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哲
在會議室里給領(lǐng)導們泡茶的時候,朱白突然產(chǎn)生了與某個女人云雨一番的想法。茶葉,熱水瓶,開水快速注入茶杯形成的漩渦,一切均以隱喻的方式進入他的大腦,即使眼前坐著一個散發(fā)著煙臭味的男人。在朱白坐下來時,這一想法變得更加難以控制。他專注地盯著某個男人,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女人,其中有一個風韻猶存的女領(lǐng)導,一個乖巧伶俐的女同事,幾個女同學和女明星,以及一個尚不知名姓的打字店店員。究竟選擇哪一位女性下手頗令朱白犯難。后來他意識到是否為某個具體的女人并不重要,關(guān)鍵在于她們身體共同的本質(zhì)。至今為止,朱白對女性器官的了解還僅限于網(wǎng)絡(luò)和圖冊。他是一個處男,今年二十八歲。無論從哪個角度,相貌,家境,工作,抑或單就身體的質(zhì)量,朱白都不應淪落至此。作為深受辯證唯物主義影響的男人,他也毫無可能出于宗教的原因守身如玉。朱白為此心急如焚,曾經(jīng)數(shù)度拷問自己是否需要重構(gòu)生活的邏輯。一個局長正在闡述對本地經(jīng)濟轉(zhuǎn)型發(fā)展的思考,其中大多是從網(wǎng)絡(luò)抄襲的熟悉段落。局長的語速極慢,語調(diào)抑揚頓挫,同時伴隨著肩部、眉毛、雙手乃至隆起的腹部的肢體語言。種種努力收效甚微,朱白發(fā)現(xiàn)坐在他邊上的女領(lǐng)導徑自玩起了手機。這位風韻猶存的女領(lǐng)導就是戴安娜,綽號王妃。戴安娜的手機平鋪在桌案上,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點著屏幕。據(jù)胡祖聽說,經(jīng)過哺乳期的女人的胸部都是騙人的,表面看起來高聳入云,其實都難逃下垂的厄運。不知道戴安娜王妃是否因此做過整形手術(shù)?她或許是有這方面的客觀需要的。這么想著,朱白不禁啞然失笑。未料戴安娜恰在此時抬起頭,朝朱白的方向瞟了一眼。她隨之流露的笑容盡管略顯職業(yè)色彩,還是讓朱白羞赧不已。
戴安娜又在手機上點了幾下。朱白的手機隨即滴答了兩聲,是戴安娜發(fā)來的微信,會后留一下。戴安娜沒有再抬頭看他一眼。局長的發(fā)言終于結(jié)束, 與會者與戴安娜一樣,都面無表情地瞥向居中的書記,又在書記目光的一掃而過中變得有些振奮或期待。在機關(guān)里混到局長一級的,大抵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朱白以余光觀察著戴安娜,揣測她特地囑咐他會后留下來的原因。作為會務人員,朱白不消說是要留下來。難道戴安娜從自己的失笑中閱讀出了其他的意味?而且她之后還保持了一份不再抬頭看他的矜持。于是朱白又從他認定的矜持中冥想出去,制造了一場曖昧不清的對話,一個俯身將胸部貼到他頭上的動作,及至伸出雙手,鉆入對方的衣領(lǐng)探個究竟——兩只下垂或者整過形的乳房該會有怎樣的手感?書記在抿茶的時候嗆了一口,連續(xù)的咳嗽使他不得不中斷了冗長的講話。一眾局長鴉雀無聲,因為無論出現(xiàn)何種情況,書記都不喜歡有人在他講話的中途插話。他是更習慣于唱獨角戲的,就像自慰一樣——坦率地說,現(xiàn)在朱白幾乎能將任何事情與性產(chǎn)生通感。他感到戴安娜瞥了他一下,他的目光勇敢地追了上去,但還是遲了一拍,戴安娜已經(jīng)將注意力集中到書記身上了。
書記的喉嚨似乎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他嘶啞地打趣說自己老了,而這座城市正在煥發(fā)青春。書記大約還想加強一下幽默感,但接連的咳嗽阻止他這么去做。局長們一致報以微笑。這一微笑其實頗有難度,既要表達對幽默的會意,又要加以節(jié)制以留出關(guān)切的余地。會議在書記的咳嗽聲中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朱白起身,收拾眾人留下的紙杯。戴安娜跟著書記也走出去了,臨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朱白。這一眼讓朱白好不糾結(jié),一時難以確定此后是離開會場還是原地待命,索性倚著窗臺發(fā)了一陣子呆,直至手機微信再次滴答了兩聲。這一回戴安娜要朱白去趟她的辦公室。
朱白推門而入之際看到戴安娜迎上來的笑容。戴安娜眉梢微翹,圓潤的顴骨下透出兩個極淺的酒窩。朱白哈下腰,坐到她的對面,順帶斜睨了一眼她的胸部。一道被擠壓的乳溝從紫羅蘭連衣裙的蕾絲圓領(lǐng)里隱約透出來。
戴安娜微斜著頭,撓了撓耳垂說,朱白,談對象了嗎?
朱白尷尬地說,還沒有。
戴安娜說,那最好,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
朱白不明白戴安娜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他的私事。
戴安娜接著說,先說說你的具體要求吧?不知道小姑娘對不對你的路。
朱白說,戴主任介紹的肯定是對路的。
戴安娜說,那也不一定,不過小姑娘長得挺漂亮,有點像那個誰——哦,蔡依林!
朱白在相親界摸爬滾打多年,對女人口中女人的漂亮早就無甚期待。而且對他而言,歌手蔡依林至今三十多歲的年紀多少也偏大了些。但此次交談的重點似乎不在于此,因為戴安娜對這個同學的親戚的女兒也不太了解。 她只是姓名頗似蔡依林——她叫蔡一琳,身材頎長消瘦,臉蛋以下都讓人覺得營養(yǎng)不良。但在此后的會面中朱白被她的臉蛋深深吸引,所以她的營養(yǎng)不良反倒讓人生出一份憐憫。在辦公室里,戴安娜從案頭取出一本《國家地理》雜志,詢問某文中朱白的署名是否即是此刻坐在她對面的朱白。那是應邀在本城一座名山連續(xù)攀爬三日的結(jié)果,除了光影尚可之外,別無可取之處。朱白無從否認,淡定的神情更讓戴安娜多出幾分欽羨。 看起來戴安娜是一個新生的攝影愛好者,在朱白眼里,她更可能僅僅是一個攝影器材愛好者。不過,朱白還是花了很長時間講解了攝影的技巧,諸如光圈、快門、對焦的使用等等,盡管他對這些技巧早就嗤之以鼻。戴安娜一直像一個認真聽講的學生一樣頻頻點頭,目光在朱白緊盯電腦的眼睛和一張一翕的嘴唇之間移動。接著朱白又闡發(fā)了一通后期處理對于一張照片的重要性,并在戴安娜的電腦上下載了一款photoshop的中文破解版。很難說清楚是戴安娜領(lǐng)導的身份還是女人的身份讓朱白保持了如此綿長的耐心,但自始至終,二人都缺少一段曖昧不清的對話,朱白也沒能體會俯沖到肩上的乳房的綿軟彈性,而他罪惡的雙手更無從伸向向往的地方。來日方長吧,掌握photoshop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朱白自我安慰道。二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相視而笑。這時朱白覺得自己應該出去了。
戴安娜說,朱白,好好把握,小姑娘家條件很好。
朱白說,謝謝王主任關(guān)心,那我先出去了。
這一口誤使朱白在關(guān)門之后都沒敢把頭抬起來。
與之前部分相親經(jīng)歷類似,朱白在與蔡一琳見面之前無甚期待,見面之后內(nèi)心又澄亮起來。我心光明如此,夫復何言?當天夜里朱白就失眠了。他陷入了難以名狀的忐忑之中。從目測推斷,蔡一琳的身高應在一米六五上下,而朱白即使算上豎起的發(fā)尖也只能勉強夠到一米七二。朱白臉型扁平,缺乏立體感,身材雖可謂不胖不瘦,但腹肌絕無一塊。從蔡一琳交談時的眼神看,她或許還注意到他的左上中切牙少了一小片。那是一次意外撞墻的后遺癥,朱白一直懶于修補,盡管他的母親再三告誡他牙齒露縫是包不住財富的。他的眼前浮現(xiàn)著蔡一琳并不真切的面容,她的清澈的眼睛以及平坦的胸部。整體而言,蔡一琳的表現(xiàn)談不上熱情,但也絕不至于冷淡。直到結(jié)束二人都不曾流露繼續(xù)交往的念頭,但也沒有任何征兆表明已經(jīng)成為彼此的過眼云煙。判斷蔡一琳內(nèi)心的想法頗費周折,朱白回想著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手投足,每一次目光的投向,每一回發(fā)呆的瞬間,以及每一次嘴角泛出的淺淺微笑。他的雙手在被褥間蠕動,探尋著被褥間一個個凹凸的褶皺,借此想象蔡一琳身上某幾處誘人的部位。這就是朱白多年來慘淡的性生活。
平心而論,此前朱白心儀的女人為之帶來的荷爾蒙刺激未必就亞于蔡一琳。生活中的朱白是習慣于以禮相待的。他多年來想象的愛情需要從漫長的交談開始,在屢屢共鳴中自然升華,然后一步步走向牽手、接吻乃至身體的交纏。問題在于當朱白費盡心機與一個心儀的女人達到無所不談的境界,那個女人卻早就把他界定在好朋友的身份上了。因此,朱白和她們終結(jié)關(guān)系時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往往如是:我覺得我們更適合做好朋友。她們說出此話是如此真誠而絲毫沒有應付的成分。但朱白在心里只有兩個字回應:我操(這才是他最渴望的)!一切共同語言以及由此帶來的激越情緒頃刻化為烏有。
朱白與胡祖聽坐在昨晚的茶吧里。 此刻,離與蔡一琳首次道別相隔二十二小時,之前獨坐等候胡祖聽一刻鐘, 傾訴則耗費半小時。朱白頻頻查看手機源于對何時再次聯(lián)系蔡一琳的猶豫。在他看來,這一時間事關(guān)君子風范——近之一分則太膩,遠之一分又太疏遠。整個白天戴安娜都沒有找他談談昨晚見面的結(jié)果,或者反饋一下女方及其家庭的意見,這讓他不免有些擔憂。談話間,胡祖聽忽然沒收了朱白的手機,他翻閱著朱白之前的短信和微信,與蔡一琳相關(guān)的居然只有可憐巴巴的兩條短信,第一條是朱白告知約會的時間和地點,第二條僅有一個好字。你怎么就不改改你的臭德行?胡祖聽在朱白的手機上按了幾下說。朱白奪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胡祖聽已經(jīng)向蔡一琳發(fā)出了一條短信:丫頭,在干嘛呢?想你了。這一口吻當然與朱白慣常的風格極不相符。胡祖聽的意思是,朱白既然沒有口臭, 說話就沒必要遮遮掩掩。多年來,胡祖聽對這個不知長進的兄弟可謂仁至義盡,他曾經(jīng)為之介紹了五個女孩子,結(jié)果無一例外以失敗告終,造成資源的嚴重浪費。相比之下,胡祖聽對女性的要求就寬泛多了,從高中開始他的身邊就不乏女人,兩年前結(jié)婚,他對妻子唐曉娥的體貼和對其他女人的體貼大致雷同,只是多出了身體接觸而已,當然這一界線也不是不可逾越的。這正是朱白常常詬病的。
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白的手機上,直至等到掃興,蔡一琳的短信才姍姍來遲。正和我媽聊著你呢,她是個話癆。回復如此振奮人心多少有些始料未及。胡祖聽得意之余又取走朱白的手機。 經(jīng)過兩年婚姻的沉淀,看起來胡祖聽大有王者歸來的架勢,他支開朱白伸出來的手和探過來的頭是如此堅定,以至于朱白自己都覺得正確的做法是成為一個旁觀者。胡祖聽甚至阻止了朱白目光的干擾,使得他連旁觀一下自己未來的愛情都不能如愿。幾乎每一次短信的來回,胡祖聽都要凝神靜思片刻,以示審慎對待。所幸除了皺過一兩次眉,胡祖聽都是一臉勝券在握的樣子。朱白早就疲于應付男女關(guān)系不可捉摸的前奏,心想只要今后用得到自己的身體,也就無所謂了。
短信頻率不快,兩條短信之間的空檔恰好留給胡祖聽教育朱白。胡祖聽學有余力時曾研讀過幾部性史,在古代葷笑話和春宮圖上均下過一番功夫。但他潛心此道只是為了增加房中之趣,這恰恰是朱白最欠缺的。兄弟啊,切勿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你可以把白天看成是黑夜,但把黑夜看成是白天,那就大錯特錯了。兄弟啊,別被陽光里風姿綽約的花花草草迷惑了,在黑暗中錯綜盤繞的根須才是它們存在的本質(zhì)。兄弟啊,蕩婦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蕩婦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一個對她放蕩的男人。胡祖聽在闡述男女關(guān)系時,喜歡帶上些許哲學意味。個中道理朱白不是不明白。只是胡祖聽無法理解的是,如何讓思想有效駕馭肢體的動作,才是一門更深奧的學問。
胡祖聽說,兄弟,有我在,你放心。
朱白無奈地點了點頭。
胡祖聽說,臨別之際送你一句話,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朱白問,什么意思?
胡祖聽說,醫(yī)學研究表明,二十八歲之后,人體機能將逐年下降——也就是說,二十八歲,就是青春的尾巴。
朱白心里咯噔了一下。
胡祖聽說,青春就像這朝菌和蟪蛄,短暫,脆弱,既容不得我們揮霍,更容不得我們浪費。
朱白說,確實,你的那根是注定成不了大椿的。
胡祖聽語重心長地說,兄弟,不要在今年過去了,你還是個處男。
胡祖聽告誡朱白,在與異性交談時,音量以不被第三者聽到為準,鼻尖距離不宜超過三十公分,如此方能觸到對方的鼻息。問題是一旦觸及鼻息,朱白便會不太自在,他通常需要屏住呼吸才行,而這只能是權(quán)宜之計,之后便需倒退兩步,或者稍稍后傾身子。也就是說,朱白與異性正常交談所需的距離大約為七八十公分,這離胡祖聽的要求尚有四五十公分的差距。即使朱白向前探頭稍許,他也難以堅持與異性眼神交流——他通常的做法是,用余光。假如對方正在直視他,那么連余光也將不復存在。朱白低下頭,或瞥向兩側(cè),隨之展露笑容掩飾尷尬。而在對方看來,這一無來由的尷尬倒真是讓人尷尬了。
在前往約會的途中,朱白反復揣摩著胡祖聽的微信。他實在難以認同胡祖聽屢屢以丫頭稱呼蔡一琳。姑且不論一個勉強一米七二的男性以丫頭稱呼一個一米六五的女性是否合適,單就氣質(zhì)而言,蔡一琳也與丫頭相去甚遠。蔡一琳是一名現(xiàn)代女性。朱白以為,像蔡一琳這樣的女性是更適合坐而論道而不是空泛地調(diào)情的。當晚二人蕩了一回中心公園。秋風蕭瑟,行人三三兩兩,朱白挺著腰桿,對蔡一琳談到了人生的態(tài)度,談到了對紀實攝影的認識, 對風光糖水片的鄙視,還談到了荒木經(jīng)惟天才的寫真術(shù)。朱白侃侃而談,有一陣子幾乎忘記了蔡一琳的存在,直至覺得有必要介紹一下荒木經(jīng)惟是誰時才恍然醒悟。當時二人恰好坐了下來——確切地說,是蔡一琳岔了一句什么話,徑自坐到鄰近的一把木椅上(也許她一直在尋找一把木椅),他才跟了上去。他的屁股落在木椅另一端的邊角,使二者身體的距離達到了可能的最大值。對此朱白又懊悔不已。更讓他懊悔的是,他猛然意識到荒木經(jīng)惟這個老不正經(jīng)拍攝過太多女性生殖器的照片。那個隱晦的地帶如同鮮花般綻放,曾經(jīng)數(shù)度讓他激動不已。假如蔡一琳有興致去百度一下荒木經(jīng)惟,以她對攝影藝術(shù)的認知能力,該不會認為我朱白是個低級趣味的男人吧?
朱白言不由衷地說,不過荒木的照片不太單純。問題是朱白一下子冒出單純這樣的詞語多少有些突兀,蔡一琳疑惑地注視了好一陣子也沒有收回目光,似乎在等待朱白對究竟何為不太單純的照片做出解釋。見朱白遲遲未予回應,蔡一琳不依不饒地問,可是什么是單純呢?
此時朱白正為自己從女性生殖器的潛在話題中成功突圍竊喜,并未覺察蔡一琳言語中的挖苦意味。他接著闡發(fā)了一通對單純的個人看法,還特地搬出峨眉派掌門滅絕師太,以期更加形象地告訴蔡一琳,所謂單純,正是一種執(zhí)著于內(nèi)心的追求而滅絕一切的態(tài)度。蔡一琳說,這么說,周芷若可是比扭扭捏捏的張無忌單純多咯?對了,岳不群就更單純了,把自己的命根子都給滅啦。蔡一琳撲哧一笑,轉(zhuǎn)了兩圈眼珠,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了起來。朱白怔了一下,說,單純的利益追求可不是單純。他打量著蔡一琳被一條藍色緊身牛仔褲裹得嚴實的屁股,它高高撅起,與其前面平坦的胸部形成鮮明的對比。蔡一琳不屑地說,誰說岳不群不是單純地要成為一代武學宗師呢?藝術(shù)家,你可別說只有追求藝術(shù)才是單純的。朱白正色道,也不能這么說。但究竟該怎么說,他一時還沒有想清楚。
這一回合的較量姑且以蔡一琳勝出為上。蔡一琳走在前面,搖曳的身體讓朱白神魂顛倒,又仿佛帶他進入一片虛幻。從某些非官方渠道獲取的影像觀察,女性在抵達高潮時,神情通常會從痛苦轉(zhuǎn)向迷離,不知道是否也是進入了一片虛幻?對此朱白不得而知。他倒是非常受用于蔡一琳屢屢以藝術(shù)家來稱呼他。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既然是藝術(shù)家,那就不妨為你拍一組寫真吧?此話朱白曾對多位女性醞釀,但真正脫口而出卻是頭一回,如同擠了一次開塞露,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此后二人的約會逐漸增多,每一次朱白都帶著照相機。他們出現(xiàn)在海塘堤壩、裸露巖石的小礦山、 中心公園日漸枯萎的草坪。蔡一琳可謂天生的模特兒,面對鏡頭比端著鏡頭的朱白還要自然。她的眼神極易天真又極易感傷,完全視造型需求而定,瞬息之間的變幻常常讓朱白猝不及防。因此,與其說是朱白主導了攝影,倒不如說是蔡一琳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朱白試圖扭轉(zhuǎn)局面,花費了好幾個夜晚的時間,重新研讀荒木經(jīng)惟的天才寫真術(shù),但收獲寥寥。只是對一句話記憶猶新:攝影必須是濕式。即使坐而論道,荒木經(jīng)惟這個老不正經(jīng)最惦念的依然是女人的身體。
蔡一琳說,你可別像荒木經(jīng)惟那樣看著我。朱白裝作沒聽清楚,什么?蔡一琳噘著嘴,咯咯地笑起來。朱白想,對于攝影藝術(shù)的認知能力,蔡一琳確實還有相當廣闊的提升空間。
羅伯特·卡帕曾說,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朱白靠近蔡一琳的方法是更換鏡頭。從二百毫米的長焦鏡頭,到八十毫米、五十毫米的標準鏡頭,再到二十四毫米、二十毫米直至十六毫米的廣角鏡頭。他的解釋是,廣角鏡頭寬廣的視野能夠帶來更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偠灾柚鴰字粡V角鏡頭,朱白如愿以償?shù)乜拷瞬桃涣盏纳眢w。他聞到了蔡一琳身體散發(fā)出的一股淡淡的青果味,聽到了蔡一琳勻稱的緩慢的鼻息。他常常透過鏡頭端詳蔡一琳微微噘起的下唇。他晃蕩的思緒就常常停留在蔡一琳的下唇。下唇晶瑩剔透,飽滿紅潤,有幾次他真的就要夠上去了。上一次與一位實體女性接吻已經(jīng)是七年前的往事。那時朱白經(jīng)歷了一場短暫的初戀。一天晚上,他和初戀女友在公路上游蕩,返校時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他們不得不重新上路,后來坐在一座大廈的臺階上。夜深人靜,二人干坐許久,一言不發(fā)又了無睡意。突然,初戀女友仰起臉,毅然說道:
我們接吻吧!
朱白未曾預料,此后竟再沒有一位女性對他說出類似的話。初戀女友很快離開了他,和一個籃球健將走到一起。朱白為此特地去練了一陣子跆拳道,他認真的態(tài)度一度感動了教練,教練還特地為他開了一份飲食菜單, 以期他能盡快吃得壯實一點。學成歸來,朱白無數(shù)次想和籃球健將干上一架。最沖動的一次,他確實沖進了籃球場,但只是碰了幾下彈過來的籃球就離開了。籃球健將朝他笑了一下,在他心里刻上了一道深深的屈辱的印痕。干架一事就此擱淺,只是偶爾在夢中浮現(xiàn)。后來,連夢也不做了。
世間再無柏拉圖。胡祖聽一邊對蔡一琳發(fā)著微信,一邊對朱白說,現(xiàn)在,沒有床笫之交的男女關(guān)系,誰會好意思說那算是一段愛情?一段時間以來,胡祖聽樂此不疲地扮演著朱白以及朱白的導師兩個角色。他在成為朱白的時候幾乎忘記自己的存在,這正是朱白最忌憚的。他一向?qū)媛犛^看蔡一琳的照片心存戒備,但終究拗不過再三懇求。使朱白失望的是,胡祖聽在看到蔡一琳的照片時沒有任何表示,連一句起碼的客套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才嘟囔了一句,好像之前見過,至于在何時何地何種場合見過,又語焉不詳。胡祖聽岔開話題,指責朱白遲緩的行動嚴重干擾了他的節(jié)奏,他不得不需要小心控制微信的曖昧氣息。事實也是如此,二人的交往給人以如下感覺:一個朱白總是會把另一個朱白拽出來,使二人身體的距離始終維持在三十公分至七十公分之間。胡祖聽大有親自上陣方能解恨之慨。他提醒朱白,他可以為蔡一琳捋一捋被風吹亂的發(fā)絲,可以隨時糾正蔡一琳的錯誤姿勢(姿勢理應經(jīng)常錯誤),可以在與蔡一琳分享照片時肩并著肩、頭碰著頭,更有意思的做法,當然是直接牽住蔡一琳的手,而且絕不讓其掙脫。情急之下,胡祖聽甚至以身作則,將朱白視為蔡一琳示范了幾個曖昧動作。就是這個樣子,非常簡單。胡祖聽兩只手握住朱白的肩膀,一前一后揉捏著推動,隨后一只手托著朱白的下顎,食指和中指將其輕輕挑起。他端詳著朱白,嘴唇緩緩湊上來,幾乎夠到了朱白的腮幫子。一股煙臭味撲鼻而來,朱白整個人抽搐了一下,慌忙躲閃開去,連叫了兩聲我操。
你是同性戀啊,操我干什么?胡祖聽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說,你要盡快和蔡一琳發(fā)生關(guān)系,否則又將前功盡棄。
胡祖聽很快為朱白拿定主意,搬出救兵唐曉娥,由他和唐曉娥帶領(lǐng)二人展開一次西湖之旅。朱白不置可否,胡祖聽卻已發(fā)微信給蔡一琳了,所幸收到肯定的答復。接著,胡祖聽從手機掏出一張頗為自得的個人照發(fā)到朱白的手機,又通過朱白的手機傳給蔡一琳。
胡祖聽說,就是這個人,我的兄弟胡祖聽,到時可別認錯了。
蔡一琳說,難不成我會把他老婆認成是他?
胡祖聽說,難說,他老婆長得跟他很像。
蔡一琳說,你這是夸他們有夫妻相呢,還是咒他老婆長得丑?
朱白日后方知胡祖聽此舉自有深意。而當時他所期待的卻只有周末盡快到來。周末終于到了,四人按約成行。無論是從動車至杭州的三個小時,還是打的至西湖的半個小時,或是從湖濱路至白堤至孤山至蘇堤的整個下午,胡祖聽與唐曉娥十指緊扣或摟腰并行或深情相擁,賣力地示范著男女身體接觸的各種基礎(chǔ)動作??雌饋硖茣远鹨矘酚诖楹?,或許與她早前知道朱白是個處男有關(guān),她向來是把朱白視為這個年代的珍稀動物的。唐曉娥還多次有意與蔡一琳拉家常,以一味數(shù)落胡祖聽來陪襯朱白的忠誠可靠。蔡一琳不知道,四人的這次西湖之旅可謂機關(guān)重重,而算計的正是她的身體。在胡祖聽和唐曉娥的要求下,朱白終于得以借合影之機搭住了蔡一琳的肩膀。事情至此貌似正在朝一個美好的方向發(fā)展,未料不久便出現(xiàn)了意外情況。當時四人正站在賓館的收銀臺前。朱白對胡祖聽預定的兩個大床房原本心知肚明,但在那一時刻卻非要撇清干系不可,還義正詞嚴地向前臺提出增加一個房間的要求。這一自取滅亡的行徑讓胡祖聽和唐曉娥面面相覷。所幸前臺查詢之后的答復是,沒有空房。
朱白看到蔡一琳低著頭,打量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朱白忍痛說道,要不曉娥你和一琳一個房間吧?胡祖聽憤慨地說,你這也太自私了!朱白說,如果你不喜歡和我一個房間,那我就再找家賓館看看。連朱白自己都難以理解,究竟要為自己挖下多深的一個坑才肯罷休。他感到被另一個讓人討厭的朱白拽出太遠,他希望在場的其余人等——尤其是蔡一琳把他拉回來??墒菦]人接話。他只好沮喪地說,那一琳我先送你回房間吧。這時唐曉娥擺了擺手說,算啦算啦,你們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我是嫌麻煩!我們走,胡祖聽!胡祖聽可憐巴巴地看著朱白,好像是他錯失良機一樣。臨別前,胡祖聽真誠地說,兄弟,每個人都會有第一次的。
二人走后,朱白反倒輕松了許多。他突然明白方才的矜持完全是掩人耳目的考慮,因為在他內(nèi)心里并不希望將他與蔡一琳同房的秘密公之于眾——此處的眾,首先是指胡祖聽與唐曉娥。于是朱白提議,二人是不是先到一樓的咖啡廳里坐一坐。直至一杯咖啡下肚,朱白內(nèi)心仍在感慨剛才的情況是多么危急,實在不敢想象,假如胡祖聽和唐曉娥一味堅持二人同房,將會出現(xiàn)怎樣不堪的結(jié)果!二人在咖啡廳的交談時斷時續(xù),一度出現(xiàn)了較長時間的冷場。于是朱白又提議是不是再去賓館的花園小徑逛一逛。毫無疑問,在與蔡一琳同床共枕之前,先牽一下手是極有必要的。在花園小徑,朱白在意念中多次將右手伸向蔡一琳,與此同時,另一個令人討厭的朱白卻在警告他,蔡一琳早就洞穿了一切。一旦朱白認為蔡一琳已經(jīng)知道他在盤算著如何與她上床,他的右手便又會在意念中縮回來。最后,只好捏成了一個安分的拳頭。
蔡一琳淡淡地說,回去吧,今天也走累了。問題是朱白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如何向蔡一琳解釋附近沒有賓館。從地理位置來看,附近尚有賓館的概率更大。顯然,胡祖聽在賓館的安排上是有紕漏的,他怎么就不會安排到一個更加僻遠的地方?
朱白把蔡一琳送到房間門口。一剎那間,他把頭探向里邊的沙發(fā),大聲喝道:
要不我就睡沙發(fā)吧?你看,那張沙發(fā)挺大的!
有關(guān)那一夜的全部細節(jié),朱白此后久久不能忘懷,回憶的時長甚至超過一夜的時長。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夜二人先是在房間里寒暄了幾句,之后又為誰先洗澡的問題彼此謙讓了一番。他很快妥協(xié),馬虎沖了一氣,穿戴整齊出來,從衣柜取出備用棉被,蜷縮著躺在沙發(fā)上。熄燈之后蔡一琳方去沖澡。蔡一琳沖得極慢,淋浴聲一直在嘩嘩作響,朱白幾乎感覺得到一股股水流對蔡一琳身體各個部位的拍打和觸摸。過了許久,朱白才得以半閉的眼睛看到蔡一琳裹著肥大的乳白色卡通睡裙走出來,睡裙一直裹至她的小腿。蔡一琳身體的輪廓和線條若隱若現(xiàn),輪廓和線條接著彎曲到床上,白色被褥隨之卷動,輪廓和線條就被部分地隱藏了起來。蔡一琳的睡姿頗為古怪,雙手筆直地伸向床靠背,左肩耷拉著,右肩高高聳起,與扭曲的腹部以及右腳構(gòu)成一道不規(guī)則的圓弧,左腳盤曲在右腳上。朱白難以想象蔡一琳竟能以如此姿勢入睡,但之后她確實沒有再翻轉(zhuǎn)過身子。蔡一琳睡著了,或許沒有,或許介在睡與未睡之間,或許一直在等待朱白說話。朱白無法接受,他與蔡一琳竟會以如此冷漠的方式結(jié)束這個夜晚。
事情的轉(zhuǎn)機從一股尿意開始。朱白躊躇地坐起來,以無聲的方式進入衛(wèi)生間,此后靈機一動,掐著時間點有頻率地起身小便,每次間隔半小時左右。醞釀一股尿意成為一項艱難的任務,他不得不小開幾秒水龍頭濫竽充數(shù)。他將走動聲和必要的滴答聲都降到了可能的最低點,這當然僅僅是出于禮貌的考慮。往返四次之后,他終于得見蔡一琳身上的被褥動了一下。蔡一琳翻了個身說,你還沒睡著?朱白坐在沙發(fā)上嗯了一聲,揉了揉肩說,不好翻身,肩膀很麻。過了一會兒,蔡一琳又說,今晚可是委屈你了。朱白小心翼翼地問,要不我到床上躺一會兒吧?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二人很自然地擁抱在一起,然后接吻,相互撫愛,只是在解開對方的胸罩時朱白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他一時找不到扣環(huán),找到扣環(huán)后又難以順利解開。這一動作的生疏恰恰是他樂見的。七年過去了,朱白終于再次嘗到了男女之間體溫傳遞的曼妙滋味。讓他猶豫不決的是,是否將重心下移——他果然堅定地邁出了那一步,但蔡一琳幾乎是抽搐著把他的手甩開了。她的目光有過瞬間的恐懼,旋即將整張臉埋向他的肩膀。朱白頗為惶恐,不由得對自己匆促探向女性的下體(即使隔著一條內(nèi)褲)懊悔不已。這與他一貫的人生準則也不相稱,畢竟二人至今尚未牽手。
蔡一琳說,我們現(xiàn)在還不適合那樣做。于是朱白迅速調(diào)整思維,決定只安心與蔡一琳接吻。無奈蔡一琳避開了他的嘴唇,接著挪了挪屁股,又避開了他的身體。此后二人都在艱難尋找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同時又要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持續(xù)至拂曉時分,一陣惡狗的狂吠打斷了二人的交談。接著,胡祖聽的電話響了起來。
狗生的,你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胡祖聽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事實是杭州返回后,朱白就按捺不住向胡祖聽坦白了一切,只是在關(guān)鍵節(jié)點的心態(tài)上稍作保留。胡祖聽聽得津津有味,幾乎是與朱白共度了一段與蔡一琳的美好時光。胡祖聽難以接受故事竟在接近高潮時草草收尾。
就這樣完啦?
說實話,我從未動過其他的念頭。
無論如何,朱白與蔡一琳的情侶關(guān)系算是確定下來了。朱白不再需要胡祖聽代發(fā)微信,幾次見面還把手機藏到腳底心,以防胡祖聽情難自控。但自那一夜后,二人親熱的次數(shù)并未躥升,尺度不增反降,雖偶有接吻,蔡一琳總是能熟稔地將其掌握在可控范圍內(nèi)。蔡一琳會提醒朱白壓到了她的鼻子,嘴巴張得太大了,以及抱得太緊,胸口有點悶,等等。她還拒絕了朱白提出的去一下他宿舍的邀請。與之相反,朱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一具女人的身體。他在深夜里呼喚著蔡一琳的名字,將被褥視為蔡一琳的身體,還把手提電腦藏到被窩,因為里邊存著數(shù)張蔡一琳的照片。即使到了白天他都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好像無時無刻不是和蔡一琳纏綿在一起。有一回,朱白在緬想中恰好和乖巧伶俐的女同事撞個正著。他一把抱住了她,接著像遭受電擊一樣松開手。乖巧伶俐的女同事?lián)溥暌恍φf,傻兮兮的,談戀愛啦?朱白木訥地點了點頭。 二人站在門口寒暄了幾句。乖巧伶俐的女同事說她的好事還遠著。朱白聽出一股憂傷的意味,但他沒有再表示什么。沒辦法,在有了蔡一琳之后,再關(guān)心其他女性的生活是可恥的。
二人時常在大街小巷上閑蕩。朱白把單反照相機換成一只小型旁軸照相機。隨心所欲的街拍才是他駕輕就熟的。朱白把照相機端在胸前,敏銳觀察周遭的一切,腳步有節(jié)奏地移動或停頓,談笑間不經(jīng)意按下快門。一座城市的孤獨、憂郁、迷亂抑或轉(zhuǎn)瞬即逝的溫情便以獨特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一天下午,二人像往常一樣蕩在街上,朱白一個箭步搶到蔡一琳身前,順勢拍下了一張照片。他說,你知道嗎?荒木經(jīng)惟在拍《漫步東京》時,身邊都跟著幾個女孩子。蔡一琳說,你是不是也想帶上幾個女孩子呢?朱白說,不,我有你一個就夠了。蔡一琳繼續(xù)往前走。朱白又說,我想開始記錄我們的生活,好嗎?蔡一琳淡淡一笑說,我可不想成為你的作品。朱白不得而知,蔡一琳言下之意,是不想僅僅成為他的作品,還是不想記錄與他一起的生活?是希冀與他更多平等的交流,還是表明二人的關(guān)系尚有變化的可能?無論何種情況,朱白再對蔡一琳按下快門就不太適宜了。只有在做愛之后,男女關(guān)系才可以說安定下來。胡祖聽的提點又浮上心頭。是的,現(xiàn)在,再也沒有比與蔡一琳云雨一番更加急迫的事情了。這么想著,朱白的右手堅定地牽住了蔡一琳的左手。
蔡一琳支吾著說,周末我要去趟上海。
朱白問,有事嗎?
蔡一琳說,這次有個攝影展,一起去看看吧?
朱白興奮地說,好啊!你怎么也會想去看攝影展?
蔡一琳低下頭說,是荒木經(jīng)惟的感傷之旅。
蔡一琳沉靜的樣子讓朱白心頭一顫。他不禁自問,究竟何德何能,才能擁有像蔡一琳這樣動人的女子呢?
夜深人靜,朱白輾轉(zhuǎn)反側(cè),熱血沸騰。入睡成為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朱白只好起床打開電腦,下載了一部之前看過的情色片。對于情色片,朱白向來是閱后即刪的,如有念想再重新下載,再閱再刪,如此往復多次。這一習慣保證了他的電腦在日常使用條件下大致是干凈的。這一次朱白在接近拉到暴露鏡頭時突然打消了念頭,他感到現(xiàn)在觀看蔡一琳之外的任何女人的身體也是可恥的。朱白去沖了個冷水澡,開始綢繆上海之行。最后,決定出門去買一盒避孕套。
朱白將西湖之行的部分敗因歸咎于此,他沒有在賓館的房間發(fā)現(xiàn)避孕套。上車后,朱白才意識到自己并不清楚在何處購買避孕套。廁所門口的投幣箱忽略不計,成人用品店又過于惹眼,當然也可以去找胡祖聽,但胡祖聽此刻更有可能是自己在使用避孕套。朱白從小車里出來,端著照相機在深夜的大街上行走,無意間在一爿藥店的玻璃窗上看到了一則避孕套廣告。他不假思索地沖進去,像偵探一樣長驅(qū)直入,從藥柜取出一瓶止咳糖漿,接著轉(zhuǎn)向收銀臺,拇指和食指夾著一張百元大鈔,其余三根手指在其掩護下將避孕套摁在手心,付款后又像竊賊一樣迅速離開。離通往上海的動車尚有四個小時,朱白還有充裕的時間準備自己的初夜。他打消了躺到床上的念頭。他再也不想獨自躺到床上去了。
在去上海的動車上,蔡一琳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朱白的理解是,這是一個女人對即將委身于一個男人的正常反應。此后二人進入上海喜馬拉雅美術(shù)館,朱白發(fā)現(xiàn)蔡一琳一度完全沉浸在荒木經(jīng)惟的照片里。蔡一琳的眼睛像月光一樣清澈,朱白仿佛是透過她的眼睛觀看荒木經(jīng)惟的照片。照片上,荒木經(jīng)惟已故的妻子陽子坐在火車上,躺在船上,在街頭小賣店買煙,在草地上裸露身子……最后,陽子走進火爐,化為灰燼。蔡一琳在那一堆燒剩下的骨灰前佇立良久,最后連她自己也像是化成骨灰。朱白乘機說道,你看,荒木經(jīng)惟的內(nèi)心是一個特別干凈的人,他拍照時的沖動,那些一閃而過的念頭都非常干凈。這一評語既是對蔡一琳有限的攝影知識的一次補課,更重要的是,消除對荒木經(jīng)惟的誤會,等于是消除對自己的誤會——他荒木經(jīng)惟不是色情狂,那我朱白就更不是了。
蔡一琳仍然盯著那一堆骨灰說,你說你敢不敢拍你愛的人的灰燼?朱白疑惑地盯著蔡一琳,揣測她期待他做出何種回答。他決定抓住真實這一點詳加闡述,荒木經(jīng)惟之所以敢于直面灰燼,是因為他對攝影的愛和對陽子的愛是統(tǒng)一的,也是真實的,二者彼此交融而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正欲脫口,蔡一琳卻轉(zhuǎn)到下一組照片去了。那是另一個主題——墮樂園。在幽暗的背景下,一些小型瓷娃娃和恐龍玩具被置于花叢中,它們?nèi)绱丝蓯?,讓人油然而生憐憫之情。
從喜馬拉雅美術(shù)館出來,蔡一琳說,我要去趟醫(yī)院。朱白問,我們?nèi)メt(yī)院干什么?蔡一琳張開嘴巴后至少出現(xiàn)五秒的停頓,之后合上嘴巴,不再言語。此前蔡一琳從未提及她要去一趟醫(yī)院。通常此地之人去上海醫(yī)院有三種可能:一是身患絕癥;二是防患絕癥;三是去探望身患絕癥的親人,這是朱白最期待的。但是哪位親人讓蔡一琳如此難以啟齒?父母兄弟姐妹之類的至親大可排除,難道是前男友?朱白陡然一驚,腦海中跳閃出一系列電影鏡頭,一個貌似吳彥祖的垂死帥哥抓著他的手,痛苦地說,我把一琳交給你了,不要辜負她。朱白苦笑了一聲,對自己制造如此狗血的劇情深為慚愧。
朱白沒有想到,二人進入醫(yī)院后,竟會沿著皮膚性病科的指示牌前進。他向蔡一琳確認,是不是走錯地方了?走廊兩側(cè)腐爛的下體一一呈現(xiàn)在朱白面前,他的臉一下子刷白,周身的血管仿佛都停止了流動。你的皮膚很好,沒必要看吧?朱白感到自己正在挽救對方。蔡一琳咬緊下唇,卻不回話。她的步伐堅定從容,和匆匆來往的陌生女人形成鮮明對比。那些女人將大半張臉埋在碩大的口罩里,似乎生怕有人認出她們。一個白色口罩上的卡通圖案使朱白想起了城市牛皮癬。他曾經(jīng)專門為此拍攝過一組照片。粗略統(tǒng)計,樓道周圍,以房屋出租、開鎖換鎖、代辦證件、管道疏通為主;廁所附近,則成為性病根治和男科婦科的天下——現(xiàn)在看來,無論是出于生活還是身體的需要,城市牛皮癬都是急人之所急的存在。
我們來這里干什么?朱白加重語氣,像是阻止對方。
蔡一琳沒有回答。朱白順勢停下來,躑躅幾步,又加快步伐,看起來是在努力跟上蔡一琳,卻始終與之保持三四十公分的距離。他眼巴巴地目送蔡一琳拐入一間診療室,當下定決心把頭探進診療室時,卻發(fā)現(xiàn)蔡一琳已經(jīng)在和里邊一個年長的男醫(yī)生熟絡(luò)地交談了。年長的男醫(yī)生隨即將她帶入里邊的一間觀察室。朱白以為蔡一琳會回頭尋找他,但是沒有,這使他感到自己是多余的。觀察室的門隨即關(guān)上了。朱白發(fā)現(xiàn)觀察室的門板泛黃,布滿灰色霉斑,但門把卻是新的。這時,一個年輕的男醫(yī)生擋在朱白面前。
年輕的男醫(yī)生說,你就是她男朋友?
朱白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年輕的男醫(yī)生說,她還沒有打算和你分手?
朱白說,你說什么?
沒什么。年輕的男醫(yī)生沒有再理會朱白。
朱白恨不得立即卸下褲子,讓年輕的男醫(yī)生看個明白,此刻他站在此地是何等壯烈!他克制住了,在門口挪了幾步,但走廊上來往的行人總是以異樣的眼光打量他,使他又不得不躲進診療室。二人彼此厭惡地同處一室,過了一會兒,朱白才小心翼翼問道,她得的什么???實則他對性病的了解僅限于梅毒淋病的稱謂,而年輕的男醫(yī)生口中的疣癥更是聞所未聞。朱白又向年輕的男醫(yī)生詢問了病情,得到的回答僅有幾個字,等老師出來再談。二人就這樣各自低頭干坐,不再言語。不知多久之后,朱白才看到蔡一琳和年長的男醫(yī)生從觀察室出來。年輕的男醫(yī)生連忙迎上去,三人在一起時都露出愉悅的笑容。年長的男醫(yī)生說,以后都不用來了。年輕的男醫(yī)生與蔡一琳握了握手。蔡一琳終于朝朱白的方向張望了一下,年長的男醫(yī)生也注意到朱白,他慈祥地問道:
你需要檢查嗎?要先到一樓登記。
朱白和蔡一琳一起進入預定的賓館房間。
看得出來,二人都有說話的沖動,但似乎都在等待對方開口。僵持之下,朱白打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佯裝認真地看起一部肥皂劇來。肥皂劇夸張的劇情與當下情境極不相稱,朱白又在換臺中磨蹭良久。最后,他嘟囔了一句,你去洗吧,我今天不洗。
在蔡一琳洗澡的途中,朱白尋思著接下去該怎么辦。是關(guān)心病情,寬慰對方,逃避事件,還是質(zhì)問事由?關(guān)心病情實屬人之常情,寬慰對方勢必加深情感,逃避事件則可避免尷尬,但質(zhì)問性病之由才是朱白內(nèi)心最真實的需求。他實在很難以平靜的心情面對這一重大的人生變故。他決定以躺在沙發(fā)上來表明立場,但又覺得此舉過于直白。在蔡一琳洗完澡靠到床上后,他也掀開被褥,與之一起靠在床上。二人的目光停留在電視上。
蔡一琳說,謝謝你陪我去醫(yī)院。
朱白說,沒什么,就是沒有心理準備。
蔡一琳說,本來想對你說的,卻說不出口,就帶你來了。
朱白說,你可以不讓我知道的。
蔡一琳說,也不知道為什么,很想你能陪我來。
朱白說,我以為你是帶我來看荒木經(jīng)惟的照片呢?;哪窘?jīng)惟是我最喜歡的攝影師。
朱白可以用余光測算出此刻二人身體的距離。肩膀之間的寬度約為五十公分,他尚有左右約三十公分的挪動空間,使距離擴大到八十公分,或縮小為二十公分。二十公分是他可以付出的極限值,假如蔡一琳想靠上他的肩膀,只要主動挪一下身子就夠了。但蔡一琳只是說,我們睡吧,就躺了下去。
蔡一琳是側(cè)向他睡的,這使他也不得不側(cè)向蔡一琳。二人如此匆忙入睡,連窗簾也來不及拉上。透過夜光,朱白看著蔡一琳寧靜的面容,往后蹭了蹭身子,突然想起一首詩: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
對不起,我是處男。
朱白喃喃自語道。他是確定蔡一琳已經(jīng)入睡才說出這句的。此后,他將離開的走動聲和關(guān)門聲降到了可能的最低點。在走到賓館的門口時,他從褲袋里掏出那盒避孕套,把它扔到一個垃圾桶里。他在上海的街頭閑蕩了很久,對自己的處境做出如下總結(jié),一夜回到解放前。后來,他兀立在黃浦江畔,目光左右游移,外灘的景象卻從未通過視神經(jīng)傳遞至大腦皮層的視覺中心。也就是說,朱白的眼前始終是一片混沌。保持這一狀態(tài)也算是刻意為之,否則難以襯托內(nèi)心的荒涼。
次日一早,朱白就改換動車班次返回,抵達宿舍后一直蜷縮在沙發(fā)上,以讓自己看起來更頹喪些。時間的流逝遠比想象的更加緩慢,手機上時間數(shù)字的每一次變化都顯得十分艱難。在此期間,朱白曾多次想象蔡一琳在他離開賓館后的表情,以及獨自乘坐返程動車時的模樣。他想,蔡一琳的內(nèi)心大概也是荒涼的,但蔡一林無論如何荒涼,又怎么可能和他的荒涼相提并論?
這一想的后果是,朱白突然清晰地看到了蔡一琳的面容,她的極力掩飾的哀愁,以及一個釋然的微笑。蔡一琳就在他的眼前,在離他不足二十公分的地方。朱白連忙躲閃開去。他離開沙發(fā),在宿舍踱來踱去,時不時抓幾把頭發(fā),直至把頭發(fā)抓成雞窩狀。他意識到,當務之急,是把對蔡一琳的記憶從大腦一筆抹掉。觀看情色片或許可行,但他懶得打開電腦,即使督促自己按下開機鍵,又懶得動一動手指尋找片源,即使找到了片源,又沒有足夠的耐性等待正題,更可悲的是,即使等到了正題,他居然一點勁頭都鼓不起來。
這一境況,去找胡祖聽毫無現(xiàn)實意義,但去找誰方可達到某種程度的現(xiàn)實意義?多位女同學已經(jīng)結(jié)婚,女明星從無認識機緣,打字店店員尚不知名姓,乖巧伶俐的女同事正在憂傷……朱白想到了戴安娜。他認為,去找戴安娜的理由是成立的。因為他可以向她匯報與蔡一琳交往的結(jié)局,可以現(xiàn)場指導photoshop的使用技巧,可以傾訴工作中的困惑,或許也可說說書記病入膏肓的傳聞,這些傳聞已經(jīng)影響到了正常的上班秩序。除此之外,朱白還想到另一個棘手的問題,那就是假如在交談中戴安娜另有所圖,自己是束手就擒還是嚴正拒絕?戴安娜不僅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也是他直管的領(lǐng)導,在欲望的驅(qū)使下是否會放任自己的行為尚不可知。朱白去洗手間照了照鏡子,對凌亂的頭發(fā)不甚滿意,索性洗了個頭,抹了點啫喱水。他決定去一趟單位——戴安娜向來是喜歡加班的,現(xiàn)在但凡追求上進的干部,都是視加班為糞土的。
朱白在戴安娜辦公室的門口佇立片刻,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他朝自己的辦公室走了幾步后就踅了回來。他一下子失去了步入自己辦公室的興致。他從手機找到幾張碩果僅存的風光片,用微信發(fā)給戴安娜。未料戴安娜很快回復說,拍得真好,景色也好,哪里拍的?朱白感覺自己在模仿胡祖聽的腔調(diào)說,我把這個地方叫作小瓦爾登湖,很少有人找得到哦。戴安娜說,梭羅的瓦爾登湖?這名字起得好。胡祖聽說,嗯,是拍照的好地方哦,是我第一個找到的。朱白發(fā)現(xiàn)用不用一個哦字煞尾,聊天效果果然不太一樣。
戴安娜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了。戴安娜探出頭,露出一個富有職業(yè)色彩的笑容。你站在門口有一會兒了吧?她問。是啊,忘帶鑰匙了。朱白從容回答,隨即進入戴安娜的辦公室。戴安娜今天穿一身休閑的抓絨服和速干褲,把身形都包藏起來,但胸部的起伏依然存在。朱白注意到,戴安娜在虛掩還是關(guān)門之間有過短暫的猶豫。戴安娜的猶豫意味著什么?朱白坐定之后又瞟了門板一眼。門板在一股推力的作用下艱難地與門框完全閉合了。
戴安娜回到座位,一邊在電腦上搜索著什么,一邊問,和小姑娘談得怎么樣了?朱白說,怎么說好呢,戴主任,我們沒有談下去。戴安娜詫異地問,沒有談下去?朱白說,接觸了一段時間,都覺得不合適,就沒談下去了。戴安娜哦哦了兩聲,注意力仍在電腦上,隨口說道,女方家里挺滿意的,是你不想談下去吧?朱白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木然地盯著戴安娜。戴安娜說,年輕就是好啊,還有選擇的機會——這張照片不錯吧?幫我看看,我后期處理不好。朱白站起來,轉(zhuǎn)到戴安娜身后,對預料中落入俗套的風光照奉承了幾句。他的胸部恰好落在戴安娜盤起的發(fā)髻上,在點擊鼠標時,身板則有了更大幅度的彎曲,胸部幾乎是貼著戴安娜的肩膀和上臂滑下,左臉抵達了與戴安娜右臉幾乎平行的位置,距離約為十公分。二人顯得十分專注,一致忽略了這一距離是否過于狹窄的問題。朱白發(fā)覺口腔分泌出太多口水,在喉嚨的深處,還有幾股口水在向上涌動。他放緩呼吸的頻率,加大點擊鼠標的力度,在點擊聲起落之間咽下了一攤口水。這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戴安娜身體的氣味比蔡一琳濃烈得太多了。
戴安娜對朱白調(diào)整的效果贊不絕口,她的手心摁在朱白的手背上移動著鼠標。一個文件夾隨之打開了,接著有更多的文件夾打開了。盡管戴安娜的手很快離開了朱白,但朱白還是感受到一股溫暖而潮濕的味道,這味道顯然比文件夾中存放的數(shù)張照片更令人神往。二人也在不知不覺中調(diào)換了位置,戴安娜讓出座位,站到朱白的身后,而朱白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F(xiàn)在的情況是,戴安娜的左臉和朱白的右臉之間,平均距離更加貼近,可能多次突破了五公分。戴安娜的胸部不時貼在朱白的背上,起伏之間與之發(fā)生了多次摩擦。遺憾的是,朱白沒能體會到抓絨服內(nèi)球狀體的綿軟彈性。抓絨服太厚了。
戴安娜走到門外接聽了一個電話?;氐睫k公室時,她告訴朱白晚上有個飯局,她懇求朱白留下來幫她再挑選照片,以備不久之后的女干部攝影大賽之需。她愉快地說,先謝謝啦,拿到大獎戴主任請你吃飯哦!
幾天之后,胡祖聽對朱白說了一些蔡一琳的情況。
胡祖聽是拎著一箱啤酒和兩袋花生米進入朱白宿舍的,乍看頗有慶祝朱白破處成功的意味。事實是因為沒有及時銷毀往返上海的動車票,他被唐曉娥趕出了家門。胡祖聽悲壯地說,我為什么去上海?那全是因為你,朱白!此后他談起了一個叫劉雪微的女人。朱白早就忘記這個劉雪微正是胡祖聽介紹的五個女人之一, 二人只見了兩三次面就沒了下文,而胡祖聽和劉雪微的下文他更是一無所知,按時間計算,胡祖聽應該沒有和她談戀愛的空檔期。當然這些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蔡一琳讓他想起了劉雪微。想起劉雪微,也就想起了蔡一琳曾經(jīng)的男朋友。胡祖聽說,那顯然是一個紈绔子弟,所以我一定要去趟上海。胡祖聽舍棄通訊工具而選擇交通工具,成本從幾元攀升至上千元,個中緣由不言自明,但朱白無意拆穿什么,他關(guān)心的是,劉雪微對胡祖聽說了什么。假如劉雪微透露了蔡一琳身體的巨大秘密,那么他與她戀愛一場的事實簡直就是人生之恥。慶幸的是,胡祖聽只是提及蔡一琳和她的前男友戀愛多年,今年年初劉雪微還收到了二人的結(jié)婚請柬,之后卻沒了下文。據(jù)說發(fā)生了很大的爭執(zhí),爭執(zhí)什么,眾說紛紜,不一而足。輿論導向雖對蔡一琳一方有利,但胡祖聽還是意味深長地告誡朱白,經(jīng)歷復雜的女人,普通男人駕馭不了。
朱白松了口氣說,就這些?
胡祖聽說,還不夠嗎?
朱白說,夠了夠了,我是說你和劉雪微就沒發(fā)生什么嗎?
胡祖聽說,這兩天我要在你這里避避風頭,你知道該對唐曉娥說什么了吧?
朱白說,說什么?
胡祖聽悲憤地說,難道我不是陪你一起去上海的嗎?
朱白灌了一口酒。蔡一琳和胡祖聽豐富的人生閱歷讓他無地自容,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么可以這么大呢?朱白認為,與蔡一琳分不分手是小,如何告別處男之身是大。但究竟以何種方式告別處男之身?朱白毅然決定采取最簡單暴力的方式,回歸到人類作為動物的本源身份。表達這一想法時,他一直盯著啤酒瓶狹小的開口以及瓶內(nèi)的白色泡沫,沒敢抬頭看胡祖聽一眼。他擔心胡祖聽不清楚那些地方所在何處。
胡祖聽說,有我在,你放心。
朱白說,兄弟,一定要安全第一。
出于安全考慮,胡祖聽撥了兩通電話,問了兩個道上的朋友,之后帶上朱白離開縣城去了市中心。二人一起進入一家洗浴中心,匆促蒸過桑拿,直奔道上朋友所說的頂樓。頂樓房間看起來與普通賓館區(qū)別不大,只是無需出示身份證。朱白感到胡祖聽這次比杭州之行上心多了,他認真檢查了房間情況,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還低頭湊近垃圾桶聞了聞,個中奧秘朱白不得而知。接著,胡祖聽抓起房間的電話撥了出去,和前臺展開了一場對話。掛斷電話后,胡祖聽長吁一口氣,拍了拍朱白的肩膀,又意猶未盡地一把抱住他,為朱白迎接這一重大歷史時刻增添了儀式感。胡祖聽顯得異常激動,好像是他自己要獻身一樣。
胡祖聽出去不久,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孩便走進來。當女孩一屁股坐到床上,朱白不清楚自己是否需要馬上脫掉衣服。事實是他兀地有些冷,反倒迅速抓起一條被褥裹在身上。女孩禮貌地問候了一聲,接著問他是不是需要打開空調(diào)。朱白沒有回答,女孩也沒有起身打開空調(diào),她從一個塑料盒里取出一條橡皮筋,雙手將一席長發(fā)盤到后腦勺,支開的雙肩使胸前圓鼓鼓的兩瓣白肉更加晃眼。朱白打量著女孩胸前的白肉,期盼女孩盡快脫掉衣服——但是沒有,從當前的形勢分析,似乎是他先脫掉衣服才對。果然,女孩很快提出了這一要求,而且掀開了被褥。朱白連忙說了聲等等,他認為,即使事情已經(jīng)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幾句開場白總還是必要的。因此他就是否容許提幾個問題征詢了女方的意見,他首先問了姓名,回答是十七號,至于年齡,則堅決保密。女孩如此敷衍致使交談難以維系,但朱白卻尚未進入提問的正軌。最后,他決定不再顧忌對方顏面,單刀直入。
朱白問,你得過性病嗎?
女孩答,沒有。
朱白問,你去檢查過身體嗎?
女孩答,沒有。
朱白問,一般客人來了會戴避孕套嗎?
女孩答,有的戴,有的不戴。
朱白問,不戴的話會不會有危險?
女孩答,不知道。
朱白問,你有男朋友嗎?
之所以轉(zhuǎn)到這一問題,是因為朱白一時找不到其他問題,而他認為需要繼續(xù)提問。至于提問到什么時候,他還沒有想清楚。女孩顯得極不耐煩,她合上塑料盒,叱問朱白,要還是不要?確實,這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朱白痛苦地閉上眼睛,那個一直被他死死摁在記憶之外的蔡一琳冒了上來。朱白為之一顫,孱弱地問女孩是否容許他再好好想想。話音未落,女孩已經(jīng)憤然離去。出門之前,嘟囔了三個字:
神經(jīng)病。
朱白獨自躺在床上,思考自己是不是神經(jīng)病的問題,或者說,醒著的朱白和睡著的朱白誰是神經(jīng)病的問題。醒著的朱白將蔡一琳拒之千里之外,但睡著的朱白,卻不堪各式各樣的蔡一琳——妖嬈的、溫柔的、悲傷的、快樂的蔡一琳的折磨。他甚至因此不敢上床睡覺,連擱在床頭的荒木經(jīng)惟攝影集都不再看上一眼。此刻朱白對身下的床墊也感到不適。他坐起來,看了看天花板,接著在床單上搜尋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一攤污漬。他清楚這一攤污漬的來源。朱白感嘆道,究竟有過多少素昧平生的男女在這條床單上盡情地交配?他們中又究竟有多少人在這條床單上釋放性病病毒?想到這里,朱白倉皇逃離了房間。
朱白沒有聯(lián)系胡祖聽,他踱到走廊的盡頭,再次感受到內(nèi)心的荒涼。朱白想,若干年后,恐怕他自己也很難理解,為了讓這具并不寶貴的身體獻出去,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朱白把目光投向走廊,空蕩蕩的走廊上晃過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女人很快消失在走廊里,在她進入某個房間時,好像朝他的方向瞟了一眼。
朱白,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戴安娜的表情頗為嚴肅。朱白想,這一表情足以證明,昨天晚上戴安娜看到了自己。他遲遲沒有從辦公室出來,出來,也是先踅進乖巧伶俐的女同事的辦公室。乖巧伶俐的女同事一見到他就笑嘻嘻地問他什么時候把好事給辦了,這又讓他無從回答,只得以佯裝接聽電話和一個手勢作別。這個熱衷于星座分析的女孩曾經(jīng)告訴他,他的雙子座和她的水瓶座是最般配的,這一點再無從驗證了。朱白實在難以容忍自己的多嘴,他根本沒有必要將未成定局的事告知他人。
膚淺!在走到戴安娜辦公室的門口時,他對自己輕啐了一口。
朱白看到戴安娜一只手撐在額前,眉頭緊皺,像是想著什么無可奈何的事情。推門聲響起時她像是受了驚嚇,隨即便朝門的方向換上一副富有職業(yè)色彩的笑容。朱白,你快來看看,我這組照片怎么樣?朱白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這組照片正是當日自己整理的。他站在戴安娜身后,挺直腰板,絲毫沒有彎下來的沖動。他在思忖有無這一可能,戴安娜昨晚沒有見到他。從走廊光線的強度、二者距離、戴安娜匆忙一瞥的時間以及她的視力等綜合考量,這一可能性是存在的。朱白斜乜了一眼身前的戴安娜,只能看到微側(cè)的三分之一張臉。這張臉上的笑容倏忽間消失了。
戴安娜壓低聲音說,有件事跟你說下,聽完爛在肚子里。朱白的臉唰地通紅。戴安娜說,劉書記的舌頭保不住了。朱白說,不會吧?他這么喜歡講話的人!戴安娜說,是舌癌,剛動過手術(shù)。朱白說,那以后他可怎么辦???戴安娜說,劉書記一出事,不知道多少人會受影響。朱白竊喜地說,是啊。他坐到戴安娜對面,期待就這一問題深入探討一下。有關(guān)劉書記身體的傳聞早就滿天飛了,朱白終于聽到了來自官方的權(quán)威說法。無奈戴安娜沒有深入探討的意愿,她以某張照片構(gòu)圖不佳為由轉(zhuǎn)移了話題??吹贸鰜?,她的心思仍在書記的舌頭上,于是朱白又探問道,對戴主任不會有什么影響吧?我是沒什么想法了,戴安娜自嘲地說,都這把年紀了,就拍拍照片咯。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場面似乎有些微妙。此時二人中任何一人提及昨晚或可消解微妙,但這一情況發(fā)生概率極低。朱白下定決心,一旦戴安娜提及昨晚,即以休息為由搪塞,如此亦可反問戴安娜出現(xiàn)的緣由,戴主任不會也是去休息吧?朱白訕笑了一聲。戴安娜警覺地問,你笑什么——笑我拍不好么?朱白立即否認,為證明這一笑容與昨晚確無牽涉,他贊揚了戴安娜的照片,還口無遮攔地以杉本博司為類比對象。未料戴安娜對日本人的名號極為感冒,直言自己剛剛把一輛豐田銳志換成大眾途觀。朱白一時接不上話,又只好沉默以對。戴安娜想了想說,我對這組照片還不太滿意,你上次說的小瓦爾登湖,帶我去看看?朱白答應了一聲。戴安娜便說,那就今天吧?難得有空,天氣也不賴。
從坐上大眾途觀到徒步穿越叢林到看見小瓦爾登湖,合計耗用兩個半小時,期間二人幾乎沒說什么話,看起來像是爭分奪秒地趕著去看小瓦爾登湖的黃昏,但抵達目的地,拍攝過程不足十分鐘。十分鐘后,戴安娜就坐上湖邊的一塊石板與朱白攀談。這一虎頭蛇尾至此看來更像是設(shè)計的。朱白干巴巴地站了一會兒,才在戴安娜的身邊坐下來。戴安娜要的只是他的照片還是包括他的身體?二人面朝湖泊,身體的距離目測少于五十公分。
戴安娜很快談及人生,她告訴朱白人到中年會有諸多無奈,以他現(xiàn)在的年紀恐怕尚難以理解。此后她對人生的感懷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回味了童年和少年,直至說到青年。她告訴朱白她在讀大一時認識了一個詩人,詩人常常把一首詩攥成一小團藏在瓜子里,至今她嗑瓜子的時候還會希冀讀到一首詩。她告訴朱白詩人常常架著一支海鷗照相機給她拍照,她保存著這些照片,而且從未打算與她的丈夫分享。她告訴朱白詩人最崇敬的詩人是海子,他們還特地跑到北京去見海子,他們果然找到了海子,但詩人卻不敢上前打招呼,他們只好跟蹤海子,之后他們看見海子在一個飯館和幾個人打起架來,海子的眼鏡打碎了,臉上沾滿了血。她告訴朱白她當時一直覺得詩人會沖上去,幫海子——他的偶像打架,但是沒有,他呆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她說她很失望。說到這里戴安娜顯得很傷感,雙手抱膝,腦袋耷拉在膝蓋上,對著粼粼波光陷入了沉思。
朱白驚詫地問,你真的見到了海子?
戴安娜說,就知道你不信,可是誰又沒有過自己的青春呢?
朱白說,海子為什么打架?我還以為他是斯文人。
戴安娜說,誰知道呢?他常常打架,年輕人的血性吧,不會像中年人那樣患得患失。
朱白說,我長這么大還從沒跟人打過架。
戴安娜說,那就乘年輕,趕緊找誰打一架去。
戴安娜嫵媚地笑起來,這一笑與辦公室里的是如此不同,朱白不禁怦然心動。此刻將戴安娜擁入懷中會產(chǎn)生怎樣的效果?或者戴安娜主動傾倒在自己懷中又該如何回應?朱白百思不得其解,戴安娜辛辛苦苦跑到小瓦爾登湖,該不會就是為了回味青春歲月吧?正納悶時,朱白突然感到自己的頭被輕拍了兩下。朱白心頭一熱,思忖著戴安娜這輕輕的兩拍,究竟是身為大姐的兩拍,還是暗示情人的兩拍?戴安娜的手沿著他的后腦勺、脖子和手臂慢慢滑下,最后撐在石板上。戴安娜揚起頭,身子往后伸長。
這里的黃昏真美。她說。
戴安娜的小拇指摁在朱白的小拇指上。這一舉動貌似無意,卻著實讓朱白嚇了一跳,他趕緊縮回手,捏了捏鼻梁。鼻子有點酸,不知道是不是傷風了。說完此話朱白就后悔不迭。戴安娜挪了挪身子,使二者的距離至少擴大了十公分。朱白一心挽救敗局,他決定勇敢地探出手去,卻又力不從心。他滿懷期待戴安娜再次做出振奮人心的舉動,直至天色漸暗,也沒有等到。朱白頗為掃興,才察覺戴安娜已從青春的話題轉(zhuǎn)到對自己的教誨,所幸他的頻頻點頭并未出現(xiàn)差池。戴安娜說她看好他,她覺得他是個上進的孩子,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幫他推薦,她還保證有遇到好女孩也會幫他留意。朱白發(fā)現(xiàn)戴安娜的表情在重回職業(yè)軌道后,又變得有些陰沉。
朱白,你理解戴主任的一片苦心吧?
朱白一股腦兒購買了沙包、道服、護甲等跆拳道器具。他再次投入到勤學苦練中,每日下班回宿舍必對沙包痛擊一番,踢腿力度和眼光中的殺氣較七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事到如今,各種可能的機會均被浪費,朱白感到自己已經(jīng)厭棄了自己的身體。訓練后的疲乏和虛脫反倒讓他踏實,他時常累癱在墻角,感受著汗水對整個身體的腐蝕。后來他想這樣的日子也是值得懷念的,于是架上三腳架嘗試了多個角度的自拍,對照片上的自己做出客觀評價,然后調(diào)整表情繼續(xù)自拍。朱白很快進入寫真的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是如此熟悉,使他再也無法抑制對蔡一琳的想念。上海歸來后蔡一琳就沒再聯(lián)系他。朱白想,蔡一琳是可以聯(lián)系他的,蔡一琳為什么遲遲不聯(lián)系他?至少她可以向他求證逃避的理由。他的逃避完全是缺乏男女關(guān)系的必要經(jīng)驗所致。而在這方面,蔡一琳顯然比他豐富得多。如果她需要我包容她的過錯,她就不能對我有一點包容嗎?朱白這樣問自己。
有幾次,朱白瞄準沙包的某個位置,和自己打賭,假如連續(xù)精準命中十次以上,他就會收到蔡一琳的電話。后來他改變了賭注,即假如連續(xù)精準命中十次以上,他就打電話給蔡一琳。事實是什么情況都沒有發(fā)生。朱白在連續(xù)命中九次后就改變了擊打的位置,即使他準備了與蔡一琳交談的內(nèi)容,也打開手機進入了蔡一琳的微信界面,但是他找不到聯(lián)系蔡一琳的充分理由。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顏面再見蔡一琳。他只能打開電腦,默默地看一會兒蔡一琳的照片,透過照片聯(lián)想拍攝時的情景。他也會回味與蔡一琳有限的幾次身體接觸,想象蔡一琳上?;貋碇罂赡艿纳?,揣度她每一個可能的表情以及可能蘊含的心理狀態(tài)。總而言之,他為失去一具最接近占有的身體悲憤欲絕。他覺得是到了做點什么的時候了。
朱白雙腳一前一后站立,腳尖著地,微側(cè)著頭,雙手握拳,做出攻擊的架勢。這一架勢曾在辦公室、食堂、機關(guān)大院乃至大馬路等多個場合出現(xiàn),他自己卻極少察覺這一點。朱白等不及了。他決定先在胡祖聽身上試試手,這是因為那個夜晚胡祖聽不僅干了一票,而且第二天居然就和唐曉娥復合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朱白制定了行動計劃,時間就定在傍晚,地點設(shè)在胡祖聽家樓下,整個過程控制在五分鐘內(nèi)。五分鐘后,他就拂袖而去,不留下一絲蹤跡。
可是胡祖聽死活不從家里出來,朱白的計劃不得不臨時調(diào)整,及至干脆打消了試手的念頭。他覺得沒有必要讓自己的兄弟付出受傷的代價,隨即在走進胡祖聽家門后更改了行動計劃。他一把把胡祖聽拽到一個小房間。是的,就是現(xiàn)在、此刻,他要立即、馬上知道蔡一琳前男友的聯(lián)系方式,包括手機號碼、所在單位、家庭住址,提供照片尤佳。他顯然被自己的高效和直接感動了,差點掉下了眼淚。他拒絕透露聯(lián)系蔡一琳前男友的原因。因為他清楚,這僅僅是他自己和另一個自己的約定,是他自己對另一個自己的交代。在胡祖聽東拉西扯想探明原因的時候,他很快失去耐性,一個前踢就把一只腳架在胡祖聽的脖子上。
胡祖聽沒轍,只好打聽蔡一琳前男友的聯(lián)系方式。這對他并不難,他把問題轉(zhuǎn)給劉雪微。幾分鐘后,劉雪微告訴了他答案。
朱白將劉雪微的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然后將紙條揉搓成一團塞進褲袋。出門之前他聞到一股從廚房傳來的香味,他聽到唐曉娥叫著,朱白,留下來吃晚飯吧。他斬釘截鐵地說,不!這一回答使唐曉娥從廚房里跑出來,出什么事啦?胡祖聽也跟著可憐巴巴地問,兄弟,出什么事了?朱白慘笑一聲,轉(zhuǎn)身離去。
朱白停在蔡一琳前男友的小區(qū)樓下。他觀察著周圍的環(huán)境,然后用一只顫抖的手撥出手機。手機接通后朱白比想象的更加克制。他禮貌地問道,請問您是蔡一琳以前的男朋友嗎?手機那頭有些驚詫,只是哦了一聲,表明已經(jīng)聽到。朱白接著說,蔡一琳想把和你有關(guān)的東西還給你,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手機那頭厭倦地說,不是都已經(jīng)兩清了嗎?朱白說,她又找到了一些東西,一定要還給你。手機那頭又哦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朱白感覺得到,手機那頭的人正在朝他走近。此刻無法拍攝是一件多么令人惋惜的事情!在接下去的幾分鐘之內(nèi),每一個瞬間都將是決定性瞬間。朱白也不由得朝手機那頭的人走去。他終于明白了,青春的火焰一直埋藏在他的心底,他等這一架已經(jīng)等了七年。
【責任編輯 趙斐虹】