跑跑步。
公園本來不大,這兩年多,我們把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春天來看木棉花,夏天看藍雪花和小木槿,秋天看菊花,冬天看三角梅。反正這個小公園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那種,什么都有。因為太熟悉,我直接去了健身器材處,那里旁邊還有一個設計感很強的后現代風的長廊。但長廊有可能早被流浪漢占去了。沒關系,再旁邊還有連排的木條長椅,四個,有不同的弧度,遠看像一條海岸線上的波浪。
已經有人在木條椅上坐著了,但我還是得走過去,我穿人字拖的腳已經腫了,覺得再不歇息,小腿也要腫起來。
一個男人在喝酒。干喝。我在另一頭的木條椅上坐下后,又一個男人提了一袋東西過來,他們有了吃的,繼續(xù)喝。喝累了躺著吃。吃夠了又起來喝。
附近有個公廁,我想起我要去換身寬松的衣服。我出差上飛機那天,帶的兩套替換裝都是凸顯身材的緊身套裝,只有一套睡衣是寬松的,上身T恤下身長褲,此刻我就只能換睡衣了。
換完寬松的衣服,我回來剛坐下,一個男人走了過來。我沒看他。男人在我身邊站一會,又走開了,然后在他們坐的木條椅邊站著小解。我背過身去,裝著沒看見。我離開又回來可能讓男人誤會什么了,我想我應該裝著給誰打個電話。
我發(fā)語音給君好。
啊,我忘帶鑰匙了,我在小公園等你,你回來經過這,咱們一起回去。
我挺大聲的。
已經十點十五分了,距離做完核酸已經一小時二十五分,離出結果還有四個小時三十五分。但那兩個男的什么時候離開呢?我心里犯著愁。
我煩躁了一會兒,等冷靜下來我想他們若有誰再靠近我,我就大喊我是黃碼。
我看著月亮從H區(qū)過來升上這邊高樓的樓頂,樣子不再是剛出洞穴神情躲閃的小白狐模樣,而是油頭光面亮得坦坦蕩蕩的成年狐貍。
附近有一片四季桂。
“十輪霜影轉庭梧,此夕羈人獨向隅。未必素娥無悔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我算了下日子,離中秋還遠,雖然半個月前滿大街都是月餅的廣告了。既然離中秋還遠,算了,時機不對,不感懷了,想想當下怎么過去更緊要。
我盤腿打盹,閉眼修心??隙ㄋ恢@比玩手機明智,不然手機沒電了更麻煩。
閉眼一會兒工夫,一個爸爸帶著一個男孩坐在我旁邊的另一個木條長椅上。他們有備而來,手里提了書包和有著彼得兔圖案的薄毯。爸爸把薄毯鋪在木條長椅上才讓男孩坐下。男孩大概很累,靠在爸爸身上。爸爸又讓男孩躺下來,從他的書包里找出一個書本給他扇著。白天很熱,現在涼了下來,但爸爸可能是在扇蚊子,也可能就是習慣性的動作安撫男孩。
男孩的聲音小,說著什么。爸爸的聲音大,安撫著男孩。說不說話不說話,睡一會。男孩不情愿,大聲起來,說我們會被隔離嗎?爸爸說不會的,我們就是去游泳,我們是第二天去的,只是時空交叉,都不能算是密接,我們只要等核酸出來就可以回家了。
剛才為什么不讓我們回家?
這就是他們的程序問題,如果我們回家了,我說萬一哈,萬一我們得了,咱們一家人都不能出來了,還可能一棟樓都不能出來了。所以現在我們?yōu)榱嗣妹?,為了姥姥姥爺為了媽媽,咱們就等黃碼轉綠碼了再回去,這是對大家來說損失最小的辦法。
那為什么昨天我們可以回家?
昨天我們才去游泳,數據沒有那么快出來嘛!
我在學校一天了,那我們要是得了,老師和同學不是都被我傳染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就是時空交叉,不是直接接觸。昨天我們去的時候,前天的風早就吹散了。睡吧睡吧,等你睡醒結果就出來了。
爸爸你呢?
我還不睡,你媽媽等會兒給咱們送個小帳篷來,我等你媽媽。
我睡著了你會離開我嗎?
爸爸不會離開你的。你媽媽會過來,你媽媽不怕我們的,咱們是一家人,你放學都坐過媽媽的車了,媽媽還陪你上英語課了,你們還一起吃了肯德基,媽媽的健康碼都沒有黃。
男孩沒有說話了,大概是放學后沒少折騰,這會真困了。
不一會一個女的來送東西。果然送來一個小帳篷,上面也有卡通圖案。媽媽抱起男孩,爸爸在沙坑旁邊的攀巖墻下打開了帳篷,把一個泛著銀光的防潮墊子墊在里面,又把男孩剛才睡的薄毯鋪上,然后媽媽才把男孩放進去。媽媽要走了,爸爸送了幾步媽媽,情景依依不舍。若不是我在,大約他們會吻別。
父子離我遠了,但有他們在,無論如何,我覺得安全多了。一個單身女性跟一個家庭為鄰總是安全的,我還是這么想。
十一點十分,君好發(fā)來文字信息。皓子說你回來了,我剛到家,沒看見你?。磕阍趺礃恿??
我回不去公寓,刷碼閘機不開,找不到保安。
我問了好幾個人,說做了核酸不一定要等六個小時,黃碼檢測比常規(guī)快,最快有兩個小時就出結果的,你刷新健康碼看。
我沒及時回君好信息,而是先刷新健康碼。很遺憾,還是黃碼。
兩小時二十分了,還是黃碼。我回。
喔,那你記得多刷新幾次看,一變綠碼你就回來。
好,但我手機電不多了,你能給我送個充電寶嗎?我在小公園,咱們經常坐的木條椅這里。我強調,你可以不走過來,把東西放在健身器材那,我去取。
寫完這一長句,我屏氣等待君好回復。另外猜想,如果君好也像皓子一樣相信我沒事,會不會下樓掩護我過刷碼閘機?
君好大概也在猶豫什么,對話框動了又停。然后又動起來后她發(fā)來一條信息,說好,我馬上就給你送。她還補充一句,你還要什么?
君好這樣答,我就知道我不必再做她會下樓掩護我過閘機的夢了。因為如果我們身份調換,我會怎么選擇也很難說。雖然此刻我認為我會。但我真有問題呢?我又會怎么想?算了,不能再這么設想下去,誰說過,人性是經不住考驗的。這是舉世之哀。大概不光是現在,大概在不能明確問題的嚴重性之前,活菩薩也是經不住考驗的。
晚上天氣涼些了也有蚊子和黑蟲,我想過讓君好給我送個簡易蚊帳的,就是看著像個圈,一拉就是一個單人蚊帳,就像男孩的那個簡易帳篷一樣。但那個簡易蚊帳在我的房間,我們兩個人的房間都有鎖,我跟君好關系最親密時都沒有把房間開放給對方。她進不了我的房間,所以我不提蚊帳也罷。我說那就把你幫我收起來的床笠一起送來吧。還有,給我送一支大水,在客廳餐桌上,一箱六支的那種,開過箱的里面要是沒有了,你再開一箱。我現在迷瞪瞪的,什么都不能確定。
這兩箱水還是五一過后的那次疫情屯的。
我還想讓君好給我送個U型枕,我的在我的房間,她自然是拿不到。她有個和我一樣的,只是顏色不同,我能否讓她把她的那個送來,回頭我再給她買一個?
我們起初不是朋友,也不是同事,我們在共同租房之前不認識。我們是住到一起后才熟起來的。起初我們互相提防,經過近半年的相處才覺得對方還挺能讓人放心的,然后才慢慢結識起來。她先帶我一起參加各種組團的活動,比方團購體驗課,帶一人五折之類,她叫上了我。我們AA,各付各的,都是五折,不偏不倚。然后我們一起團購茶道,一起團購花藝,一起團購相親派對。幾次相處之后,就有了2019年秋天的自由行。也是她首次把皓子介紹給我認識。他們也是在各種團游時認識的,沒有發(fā)展成情侶,發(fā)展成了異性閨蜜。2020年春天因為疫情皓子買了車,所以皓子在他們的閨蜜情中多次扮演司機,扮演團友,君好想去哪玩了叫皓子。有時也有皓子想去哪玩了叫上君好。叫上我的時候也有,房價比較貴的時候,她定標間,我們一人出一半。皓子比我們兩個有錢,他從來都是自己住一間,從不叫哥們拼房。他叫哥們露面的時候還是一次去酒吧,我也加過皓子的朋友,我比皓子的幾個朋友大,始終沒有熟起來。
我也比皓子大。大一歲。君好跟皓子同歲。君好說人與人第一次的結識方式很重要,它決定了后來的交往模式。她跟皓子是在拼團時認識的,所以后來都是拼團式交往,也就是AA制。這是一個保險的方式,進難,退易,吃喝過程中交流不愉快了,結賬時提出AA制對方就懂了。就還是朋友。
皓子不知道君好有了老王,兩年來,我也僅見過老王一次。那次他們大概鬧脾氣了,叫我去中和氣氛,老王又送花又送包的,君好叫我去是為了好意思收下它們。要不然很難收場,都甩脾氣要分手了,老王又發(fā)了包的圖片到君好手機上。
君好做什么事都快,她把東西掛在健身器材上后給我發(fā)信息,我才看到她騎著共享單車的身影。忙發(fā)語音說謝謝。君好說不客氣啊,我還給你拿了個抱枕,說抱個軟東西總能讓人舒服一點的。我感動得不得了,簌簌落淚。我又說謝謝。君好說別跟個娘們似的。然后她給我發(fā)了兩張圖片,一張是一個面包車全部打開了車門,里面睡著一家三口。一張是一個流浪漢睡在我們常去的河邊護欄上,一條腿高高翹起,遠看好像小龍女睡在繩索上。看來君好是從河那邊過來的,是來的時候拍的,因為剛才看她離開時的身影并不是朝河的那個方向。
我出差前的周末剛去過河邊,那里的一片低地長滿了一人高的野草,開著雜花。大概因為地勢低土壤更加肥沃,雜草茂盛,互相攀結著長,藤蔓的草借著有稈的草爬高,有稈的草又被藤蔓的織力支撐著沒有在暴風雨中坍塌,所以到了秋天,它們依然挺立,驕傲地結著無數的種子,驕傲地開著最后的一波花。
十一點三十五分,喝酒的兩個男人離開,他們把裝食物的塑料袋和啤酒瓶留在了原地,把食物和啤酒裝進了肉身里帶走。
兩個男人走后,公園的大燈次第熄滅,留下些小燈無力地散著微光,公園黑黢黢的。但只一會兒,可能我的眼睛也完成了一次系統(tǒng)更換,覺得公園的明暗對比弱了,整體反而顯得更加明亮了。我想到天上的月亮,一定是足夠高的月亮的光才能有這種普照大地的效果。我抬頭看,果然見月亮高高地懸在上空。
看來那兩個男人是公園的???,他們知道公園的熄燈時間,所以準時離開。但不是防疫期間嗎?沒有游客,之前的大燈照給誰看的?果樹?松鼠?蚯蚓?人之外的生靈?我正無聊地設想,一個白影忽地落入小葉榕的樹梢。
來了一個女人,直接朝著沙坑而去。我仔細辨認后,女人還是之前的女人,孩子的媽媽,這個樣子應該是洗過澡換下了工作裝穿上了睡裙。爸爸抱著孩子早在那里迎接她了。女人接住他送入懷中的男孩,等著他收拾毛毯、墊子和簡易帳篷。我一看人家這是要走了啊,忙地過去。我慌張地問他們是不是碼變綠了。沒人回我。我又朝女人走近問,你們是不是碼變綠了?女人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只見她轉過頭來,朝我說,你小聲點,孩子睡著了。我說好好好,我小聲點。你們什么時候做的核酸?幾個小時出的結果?我連著追問。男人邊卷東西邊走了過來,沖我說,我們九點半做的,剛好兩個小時,綠了有幾分鐘了吧。男人說完也卷完了東西,忙護著女人和孩子離開了。
我比他們早做的,還沒有結果,我想追問,但見人家的背影決絕,知趣地打住。我安慰自己,也許是我們做核酸的點不一樣,檢測公司不是一家的,所以出結果的時間不一樣,我再等等。
兩只野貓在哪個隱秘處撕咬,嗚嗚地威脅著對方。
蟲鳴風吟,熱鬧又寂靜。放眼向遠看,月下的公園像被人間遺棄的孤島,荒蕪又遼闊。這時河水的落差聲也清晰起來,正一步一步地上岸,朝我走來。
盯著月光下的公園出神。盯著空曠出神。盯著寂靜出神。
雖然很快我就二十七歲了,但我還沒有經受過這樣切身實在的流落和寂靜的考驗,我還愛著人世間的豐饒和繁華。不冷,但我還是戰(zhàn)栗起來,我忙地把寬大的T恤下擺束在褲腰里,找出高跟鞋穿上。然后我用君好送來的大支礦泉水洗臉,擦洗干凈脖子和雙手,我開始往臉上涂上面霜和粉底,然后涂上奶橘色唇釉。
我丟掉了十塊錢買來的兩雙人字拖??粗д硖?,又丟了抱枕。我對著月亮發(fā)誓,我會賠君好一個新的更柔軟的抱枕。然后我又把床笠卷成最小的卷,把它硬塞進行李包里。
我挎著行李包站起來試了試,行李包并沒有加重多少,我像出差趕飛機時那樣輕松地挎著它,另一只手扶了扶小的挎包。我要時刻準備著穿過這月下公園,去往昔日里熱鬧非凡的人世間。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