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超
在我們這個城市,斑馬線對很多司機來說并不管用。尤其是在沒有探頭的地方,更是形同虛設。這不,我的鄰居張東強就是在斑馬線上被車撞死的。
張東強是我三十多年前下鄉(xiāng)插隊時的鄰居。前不久我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很孤獨憂郁,兩個兒子也對他很不好,便把他帶到我家,想讓他在城里住些日子,散散心,沒想到竟闖出這么大的禍!
接到交警的電話,我先是腦袋一片空白,身上一陣燥熱。稍一鎮(zhèn)靜后便開始擔心他的兩個兒子會到我家鬧事,因為我叫張東強來城里時曾經(jīng)訓斥過他倆,還罵過他倆是不孝之子。
我去醫(yī)院太平間看了張東強的尸體后回到家里,老伴也剛從外面回來,她一聽此事,嚇得臉都白了,兩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到沙發(fā)上。我說,事已至此,急也沒用,我只是怕他的兩個兒子會來鬧。過了一會,老伴總算緩過神來。老伴是個中學教師,剛退休,熱衷于做慈善事業(yè),是個善解人意的人。她知道我和張東強的交情,我說想把他接來住些日子時,她滿口答應:你把他接來吧,反正我們家房子大,女兒又在國外。老伴回過神來后,不但不怪我,反倒安慰起我來:這個不用擔憂,那兩個不孝之子本來就把他當作累贅,張東強又是在斑馬線上被撞的,賠償不會少,他倆高興都來不及呢!
但安慰歸安慰,我還是很后悔自己當初的自找麻煩。
其實一開始我覺得張東強只是受了點刺激,變得沉默寡言而已,沒什么大問題。事實上他也并沒有給我家?guī)硎裁绰闊?。雖然是小村子里的一個老農(nóng)民,但他沒有不良習慣。他不抽煙不喝酒,非常講究個人衛(wèi)生,睡前洗腳,早晚各刷一次牙,連城里的許多老人也比不上他愛干凈。張東強也沒把我的家搞得亂七八糟。相反,他一天到晚雙手不停,將家整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窗明幾凈,以至每周來一次的鐘點工說,她以后用不著來我家了。我叫張東強不要再那么累地找事情做了,沒事的話就看看電視。張東強卻對我搖搖頭。我就對他打趣道,要不然,那個鐘點工要失業(yè)了,沒錢賺了。他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頭,隨后便朝我點點頭。果然,從這以后,他不大找事做了,但也不看電視,只是呆呆地坐著。我覺得他這樣枯坐著也不是個事,便帶他到小區(qū)和附近的街上走走,并叫他以后自己也可以到這些地方來逛逛。我還給了他一張硬紙片,上面寫著我家的小區(qū)名和門牌號以及我的電話號碼。當然,我特意關照他,過馬路時一定要走斑馬線。張東強很聽我的話,開始到外面走走,他的記性似乎挺不錯的,從沒迷過路。
然而,日子長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腦子比我想象的還要不對勁。
有一天,我剛從學?;貋?,我們小區(qū)的物業(yè)打電話給我,說我家的一個親戚將一塊進口草坪給掘了。我一驚,問張東強怎么回事。張東強說他想種地。他用我的花鋤挖掉了草坪。
我打電話將這件事告訴了老伴,并叫她到物管所去處理一下。老伴去了,賠了三百塊錢。老伴回來后,我對張東強說,那是草坪,不能用來種菜的。但張東強聽了,似乎還有點生氣。他說,地怎么能種草呢?應該種上菜才對呀。我說,你掘了的草要比菜貴得多。老伴也插話道,不瞞你說,這事我們還賠了三百元錢呢。張東強聽后,不說話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有點難看。
次日傍晚我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我家門口的樓道上放了一些廢紙板以及塑料瓶、易拉罐之類的東西,我知道一定是張東強干的,我想把它們扔到下面的垃圾箱里去,但又覺得不妥,就打開門,叫上張東強,讓他和我一起把那些東西搬到陽臺里。然后對他說,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這樣了??伤麉s倔強地說,不行,我得把那三百元錢弄回來。這話說得我哭笑不得。老伴回家,看到陽臺上的那些寶貨,剛要說話,我連忙朝她“噓”了一下,偷偷地指了指張東強。
第二天下班,我看到陽臺上的廢品增加了許多。夜里睡覺時,我問老伴怎么辦。老伴說,還是讓他撿一些日子再說吧。于是我給小區(qū)的保安打了個電話,雙休日外面收廢品的進來時,請他到我家來一下。
司機在斑馬線上撞死了人,大家都說,這司機要坐牢了。但司機卻堅持說他一點責任也沒有,他說張東強不是碰瓷就是自殺。明明已經(jīng)快走過斑馬線了,卻又突然轉身返回。我怎么知道他會這樣?
警察查看了監(jiān)控錄像,還真的跟司機說的一樣。警察便將我叫去,叫我也看那個錄像。我仔細看了,對警察說,既不是碰瓷也不是自殺。
我看到張東強轉身返回時有個身子下蹲的動作,而他的身旁有一只白色的盒狀物,那應該是只丟棄的空牛奶盒子。
看到這一情景,我感到十分內疚,原來害死張東強的,竟然是我。
我感覺張東強的腦子真的出了問題。我想開導開導他,卻不知道如何“開導”。我查了查百度,覺得張東強的癥狀很像強迫癥。據(jù)“百度”說,緩解強迫癥的最好的方法有三個:一是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二是經(jīng)常進行體育鍛煉;三是積極從事公益事業(yè)。但對張東強來說,第一個說了等于沒說,第二、第三個他又不可能做。那么,我又怎么開導他呢?
有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頻道,看到電視上在表揚一個人,他是一個局長,他每天早晨都到馬路上走路鍛煉身體,他一邊走路一邊撿拾路邊和綠化帶上的廢紙,長年堅持,從不間斷。我看了這個新聞后,認為這個榜樣倒可以讓張東強學學。這既鍛煉了身體,又做了好事。我所住的這個小區(qū)雖屬高檔小區(qū),衛(wèi)生管理卻不大好,路上和綠地上的廢棄物太多了。于是我便開導張東強說,你不要再去撿廢品了,如果你沒事,可以將路上和綠化帶上的垃圾撿到垃圾箱里去,這是為我們這個小區(qū)做好事,人家會表揚你的。他聽了后,很聽話地點了點頭。我給了他一副手套和一只撿垃圾的鉤子。
從第二天起,張東強便在小區(qū)里撿垃圾,每天都撿,撿得極認真。問題是那位局長這樣做能上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他這樣做不但連本地的電視臺也不能上,反而招來了一片異樣的目光??蓮垨|強竟做上了癮,樂此不疲。一天不撿垃圾,心里便難受得慌。
又是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發(fā)現(xiàn)張東強站在陽臺上望著外面發(fā)呆。他發(fā)了一陣子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客廳,打開屋門往樓下走去。我喊道:“你干什么去?”
張東強邊下樓邊回答:“去去就來?!?/p>
我和老伴急忙走到陽臺邊,我倆看到張東強從樓那邊繞過來,繞到我家陽臺下面的路上,撿起一只廢塑料袋,放到附近的一只垃圾桶里。我和老伴皺了皺眉,我腦際掠過一絲不安。
接下來的事就是要通知他的兩個兒子了,我沒有直接打電話給他們,而是請我插隊時的支書老嚴轉告。我一面忐忑不安地等待他倆的到來,一面為張東強可憐的一生傷感著。
一九七七年的夏天,我高中畢業(yè)了。當時高考還沒恢復,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也還沒結束,我的唯一出路就是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果然,到九月份,我便成了一名下鄉(xiāng)知青。
我去的那個村子離我家所在的縣城不遠。很小,只有二百來口人。歷史也很不悠久,只有二十來年,都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大造水庫時移民過來的。因為我是村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下鄉(xiāng)知青,所以受到了熱情歡迎。村里專門為我從大隊間里隔出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屋子,還分給我一塊約莫兩分面積的自留地。那塊自留地離我的房子很近,又在一所小學的門口。雖然那所小學只有一、二兩個年級,是復式的,單班獨教室,三四十個學生,但孩子們所生產(chǎn)的糞便為我的自留地提供了充足的養(yǎng)料,要多充足就有多充足??上也粫N地,再加上兩個月后高考猝不及防地突然恢復了,我想考大學,更沒心思去弄那塊地了。所以,我只是胡亂地在地上撒些菠菜籽,任其瘋長,一個人吃不完,就讓它們老去,再化為籽。
離我的房子最近的一戶人家共三口人,戶主叫張東強,三十幾歲,有兩個男孩,老大十歲,老二八歲。沒有女的,聽說他老婆在生老二時因大出血死了,張東強一直沒有續(xù)弦。這讓我想起了《艷陽天》里的蕭長春,作家浩然先生是這樣形容他家的:筷子夾骨頭,三條光棍。那兩個孩子對張東強很黏,我常??吹剿沂掷粋€,左手牽著一個在村子里或田野上走來走去。不過有一天傍晚,他對他倆挺兇,我聽得兩個孩子在屋子里哇哇大哭,我從半開著的門外望進去,發(fā)現(xiàn)兄弟倆雙雙跪在地上。后來一打聽,是張東強殺了一只已不會下蛋的母雞,雞肉吃光了,張東強叫他倆把雞湯喝完,但他倆不想喝,張東強就逼他們喝,還叫他們跪在已故母親的遺照前。我的另一位鄰居說,張東強是心太急,想讓孩子早點長大。他還說,張東強不容易,既當?shù)之斈?,一把尿一把屎地將孩子拉扯大?/p>
張東強看上去很和善,見了我,總是朝我笑笑,點點頭。但我卻不愿搭理他,更準確地說是我不敢搭理他。因為我一來,大隊支書老嚴就警告我不要搭理張東強。老嚴說,張東強是個壞分子,被專政機關抓過好幾次。最近的一次本來是要在城里關半年的,只因為他丈母娘再也不肯接收她的兩個小外孫了。她將兩個小家伙送到老嚴家里,說,對不起,我年紀大了,女兒也早死了,張東強已和我聯(lián)系不上了,只好麻煩您了。老嚴無奈之下,只得將張東強保出來,說是交由大隊監(jiān)督勞動,并狠狠批斗他。
老嚴說張東強是壞分子,具體原因有三個:第一,張東強出身上中農(nóng),離富農(nóng)只差一口氣。第二,張東強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磨洋工,給鋤頭柄喂奶,出工不出力,可在自留地上卻干得十分賣力,他家的自留地侍弄得比誰家都好。更有甚者,他嫌自留地太少,在山坡上道路邊到處開荒,又是種菜又是種瓜,還偷偷拿到集市上去賣錢,被公社的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簡稱“打辦”)抓了多次。第三,也就是最近的差點在城里關半年的一個,事態(tài)更為嚴重,他在山坡上燒火開荒,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燒毀了大隊里的一畝多柴山,被上面說成是蓄意破壞山林。因此,張東強被劃入了五類分子之列,五類分子,即地富反壞右,張東強屬于第四類。
所以老嚴叫我不要搭理張東強,他說張東強這人不守規(guī)矩,就像你們城里人過馬路不走斑馬線,遲早會出問題。
所以我不敢搭理他。我下鄉(xiāng)之前,父母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在農(nóng)村里表現(xiàn)一定要好,爭取早日抽調回城,一旦我跟五類分子沾上邊,還會有出頭之日嗎?
可是,只過了一個禮拜,我想不搭理張東強也不能夠了。
按規(guī)定,我來插隊落戶,大隊要為我建一間房子,上面也會給些少量的建筑材料。雖然我的房子是現(xiàn)成的,但建筑材料照給,六塊水泥預制板,半噸水泥以及一些鋼筋。那天下午,大隊用手扶拖拉機去載,除拖拉機手外,還派了四個搬運工,其中包括張東強。傍晚,拖拉機快到村口時,機手不小心,將拖拉機開進了一條溝里,機手和另外三個跳得快,沒事,張東強的一條左腿被預制板壓住,壓斷了大腿骨。
張東強被送進醫(yī)院,腿上上了鋼板,花了幾十元錢。本來這是因公負傷,醫(yī)藥費應由大隊出,但大隊沒錢,叫張東強先墊著。張東強也沒錢,他的錢都因破壞山林罰光了。好在他的那個已跟他聯(lián)系不上的丈母娘家境不錯,借了他幾十元。他丈母娘這次接收了他的兩個兒子,沒將他們交給書記老嚴。當然,大隊也給了張東強回報:他養(yǎng)傷期間工分照記。
村里人便在背后議論,說張東強壓斷了腿是因為我。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如果沒有我的插隊落戶,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所以我總覺得有負于張東強。
張東強出院后,左腿還動彈不得,由于
他是個光棍,書記老嚴便叫我照料他。這主要是我離他家最近,也許是老嚴也認為張東強的事因我而起,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想照顧我:因為我也工分照記。我對張東強表達了我的歉意。張東強說,胡扯,關你什么屁事?
當張東強的左腳能憑借雙拐踮著下地時,他便不讓我照料了,但他關照我別對人家說。那就是說我名義上還在照料他。
當張東強能用單拐一瘸一拐走路時,高考恢復了,我想考大學,就開始拼命地復習。有一天晚上,張東強走進我屋子里對我說,你那塊自留地那么近,又在小學門口,肥源足,荒著太可惜了,讓給我種吧。我因為復習緊張,早將那塊地忘到腦后了。因此,我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他。張東強又囑咐我,千萬別對人說讓給了我,只說是我替你種種。我說行。
張東強開荒開出來的那些自留地早已被沒收了,并分給了別人。他因為成了五類分子,也不敢再做那種事了。但他喜歡種地,手發(fā)癢,便打了我那塊地的主意。由于已臨近冬天,可種的蔬菜品種不多,他便全部種了芥菜,準備腌制后曬成干菜。
但是,張東強并沒有白要我的那塊地。從那以后,他每天都給我送來一只煮熟的雞蛋。張東強養(yǎng)了十只母雞,他是村里的第一養(yǎng)雞高手,他養(yǎng)的雞產(chǎn)蛋量特別高。村里人說,張東強這人是通雞性的。養(yǎng)雞是張東強的最大樂趣之一,就像種自留地。張東強收工回家,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從米缸里抓一把米,天女散花一般地朝雞們撒去。所以,只要一聽到米缸響,雞們就咯咯地歡呼著,爭先恐后地,搖搖擺擺地朝他跑來。后來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那些雞只要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相互招呼著,帶著歡聲笑語向他奔去。
張東強每天都給他的兩個兒子各吃一只雞蛋,他自己則嘗都沒有嘗一口。他將余下的雞蛋全部賣給供銷社。賣給供銷社不是投機倒把,賣給供銷社是支援國家建設。
如此,我便得到了他兒子一樣的待遇。
張東強有一天對我說,在所有的菜里,雞蛋是最補的。不但補身子,還補腦子,你要考大學,吃雞蛋可補補腦子。你想啊,每天吃一只雞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肚子里吃下去三百六十五只雞蛋,那能量該有多大啊!
張東強的手術動得不大成功,走路時有點跛足,這讓我一直感到內疚。
一九七七年的那次高考,我沒有考上。這也正常,我從小學到高中,正是“文革”期間,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讀過幾天書,高考又恢復得猝不及防,復習的時間不夠。也有可能是張東強的雞蛋吃得還不夠,還不足以補腦。我沒有吃到三百六十五只,我只吃了三十幾只。
高考名落孫山,我的精神便萎靡不振。但張東強熱情地鼓勵了我。張東強小時候家里比較富裕,讀書一直讀到小學畢業(yè)。那時在農(nóng)村里像他這種年齡的人,有高小學歷已經(jīng)很不錯了。張東強叫我不要灰心,說再過半來年還可以重考。張東強說,關鍵是要吸取教訓。他問我考不上的原因出在哪里。我說語文考得很好,政治也還行,就是數(shù)學太差,地理和歷史也不好,這兩門課在學校里幾乎沒學過。張東強說,只有不到半年時間了,數(shù)學就不要花很多工夫了。那東西全靠基礎,基礎不好,再復習也沒大作用,只要容易題會做就行。他估計我們這批人數(shù)學好的也不會多。語文也不要多花時間,一則我的基礎較好,二則靠平時積累,臨時抱佛腳沒用。至于政治和地理,他建議我每天到隔壁大隊間里去看《人民日報》,同時買一張《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掛在墻上,有空瀏覽一下。張東強還借給我兩套連環(huán)畫,每套十本。一套是《東周列國志》,一套是《三國演義》。他家里有很多連環(huán)畫。張東強說,看連環(huán)畫對學習歷史有好處。
我復習期間,張東強繼續(xù)每天給我送來一只熟雞蛋。
張東強教我的辦法還真有效果。由于每天看《人民日報》,第二年高考時,政治卷上的時事題我基本上答對了。地理卷上居然有一道填圖題,掛在墻上的地圖便起了作用。更神的是,歷史卷上的一個五分分值的名詞解釋叫“官渡之戰(zhàn)”,我在張東強借給我的連環(huán)畫《三國演義》里看到過,而我的分數(shù)剛好超過錄取分數(shù)線五分。
張東強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p>
我上大學的前幾天,張東強專門來我家看我,給我?guī)硎徊枞~蛋和二十個生雞蛋。張東強走后,父親樂呵呵地說,你的鄰居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張東強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但實事求是地說,我并不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離開插隊的村子后,三十多年了都沒去看過張東強。這主要是我插隊時間短,除了張東強,對那里的人感情不深,而我又不愿為了一個張東強而特地回村一趟。我大學畢業(yè)后考上了研究生,之后又留校教書,住在省城,娶妻生子,連老家也不大回了,更把張東強忘到了九霄云外。
張東強也一次都沒到我父母家去過。倒是大隊支書老嚴只要有機會進城,便要去看我父親。我對老嚴的印象不大好。老實告訴你,我插隊時,我父親是向老嚴行過賄的,父親送過他緊缺物資肥皂,還送了他二十雙白色的線手套。父親是廠里的機修工,每月都可領到兩雙手套,但他一年只用兩雙。老嚴的老婆就將手套拆了,給兩個小孩各織了一件線衫。然而,老嚴卻認為我不會干農(nóng)活,只給我評了個五折的工分,比女人還低。老嚴后來活得不大有出息。他當支書時,自己基本不干活,一天到晚披著件外套走來走去,看著別人干活,大家都叫他四條胳膊。改革開放后,他不會別的營生,思想又保守,只能在泥土里刨食吃。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回家看望父母,正好在家里碰到老嚴。于是我便向他問起了我的鄰居張東強。老嚴說,張東強了不起,是村子里發(fā)得最早的人。
我從老嚴口中得知,改革開放剛剛開始,張東強就養(yǎng)了一批蛋鴨,成了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鎮(zhèn)上敲鑼打鼓地給他家送來了一塊匾,連書記鎮(zhèn)長也到現(xiàn)場來向他表示祝賀。后來張東強的鴨越養(yǎng)越多,錢也賺得越來越多。不過,張東強也遇到過挫折,因為錢多起來了,有人便患了紅眼病,有天夜里,將他的鴨棚給點了,幾百只鴨子一夜之間變成了烤鴨。張東強傷心了好幾天,還流了不少眼淚,但他并沒灰心。不久,他看到種田種地的人越來越少,而他又特喜歡種地,就開始承包土地種糧食。種糧雖苦了點,但國家有很多補貼下來,還是比較有賺頭的。張東強有了錢,就給兩個兒子分別造了一棟三層樓房,并給他倆娶了媳婦。他的兩個兒子也有出息,老大開了一家汽車摩托車修理店,生意不錯,成了小老板。老二從師專畢業(yè)后在鎮(zhèn)中學教書。唯一欠缺的是張東強至今未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聽了老嚴的話,我深感欣慰。既然我的鄰居張東強日子過得那么好,我似乎覺得也沒有去看他的必要了。
最近,我去探望父母時又碰到了老嚴。我又問起了張東強,老嚴卻對我長吁短嘆起來:真是世事難料,人生無常??!
張東強怎么啦?我趕緊問老嚴。
他變得傻傻的了。老嚴說。
是患了老年癡呆癥嗎?我心里一驚,又問。
老嚴朝我搖搖頭:倒沒這么嚴重。然后對我講了事情的原委。
張東強一直承包著土地,他后來發(fā)現(xiàn)種糧已沒有了賺頭,就改種西瓜。三年前,政府將張東強承包的西瓜地賣給開發(fā)商建度假區(qū)。張東強倒也不是不讓政府征用,承包合同上就寫明,政府若要征用,合同可以終止。只是他種的西瓜再過一個月便要成熟,張東強要求一個月后再平整。但上面不同意,因為開發(fā)商等不及。雙方僵持了兩天,鎮(zhèn)里便開來了推土機鏟西瓜,張東強將西瓜看成是命根子,便躺在推土機前不讓鏟。鎮(zhèn)里派來幾個人將他強行拖走。于是,那些再一個月就要成熟的西瓜被鏟得一干二凈。張東強心疼他的西瓜,便受了刺激,話很少了,每天扛著一把鋤頭到處去開荒種地,就像他年輕時那樣。
說到這,老嚴停了一下,喝了口茶。接著又嘆了口氣。
張東強這人真是怪,為了幾畝西瓜把自己弄成這樣!其實他也沒多少損失。政府會賠他青苗損失的。跟政府撒野,這不就像你們城里人過馬路不走斑馬線嗎?老嚴說。
老嚴不像張東強那樣謀心掙錢,但他的晚年過得比張東強滋潤。他生了兩個女兒。他當大隊書記的最后幾年,把一個女兒推薦上了大學,給另一個女兒弄了個農(nóng)轉非指標,進了一家國營企業(yè)。那年代,有非農(nóng)戶口的女孩十分緊俏,老嚴的兩個女婿如今一個是局長,一個是老板,日子自然過得滋潤。然而,老嚴過馬路走斑馬線嗎?
那張東強現(xiàn)在怎么樣?兩個兒子管他嗎?我關切地問老嚴。
你就別提那兩個小畜生了。老嚴氣憤地說,張東強傻了后,兄弟倆便將他的存款分了。從此對他不管不顧。張東強本來是跟老二住在一起的,那以后,老二在外面給他搭了個小屋,把他趕了出去。
難道他倆就不供養(yǎng)他嗎?我不安地問。
老嚴說,養(yǎng)是養(yǎng)的,但按農(nóng)村里的一般模式養(yǎng)。
我知道什么是農(nóng)村里供養(yǎng)老人的一般模式。老人還干得動活時,叫他自己種地養(yǎng)活自己。干不動了,就只給他們口糧,每個兒子再每年給個幾百元錢。那點錢,過年時,還得給孫兒輩壓歲錢,因此所剩無幾。老人沒錢花,只能自己養(yǎng)點家禽什么的,或者,將口糧省一些下來,瞞著兒子媳婦偷偷地賣些錢。或者,到外面去拾點荒。
老嚴說,張東強的兩個兒子為了供養(yǎng)父親,特意弄來一畝田,兄弟倆合伙耕種水稻。
我感到張東強的兩個兒子太可惡了,又覺得張東強太可憐,便想去看看他。我想起了我做他鄰居時他對我的好,想起了在我人生最失落時他給我的鼓勵和指點,想起了我高考復習期間他每天給我送來的熟雞蛋,忽然感覺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同時,隨著年齡的增大,我也開始懷舊了。
第二天上午,我開著我的“北京現(xiàn)代”去了我曾經(jīng)插隊落戶過的那個村子。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已基本上認不出那個小村子,房子幾乎全換成了新的。我住過的那間屋子已連同大隊間一起拆了。我的那塊自留地也連同那所小學,不見了蹤影。
車一開進村口,我就發(fā)現(xiàn)操場上有一撥人在圍著看熱鬧,一個年輕人手拿一把掃帚在追打一位老人。我停下車仔細一看,便知道那老人是張東強,因為他在往前逃時左腳一跛一跛的。
我急忙下了車,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張東強。不用說,追打他的那個年輕人無疑就是老大或老二。我不禁怒火中燒,攔住了他,大聲對他說,兒子打爹,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接著,我又義憤填膺地告訴他,你爹多不容易,既當?shù)之斈?,一把屎一把尿地將你們兄弟倆拉扯大。我親眼看到他當年是怎么逼著你們喝雞湯的。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口雞蛋,卻每天給你們吃一只。他又怎么辛辛苦苦地掙錢,給你們造房子娶媳婦。但他為了你們,自己至今都沒再婚。可你竟這樣回報他。我說這話時,旁邊的人都驚奇地看著我,那年輕人也驚奇地看了我?guī)籽?,然后問我,你是什么人?/p>
我剛要回答,老嚴忽然走了過來,對大家說,他是當年我們村的知識青年小陳呀。他現(xiàn)在可不得了,是省城的大學教授。眾人一聽,便嘖嘖稱奇。那年輕人大概比較木訥,不大會說話。他又看了我一眼,突然冒出一句:關你屁事!
我剛想發(fā)作,老嚴拉住了我的胳膊:等會兒再說,等會兒再說,先到我家里去坐會兒。
我氣呼呼地來到了老嚴家里,老嚴告訴我,剛才那年輕人是老大。今天早上,老大叫他父親到后園給他家的花草澆水。張東強不知怎么的忽發(fā)奇想,將老大家后園的一塊剛做好的草坪給掘了,整成了一塊菜地。所以,老大就要打他。
我說我去找他家的老二,跟他好好談談,他是個老師,不會不講道理。
老嚴說吃了中飯再去,但我等不及。老嚴只得陪我去見了老二。到了老二家里,我把剛才對老大說過的話向他重復了一遍。老二果然跟老大不一樣,能說會道,講起話來道理一打一打的。他對我大嘆苦經(jīng)。陳大教授啊,不是我們想這樣,實在是沒有辦法啊。一家不知一家事,如果我換成老大,可能也會這樣。他的言下之意也許是,只因為他是當老師的,要為人師表,不好這樣。老二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他女兒讀小學時,叫張東強接送,他卻一天到晚喜歡扛著把鋤頭到處去開荒,丟人現(xiàn)眼。三天兩頭將他女兒忘記在學校里。張東強住在他家時,將他的家弄得亂七八糟,還常把外面垃圾箱里的東西撿回來,弄得他家里滿是蟑螂和老鼠。去年快過年了,他在學校里分了五斤烏賊,是冰的??傻搅税?,那烏賊不見了,一問,原來是張東強將它當垃圾扔掉了,他趕緊到垃圾箱里去找,早被人撿走了。想想看,那五斤烏賊有多值錢呀。總之,老二認為他父親劣跡斑斑,所以只好另給他建個房子離開他家。
老二講得頭頭是道,但我提醒他,你父親的腦子受過刺激,做兒子的理應原諒他,同情他,開導他。再說,你剛才說的情況畢竟都是些小事情。你們兄弟倆如能多耐心地勸導勸導他,給他些溫暖,他的精神狀態(tài)或許會漸漸好起來的。
老二似乎很有涵養(yǎng),他并沒對我發(fā)作,只是笑著對我說,陳教授啊,大道理誰都會說。你是大教授,而我只是個中學老師,所以大道理我是說不過你的。然而,說說容易做做難。假如你把他帶到你家去住上兩個月,我相信你也會有跟我一樣的看法了。再說了,我父親當年對你不薄。你考大學復習那會兒,他每天給你吃一只雞蛋,跟我和老大的待遇一樣。
老二是明顯地想用激將法來將我。我雖然不會被他將住,但我的自尊心卻明顯受了傷害。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當年張東強對我的好。是的,老二說的沒錯,張東強是把我當成了他的兒子,不但每天給我吃雞蛋,我高考落榜后還熱情地安慰和鼓勵我,并教給我復習的方法。甚至可以說,沒有當年張東強的指點,說不定還沒有我的今天呢。想到這,我突然覺得應該把張東強叫到我家去好好開導開導他。
我對老嚴說,我們走吧。老嚴點點頭,將我領到了張東強住的簡陋的小屋里。路上,老嚴嘆著氣對我說,像張東強這樣的人還是沒兒子的好,沒兒子倒還能領到低保。
張東強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我發(fā)現(xiàn)他已蒼老不堪,與當年判若兩人。歲月這把殺豬刀已在他臉上刻下了一道道又密又深的皺紋。
我問張東強還認識我嗎,他竟馬上朝我笑笑,輕輕地說,認識,是小陳,住在隔壁。這讓我甚為欣慰。
但接下來就不行了,張東強基本不說話。我問他,他只朝我笑笑,間或點一下頭或搖一下頭。于是,我問他說,我想接你到城里去住些日子,你愿意嗎?張東強便笑著點了點頭。
第三天,在征得老伴同意后,我用我的“北京現(xiàn)代”將張東強接到了我在省城的家。
現(xiàn)在張東強突然死了,死在了城市道路的斑馬線上。我不禁又想起了老嚴當年說的那句話:張東強這人不守規(guī)矩,就像你們城里人過馬路不走斑馬線,遲早會出問題!然而,張東強是在過斑馬線的時候被撞死的。
在感嘆張東強身世的同時,我的內心居然變得出奇地平靜。
我準備著老大老二來跟我吵,甚至來敲詐我。我甚至期盼著他們跟我對簿公堂。我決定在法庭上痛斥他們兄弟倆對父親的忘恩負義。
但兄弟倆沒給我這個機會。在我通知老嚴后不久,老二給我打來了電話,正如我老伴估計的那樣,他在電話里一點也沒責怪我,反而說給我惹了麻煩,倒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向他表達了歉意,說我沒管住他父親。老二說,不怪你,陳教授。要怪就怪我和老大,我們兄弟倆的確對他不孝。老二告訴我他和老大明天就來省城。
第二天,兄弟倆趕來了,身上黑褲白衫,臂上黑紗白花,臉上寫著悲傷。我用我的“北京現(xiàn)代”直接從車站把他們送到醫(yī)院的太平間,兄弟兩個對著張東強的尸體大哭了一場。離開時他們說已經(jīng)訂好了賓館,身上有孝,就不去我家了。
我又陪著老大老二花了兩天時間到交警隊處理完他父親車禍的事。然后與他們一道送張東強去殯儀館火化?;鸹?,兄弟倆又號啕了一場,還在張東強進爐膛時死死地抓著推尸車不放。
兄弟倆捧著張東強的骨灰回去了,我和老伴長長地吁了口氣。
幾天后老嚴給我打來電話,說張東強的喪事辦得很氣派很風光。老大家里設了靈堂,兄弟倆披麻戴孝輪流在骨灰盒前守靈,敲了三場道場,做了七堂佛事。全村人在村文化禮堂吃喝了整整兩天,張東強的墓地也選得非常好,說是風水寶地,花了兩萬塊錢。大家說,張東強的喪事是他們村有史以來辦得最體面的。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